陈忠实与徐剑铭:相携相知的文学兄弟

2019-09-25 06:22李满星
同舟共进 2019年9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西安

李满星

2016年4月去世的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陈忠实,与著名作家徐剑铭是一生的文学兄弟。48年来,他们从青年相携闯文坛,到如今天人两隔,历经冰火两重天依然不改的,是传奇的文学兄弟情谊……

【共闯文坛】

徐剑铭于1944年生于江苏丰县,六岁时随母亲漂泊至西安;陈忠实长徐剑铭两岁,出生在西安市东郊白鹿原北坡的一个小村子——西蒋村。徐剑铭在上初一时就写诗歌,并有一首歌词,由当年校友、如今的中国音协主席赵季平谱曲在校园传唱。陈忠实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读初级中学时,也开始喜欢上了文学。

出生于江苏徐州的徐剑铭初识老秦人陈忠实,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一次业余作者会上。当时,徐剑铭虽年仅25岁,却已经是在省内外产生了一定影响的作家、诗人了。陈忠实当时虽然在《西安晚报》等当地报纸副刊发表了几篇散文特写,但还没有引起文坛足够的注意。

他们第一次见面,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在西安一家工厂当工人的徐剑铭,身材不高,习惯性地耸着肩膀,脚蹬一双布鞋,穿一身洗得褪了色、依稀可见油渍的工作服,步履不急不慢,说话不急不躁,一口地道的西安市民口语,显得从容散淡。陈忠实惊讶——那些激情澎湃、诗意泉涌的文字就出自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可谓“是真才子自风流”。当时在西安乡下担任民办教师的陈忠实,虽然一身农家土布衣着,但身材伟岸挺拔,谈吐沉稳,徐剑铭感受到了其人有如黄土高原般雄浑、厚重,是个值得交往、干大事的人。

那个年代的交通极为不便,所以二人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少。不过,徐剑铭由此开始留意陈忠实的文章。1972年,西安郊区(现在的灞桥、雁塔、未央三个区那时合并为一个区,称作“郊区”)文化馆给徐剑铭邮寄了一本内部交流刊物《郊区文艺》,他看到里面有认识不久的陈忠实的一篇散文《水库情深》,就认真读了。文章写的是白鹿原上的故事,看到结尾处,徐剑铭拍案叹道:“太精彩了!”——他曾被流放到白鹿原的一个小厂接受“监督改造”,对这片土地熟稔于心。

1973年早春的一天,“文革”中停刊的陕西作协《延河》文学月刊更名为《陕西文艺》,准备复刊,编辑部召开了一个业余作者会议,邀此前就已成为《延河》重点作者的徐剑铭出席。几位老编辑请徐剑铭为他们推荐作者,徐剑铭介绍说在西安东郊白鹿原有个业余作者陈忠实,沉迷于文学,并将《水库情深》一文推荐给他们。编辑部对徐剑铭的推荐十分重视,立马就与陈忠实联系。不久,在《陕西文艺》创刊号上,陈忠实的《水库情深》、路遥的《优胜红旗》、徐剑铭的《不熄的火种》分列散文、小说、诗歌三大板块之头题。

至此,陈忠实开始受到陕西文学界的注意。多年后,陈忠实在散文《有剑铭为友》中回忆:“今天想来,感慨之际,真应了某点宿命……我的文学兄弟剑铭,就是在创作道路上相助的贵人,恰如其分。”

1978年秋,徐剑铭从西安骑自行车奔波30余里,赶到东郊白鹿原去看望陈忠实。此时,陈忠实前两年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一篇小说因与“时局”相悖而跌入尴尬的泥沼。社会上传说纷纷,妻子也埋怨陈忠实痴迷创作,不顾家庭,几乎让这位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文坛领军人物,丧失了继续从事写作的信心。

早前还是民办教师的陈忠实,当时被调动到郊区毛西公社,負责养猪和抓蔬菜生产,同时组织一条灌渠工程施工。见到朋友毫不避嫌地来看望自己,陈忠实很意外。徐剑铭说,他听到了一些“闲话”,觉得很不放心,又不摸虚实,特意来看看。陈忠实后来回忆:此时此刻的感动,远不是剑铭给《陕西文艺》推荐稿子那种层面上的意蕴了……在感到温暖的同时,心里也涨起力量了。”

已经错过了机关吃饭时间,公社(乡)所在地连一家食堂也没有,只有一家供销合作社,陈忠实执意买下两斤点心,那一刻竟是“打烂账的豪勇”——需知那时候陈忠实月薪39元,平日里是捏着钢蹦儿过日子的,身上不名一文是正常状态。

到了冬天,徐剑铭对陈忠实还是放心不下,特意约了西安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再次到陈忠实家里去看望。当时,村里已经建起了不少新瓦房,但陈忠实的家依然贫穷如故,院子是土墙,房子还是老式的青砖灰瓦,屋里除了一盘土炕,一个老式板柜,一张破旧的桌子,几乎家徒四壁。陈忠实倾其所有招待“贵人”:一碟生萝卜丝作凉菜,一盘萝卜条和白菜烩熬的热菜,主食则是干面。陈忠实的妻子端酒上来,徐剑铭看那酒是乳白色的,以为是陕西的特产稠酒。陈忠实问道:你知道这是拿啥做的?”徐剑铭说:“江米或大米吧。”陈忠实笑了:“你猜不来。这是用玉米糁做的。”穷人有穷办法,用玉米糁子做酒,徐剑铭还是头一次听说。尝上一口,味道甜甜的,与城里人用糯米做的稠酒一般无二,他连喝了三碗。

1993年,陈忠实和他的母亲

酒酣耳热之际,陈忠实的妻子埋怨道:“你看俺忠实,一年到头整天就知道趴着写,点灯熬油,顶啥用吗?你看俺村里,谁家还有俺家穷?”见此情景,徐剑铭也觉得很难为情。他想起临来前一天,刚收到出版社寄来的稿费通知单,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来,说:“嫂子,别埋怨了。现在已经恢复稿费制了,忠实再写东西,就能给家里挣钱了。”陈忠实的妻子接过稿费单,仔细端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哎呀,啥时候俺忠实能把这拿上就好了!”陈忠实晚年回忆此事时,坦然道:“那张稿费单的作用大得很,一是给我的创作活动增添了动力;二是老婆从那以后再也不在我跟前发牢骚了;三是剑铭来访也让我苦闷的心情得到缓解。说实话,那阵子内外交困,我都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从那以后,陈忠实在贫穷、冷清的白鹿原上,开始专注于文学创作。1979年春夏之交,陈忠实创作了短篇小说《信任》,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不久就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2年,陈忠实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乡村》,并调入陕西省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徐剑铭主持下的《工人文艺》,很快成了全国同类刊物的佼佼者,受到全国总工会的表彰。

【侠肝义胆】

生活安定了,陈忠实和徐剑铭的创作都开始进入高峰期。

1984年,徐剑铭调入扩版后的《西安晚报》当副刊编辑。当时,徐剑铭是西安市作协常务理事。市作协有二十多位理事,挑头干事的是被人们称为“长安四才子”的商子雍、贾平凹、和谷和徐剑铭。他们先办起了以平凹为院长的西安文学院,请忠实、路遥、平凹等名家讲课,将创作经验倾囊传授给近千名文学青年。后又办起了《散文报》和西安市作家协会作家书屋,还与西安一家企业联手举办了西安首届“冲浪”文学奖。

是年,陈忠实发表了中篇小说《初夏》,颇得好评,但他认为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是生活体验的产物。到1985年写了《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开始了对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同时,陈忠实萌生了创作一部有历史厚重感的史诗作品的想法。1986年,他开始搜集素材,为写作长篇小说《白鹿原》做准备,他给自己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长安县志》《蓝田县志》《咸宁县志》《中国近代史》《兴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学》《梦的解析》《霍乱时期的爱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然而,就在此时,一场无妄之灾飞来。1986年2月18日,徐剑铭因一件莫须有的案件被捕入狱。陈忠实知道后,与贾平凹等文朋诗友多方奔走,联合向有关部门呼吁。这让徐剑铭没齿不忘,正是承蒙这些朋友在他落难时的不弃不离,让他鼓起了生活的信心。

出狱以后,徐剑铭失去了工作。为了养家糊口,他帮儿子开过商店,办过搬家公司等。一次,他蹬着三轮车从陕西省作协门口过,作协的人都说:老徐,你咋能干这个?徐剑铭很坦然地说:这有什么,为了生活嘛。当时,陈忠实正在乡下老家创作《白鹿原》,艰难地“爬坡”;加上没有时间写短篇小说,断了稿费收入,仅靠他一人的工资养活全家七口人,还要供养三个孩子上学,并归还盖房欠下的债务,生活也很艰难。

每隔一段时间,陈忠实都要从乡下赶到城里去背妻子擀好的面条和蒸好的馒头。他了解徐剑铭从不愿接受别人资助和好强的个性,在朝阳门外等候开往乡下的公交车时,常常约来在附近一家企业打工的徐剑铭。两个文学兄弟,坐在街边茶摊,一壶清茶,一包香烟,就这样聊会儿天,谈谈创作。

1992年清明节前一天,陈忠实从乡下赶到陕西省作家协会,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信,信中对他寄去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予以高度评价。那天中午,西安的天气正热,来不及吃午饭的陈忠实步行到朝阳门外,特意告诉徐剑铭这一大好消息:“总算把事弄成了,7年了,快把哥累死了。”

1993年,陕西省作家协会召开会员代表大会,作为上一届理事,徐剑铭还是出席了会议。始料未及的是,他在报到处遇到了另一位老友、时任作协党组副书记的作家赵熙。赵熙小声告诉他:“这一届你的理事资格继续保留,这是主席团开会定下的。这届主席是陈忠实……”在那次代表大会上,陈忠实当选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他即席发表了就职演说,除阐述文学事业的神圣和作家的历史使命之外,还特别提到作协的一个重要任务——要努力改善作家的创作环境,提高作家的待遇和生活水平,让作家摆脱贫穷的困扰。

1994年4月30日,半百之年的徐剑铭以一篇《一夜无梦》的長文,向世人宣告他要做一个以文学为生活支撑的自由撰稿人,用自己的文字参与社会的交响。他从马路边叫了一个木匠,在自家的小阳台上完成了“书房工程”,将书房命名为“无梦书屋”,陈忠实知晓后欣然为书屋题字。

那些年,徐剑铭在狭窄的“无梦书屋”写出了数百万字的文章,用自己的文章养活了他那贫困的家庭,也赢得了朋友的赞同与尊重。他的两位挚友分别用调侃的语言向他表示支持和鼓励,陈忠实说:随便翻开一张报纸、杂志都能见到你的文章。剑铭,你给兄弟们也留口饭吃嘛!”贾平凹调侃说:“文章满天飞,你成了打不死的吴琼花了!”

1995年11月,陈忠实在由他主持召开的陕西省作协主席团会议上,提议发一份红头文件,呼吁陕西省人大依法监督,落实徐剑铭的申诉,为他平反。呼吁文件发出后,主席团又致函西安晚报社社委会,建议社委会先期为徐剑铭安排工作。

1996年12月,陈忠实在中国作协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他一回到西安就立即告诉徐剑铭,这次中国作协代表大会通过的新章程更尊重作家合法权益,其中第20条特别规定:“作家协会直接接受委托代理诉讼,依法维护会员合法权益。”表示省作协要再次呼吁为徐剑铭平反昭雪。

经过陈忠实等人的不断呼吁和以文艺理论家邰尚贤为主任的省人大内司委历时五年的依法监督,2001年4月16日,徐剑铭终被法律宣告无罪。

1996年12月,陈忠实与贾平凹(中)等参加全国第五次作代会

【历经冰火的友谊】

2002年5月,恢复公职后的徐剑铭,搬进了供职单位《西安晚报》社给他在西安东郊浐河边上购得的一套住宅里。那时,陈忠实又重新回到白鹿原下西蒋村,逃离都市的喧嚣,再次专心写起小说来。

得知徐剑铭准备结集出书时,陈忠实便写了一篇散文《有剑铭为友》,回顾了他与徐剑铭几十年的“君子之交”。文章结尾写道:“热闹的人生与社会交汇的场面,过去了就如烟散了,生活演变中的浮沉起落,也终究要归于灰冷。作为朋友,能留下来永远在内心闪烁着温暖光焰的,除了真诚,什么都难以为继。我便倍觉荣幸,有剑铭为友。”

2007年5月,徐剑铭的《诗选》出版时,陈忠实写了《独开水道也风流》的长篇序言。陈忠实说,他自己50岁时写的这一首词,既是他本人的写照,也可作为剑铭兄的写照:“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这就是他俩共同的脾性。徐剑铭认为,说他“独开水道”不敢当,但“东去一拂袖”,倒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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