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 歌
张老实给一瓢凉水呛死后,张家女人哭了个稀里哗啦。
张家女人就成了张寡妇。
好心人劝她说,还年轻,路长呢,寻思上个人家嫁了吧。又说,崖畔上那个说书艺人叫憨憨儿的就好着呢!
张寡妇抹起眼泪说,先前的男人就是个老实疙瘩,总让人欺负;再寻个外来的都不知道祖宗姓甚的灰汉子,叫人笑死呀。
张寡妇说的憨憨儿其实并不憨,是多年前从陕北逃难过来的。那年河西大旱,一个说书的老艺人领着一个孩子来到小山村。刚进村,老艺人的头一歪,就不行了。大伙儿唏嘘着将老人埋在村西的半峁上。孩子哭天抢地。
收拾起老人的一副行头,孩子留在这个临近黄河的小山村。
无名无姓,但跟了老艺人的缘故,孩子总算会说些零散的段子,在这黄土纵横梁峁起伏的小山村,渐渐地成了一个角儿。
角儿憨憨儿说书真不含糊。
憨憨儿说杨家将,先喊声“走——起——”一拨三弦琴,放开喉咙唱:“杨家儿郎今在此,千军万马杀上前——”那个气势,有万夫不当之勇,足将台下众人唬住。
又说岳家将。激越高亢处,起身离座,双目圆睁:“呔,兀术太子你听真,岳家将士数不清,尔敢扰我边疆欺我民,管叫你有来无回化烟云——”
台下一片叫好声。
这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不嫁他,嫁谁?
张寡妇嘴上说不,还是嫁给了憨憨儿。
憨憨儿自从混上个媳妇,精神大振,每天晚上从田里一回来,就在门前摆开了阵势。怀里抱稳三弦琴、腿肚子上绑好甩板,再在琴头上拴一条一尺长的红绸带,山风一来,呼呼作响,引得乡亲们这儿圪蹴一片,那儿圪蹴一片,美滋滋的足可以胜过一大碗猪油拌高粱饭。
时间久了,大伙儿听出了一些眉眉眼眼,连张寡妇,不,张家女人也听出了一些眉眉眼眼。
憨憨儿说书有点儿不地道。
憨憨儿常常将书中的人物张冠李戴,要么就是朝代混淆,再要么,干脆胡说。
有听过城里梆子戏的,说,憨憨儿你瞎说哩,这段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虎目圆睁,憨憨儿一撇手中的三弦说,不是这个样子,你说是甚样子,你说——
大伙儿不作声了。再说下去,胡侃的书也听不到了。
老人们心里明白:憨憨儿的爹离开的时候,憨憨儿还小,一个十来岁的娃子,能学来而今这个本事,已经很不错了!
憨憨儿学艺不精,但一张歪嘴是可以将一个故事查漏补缺、梳理顺溜,哄逗大家开心的!
也有找碴儿的,说,憨憨儿你就是说得不对,你这是脚片子上吊——哄鬼哩!
“扑哧”一声,一块压菜石头已被憨憨儿扔在了面前的水洼中,溅了找碴儿的人一身泥浆。
众人四散而逃。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说书先生?
地主少爷高茂财来听憨憨儿说书。高茂财进过省城的大学堂,听说还留过洋。高茂财油头粉面,先撂下几个铜板,一对鼠眼却贼溜溜地往张家女人鼓起的奶子上瞄。
想听什么,爷?喝一口凉水清一清喉咙,憨憨儿笑眯眯地问。
随便。
没有随便这搭子书,爷,你得点。憨憨儿依旧笑容可掬。
来上一段你最拿手的吧。高茂财没好气地哼哼。
“走——起——”憨憨儿一拨三弦琴,亮开嗓门说起了“杨家将”“岳家将”。
高茂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品咂起来。
听着听着,高茂财忽然睁开眼睛说,不对,金国四太子怎么变成了宋朝皇帝的孙子?宋朝皇帝打仗不行,可是一直给金国人称孙子的!
憨憨儿不理不睬,依旧说自己的书。
再听。高茂财忽然破口大骂:满嘴胡言——
话音未落,那说书的甩板早被憨憨儿捋下,“嗖”的一声,愣愣地砸在了高茂财的嘴巴上。少爷的嘴立刻变成了一根猩红的大肥肠。
再看憨憨儿,横眉竖眼,倒握琴柄,随时准备扑过来。
真是个憨货!
少爷疼得眼泪直流,大叫一声,与一群随从作猢狲散。
身后,憨憨儿的声音霸道又硬气:伤天害理的鸟人,爷就让他们做孙子,咋个?
1943年,鬼子兵占据了县城,烧杀抢掠,人畜遭殃,小山村也未能幸免。
汉奸翻译高茂财代表鬼子队长宣读完《告良民书》,随即请镇上唯一的说书艺人憨憨儿上台助兴。
高茂财咬着憨憨儿耳根子,恶狠狠地说,不能说你那狗屁“杨家将”“岳家将”,除非找死。
戏台上的憨憨儿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色长衫,低着头笑眯眯地回应:咱只会说“杨家将”“岳家将”!
那就等死吧!高茂财瞥着憨憨儿的眼神又惊又怕,匆匆地下了台。
憨憨儿一声“走——起——”三弦琴轻轻一拨,一声铿锵又悠扬的陕北说书便向远处的沟沟峁峁飘去。
行云流水,叫好声此起彼伏。一段《杨家将》说得人热血沸腾,激情高涨。当说到“杨家儿郎今在此,千军万马杀上前——”的时候,前排的保长、伪军司令渐渐变了脸色。
高茂财上台喊,够了,快下去!
《岳家将》又起:“呔,兀术太子你听真,岳家将士数不清,尔敢扰我边疆欺我民,管叫你有来无回化烟云——”
在众人的沸腾声中,高茂财与憨憨儿撕扯在一起。
日本人不傻,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鬼子队长哈哈大笑,竟然指着高茂财对憨憨儿说:揍他!
好咧!憨憨儿紧握三弦,鼓足力气,大喝一声,朝高茂财头上狠劲砸去。
鬼子队长指着憨憨儿说,你的,勇敢的,只要做皇军的良民,皇军让你天天说书!
憨憨儿摇摇头,说,咱可以跟着杨家将姓杨,也可以跟着岳家将姓岳,就是不能姓皇!
顿一顿又说:要是真姓了皇,那也得是喝了半辈子的黄河水的黄!
憨憨儿抡起剩下的一截琴杆,狠狠地甩向鬼子队长。这一击,惊涛骇浪。
鬼子的刺刀围了上来。哈哈大笑声中,憨憨儿喊,能不能上一碗断头酒再死!
哪儿有酒啊,憨憨儿的女人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递上一瓢凉水。
憨憨儿深情又歉疚地看了一眼女人,闷头就喝,没想一口气上不来,呛死了。
鬼子投降后,村人集资为憨憨儿重新筑墓立碑。一切停当,却不知道碑上刻上什么名字好。憨憨儿的女人说,就刻——书匠杨岳黄吧!
憨憨儿的女人哭了个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