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平
京师扑面而来,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的灰尘。人嘶,马踏,混合着街边小吃店里溢出來的香味。旗帜猎猎翻卷中,一阵阵铃声,压不住一只绿头鹦鹉的滑头学舌。赶考诸生的脚底飘过硬朗的石板路,小厮们忙着打点和引导。诸生灰尘上衣,而脸面光洁。大街南北东西,宽阔通达远方,或将远方通至京师。这里成了一个光怪陆离而又色彩缤纷的大舞台:展览着各种服饰,各种语言,各种神情,各种愿望。京师,总是未名的,未知的……这辘辘尘世,跟眉山一样的尘世……而青山绿水的眉山远在千里之外。它寄身于明月之中。
白天滔滔,夜晚安宁。重回京师已有多日。蜡烛的芯子在火中变粗,爆裂开来,这内室也随之摇晃起来。父亲卸下了所有的担子,交付与我。他已习得通过死亡而永生。何为“轼”?一辆车与一个人的关系,如此深奥。有时内心深处,竟感觉非车非人,恰如一匹被套住的马,一匹被驱遣的马,一匹不得不负重的马。此刻窗外起了大雾。而京师亦不可辨。而风浪亦紧跟在后。今天,一个老师被驱离出京。王安石的新法如暴雨,内中藏有不可猜测的拳头和刀剑……时移势易,十二年前赶考时轻快的脚步,骤然沉重起来……此出眉山何时回?
这里一片漆黑。现在,我所有的话都说给子由听。我紧闭嘴唇。我已不需要开口说话。我只用我的肚子说我想说的话。在御史台的柏树上,乌鸦丛集,就在今年,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在这牢中,我看不到空中的月亮。我只听到一片密集的雨声。这雨,密而冷。对床夜雨,子由,那是我们兄弟间的约定。今世未必达成。要知,果树上总有果子未能完成自己。我刚刚写就两首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我现在所说的话,你可以看成是我不着文字的遗书,一如我的诗歌尚未写完。忽忽四十多岁,我在衰老,可我知道时间比我更加老迈,唯有超然亭比我和时间更加超然。我已做好准备,迎接最后一顿饭食。人力仍在于天意之中……从眉山出发,已有几多年头?今夜,我的故乡缩小成———你,子由。正如你活着,我的故乡便在这世上永存。
你果然遁地而走了,苏遁。一周岁对你都太奢侈了。你这夭折的人,尚未成器。你还没有枝,没有叶,没有摇曳,没有树荫。你离童年的滋味那么远,远到无法跨越生死。你使我们的哀愁变成双倍。我未能使你像一棵小树那样种下来,却让你一路面对莫名的黑暗,从黄州颠簸到汝州。现在我在常州哀悼你,用我这颗又老又伤的心。一个人的故乡,既来自于根,也寄向那嫩叶。你这未满周岁的嘴唇,尚未学会说一个字,更永远不会去眉山了。我离开眉山已那么久。那里的风物,化成了我的血,也化成了在世短暂的你。我只有回忆眉山,才能把你尚未产生的愿望交付给眉山的草木。你这嫩叶,你这幼芽!你的童真,跟眉山的草木一样脆弱而美好。
戴蒙,你这即将入蜀之人,我的朋友,请把我细小的愿望带去,带给蜀地的草木,带给那里的江流,带给生活于斯的父老,带给沿路上你经过的一座座桥,一条条路,一家家客舍,一个个朝与暮。我的愿望全部藏在你已经喝下的酒里。我给你的诗篇里,埋着我们的一个约定:“羡君已作峨眉叟”“会待子猷清兴发,还须雪夜去寻君”。戴蒙啊,现在我独自一人饮酒,写下这几句你看不见的文字。我在学习用这些无用的文字烤火取暖……
早上出门,灌进一口咸味。晚上进门,带着更多的咸味。那咸味,渔民们代代相传,如饮醇酒。这种味道适合我这衰老的身子。这真是奇妙的经历。它仿佛早就在此等候我的到来。我这老病之躯,已回不了眉山了。它近在我心中,又远在千里之外。自守父丧三十年来,一去京师,离眉山越来越远。人越老,梦越多。眉山在哪里?它肯定在蜀地,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空间,依然青山绿水,可是对于我,它只存在于没有形状的时间中。我一辈子的所有体验是:所幸,时间和空间可以相互转化,正如我的诗文,在我的肉体于空间中消失之后,必将在时间中代替我生长。眉山啊!回与不回,均回时间。那也许是更古老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