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来
是细碎的,但过于飘忽……需要一朵花率领一座花园歌唱。
还有热烈与黏稠……对于听唱的人,只有灼烫得令他迷乱的夏天才是夏天。只有灼烫,持之以隐秘的燃烧及其似曾相识。
开在眼前的花才用于祭献。
只有去年夏天的花,用于枯萎、遗忘和消失。我想起来,那时我们十指相扣,变得灼烫之前最先攥住的,是彼此的冰凉,与落寞人世的水流花开,一样。
火焰炙烤着七月。旧闻与新事被暗中的火舌所搬弄,忽明忽亮地溃烂……不只是漏出实话的嘴角、某种写在大地上的底线与边缘。七月的舔舐与伤害无处不在。污浊和虚妄进入血液,进入稚嫩奔跑的脚步。肉身选择从越来越高的医院楼顶跳下。对于仰望星空太久的人,闪电带来彻底的坠落、弥合、雷爆之后的喑哑,以及一丝用胸肋才可以确知的震颤。
哦,只有闪电。
我认定这个七月格外灼烫,只有闪电在咆哮的天空中锻打,在炽热的大海中淬火。
我认定闪电是冰冷的,虽然闪电从七月中来,有着火焰最炽烈的蓝色。
我认定灼烫与冰冷的,同样会迅疾即逝。
还是颓败。美好事物不敌时间的消磨,寸寸斑驳,坍塌,溃散。
不同于空谷,不同于似乎空无一物。飞翔呼啦啦散去,回声,带来几片羽毛。
我们正穿过一座又一座花园。生命何其繁喧,赞美之辞吹捧出云朵,败象也自此开始,从一丝隔隙,一点动摇或一句咒语……这些,连我都看见了。但我无法成为一个绕道而行的人,一个置身度外的回音收拾者。灼烫的肉身,正寸寸斑驳,坍塌,溃散。
我挽起你的手,我们只听血液中的呼唤。
我怕那一天,老得不知所爱,像废墟,没有回声。
我爱。但我不能对一滴清水说上第二遍。
我爱从峭壁与楼面找出闪烁的路,在小猪家的屋檐上垂下扮过翅膀的双手。一朵云借机飘落,恰好让一滴清水藏起啪嗒地坠地声———全部言詞,恰好从正面拉出一些百转千回的阶梯,貌似不断接引却又不能从拐角回到原处的行径,像深陷于某一幅画中———全部表达或表现,逻辑上无路可走。词义的陷阱,被拉拽到底的舌头舔舐到云朵与砂砾。当然还有一片树叶上,一滴清水留下的渍痕。还有小猪家的窗口,亮着灯。峭壁有峭壁的险峻与风度,楼面有楼面的高拔与气象。
我爱有路穿行的峭壁与楼面。
我爱尘世混浊,一滴清水里小猪咯咯笑着。
——再读何多苓画作《乌鸦》
如果头顶上飞过一只乌鸦,它应该是负责任的乌鸦,至少悬停三秒,不,七秒。三秒近于人世,四秒安于玄想……山川退隐。星月绝迹。一幅画面在词语划过的嗤嗤声里,成为想要的那一幅,一个人找到想要的诗。
不能是你的头顶,你的,没有那种苍茫。
下面,将由苍茫讲述一双眼睛,再由眼睛讲述一个分身的她。她惊愕,奔跑,在瓷器里哭……然后张大泪眼。她有女神一样的迷离。都是他弄出来的,他挽住女神飞了一段时光。
像那只乌鸦。
乌鸦悬停。他转身去了大片的白桦林。白胡子。皱纹。酒。
你的伤感。你的,喧嚣而归于喑哑的人世,唯动词和颜料,灿烂,灼烧。
我宁愿白天就在手指上忙碌。参差不齐的指头,像蜚短流长的事情,与趔趄的白天相洽。而白香木格外茂盛,挽着整座森林向上生长。被枝柯或腐叶掩住的流水声,带给日历一层湿漉漉的抑郁。白天充斥着那种显而易见的裂痕。而夜晚呢,我漂浮在深不见底的水域。黑。冷。孤独。一尾鱼孑然游出我的身体,但我们伸手不见彼此。
从一个住址迁往另一个住址的路上,一根贴满租房广告的电线杆撞上我。同一时间,一辆从黑夜里驶出的车撞上一个路人。时间变得羽毛一般,轻柔而失去质感。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只剩下晕眩。
一滴水撞上坚硬的道路。
一个开花的季节撞上亘古荒原。
一句谶语撞上哑者的嘴唇。
一副虚幻的面影撞上流光溢彩的电视荧屏。那是一面由新闻和报道砌筑的镜子。我看见那个我,困厄于无常的命运与琐碎的事件而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