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开春和他的虫虫世界
——评韩开春散文集《虫虫》

2019-09-21 06:49张居祥
科普创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开春虫虫虫子

张居祥

韩开春的文字,我是少数几个可以先睹为快的读者之一。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出版了《水边的记忆》《陌上花开》等作品,一口气读完,很过瘾。我把这些书推荐给学生,组织他们开读书会。水边那些摇曳的倩影,唤醒了这些远离自然的孩子们的记忆;陌上那些绽放的花朵,让他们读懂了大地的表情。

一直在想,开春下部作品会写什么呢?一起喝酒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在写《虫虫》了,急忙要来文稿,先读为快。就这样,这本《虫虫》完稿时,我已经陆陆续续读了几遍。那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周遭世界,虫鸣虫飞,便动了写篇关于《虫虫》的书评的念头,可几次展卷,竟无从下笔,可能是因为这本书太贴近我的生活,以至于让我在阅读时频频回望自己的童年。韩开春平静的叙事方式,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将我吸进童年的漩涡,并沉浸其中,美妙的情感体验逼退了理性思考。这篇书评就这样胎死腹中了。2013年9月,《虫虫》获得了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紧跟着,就有许多书评人撰写评论文章,我一一拜读,其中不乏大家,再想想我人微言轻,加上的确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只好作罢。

开春平素娴静少言,不喜空谈,但如果聊到他喜欢的话题,他总是娓娓而谈,一如他作品的叙述方式,引人入胜。一次在酒桌上谈及童年时我们都曾玩的那些虫子,他兴致勃勃,妙语连珠。我们学校搞了个“广阅读”研讨活动,是一次由作家、高考研究专家、教师、学生一起参与的多方对话,开春被请来活动现场,我听到了他的许多精彩的故事和有趣的想法。这些使我对《虫虫》这本书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我想,现在我可以写点读后感,试着走进韩开春和他的虫虫世界了。

人们过于看重未来,在追求未来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忽略当下。少年总是渴望长大,而长大的功利目的,往往迷住纯真的眼眸,使它看不见世界的一切美好,因而让许多渴望长大的少年忘记了玩耍。梭罗曾说:“到冬天,一听到棠棣、美洲商陆、杜松这些植物果子的名称,我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难道天堂不是由这些简单的树木果实构成的吗?”我想对于韩开春来说,天堂里除了有植物,还必须有那些虫虫。他在《与虫为伍》中如此自白:

这样与生俱来的对动物的兴趣,也让我从小时候起就产生了一个梦想,我梦想有那么一天能成为一个研究动物的科学家。

这个梦想既指向未来,更让他驻足于童年。时庄就是小韩开春的乐园,那么多的虫虫,让这片土地每天都上演无数精彩的故事,让他每天都有发现与惊喜。因此,韩开春是不急于长大的,也不急于去做什么动物学家,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小韩开春的使命就是玩虫虫!

韩开春进入虫虫世界的方式是特殊的,他不同于法布尔,法布尔是以博物学家的身份介入虫子世界,从科学的角度去观察虫子,记录虫子,他引导读者关注的往往只是昆虫本身,了解其界、门、纲、目、科、属、种之类的,即便是有些写得相当生动的篇目,读起来也还是略嫌乏味,特别是对于那些未曾立过志向要做博物学家之类的儿童读者,长时间的阅读,甚至会让他们感到无聊。韩开春则不然,他并不在意昆虫本身的知识,对于有些虫子,他甚至都不知它们的学名,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法布尔们的事。韩开春要做的事就是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参与到虫子们的生活中去,并试图去了解它们。

韩开春带着好奇与喜爱之心,造访了推磨虫、土狗子、蚂蚁、马蜂们的家,在那些与虫为伍的时光里,他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而他所认识的这个世界,恰恰是被我们大部分人忽略了的,如果没有这个部分,谁敢说自己认识的世界是完整的呢?

这本《虫虫》,对于我这样玩过虫子的读者来说,是朝花夕拾;对于那些没有玩过虫子的成年人来说,是在给大家补课。它让你知道世界不只有我们,还有那些虫虫,它们和我们一样重要。我们可能可以这样来理解:韩开春进入虫子的生活,对于虫子世界来说,其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因为在虫子们亿万年的生命发展史中,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即便是有可能影响了个别虫子的生活,甚至是伤害了它们,但对于整个虫子世界而言,这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对于韩开春来说,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那些看似渺小的虫子,让童年韩开春看到了人以外的世界,这是一个微观的世界,神秘、美丽、奥义深蕴其中,而这些东西从来不会自动呈现在你面前,只有进入微观世界的人,才有可能得以窥其一斑。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你用一生去完成。

韩开春童年玩虫,中年写虫。40年光阴沉淀,才使得这个微观世界的奥义渐渐显现出来。

童年韩开春绝对是玩虫高手,昆虫学家们所谓的鞘翅目花金龟科的星花金龟,革翅目蠼螋科的蠼螋,读来佶屈聱牙,令人如同置身于无趣的课堂。可就是这些小虫子,一到了韩开春的笔下,竟然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他把前者唤作推磨虫,后者唤作耙地虫,真是妙趣横生,一个乡下孩子,以一种特有的目光打量这个新奇的昆虫世界,并且努力地用从成人世界获得的经验,加以实践,模仿农民的劳作方式赋予这些虫以新的使命:推磨虫推磨、耙地虫耙地以及山水牛拉车等。虽然,在成人看来,这纯属游戏,但对于孩子,除了获得游戏的快乐,更是一种学习,是对成人世界的简单模仿,对劳动的学习,这些都是生命成长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韩开春玩虫,并不止步于对劳动的模仿,更在于其对生命奇观的感悟。生命的长短之思、小大之别、美丑之辨、善恶之分……皆在一本薄薄的《虫虫》之中。

蜉蝣,作为个体“一夜老”,而蜉蝣家族却有3 亿年历史,生命之奇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蜉蝣、蠓虫之属,连柔弱的蜻蜓都可以恣意戮之,可见自然的强弱的确是相对而言,哪有绝对的强者,亦哪有绝对的弱者,强弱之势,瞬息即转。鼻濞虫之丑,令人恶心,豆娘之美,柔媚如水。韩开春文字里充满着这种辩证的思维,这是童年的感性与成年的理性相结合的必然结果。比如写“美”的昆虫,诸如蜻蜓、豆娘、刀螂、蝴蝶、纺织娘等虫中美人,美是它们的特质,但各自呈现出来的美,又绝不雷同。蜻蜓之美在色,老青、中灰、小红,乡间,黄昏,有了蜻蜓的世界五彩纷呈,令人目醉神迷。就像曾经听过的那首歌——《晚霞中的红蜻蜓》,光听歌名,就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更何况韩开春笔下,废黄河边上的时庄,静若太古、纯美如画的乡村的天空,那款款飞过的蜻蜓呢?豆娘之美在态,纤纤细细,柔柔弱弱,是标准的林黛玉,我见犹怜的那种。作者因疏忽大意,竟然玩死过一些蜻蜓,但对豆娘,却从来心存怜爱,只远观而不敢亵玩,就算是好奇之极,偶尔轻轻捏到过一两只,也只是看看就放了。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能唤起人的悲悯之心,让你觉得你必须温柔地对待它。刀螂之美在侠,战斧在手,可捕蝉为食,可做挡车之壮举,可杀亲夫以成全后嗣之谋,就是这样的虫子,形体举止竟优雅之极:

那么漂亮的体形,是我见过的昆虫中少见的美人,一张三角形的小小的脸,通过一根细细长长的脖子连到了身体上,优雅地四下观望,淡紫色的轻纱般的薄翼收拢在淡绿色的外衣下,如美人长裙般飘逸潇洒,一双前腿像人的双臂抱拢体前,伸向天空,让人感觉是在祈祷什么。

蝴蝶之美在幻,在韩开春所有关于虫虫的故事中,唯有蝴蝶的故事直接映射人生,虫化成蝶,庄周梦蝶,梁祝化蝶,与人类的命运沉浮、情海波澜联系到了一起。人生不也是一场幻化吗?从少年到白头,从生到死,无非是生命形态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看,谁又能否认,读虫子不是在读我们自己呢?

不可否认,这个可爱而又莽撞的少年爱虫玩虫的行为,让一些虫子受到了优待,也让另一些虫子受到了伤害。我们必须承认,在童年韩开春的心中,所谓是非、善恶、美丑等标准,只是源于一个乡村孩子最原始的认知和最朴素的情感,而在这种标准下做出的判断往往严重背离了事物的本质。如果完全用童年时的视角来写昆虫世界,那么这本书的价值可能会大打折扣。对此,韩开春做了调整,那就是将童年的体验与成人的视角相结合,来完成关于虫虫的故事讲述,正是这样的调整,才使韩开春超越童年认识的局限,不时地抽身出来,对童年玩虫行为进行不断的反思,从而将读者引向人与自然、人与自己等哲学层面的思考。

但这种苦心的经营往往为读者所忽视,就连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委会主任高洪波先生也做出了误判,他是这样评价《虫虫》的:“童年视角里的昆虫世界,乡野情趣下的孩子天地,值得品味与收藏的一本书。”严格地讲,正是这种误判,导致了对这本书性质定位的偏差,一次跟开春闲聊时,他无意中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叹了口气说:他们说我是儿童文学作家。显然,开春本人对把他定位成儿童文学作家,可能持不同意见。不错,这本书的确适合儿童去读,但我以为,它更适合成人去读。或者说,一个人,如果儿童时代读了这本《虫虫》,长大后不再去读的话,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这本书。因为儿童时代的共同体验(特别是乡村玩过虫虫的男孩),确实可以从虫子的故事里读出许多趣味来,但却很难读懂中年韩开春的“碎语”(我姑且将韩开春散落在文中的那些体悟、惋惜、遗憾、忏悔的语言称为碎语)。不妨这样来理解:这些来自虫虫世界的小精灵们是来传达大自然之神谕的,只是童年时,作者只关注虫虫本身,并未完全读懂它们,甚至出现误读。长大后,他才明白,开始反思那时对虫子的态度及行为。文中的“碎语”,是成人视角的一种隐秘存在,透过这些“碎语”,我们才能更透彻地去理解韩开春想要表达的内容。

图1 《虫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8年7月)

比如,对那些被玩死的昆虫,童年时看到的是乐趣,中年时看到的则是残忍,比如对青蛙犯下的罪行,玩磕头虫不玩死誓不罢休等。而许多评论家一致评价该书是以“人文关怀的笔触抒写昆虫”,那么人文关怀到底体现在何处呢?我以为,这个关怀不在童年的“视角”里,而是在中年的“碎语”中。《土狗子》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现在想来,童年做过的对待小虫子们的很多事情都未免残忍,但是,我们不是那走路恐伤蝼蚁命的佛家高僧,我们只是一群未经世事、心地单纯只需一点儿简单的快乐就能满足的乡间小孩。

韩开春没有停留在忏悔之中不能自拔,他很快地原谅了自己,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原谅所有玩虫的孩子,这是一种和解。人和虫子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无意中伤害了虫子,其实就像虫子有时为了自身的利益伤害到孩子一样,都是一种误会。把这段经历写出来,本身也是一种救赎,救赎所有无知少年曾经犯下的错,也希望更多读到这些文字的孩子与成人,能换一种方式与虫子们相处,要像爱蜜蜂与蝴蝶一样地去爱苍蝇、去爱偷油婆。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认为,韩开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儿童是很难真正读懂他的作品的。其实韩开春的写作是另有野心的,这个野心在《虫虫》之后的两部作品中更为突出,一是《雀之灵》,一是《水精灵》,加上之前的《水边的记忆》《虫虫》,韩开春经营出一个“自然系列”。其实,他不只是让我们回望童年的天空,更让我们看到他游走在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在农业文明价值体系即将崩溃之时,在中国城市快速推进的过程中,环境问题日益凸显。而问题的根源恰恰在于乡村的消失,现在每天都有100多个物种从地球上消失,另有145 种哺乳动物、437 种鸟、69 种两栖类动物、400多种无脊椎动物和250 种植物正处在灭绝的边缘。作为对土地有着深厚情感的知识分子,困惑是他们的真实状态,思索是他们必须担荷的责任。失去虫子、鸟雀、鱼虾等动物朋友的世界,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作天堂?

韩开春回应了梭罗,投向了自然文学的怀抱,试图向梭罗、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们靠拢,用自然之美唤醒人类的无知,再回童年,重建天堂。从这个意义上看,韩开春是一个了不起的自然文学家。

当然,重建天堂绝不是一个作家能够完成的事,所以韩开春寄希望于孩子,更寄希望于成人,他特意对成人提出忠告:

如果,你在乡间一条僻静的小径上,或是一个废弃了的场院旁,看见一个撅着屁股、哈着腰的孩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么,请你别去惊动他,因为,他正和他亲密的伙伴——虫儿——对话。

这与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你们有机会经过这个地方,我请求你们不要匆匆而过,请你们就在那颗星星底下等一等!如果这时,有个小孩子向你走来,如果他笑着,他有金黄色的头发,如果当你问他问题时他不回答,你一定会猜得出他是谁。那就请你们帮个忙,不要让我这么忧伤:赶快写信告诉我,他又回来了……

只是小王子的故事只能是童话,期待小王子的归来,在这污浊的尘世里,只能是一种奢望。但韩开春的呼唤是极有现实意义的,因为他所经历的正是我们这一辈人都曾经历过的,每一个村庄的沦陷,都是对我们的警示。

对虫子的态度与对孩子的态度,关系到未来的自然生态,关系到“重建天堂”的伟大工程。韩开春试图用这个“自然系列”来唤起人们的注意。

钢笔素描作品《银杏熟了》吴秦昌/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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