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元年农历二月( 1821年3月)的一天。
天刚放亮。
甘肃省靖远县糜子滩高台村。
骆驼客(也称脚户,脚在这里应读为jue)杨三爷扯着嗓子喊道:
“呔!走路的人,太阳都晒到沟子(指屁股)上了,还不赶路吗!”
这一嗓子喊的,几个庄子上顿时鸡鸣狗叫人声嘈杂。
庄子里涌出好几群人,有的拉着马,有的赶着车,还有的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更夹杂着女人们低低的哭泣声。
人们聚集到了杨三爷跟前。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位白发老妇人,对杨三爷说:“杨家兄弟,这几个娃儿就托付给你了!”
杨三爷朗声笑道:“哈,哈,老嫂子,说啥客套话呢?我和杜大哥是过命的弟兄,他的娃儿就是我的娃儿!你放心回吧!”
老妇人听罢,边哭边点着头,嘴里喃喃道:“那是,那是!”在儿女们的搀扶下老妇人退到了人群后面。
一个矮胖老头挤到杨三爷面前说:“杨三哥,我们的这三个娃娃也烦你给带上,一路上都能给你帮忙干活。关外人生地不熟的,还求你多关照担待一些!”杨三爷答道:“说哪里话!石家兄弟,你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凭我几十年拉骆驼的经历,保准把这些娃儿们带到新疆,乡党们都回吧!”说完就向大家摆手示意。
人群中又响起了女人们的哭泣,夹杂着男人们的声声叹息。
惜别之情在人群中逐渐散开漫延,但在杨三爷再三的催促声中,上路的人们和送别的人群渐行渐远。
这时,杨三爷突然发现上路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和一个小丫头,就断喝道:“这是谁家的女人和女娃?”杜家老太赶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咧着没牙的嘴赔着笑脸说:“这是我家老大的婆姨(媳妇)和我的孙女。”
杜家老大杜仲月也赶忙上前道:“杨三爸,这是我的婆姨和丫头,把他们留在家里我着实放心不下,就求杨三爸把他们捎上吧!”
杨三爷怒道:“你这娃娃好不懂事,这里到新疆千里戈壁荒无人烟,壮汉过去都九死一生,何况一个是小脚女人,一个是女娃,咋能走到地方?到时都是大家的累赘,半道上肯定要扔掉!”
杨三爷话音刚落,只见年轻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杨三爷的面前,哀切切地号道:“杨三爸,我男人去了口外(嘉峪关以外古人称口外,关内称口里),丢下我们母女俩让我们咋活啊!留下是死,到口外也是死,还不如我们死在一搭里(一起),要是不把我們捎上,你们前脚走,我和丫头后脚跟着就跳黄河!还是求杨三爸把我们母女捎上吧!”说完就给杨三爷磕头。
杜老大杜仲月和女儿也跪在杨三爷面前哀求着。杜老太满脸泪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杨三爷说:“杨家兄弟,他们弟兄三个都走了口外,他们的大姐远嫁到了景泰县,二丫头跟上骆驼客走了,三年音信全无,眼时我身边就剩一个三丫头了,等到她一出嫁,我一个人好将就。都七十岁的人了,活不了几天了,可她们母女留在家里,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怎么活啊!就是死活也求杨家兄弟把她们捎上吧!”
“捎上吧杨三爷,捎上吧!”众人也附和着。
杨三爷沉吟无语。杜老太见状,知杨三爷已默许了,就赶忙说:“快谢杨三爸!快谢杨三爸!”跪在地上的杜仲月一家三口磕头如捣蒜地谢过了杨三爷。
杨三爷转过身来,对着送行的人群说:“众位乡党,走口外路途远风险大,千里迢迢,哪年哪月回来都说不准,眼时就叫娃儿们给大家磕三个头就此别过吧!”说完示意赶路的人。
赶路的人赶忙跪了一片,对着送行的人群磕头。人群中又响起了哭喊声。
人们都知道,嘴里说:“一路平安,一定要回来,要多来书信。”但实际上走口外就是生离死别,有几个回来的,有几个来信的!
“走嗻!”杨三爷手执头驼的缰绳,顺手一甩,响鞭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声音在山湾里回荡,久久不肯散去。
春寒料峭,虽说已到农历二月,但还是寒气袭人。驼队踏起的尘土在风中迅速地漫延开来。
杜老太佝偻着身子,身上穿的黑棉袄棉裤上的破洞里,露出的棉絮在风中摇曳着,沾着尘土的白发乱蓬蓬地堆在满脸清瘦的头上,干瘪的嘴咧着,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虽然一直干号着,但深陷的眼窝里已挤不出一滴泪水,一只干枯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摇动着,口中喃喃道:“走吧,走吧!”
看到这番情景,赶路的人无不号啕大哭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踏向了西去的路途。
一行人默默无语地走了有半个时辰,还沉浸在离别的悲痛中没有缓过劲来。只听杨三爷骂道:“妈妈日的!哭丧个脸干啥!一脚踏出门,管他家里头人吃人;既然出来了,都给我精神点,专心赶路!”经杨三爷一骂,众人的情绪才慢慢好了起来。
太阳已然升起,阳光洒在群山环绕的黄土地上分外妖娆。远处的山峰上,斑驳的雪痕依稀可见,但不远处的柳树却吐出了新骨朵儿;在向阳处的田野里,野生的糜子从土里冒出了三角形的嫩芽。
春风吹来,寒意全无,人们的心情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豁然开朗。
又走了半个时辰,看到了靖远县的古城墙和挺拔的钟鼓楼。杨三爷不让众人进城,吩咐他们拉着骆驼继续赶路。单人独骑进了靖远城。
天时尚早,街面上行人不多,杨三爷无暇看街景。见到一个烧饼铺子,那人正忙着打烧饼,就到跟前说:“掌柜的,有现成的烧饼吗?” 那人抬起头答道:“昨儿个剩的有几个,今天的刚上锅,你要不急的话等会儿就好。”杨三爷说:“我到前头有事要办,等会儿再来。”
说完到前面店铺里打了一葫芦酒;又到铁匠铺里买了几副马掌。回头又到烧饼铺里。
一锅烧饼刚出锅,散着热气和香味;连刚出锅和昨天剩下的共有二十多个。杨三爷从马褡子里取出一个布袋,将烧饼全部装到袋内,付了钱后,赶紧上马出城追赶驼队。
这时,驼队已来到了黄河岸边,有一个大石头突兀在眼前,杨三爷说道:“娃儿们,都来,摸一下这块石头,就忘不了老根子,忘不了老家了!”
大伙便都围到跟前,仔细地端详着这块飞来之石。
杨三爷解释道:“这块石头是糜子滩八景之一,名叫独石头,上面刻着宋朝张俊真的‘西来熬柱四个字,但凡有人到口外去,都要摸一下石头,表示永不忘本。”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依次摸了石头。
时下正值黄河解除冰封不久,水势正猛,河面宽了不少,汹涌的河水裹挟着黄沙顺流而下,隆隆有声,气势磅礴。
杨三爷对众人说:“这是走新疆的第一道难关,要横渡黄河了!”
来到码头,船老大认识杨三爷,迎了上来,笑道:“哈,杨三爷,好久不见,到哪里发财去了?”
“妈妈日的,一个穷骆驼客发啥财?赶紧收拾,渡我们过河!”
“那可不成,眼时不是渡河的季节,你看水又急,河又宽,时不时地还有没有化掉的冰块顺流而下,要是碰到船上,指定船毁人亡。说啥都不能过!”船老大一边摆手一边摇头道。
杨三爷答道:“成啊!我们可以等,等到啥时节水小了再过河,但是我们这一行十人,就都住到你的这窝棚里,吃的、喝的你都要管,我是一个铜板都不付。娃儿们准备卸驮。”说完就招呼众人卸驮。
船老大见状急忙说道:“别,别,别,杨三爷,我们想想办法,只是太过危险!”杨三爷笑道:“你狗日的放心,我给你加钱!”船老大听说,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我想办法。”说完便去招呼伙计准备开船。
要说这码头也很简单,河的两岸各有兩个窝棚供人居住,两岸边各有一个土丘,土丘上各有一头蹲踞的生铁铸就的铁牛;两只牛角上拴着一条胳膊粗细的铁索,一头高一头低地斜拉在对岸铁牛的角上;有一个铁环,一头扣在铁索上,另一头和渡船相连,防止渡船顺流而下。所谓渡船,其实就是个竹筏,长约三丈,宽约两丈,底部全用排竹连接,两头向上翘起,船帮四周绑了约齐腰高的三层竹竿,防止有人落水;竹筏四周绑着羊皮筒子做的气囊,用来增加浮力。竹筏后边有一个三脚架,支着船老大用来掌握方向的橹。
一切准备停当后,船老大招呼人们开始登船;他给每人发了个皮囊,要求系在腰间,并叮嘱道:“要是有人落水了这个皮筒子可能救你一命,要紧绑好啦!”船老大查看了人畜和货物后,决定分四批过河;杨三爷的骆驼先分两次过河,其余的人马和货物分两次过河。
杨三爷的骆驼经常乘船,没费什么劲就上了船,顺利地渡过了河;剩下的马都是在庄稼地里干活的,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见了水掉头就想跑。人们有拉马的,有拖车的乱作一团。杨三爷见状,急忙叫道:“快把衣裳脱下来,蒙着马的眼睛!”人们赶忙照办,这样马才安静了下来。大伙又拉又推地才将车马装上渡船。
船老大高声叫道:“坐稳了!开船啰!”
随着喊声,岸上的一个船工解开锚绳后迅速跳到了船上,和另一位船工手持长竹竿两眼紧盯上游,生怕有未化的冰块顺流而下击中渡船。船老大这时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之态,满脸紧绷,双目圆睁,两手操橹。人们见状顿时紧张起来。
船工用竹竿在岸上一点,船已向河中间驶去。刚才船头还正对着对岸,现在被湍急的河水一冲,船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到了河心;连接铁索的铁环迅速绷紧,铁索与铁环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并迸出点点火星。浑浊的河水翻卷着浪花,发出摄人魂魄的吼声。原先直直的铁索被船一拉,现在成了拉满的弓弦,看上去有随时绷断的危险!一瞬间,船已冲到了河的中间走不动了!
船被河水冲得上下起伏,左右摇晃;浪花扑面而来,船上的人马乱了起来,人们惊叫着,紧紧抱着船栏杆不放。有匹马挣脱了包在头上的衣裳;前蹄腾空,就要跳入河中;杜仲月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捡起衣裳重新蒙在了马头上,又上来两个人抱头的抱头,抱蹄的抱蹄,马总算没有跳到河里。
这时只见船老大紧摇大橹,船一点一点挪动着冲过了河心。过了河心水就浅了,另外两个船工的竹竿也能探到河底,能使上劲了。三个人这才把船撑到了岸边。
空船回来时就显得容易多了,先前拴在船上的锚绳一头一直留在对岸,对岸的人拉着锚绳,船自然就过来了。
人马总算安全地渡过了黄河。
这时太阳已经西移,杨三爷吩咐大伙:“赶紧走,再走十里路,前面有一片树林,有水有草,我们到那里歇息。”
走到杨三爷所说的那片树林,天已擦黑。杨三爷给大家分工,有卸驮的、放畜的、搭帐篷的、拾柴火的、打水做饭的。没过一会儿,杜仲月的婆姨已经将火生起了;荒野上顿时有了几分生机。
杨三爷搬了一副马鞍坐在了火堆旁,从腰间抽出一根尺把长的铜锅、竹杆、玉石嘴的旱烟锅,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杜老大杜仲月打水回来,也围坐在火堆跟前,仔细地端详着对面的杨三爷……
杨三爷今年六十八岁,高挑个,不胖不瘦腰板挺直。头上裹一条脏兮兮的白毛巾;白毛巾的两头挽在额头上方,形成两个尖尖的角;一条灰白色的辫子在脖颈上缠绕了一圈,头顶剃过的头发现已长了寸把长;粗糙的红黑色的国字脸上,长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一双灰白色的眉毛粗而长,两撇八字胡向上翘着;被旱烟薰得焦黄。上身着一件老羊皮的白板皮袄,内穿白大布的对襟汗衫,腿穿黑棉裤,足蹬一双纳帮的牛鼻子黑布鞋,腰间始终缠着一条软鞭并挂着一个鹿皮小袋。
杜仲月从前听他大(父亲)讲过:说杨三爷有一身很好的武把子(武功),但他从不曾见过。看到杨三爷腰间的软鞭,他便估摸可能是杨三爷的兵器。
这时,干活的人陆续回来,围在了火堆旁,静悄悄怯生生地看着杨三爷抽烟。
传奇的杨三爷谜一般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们总是津津乐道着他的事情,又用探究的目光揣摩着他。
杨三爷是甘肃民勤人,官名叫什么谁也说不上,生于乾隆十七年,从小脑子亮,心眼活。他大是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东边的日头背到西山,一滴汗水摔八瓣,辛苦劳作,但日子是越过越差,吃了上顿没下顿。
杨老汉有三个儿子,杨三爷排行老三。前头的两个哥哥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但因家里穷,哪有钱找婆姨,杨老汉是干急无奈何!
杨老汉也是个练家子,别的武艺也就一般,唯独练就了一手绝活“铁砂掌”。他有心将绝活传给后人,但老大老二谁都不干。无奈就指望上老三了。
等到老三六岁时,杨老汉就教他站马桩、踢腿下腰等基本功。
时年,民勤遭旱,粮食绝收,田野里野菜树皮都被人吃光。再看杨家老三饿得面黄肌瘦;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肚大皮薄肋骨外露,浑身看不出一点有活力的地方;唯独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还略显一点生机。
杨老汉教他站马桩,架势还未拉好就一个跟头栽倒了;教踢腿,腿还未踢起来,人一个坐股墩就坐在地上了,皆因饿得四肢无力。杨老汉无奈,只有隔三岔五地在石子袋上让杨三练“铁砂掌”的甩手,时不时也教教运气等活动量不大的基本功。
到了第二年,灾荒更加严重,饿死的人一茬又一茬,逃荒要饭的人一群群地逃到外地谋生。杨老汉恋家,一直没有外出逃难。为了活命,一家人每天的活儿就是找吃的。杨三则每天挎个小筐拿个铁铲到野地里挖野菜。
附近的野菜早被人挖光,想要挖到野菜必須走十来里路。
这一天,杨三又去挖野菜。因为头天就没有吃东西,全身无力,每走一步都头冒虚汗两腿发软。好不容易走了三五里路就实在走不动了。休息了一会儿,想要站起来继续走;刚站起,眼冒金星一头栽倒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杨三慢慢醒了,但他实在起不来了!心想今天就死在这里了,便也没了再起来的打算,闭着眼睛想要睡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慢慢睁开双眼,看到离他三四步的地方有一个田鼠洞;一只田鼠探头探脑地从洞里钻出,想出去觅食。也是出于娃娃的好奇,杨三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用食指一弹。说来也巧,石子不偏不倚,直击田鼠的脑袋,田鼠四脚乱蹬,口鼻出血死了!杨三慢慢爬上前去,捡起田鼠掂了掂,足有半斤重。一股强烈的食欲涌上了杨三的咽喉!顾不了许多,他从怀里掏出火石火绳。这两样东西是挖野菜人必备的东西,因为到了野外,只要遇到能吃的东西,烧烧就吃,用来保命。
杨三随手在身边抓了几把干草,点着了火,将田鼠扔在了上面,边烧边用木棍拨拉田鼠烧焦的毛。不一会儿田鼠的肚子爆了一条缝,油从肚子里流了出来,被火一烧“吱,吱”作响。顿时香气漫延开来,引得杨三一把抓过田鼠,连撕带扯,连肚带皮,半生半熟地几口就吞下肚去。吃完才回过神来,吧嗒吧嗒嘴,只觉得口中有一股无穷的香味!
多年不知肉味,这顿美餐,不但救了杨三的命,也使得他立马来了力气,赶快去挖野菜。
要说杨三弹石击鼠,说巧也不巧,说偶然也非偶然,皆因杨老汉平时教杨三“铁砂掌”的基本功,手上的劲越来越大,加之有了一点内功,弹出的石子力道是很大的,但准头是冒碰的。
天快黑的时节,杨三提了一点野菜到了家里,母亲煮了半锅野菜汤,一家人将就着吃了一顿,就睡了。
杨三只字未提吃田鼠的事,因为北方人不吃田鼠;再者怕得老鼠疮(鼠疫),生怕让父亲知道他吃田鼠打他一顿。
杨三一夜觉都没有睡好,急盼天快放亮,好去打田鼠。
老鼠以前都在院里屋内生存,因为闹饥荒,人都没吃的,老鼠自然也找不到吃的便纷纷跑到野地里生存。
第二天天刚放亮,杨三便早早起来,到院子外面的干水渠里捡了几十个拇指大小的光滑的石子装在筐子里,直奔昨天打田鼠的洞口。到了洞口,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田鼠的踪影。他失望地又到别处寻找。不久,又找到了一个鼠洞,他便守在不远处。过了一会儿,一只田鼠探头探脑地从洞中钻了出来,杨三赶忙弹出一粒石子,石子距老鼠有一尺远落下,激起了一股尘土,老鼠吓得钻入洞中。如此三番,打出的石子有十几粒,始终没有打到老鼠。
天将中午,杨三饿得没了力气,也没了耐心。他认真回忆着昨天弹石的动作,琢磨了一会儿,似有所悟;昨天弹石是在不经意之间,心情放松;今天是有意为之,心情紧张,越想打准就越打不准。如此,他慢慢调整呼吸,使心情渐放舒缓。这时那只田鼠也是饥饿难耐,又钻出洞外想去觅食。杨三轻轻一弹石子,“砰”的一声,果然击中了田鼠,杨三高兴万分,捡起田鼠,赶紧生火烧鼠,一会儿工夫,田鼠便进了肚内。
今天就算是好生活,一共吃了两只田鼠。
就这样,他一天到晚就是挖野菜打田鼠,打田鼠挖野菜。一连十几天,田鼠也越打越多,最多的一天,打了七只田鼠。
这时,天越来越旱,每天大风起时尘土飞扬,真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杨三的母亲全身浮肿,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杨老汉坐在墙根晒太阳,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老大、老二也饿得走不动路。唯独杨三,不但越来越欢实了,而且脸色红润,小胳膊上也有一点肉了。全家人都感到很纳闷。
这天杨三跑了将近二十里路,才挖到半筐野菜,便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叫着让母亲烧野菜汤。但母亲吭了一声动也不动,杨三赶紧爬到炕上连喊带摇,母亲就是一声不吭。杨三急了跑到灶台,加上水把野菜倒进锅里开始架火煮菜,不一会儿,野菜煮好了,杨三舀了一碗,端到母亲面前给母亲喝汤,一碗汤下肚,母亲才活了过来。接着又给坐在墙根起不来的父亲和两个哥哥盛了汤。吃过后杨三分别将三人搀扶到屋内上炕睡觉。
第二天,天还未亮,杨三便起来提着筐拿了一把小刀朝野外走去,走了将近十五里地,天已放亮,这是田鼠活动最频繁的时节。今天杨三是要专心打鼠,不到两个时辰,发了十多弹,打了十只田鼠。接着拿出小刀将田鼠剥皮去肚,折了根柳树条,将田鼠串了起来,然后又挖了半筐野菜,赶紧往家赶。天擦黑时到了家里;没有给家人打招呼,就将田鼠撕碎和野菜一同倒入锅内,生火煮了起来。
不一会儿锅开了,随着热气的飘散,香气也弥漫了整个房间。杨三娘在炕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三儿啊……煮的啥东西?”杨三也不答话,只是埋头烧火。院外的杨老汉和两个儿子闻到香味,也在问,杨三就是一声不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杨三看锅里的肉和野菜都烂乎了,赶紧把锅从灶上端了下来凉着;他知道,饿久的人见到好吃的是不管不顾的,如果太烫吃下去保准会烫坏咽喉肠胃。等到汤凉了,杨三先给母亲盛了一碗,母亲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杨三就跪在母亲面前一口一口喂。杨母连着吃了几口,有气无力地问杨三道:“三儿,这汤里咋有肉了,是啥肉呀?”杨三顿了一下答道:“是鸡肉!”“人都快饿死了哪来的鸡呢?”
这……
杨三又给父亲和哥俩每人盛了一碗,三人稀里呼噜地一口气吃完,杨父问道:“三儿,说实话,这肉是从哪里来的?大不着气!”杨三这才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打田鼠的事。
听罢杨三的叙说,杨老汉和家人既惊奇,又都唏嘘不已,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竟能够救全家人的命!
二天一大早,杨老汉便对老大说:“老大,你去挖野菜,我和你的两个兄弟去打老鼠。”大家听后都非常高兴,一同向野地里走去。
今天杨三特别高兴,一是因为这十几天田鼠肉吃多了身体强壮了,二是今天父亲和哥哥要看他投弹击鼠,想在父兄面前显摆一下。一路上一直都走在前面。走了近一个时辰,杨三发现了一个新鲜鼠洞;他示意父兄慢步噤声,距洞口约三四步便轻轻地蹲下;右手在口袋里摸出了一粒光滑的石子拈在拇指与中指间。一会儿,就见一只田鼠钻出洞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三食指一弹,那粒石子已击向田鼠的头部,田鼠四脚乱蹬倒地死去。老二赶紧捡起田鼠剥皮倒肚。
就这样一直打到晌午,已经有十几只田鼠的收获了。
杨三弹石击鼠时,杨老汉始终一言不发,仔细地端详着杨三的每个动作。看着用柳条串着的十几只田鼠,杨老汉说:“今天收工吧!肚子也饿了,回家做饭!”爷仨便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杨老汉自打看了杨三弹石击鼠后,这几天一直低头沉思无语。突然有一天,杨老汉把一家人招呼到跟前,说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三儿一个七八岁的娃娃用弹石头的手艺救活了全家,老大老二,当初我教你们学一点本事,你们就是不肯学。现如今你看老三,刚学了一点武把子的皮毛,在要紧关头就用上了。从今往后,你们两个当哥哥的一定要帮老三,在家多干点活,好让三儿专心学武!”老大和老二高兴地答应了。
接着杨老汉又对杨三说:
“三儿,大看了你发石的过程,功夫还差得远呢!第一你动作太大,你掏出石子拈在手上瞄准后再发石,这些动作做完你的猎物早就跑了,再说如果遇到敌人,没等到你做完动作,你的头恐怕就没有了。所以,一要在“快”上下功夫,你的弹石是暗器,也就是说动作要隐蔽,不能让你的对手发现。二要做到人石合一,也就是人的意念和石头混合成一个东西,你想到哪儿,石头就要打到那里,不能去瞄准;要做到心到石到,闻物击物。三是力道不够,内功不足,打出的石子没有力量也打不远;打出的石子要有风声,这才说明石子有了力道。四是你单手只能握一颗石子,这样不行,要用双手击石,这样每次可连发两颗。因此,要练内功。‘铁砂掌你就别练了,一门心思地练你的弹石功吧!”
听完父亲的一席话,杨三默默地点头称是。
自此之后,老大老二每天都去干活,干活时只要看到光滑可手的石子就往家里捡。杨老汉则时常给杨三教内功。杨三也非常刻苦,勤学苦练。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这时年景好了,日子也好过了。由于杨家一家人的勤奋劳作,家境也慢慢地富裕起来,最起码能够吃饱肚子了。杨三的功夫在父亲的调教下也大有长进;他双手击石,五十步之内指头一弹,石子便“嗖嗖”地刮着风声击中目标,弹无虚发。三十步之内,石子可击穿一指头厚的木板,击断一块青砖。只要是想打的目标,弹弹中的。
刚开始杨三还打老鼠,到后来因为有了吃的,不打老鼠了,改打小的野兽和飞鸟。方圆十里内的鸟兽基本都被他打光了。一块的小伙伴便给他起了个绰号“神弹杨三” , 又编了一个顺口溜说:“杨三到,鸟兽跑!”说明杨三的弹石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有一天,杨老汉对杨三道:“三儿,你眼时的功夫将就说得过去。光有白天的功夫不成,要练夜功!”晚上,杨老汉在木头缝上插了十根香,离杨三有十步之遥,让杨三背对着香,喊一声:“打!”杨三立即转身,手伸处“嗖嗖!”连发十石;再看香头只有四根被打掉。
杨老汉将杨三臭骂一顿,然后又给他教了一些要领。
至此,杨三每天晚上都要练到后半夜才罢休。
一晃一年过去了,黑夜打香头从原来的十步增加到三十步。在三十步之遥插上香头,一般人很难看到,杨三却能十子连发百发百中。
有一日 ,杨老汉从集上买回十个拇指大小的铜铃铛。一家人都不知他做何用。杨父把杨三叫到跟前,指着十个铜铃铛说:“你在三十步之内把这十个铃铛打碎,你的功夫也就算练成了。大从今往后就再不管你了!”
杨三笑道:“这还不容易吗?”说着就让两个哥哥到树上挂铃铛。
杨老汉忙说道:“慢!”只见他拿来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竿,将一只铃铛绑在了长杆上,然后从腰上扯下腰带,将杨三的双眼缠了几圈,蒙了个密不透风;然后走到距杨三十来步的地方,猛地抖动竹竿,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杨老汉喊了声“打!”杨三便循声一石。石子刮着风声打到了远处的土墙上,激起一股尘土后便悄然落地!
如此这般,杨老汉不断地转换着铃铛的位置,杨三连发二十余石,一发未中!
杨三解开蒙眼的布条,望着杨老汉不服气地说道:“大!这样的打法一辈子都打不碎一个铃铛!”
杨老汉正色道:“三儿,大看你也不是在家待着种地的主儿,你眼时心都野了,很难收回。你要是将来在外混日子,难免有个兵荒马乱盗匪四起的时节。以你眼时的功夫,白天还行,但遇到埋伏和暗中的敌人,你就要招祸了!所以你要学会闻声击物的绝活!”
杨三听父亲一说,也觉着有理,便认真地琢磨起来。他想起了父亲人石合一想哪打哪的教诲,先在树叶上练;看好一片树叶,转身闭上双眼,等到风起叶动时迅速转身发石。如此练了一月有余,也能够做到十中三四。
到了这年年底,杨三觉得有把握击碎铜铃铛了。
有一天,趁着父亲高兴,他便拉着两个哥哥到了父亲跟前说:“大,我今天要把你的铃铛全打碎!”杨老汉笑着说:“嗬!这娃娃口气还大得很!他娘!走,到院里看看三儿有多大的本事!”
说着一家人高高興兴地来到了院外。
杨三搬了两只小木凳,让父母坐下。老大这时已将绑好铃铛的竹竿扛到了三十步开外,老二赶忙把杨三的双眼蒙着。只见杨三支棱着双耳,双耳还时不时地一耸一耸地抖动。他屏气凝神,气沉丹田,静静地候着。
这时,只见老大猫着腰猛地将举在空中的竹竿一抖,铃铛便发出“叮当”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铃声还未落尽,只见杨三左手微微一抖,一粒石子便已射出;石子“嗖”地挟着风声向铃铛飞去;还未等老大挪步,只听“当”的一声,铃铛已然破碎落地。
老二见状大呼道:“好!”
这时只见杨老汉朝着老大竖起了两根手指,老大便知其意,就又拿来一根竹竿,两根竹竿同时绑了两只铜铃,然后轻轻地跑了起来;跑动中猛抖竹竿。只见杨三双手一抖,两只手同时发出了两粒石子,两只铜铃便应声破碎。
如此三番,十只铜铃不一会儿工夫便被全部击碎!
杨老汉捋着胡子笑着说:“三儿,从今往后,大再不会管你的事了,但你要记住,我们老杨家世世代代都是实诚人,你切不可以强欺弱,以大欺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伤人。另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你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切不可在人前显摆自己的本事!”杨三便点头称是。
乾隆三十三年,杨三已经十六岁了,你看他中等偏上的个头,一条黑且粗的辫子甩在后背,两条浓眉下一双因长年练功而炯炯发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上身一件大襟粗布白衫,下身一条黑布连腰裤,足蹬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的牛鼻子布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利落劲;走起路来轻便快捷,活脱脱一个青春美少年。
这年“清明”过后的一天下午,忽听村外人喊马嘶。杨三和几个年轻人便循声前往。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驼队路过这里,准备在这里歇息一夜。
驼队由五六十峰骆驼、十几匹马、二十几号人组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是脚户头。众人都在忙碌着,那位老者却坐在一副马鞍上抽旱烟。
老者见杨三几个围观驼队,就朝他们招招手开腔道:“那几个娃,这达来!”众人一听腔口,便知这位老者是陕西人。便你推我搡地朝老者走去。到了跟前,杨三躬身施礼道:“这位爸有啥话要说?”“庄子上有没有鸡卖?”老者问道。
杨三答:“鸡有,不知道人家卖不卖?”老者拿出了二两纹银说:“烦你把这银子拿上,到庄子里转一下,能买上就买,买不上也没辙。”
杨三接过银子招呼同伴们各自回家,问谁家有鸡要卖。
杨三拿着银子回到家,问母亲:“咱家的鸡卖不卖?”母亲还有点犹豫,杨父却问:“谁要买鸡?”“骆驼客。”杨三答道。
杨父说:“那就抓两只吧!”杨三就抓了两只鸡。这时有一个小伙伴也抓了三只鸡来到了杨三家。两人分了银子。大伙一同又来到了驼队跟前。
老者看到杨三提着五只肥大的母鸡,很是高兴,连连点头称赞:“嘿,这娃办事利索得很么!”说罢,便吩咐手下赶忙杀鸡。
老者自从见到杨三,便一直捻着花白的八字胡盯着看,杨三几个也围着老者问这问那,总觉着骆驼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老者也问了一些杨三的年龄,家庭情况,若有所思地看着杨三。突然问道:“你这娃是不是个练家子?”
同伴们刚想答话,杨三侧目一瞪,同伴们便不再吭声,杨三答道:“我从来没有练过武把子!”老者听罢也再不言语了。
由于今天晚上有鸡肉吃了,骆驼客们便显得十分高兴,大伙便有说有笑。有几个年轻人便互相取笑打逗。闹到兴起时只见一个年轻人抓起另一年轻人的瓜皮帽往空中一抛,说来也巧,正好一股风吹来,把瓜皮帽吹到了树枝上;那个年轻人有点恼了,要扔帽子的年轻人把自己的帽子从树上取下来;扔帽子的也有点不好意思,就顺手拿起地上的马鞭去挑帽子;但够不着,有的人又拣来土块石头,他一土块你一石头地朝帽子扔,就是打不着。
老者和杨三等人也都回头看热闹。眼看着帽子打不下来。这时,只见杨三悄悄地将右手探在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手微微一抖,石子便“嗖”地刮着风声击出,帽子便应声落地。
人们都感到奇怪,那个扔帽子的年轻人赶忙跑上前捡起了帽子,嘴里还念叨着“日怪了,没有刮风,帽子咋就落下来了!”
这一情景,就连和杨三一起的伙伴都不明就里,只有脚户头看得明白。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朝杨三招了招手,杨三便到了脚户头跟前。
脚户头又详细地询问了杨三家的情况后说道:
“杨家娃,我看你年轻机灵,人也活泛,你想不想跟我拉骆驼?拉骆驼虽说很苦,但是走州过县,游走四方,吃香喝辣,无拘无束,还能挣到钱。等你在外头挣到了钱,也长了见识,回来后干个啥营生都行,你可乐意?”
听脚户头如此一说,杨三很高兴:“我是愿意去,不知我大愿不愿意!”杨三答道。
脚户头听杨三这样说,也很高兴,答道:“你去把你大叫来,我和他商量。”
杨三边答应边转身飞一般朝家里跑去。
到杨父跟前,杨三边喘气边说:“大,那个脚户头想叫我跟他拉骆驼去,说让你去跟他商量,你快去吧!”杨老汉听罢,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拍了拍手上的土,直起腰来,随着杨三来到了驼队。
见到脚户头,两人相互拱拱手寒暄了几句。脚户头命人给杨老汉搬来一副马鞍,两人便坐在火堆旁。脚户头转身对站在旁边的杨三说道:“你先回家去吧!我和你大有事要说。”杨三虽然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转身离去。
鸡肉已熟,脚户头命人端来一碗鸡肉放在地上,然后从马褡子里取出两双筷子,一壶酒,一只铜酒杯,和杨老汉边吃边喝边说话。脚户头先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家境。
原来脚户头名叫关得禄,家住西安临潼,祖上家境富裕。到关得禄这里一脉单传,先人过世后,将家产全交由关得禄打理。
关得禄自幼好武,不喜文墨,虽念了几年私塾,终究半途而废。对务农种地更是一窍不通,也了无兴趣。平时四处游荡,专交各路朋友。由于他武功超群结交甚广,为人豪爽,又是个恨天无环、恨地无把的主儿,即天若有环,可把天拉下,地若有把儿,可把地提起的狂傲无羁的人。因此,很多朋友都长年跟着他打转儿,一天价吃呀喝的,只出不进。常言道:“死水怕勺舀。”不几年,家中积蓄便讓他折腾得所剩无几。
眼看着家道中落,其母见状甚是忧愁,为收其心,关母在他二十岁时,背着关得禄托媒在邻村为其寻得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子,逼他完婚。关得禄母命难违,也说不出什么,但在准备完婚的当日,他暗地里却将田地全部变卖,得了一大笔银子,他将银子悄悄藏了起来。
到了完婚后的第三天,和新婚妻子还没有圆房,他就悄悄起出银子,包了一包留在家里,并附书信一封,其余的银两带在身上从家里溜之乎也!
到了二天,婆媳二人才看到银两和书信,二人呼天抢地,但为时已晚。派人找了一圈,也没个找处,只得无奈作罢!可怜这年少妇人,还未尝人间鲜味却已成望门寡。
关得禄背着银两,只身来到了西安城,在城里四处转悠了一月有余,也没有寻到一样正经营生。这天关得禄在钟楼附近转悠,偶遇几年前结识的一位朋友李福,此人比关得禄年长两岁,家中在西安南关开有一家客栈,由于其父为人忠厚,待人热忱,客栈因此也是红红火火,是个殷实人家。
李福自小其父就送其去学堂念书,到了十二岁时,由于他天性好动,性情顽劣,上房揭瓦,下地钻洞,无所不及。教书先生用戒尺抽他,他不但撅断了先生的戒尺,还顺带扯断了先生的几根胡须。先生大怒,将其逐出学堂永不再教。
李父天生一团和气,由着李福的性子来,问他不上学干什么?他说要学武,送到武馆又吃不了苦,断断续续学了两年,就再也不学了,在家帮父亲打杂,前两年成了家,现在生有一男一女。虽说李福文不超群,武不出众,但由于他心眼活脑子灵,加之经常接触的是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所以天下的新鲜事物,他无所不知,在看事料事上总比别人眼光远大。
前几年由朋友介绍,李福认识了关得禄,由于志趣相投,两人相交甚笃,今日相见,两人格外高兴。李福握着关得禄的手,问长问短,关得禄就将自己的事情一一道给李福。
听罢关得禄离家出走的经过后,李福说:“兄弟,事情已到这步田地,你若不干出一番事业,这个家你恐怕是回不去了!也好,就到我家,我们再慢慢计较,从长谋划。”关得禄说:“只好如此了,只不过要麻烦李哥了!”李福说:“兄弟间,不要说生分话,走吧!”
两人一路说笑,不一会儿便來到了南关的“李记客栈”。李福直接将关得禄领到了后院。一进后院大门,李福就叫道:“大!你看谁来了?”随着叫声,从门里出来一位个头不高,白白胖胖满脸堆笑的半大老头。见到关得禄后和声细语地说道:“哟!这不是关家大侄子吗?好久咋不到家来玩了?眼下在干啥哩嘛?”关得禄赶忙趋前一步鞠躬施礼道:“李家爸,你一向可好?我眼下也没干啥事,就是到西安城里转转!”“好好,转转好!快快进屋!”李父应道。
三人进了堂屋,这时,李母也从里屋出来和关得禄寒暄了几句,便和李父到厨房准备茶水。稍过一会儿,李福也到了厨房,便悄声将关得禄的来由讲给了父母听。李父听罢,沉思一会儿说:“娃他妈,先别说啥!赶紧做饭,吃完饭再说!”
李母赶紧和儿媳下厨备饭,李家父子又回到堂屋陪关得禄说话。
不一会儿,李家婆媳已备好六样炒菜,并端来一蒲篮锅盔(一种面饼)一壶酒,李家父子陪着关得禄三人有说有笑地吃喝起来。一壶酒下肚。关得禄的话语也多了起来,就对李家父子道:
“李家爸,李家哥,我这次出来也是出于无奈,我的母亲不该背着我给我找婆姨,因此负气离家,眼下到西安转了一月有余,也寻不上适合我做的营生,有心回去,家里的田地都卖了,不回吧如此下去身上的银两花完后,日后咋办?就请李家爸和李家哥哥给指条明路!”
听罢关得禄的一席话,李福眼瞅着父亲,想让父亲给拿个主意,但李父只是端着酒杯“吱,吱”地抿着酒,一言不发。等到三杯酒下肚,李父才轻声慢语地说道:
“关家大侄子,根据你自身的情况看,你干文活不成,干武活说不准有出息!”关得禄问道:“文活怎么说?武活怎么讲?”李父答道:“文活是种田,当官,做买卖,武活是当兵,走镖,护院。依我看,你有一身武艺,结交的朋友也都是好武之人,莫若办个镖局走镖最适合你!”
李福和关得禄听罢喜得直拍手,连说:“好,好!走镖好!”
李福到底是脑子灵,转得快,经父亲一点,他马上借题发挥:“对,兄弟,我大说得对,其一,你现在的本钱足够买骆驼、买马、买车租地盘;其二,你有一身的武艺,再加上朋友都是习武之人,招他二三十个没有一点麻达(问题,麻烦);这三,更是现成的,那就是货源,我们家开的是客栈,南来北往的客商需要运货物的人每天都有,我就介绍给你,你在外走镖,我在家帮你打理,保准你挣大钱!”
李父连忙点头称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关得禄听罢,大喜过望,赶忙站起,斟了满满三杯酒双手递给李家父子各一杯,自己端了一杯,说:“李家爸,李福哥,我给你们二位敬杯酒,太谢谢你们了!”三人碰杯后一饮而尽。大家落座后,关得禄不无担心地说:“其他事都好办,只是房子恐怕难找!”李福忙说:“这事不难,后街上有一院住宅,很是宽敞,房主原是本地的一个县官,前两年调离本地到江浙一带任职,全家都搬离此地,留下一院房屋,请了一位退伍老军看守。那老军我认得,明儿个我们去,或租,或买见机行事。”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饭罢天黑,大家便各自休息了。
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李福便带着关得禄直奔后街而来。路上,李福对关得禄说:“兄弟,到时候你不要说话,一切都听我的!”关得禄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到了县官的院外,关得禄一看,心中一紧,暗自道:“如此豪宅,人家怎么会租给我们!”单从外面看那青砖勾缝的院墙、气势不凡的门楼和黄铜钉裹就的黑底大门就让人心怵;再加两边雄踞的石狮,更让人心惊。
二人来到门前,李福叩动门环,高声叫道:“老王在吗?” 喊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院内有人答应:“来了,清巴赶早地急地报丧呢嘛!”
门开了,从门内闪出半边蓬头披衣瘦高个老头的身子。看到李福后便说道:“噢!原来是李福,这么早干啥来了?”李福笑着说:“没啥事,我领我的这位兄弟赶早(早上)转转,他看到如此漂亮的宅院非要进来看看,所以就打搅你了!”老王头无精打采地说:“这有个啥看头么!” 说完转身趿拉着一双破鞋朝院内走去。
李福和关得禄便跟着进了院内。
院内的宽大整齐自不必说,老王头便把二人领进了自己住的西耳房中。到得屋内一股浑浊难闻的气味便扑鼻而来。老王头随口说了声:“坐吧!”就放翻身体躺在炕上不吱声了。
屋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哪有地方坐呢?李福说:“唉,老王,你咋不收拾一下房子?”老王头一声不吭。李福接着又说:“老王头,你真懒,快把屎尿屙到锅里了……”
李福嘴里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说,也不管老王搭不搭话。边说边把门窗打开,通风透光,又命关得禄:“兄弟,赶快去打水!”关得禄赶紧拎着个桶跑到井里打了一桶水。这里李福一边干活一边还自说自道,同时给关得禄使了个眼色,关得禄便和李福洒水、扫地、擦窗、抹灰、洗锅地忙了起来。干了足有一个时辰,屋内顿时整洁、宽敞、明亮了许多。李福又说:“老王头,我看你这冰锅冷灶的,怕是赶早就没吃饭吧?”
李福这一问,老王头才缓缓从炕上坐起,答道:“ 我一天只吃一顿饭,眼时还早,到了后晌才吃饭!”李福听说立马给关得禄使了个眼色,关得禄明白,转身一路小跑,到了街上,买了十个肉夹馍、三斤刚出锅的卤猪头肉,又打了两斤酒,买了一包茶叶转头跑了回来。
到了屋内,李福已将水烧开,正好赶上关得禄的茶叶,顺手沏了一壶香茶端到桌上,顿时屋内飘起了茶和肉的香味!
“老王头,过来吃饭!”李福喊道。
老王头也不搭话,坐在凳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吃饭,也不让人。关、李二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老王头吃。可能是老王头当过兵,也可能是饿了,不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五个肉夹馍,约有一斤多猪头肉;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这时,老王头才放下筷子让道:“你们咋不吃,来,快吃,快吃!”两人应道:“吃着呢,吃着呢!”说着李福便拿来三个小黑碗,斟上酒,每人面前一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半碗酒下肚,李福问老王头:“老王,我看你的日子过得不咋样?”“唉!人老无用,吃饭等死,还谈啥过日子……”老王头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豪宅的主人在華阴县任过县长,由于经营有道,善于使财,打通了官道,因此官运亨通。前年调到江浙一带任职,走时就让老王头给他看着院落。
老王是行伍出身,到了五十岁,才从队伍退下,来到了华阴县衙当差。由于老王光棍一个无儿无女,人又诚实,所以县官就派老王在家里给他帮忙打杂;实际上就是领公家的钱干私人的活。县官走时叮嘱老王要认真看家护院,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头一年老王还能在县衙领到薪水供给,但到了第二年,新县官不干了,断绝了老王的薪水,老王争了几次,无功而返。就只好将就着等房主回来再做理论。老王平时没存多少钱,一年接一年地坐吃山空,存的钱全部花光,给房主去了几次信,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杳无音信。眼看着日子越来越窘迫,无奈,老王只有自救了。后院是一个花园,将花全部挖掉,种了蔬菜,届时挑到市场变卖,以贴补生活,也能勉强维持生计。但一到冬春季节,无菜可卖,老王的生活就艰难了。
听完老王头的叙述,李福将酒碗“嘭”的一声蹾在桌子上大笑道:“我说老王头,你捧着金碗要饭吃!饿死都活该!”老王头和关得禄愣愣地看着李福,不知就里。
李福接着说:“你守着偌大的一个院子,或卖或租,得来的银子你三辈子都花不完,还愁吃喝吗?”老王头听罢,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绝不敢卖,绝不敢卖!如果卖掉,等主人回来,我就非吃官司不可!”
“不卖也成,租给别人,一月也有几十两银子的进项,保你衣食无忧!”老王低头无语,李福又撺掇说:“你给他看房子,理应他给你付工钱,两年没有给你付钱,不卖他的房子算便宜他了,把房子租出去收租子顶工钱天经地义,到皇帝老子那里打官司他也是个输!”
老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租房我看使得,就不知有没有人租?”李福答道:“别说麻钱子了,就是一月十五两白银,我保证给你租出去!”老王头高兴地说道:“使得,使得,那就让你操心了!”李福说完就和关得禄辞别了老王出了门。
走到路上,关得禄笑着对李福说:“李哥,你真有办法!”李福诡秘地笑道:“兄弟,小事一件不值一提,大事还在后头呢!”
二天,李福和关得禄分头行动,租房的租房,招人的招人,忙活了起来。
经过一个月的忙活,关得禄的银子花完了;李福帮关得禄买了三十峰骆驼,二十多匹马,四辆马车,还有十几架手推车。关得禄又招集了平时结交的江湖朋友二十多人。
老王头不但拿到了房租十五两白银;李福还聘他看家护院,整理内务。一月另发三两白银的工钱,使得老王头乐不可支,整天咧着个嘴满院里屁颠屁颠地乱跑。李福开玩笑说:“老王头,赶明儿给你找一个带彩寡妇,搞不好再抱个窝,下个蛋,留下一男半女,老了也好有个依靠!”老王头更是喜不自禁。
货栈要开张了,没个名不成!李福便请父亲帮忙起个名。李父略一沉思道:“镖局过于扎眼,容易引起强人斗狠之心。做买卖经商首要的是要立德,德立则事成,莫若叫作‘德源货栈为好!”众人都称赞说:“好!”
选一吉日“德源货栈”便开张了。
货栈开张的第二天,李福就接了一批运到河南的货。就算中了个头彩。
自此,货单就源源不断,生意越来越好。由于关得禄为人诚实,做事仗义,再加手下的人皆为练武之人,护镖得力,一年下来,没有失过一次镖。因此,名气越来越大,护的镖也越来越金贵,挣的钱越来越多。
这一日,关得禄护镖回来,命人做了几样小菜,然后把李家父子请了过来。大家落座后关得禄双手给李家父子每人端了一杯酒,然后说道:“李家爸,李福哥,我有今天,全靠你们二位帮忙,我关得禄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如今,货栈开张已有一年多了。不但收回了本钱,还赚了八百两纹银。留下二百两作为店里往后的用度,我这里留二百两,给你们四百两,今后赚的钱按三七分;你们拿七,我拿三。”
说完就从身后的柜里拿出一袋银子放在了李父面前。李福要站起说话,被其父拦住。李父缓缓站起,看着关得禄说:“关家大侄儿,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我们心里都明白,你有困难,李福和我帮你是应该的,如求回报当初我们也不会帮你,况且本钱都是你的,给我们七成收入,你是在埋汰我们吗?这钱断不能收!”
李父的语气相当坚决,李福更是急得满脸通红,连说“使不得,这不是臊我们嘛!”
关得禄坚决要给,李家父子坚决不收,就这样僵持着,各不相让。李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以前一直听儿子说关得禄这好那好的,今日一见,果不虚传,立即正色道:“你们也不要争了,从今往后,我的客栈李福你就别操心了,你就一门心思地帮关家侄儿打理货栈,你主内他主外,至于分成嘛就按三七开;李福三,大侄儿你得七,今天的钱,谁都别分,拿来买骆驼车马,扩大货栈的规模!”
李福无语,关得禄还要说什么,但被李父制止,关得禄也就作罢。
自此,关得禄、李福是相得益彰,更加努力同心打理货栈的生意。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货栈的生意越来越旺。
又过了三年,宅子的主人终于给老王头来信让其将院子卖掉,关得禄最终以三千两纹银的价格购得,这样经营起来越发安心了。
经多年的经营,“德源货栈”的规模最壮大的时候有一百多号人;光是骆驼,车马走在路上绵延五里不绝。
这一年,离关得禄走出家门已有十五个年头了;他长年在外奔波操劳,心思都用在了货栈的经营上,对家的概念越来越淡漠,虽说每年都派老王头回家去看看,送些银两,但自己从未回过家。可怜了娶过门还未圆房的媳妇,坚守妇道,忠贞不贰,守着活寡。每日精心服侍照料着婆婆的生活,一直没有改嫁,一片痴情地等着关得禄的归来。虽说有关得禄送来的银子供养,生活优裕,衣食无虞,但清灯长夜,独守空房的滋味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实在难熬。
十五年岁月的侵蚀使得夫妻二人谁也记不得谁的模样了。
有一日,关母偶染风寒,初不经意,三日后病势渐重,媳妇急忙请来郎中为其诊治,郎中把完脉,开了几服汤药,便把媳妇叫到外屋,递给药方并说道:“你婆婆年事已高,这病来得突然,恐怕挺不过这一关了!”
媳妇一听急了,赶紧央求本村关得禄儿时的发小,到西安城寻关得禄。说来也巧,关得禄刚走镖回来,接到发小捎来的口信,带了两个伙计又抓了几服药,便急急忙忙地一起往家里赶。
到了家里推开院门便走了进去,恰巧媳妇出来倒水,看到三个陌生男人进了院内,吓得大呼小叫起来:“你们干啥呢?找谁嘛!”听到问话,关得禄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想:“这可能就是我的那个女人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高挑个,面庞清秀,虽说看起来年岁稍大,但由于从未下地干过粗活,皮肤白净,一头乌黑的头发,曲线分明的身段;一身衣服虽说是黑蓝平布,但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得体。
关得禄看着女人,心就有点慌了,便嗫嚅道:“这,这好像是我家,我是关得禄!”女人一听“啊”了一声,手中的铜盆“咣当”一声掉在了脚下,水洒得满腿满脚都是。妇人两颊升起了两朵红晕,于是赶紧低头顺眉,转身走到门边,也不言语,挑起了门帘让三人进屋。
听到屋外有响动,躺在炕上的关母问道:“谁呀?”关得禄听到问话赶紧趋前一步,来到炕沿边“扑通”跪在了老娘面前。
看着躺在炕上白发苍苍的老娘,关得禄不由地泪如泉涌,拉着哭腔说道:“娘,我是禄儿,您怎么了?”关母听到儿子回来了,两只本已浑浊的眼睛立时放出了光芒,挣扎着抬起半边身子,伸出枯瘦的手“啪”地就给了关得禄一耳光!想要打第二下,已没有了力气,手便垂了下来。关得禄顺势接着母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起来,边打边说:“娘,您打吧,打您这个不孝的儿子……”关母顺势抱着关得禄的头,母子哭作一团,媳妇和两个随从见此情景也在旁边流泪。
哭了一会儿,关母的情绪渐渐平静了,这才松开手臂,双手捧着关得禄的脸仔细地端详起来。口中说道:
“禄儿也老了许多,大家都老了许多,你走了这么多年没回过家,娘想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你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们娘儿俩是咋过的吗?你丢了老娘也就罢了,丢了你媳妇真是天理难容啊!”说罢又哭。關得禄被骂得无言以对,只是唯唯诺诺连赔不是。
关得禄的媳妇这时从厨房端出一盆热水,示意关得禄擦把脸,关得禄接过手巾没有给自己擦,而是细细地给母亲擦脸擦手。
关母经过这番折腾,就慢慢地睡着了,他替母亲盖好被子,慢慢退出了母亲的房间。
来到院内,两个伙计已拉着马到外面放马去了,关得禄在院内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举措失当,窘态百出。
这时厢房的门帘一动,媳妇从门里轻步走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媳妇已换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平布小褂,越发显得清秀了,她低着头,轻声说:“到这屋里换件衣裳吧!”
关得禄认得这间屋就是当年他成亲的屋子。迟缓片刻就随媳妇进了屋。
抬眼望去,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对绣花鸳鸯枕头整整齐齐地摆在炕中间,两条龙凤呈祥的提花缎被叠在炕柜边;炕沿下放着一双绣花女鞋和一双黑筒白底的男靴。关得禄依稀记得这是十五年前自己结婚时穿的靴子。看到这一切,真有点物是人非的伤感。
媳妇顺手从桌上的花瓶内取了一根鸡毛掸子,轻轻地拂着关得禄衣服上的尘土。
关得禄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心“怦怦”地急跳着,满头是汗,身体也在微微抖动。他侧目看了媳妇一眼;只见媳妇原来白皙的脸蛋由于害羞而泛着红霞。他再不敢多看,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掸过尘土,媳妇动手替关得禄解衣扣,他又忍不住睁开双眼低头看着媳妇;他闻到了女人那淡淡的特有的香味;媳妇高高耸起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两个乳房好像两只小兔,要从紧绷的衬衫内奔出……
关得禄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过媳妇搂在了怀中。
媳妇便顺势瘫软在关得禄的怀中,关得禄亲吻着媳妇滚烫的脸蛋;媳妇的脸已被泪水沾满,先是嘤嘤地啜泣,后来变为号啕大哭,好像要把这十五年的辛酸、思念、委屈通过泪水和哭声倾泻出来,关得禄一边抚摸着媳妇的后背,嘴里喃喃低语道:“别哭,别哭!”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两个伙计放马归来。关得禄夫妇才从缠绵中醒过神。关得禄用衣袖替媳妇擦去了满脸的泪水。
两人出门,来到了母亲的房间,恰巧母亲已醒,说要吃饭、要喝水,关得禄赶紧去倒水,媳妇满脸飞红,走路的姿态也轻盈了许多!便到厨房做饭去了。
说来也怪,关母自见到儿子后,病情大为好转,不但想喝水,也想吃饭,也能坐起来了。不一会儿媳妇端来一碗小米粥,关得禄赶紧接过碗给母亲喂饭。媳妇便依在关得禄的身上看着,关母端详着二人,会心地笑了。
傍晚时分,将两个伙计安顿好后,关得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媳妇已将洗脸洗脚水打好。洗过后,见媳妇没事找事地坐在炕沿上摆弄着布篮子,便顺势一把将她拉到了被窝里,三下两下扯掉了衣裳;媳妇也没挣扎,就手抱紧了关得禄。
两人虽说结婚十五年了,但从未圆房,还是个童男处女。加之关得禄在外,不耍钱、不抽大烟、不逛窑子,从未沾过女人身,今日一搂女人,才知人生还有这等美事,便犹如喷发的岩浆,决堤的洪水,狂风暴雨般地折腾到了天亮。
关得禄在家待了将近十天,母亲的病已经痊愈,他决定带母亲和媳妇一同去西安。于是就请本家的一个弟兄代守旧宅。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母亲和媳妇去了西安城。
第二年的腊月,关得禄的媳妇便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因生在腊月就起名叫腊梅。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日子,关得禄为了补偿十五年欠下的情债,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家里,外出的时间也少了。
在腊梅三岁的那一年,关母和李福的父亲都相继过世了。
腊梅现在已十五岁了,关得禄的媳妇再也没有生养过,现在的关得禄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再也没有生儿子的念想了。夫妇二人将腊梅视若掌上明珠。
今年,关得禄在家烦闷,因此才亲自走了这趟镖。
杨老汉听罢关得禄的叙说,也是感叹不已。
关得禄又问杨老汉:“你家老三练的是什么武把子?”杨老汉答道:“嘿嘿,他练啥武把子呢?就是扔几颗石头蛋子罢了!”接着就讲了杨三练武的经过。关得禄听罢甚是惊讶,便说道:“我有心让你家老三随我拉骆驼你意下如何?”杨父听说甚是高兴,答道:“行啊!只要你肯要,就拜托你带他到外头闯一闯,反正他也不是种地的料!”关得禄说:“那就一言为定,明天后晌驼队启程,你让他准时来!”
杨老汉不敢耽搁,赶忙起身回家,给家里人说了这件事,一家人就忙乱起来;都在为杨三的出行作准备。老娘要准备铺盖衣物,还要烙锅盔;杨父赶忙到仓房内拿来一张前几年杨三打的豹子皮,替杨三赶制了一条腰带和一个小皮口袋。老大老二赶忙到平时捡来的石子堆上精挑细选了一百个光滑的石子……
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停当。杨三身穿白布衫,腿穿黑布裤,足蹬一双纳帮黑面的牛鼻子鞋,腰系老父做的豹子皮的腰带,上挂一豹皮小口袋,内装一百粒石子;肩挎一个蓝花布的包袱,内装被褥衣物等用品。一看就是一个干散人(干脆利落的人)。
一家人连同和杨三一块玩耍的伙伴,簇拥着杨三来到了驼队驻地。
驼队在关得禄的指挥下,已在装驮装车准备上路。关得禄见众人来到,便放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和杨家人寒暄了几句,杨母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挥泪目送驼队渐渐远去。
关得禄为何对杨三情有独钟?他有自己的盘算;他只有腊梅一个独女,一来为了养老,二来家产也要有人继承;腊梅年届十六,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就想招赘一女婿以防将来。
他已留意日久,但一直未碰到合适之人,昨日恰逢杨三,见他一表人才,气质不凡,头脑灵活,含而不露。加之弟兄三人,家境贫寒,是个合适的人选。因此,才把他招入驼队。他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意在考察合适就讲明原委,否则就只当招了一名驼工。
各行各业皆有道,驼队亦然;大的货运驼队一般分为马队,驼队,车队,小的则以单马单人和手推车为主,关得禄的驼队是大駝队。
杨三到了驼队后,关得禄命人给杨三分配了一辆马车。杨三便兴高采烈地接过马车,把行李放在车上,仔细地把车检查了一遍。由于出身庄户人家,赶车对杨三来说是驾轻就熟,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赶着马车,随同驼队走了。
这一天,驼队来到了永登县界,几天来的长途跋涉,累得杨三腰酸背疼;两条腿更似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感到困难。一块的老驼工说:这样的情况每人都会经历,过半个月就会好的。先前的新鲜感,在杨三的身上荡然无存了,接下来的单调、寂寞、乏味、劳累一直陪伴着他。
俗话说:“驼走两头黑。”一天价,除了单调的驼铃声,几乎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这天,快到晌午了,太阳越来越毒,驼队来到了一处荒滩;两边是一些干土包,中间夹着一条尘土飞扬的路,太阳的炙烤,加之两边光秃秃的山色让人越发感到单调乏味。
杨三实实地熬不住了,也不管赶车人不准坐车的禁令,一屁股坐在了车辕上。刚靠到货箱上就睡着了。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骆驼客唱起了信天游:
月亮挂在(那个)树梢梢上,
妹妹在家(里个)纺线线忙。
阿哥打从窗前(那个)过,
妹妹(那个)心跳地慌……
歌声在烈日下的旷野里,伴着单调的驼铃让人顿生恹恹欲睡的感觉。
“砰、砰”突然两声枪响,打破了寂静的荒野,歌声戛然而止;只见从路两边的土丘后面冲下来几十骑人马,向驼队包抄过来!
前面引路的马队里有人高喊道:“有强盗,强盗来了!”驼队一阵骚动;只见关得禄骑马冲到路中间,高喊道:“不要乱!赶紧围过来!”
马队、车队、驼队迅速收拢,依次排成了三圈。外围的马队已分成前后两队,各执兵器准备迎敌。
杨三本来在车上睡觉,迷迷糊糊地听到人喊马叫,旁边的车夫大喊道:“杨三!快起来,强盗来了!”
杨三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只见尘土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嘴里叫道:“咋了?出啥事了?”
身边的车夫一边骂,一边让杨三紧跟在自己的车后面向中间聚拢。等到车聚拢后,尘土慢慢散去。杨三这才看清;车夫们纷纷拿出兵器和弓箭,躲在车后弯弓以待。
由于前面有骆驼队挡着视线,杨三看不到外面的情况;手中也无兵器,就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问边上的车夫道:“哪来的强盗,咋就看不见?”车夫也不答话,只是朝前面努了努嘴。
杨三到底年轻,好奇心强,爱看热闹,起身就朝圈外走去。两边的人喊着让他回来,他也不理。到了圈外,他看到关得禄带领十几个人,立马守在路的中间;有二十几个强盗, 缓缓地朝关得禄他们迎了过来,距二十多步停了下来。还有二十几个强盗从驼队的后面也夹了上来。杨三心想:强盗和平常人一样;也穿得破破烂烂,也不是青面獠牙,只不过手中有兵器,眼中闪着凶光罢了。
强盗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手执一柄砍刀,一提马缰走了出来朝关得禄叫道:“哎!掌柜的,驮的啥货!” 话一出口,就听出是河州一带的人。关得禄答道:“杂货!”强盗头笑道:“杂货好,杂货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了!掌柜的,下马走人!”
关得禄又问:“走人,咋个走法?”
“把货,牲口,车都留下,你们单人步行,快滚毬子!”强盗头答道。
关得禄赶紧抱拳欠身道:“好汉,我也是受人之托,拉的别人的货,货被你拿走了,我给人家咋交代?我这里有一些钱,赠给弟兄们,权当大家的跑路钱,求好汉放我们一马!”说完就从马褡子里掏出一袋银子和铜子儿在手上掂了掂准备扔给对方。
“哈哈,日妈妈的!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发要饭吃的吗?你给我给银子?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何况银子!那如今我是人命银子一起要!尕娃们!给我把这些猪头都砍掉!”说完环顾左右;众匪便呼哨着提马欲冲!
“慢着!”只听关得禄大喝一声,众匪一顿,就见关得禄从腰间“唰”地一声拽出一条软鞭;这条软鞭与普通的软鞭不一样,它用马鹿筋编制而成,丈把长短。特别处在于鞭梢上依次排列着三颗大小不一的钢珠;打起来不带响声但力道沉重。
关得禄又对土匪头道:“好汉,我好言相劝你,想到我们都是出门之人,讨生活不容易,给你们几个钱,咱们一拍两散各走一边,你却不但要钱还要命!倘若动起手来两家各有死伤,为了一点钱丢掉性命你以为值当吗……”
关得禄的话没说完,有一个土匪已忍耐不住了,口中叫骂着:“日妈妈的,找死呢!”骑马就冲了过来。转眼间人马已到了关得禄面前,那匪举枪便刺。只见关得禄右手一抖,软鞭“呜”地一声击向了匪徒的右手腕;手腕立刻断为两截,长枪便当啷一声落地;匪徒单手勒马,转身要逃,关得禄的第二鞭已到,抽在了匪徒的头上。这一鞭打得匪徒脑浆迸裂歪倒在马下。
强盗头见状,大喊一声:“尕娃们,上!”土匪便蜂拥而上。分头围住了关得禄的人。
关得禄被土匪头带领的七八个土匪围住,虽说又有两三个土匪死于鞭下,但土匪也乖巧了,只在关得禄鞭长莫及的地方转圈,试图耗尽他的体力。
土匪人多勢众,关得禄的人已有三人受伤,渐渐有所不支,情势有点危急。这时关得禄朝圈外瞥了一眼,看到杨三直愣愣地站在一个小土包上朝这边看着,就急切地骂道:“杨三,你个毬娃娃,站在高处看社火呢吗?还不出手,等啥呢!”
杨三刚开始只是好奇,出来看看热闹,没想到打了起来,一下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听到关得禄一声喊,才如梦方醒。只见他一个箭步跳下土包,三两步便蹿到了围困关得禄的土匪跟前,顺手从豹皮兜里摸出一把石子,两手一分,右手一抖,一枚石子已然飞出,直击土匪头的左眼;只见血光一闪,土匪头的眼珠已掉了出来,疼得他大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兵器也掉到了地上。关得禄见状,一磕马镫,马往前一蹿已到了土匪头跟前,手起鞭落,匪首已然毙命。
再看杨三,双手连发,石子刮着风声朝土匪飞去;土匪不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关得禄见到受伤的土匪一鞭一个,不一会工夫,围困关得禄的七八个土匪已全部毙命。脱围后的关得禄立刻回马向别的土匪冲去;杨三大步流星,紧跟在关得禄的马后,鞭打石击,众匪纷纷落马。前头解围后的十几个弟兄兵合一处,一齐向后面围困驼队的土匪冲了过去。
土匪们还是力战不退。
等到杨三来到阵前,一顿乱石,打得土匪们鬼哭狼嚎,土匪们又扔下了几具尸体,呼哨一声逃跑了。
这一仗下来,关得禄的驼队一死三伤,而土匪却损失惨重。关得禄不敢耽搁时间,派十来个人找了一个水沟,将尸体掩埋,另派十来个人,将土匪散落的马抓了十来匹,套在了车上,这样原来的单马单车变成了双马单车。
直到这时,关得禄才回过头来看着杨三。只见杨三满脸的尘土,被汗水一冲,变成了大花脸,再看豹皮兜已然干瘪。就问杨三道:“还剩几个石头了?”杨三把手伸进兜内一掏,只掏出了三四枚石子,关得禄急命身边的人帮杨三找石子。
这时,掩埋尸体的人已回来,纷纷说:土匪大部都中了杨三的石子,不是太阳穴有洞,就是眼睛有洞,要么就是前门牙都没了。
整个驼队的人对杨三的神弹佩服得五体投地。“神弹杨三”的名号越发响亮了。
过了几天,关得禄命人选了一匹好马,从马队中选了一个骑术最好的人,然后把杨三叫到跟前说:“杨三,从今天起,你就从车队出来到马队,这匹马交给你,你要好好地跟他学习骑马!”杨三明白,马队的人都是武艺精湛地位较高之人,负责保卫驼队安全的,便高兴地答应了。
转眼间,杨三到驼队已快两年了,他的为人,他的本事都令大伙佩服。马队的人是不卸货、不装货的,可杨三却不,每天早上的装货,下午的卸货,只要看到体力差,有困难的,他都去帮,天天如此。他还是个热心肠,有的伙伴生病了,他比谁都着急,请郎中,抓中药,端水,端饭,伺候病人,跑得比谁都勤快。
在第一次遇匪后的一天里,关得禄在晚上休息时把杨三找来谈话:
“三啊!上次遇到土匪,我看你毫无惧色,冲锋在先,杀退了强盗,救了驼队,我很感激你,但是看你年纪轻轻,杀伐过重,对你将来不好!当然,上次的强盗是奔着命来的,其次才是货,如不要他们的命,他们就要我们的命。所以我才痛下杀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你还年轻,走的路还很长,出门在外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取他人性命,以免树敌过多招来祸端。”
杨三默默听着,点头称是。所以后两次遇到强盗一次飞石打断了土匪的钢刀,一次打瞎了马眼,强盗被吓跑了没有出人命。渐渐地杨三在驼队的威望越来越高,关得禄试着让杨三单独带领驼队运了几次货,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一次关得禄走镖回来,请来李福。老哥俩和腊梅娘三人在一起吃饭喝酒时,就把收杨三的经过,以及杨三的家境,杨三的为人,杨三的武功,想招杨三为婿的想法,对二人讲了,二人听说甚是高兴。关得禄叮嘱二人先留意观察,切不可声张。
“德源货栈”分前院后院,前院是驼马车以及伙计的住所,后院是关得禄及家眷的住所,一般人不准到后院。杨三来到货栈后便和几个离家远的伙计住在一块;杨三为人勤快,分配自己的活干完后,还挑水扫院,忙里忙外,一天总是欢欢实实的。
自从关得禄说了杨三的事情后,李福每日都留意着杨三,特别是腊梅娘,平时很少到前院来,但只要是杨三在,总是有事没事地往前院跑,要么找茬和楊三说说话,要么远远看着杨三;腊梅娘是越看越喜欢,有时瞅得杨三都不好意思了。
经过一年的观察,李福和腊梅娘一致认为关得禄选中的人没有错,关得禄越发高兴了。
有一天,腊梅娘实在憋不住了,就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了腊梅,腊梅听说后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非常高兴。
第二天一早,腊梅就羞答答地要母亲指给他看哪个是杨三。腊梅娘心疼女儿,悄悄把腊梅领到后院的门口,透过门缝向前院张望,恰逢杨三在前院扫院子,腊梅娘说:“那个扫院子的就是杨三!”腊梅一看杨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看杨三一表人才,浑身充满活力,便双颊通红,转身甩着一条粗黑的辨子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自此,只要杨三在家,腊梅每天都偷偷跑到后院门口看杨三。时不时地央求母亲把杨三的衣裳拿来洗,有什么好吃的,也央求母亲给杨三送去。不久这件事让关得禄知道了。关得禄对母女二人道:“我知道你们喜欢杨三,我更喜欢,但他现在的身份是伙计,我们独对他好,别的伙计难免有厚此薄彼的想法,这对他不好,对我们也不好。以后切不可再做这样的事!”
杨三也感觉到关得禄一家对自己有一份特别的关爱,至于为什么就揣摸不到了。
一日李福从大门外进来道:“杨三,你过来!”杨三赶紧放下手中的草料筐,跑了过来。问道:“李掌柜,有啥要干的?”李福答道:“你赶紧去洗洗脸,换身干净衣裳跟我走!”杨三有点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只得照办。
不一会儿,杨三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了。李福上下端详了一会儿杨三,心中道:“这娃确实精神!”转身就走。杨三也不好问,就跟着走。走到后院门口,李福一推门走了进去,杨三一愣,停在门口不敢迈步,说:“李掌柜,这是大掌柜的后院不能进!”“管他谁的后院呢!你跟我走!”杨三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德源货栈”除关得禄外,只有李福说了算。
杨三到货栈已有两年,还从来没到过后院;他扫了一眼,感觉比前院干净整齐多了。只听李福喊道:“弟妹!有客人!”屋里腊梅娘笑盈盈地答道:“李哥,快请,快请。”说着挑起珠帘,看到杨三道:“三儿也来了,快坐,快坐!”
杨三环视了一下客厅;客厅方砖铺地,宽敞明亮;正面靠墙摆放着一张红木条桌,两头各放一把红木太师椅;客厅中央放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六盘凉菜,桌的四面各放一把椅子。这时,关得禄从侧门走了出来,看到二人后高兴地让道:“李哥来了,三儿来了,赶快坐!”说完自己坐在了上手。李福坐在右手,左手给腊梅娘空着,杨三坐在了下手。
杨三自打进了院门就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进了客厅越发显得局促不安;手也不知放在啥地方合适,关得禄让他坐下,他就用半个屁股挎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桌面不敢移开。倒是腊梅娘满脸都是笑,自从杨三进屋双眼就没有离开过杨三,“三儿”长“三儿”短地叫个不停。
见众人落坐后,关得禄喊道:“腊梅上茶!”“哎!”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腊梅从侧门托着茶盘走到客厅。只见她迈着轻盈的脚步来到桌前,依次将茶碗放到众人面前。到杨三面前时,腊梅娘说:“这是你杨三哥哥!”杨三赶紧站起,低头垂手咧咧嘴,没有说出话来。腊梅看到杨三的窘态,放下茶碗,抿嘴一笑转身走了。杨三没有看到腊梅的脸,只看到一双脚,一看便知是天足。
原来,在腊梅五岁时其母就要给她缠足,由于缠足每到晚上是最难熬的时节,双脚肿得像馒头一样,疼痛难忍,腊梅又哭又闹,趁没人时,就将缠脚布拆掉,扔到茅坑里或是灶里烧掉。腊梅娘就骂腊梅:“你个死丫头,不缠脚将来找不到婆家!”腊梅却不管这一套,照旧又哭又闹,关得禄夫妇爱女心切,看着女儿受罪甚是心疼,也就听之任之,随她去了,所以腊梅长就了一双天足。
杨三窘得满头冒汗,腊梅娘见状赶紧拿来一条湿毛巾,替杨三擦汗,边擦边说:“这娃儿衣裳穿得太厚了,你看把娃儿热得满头汗么!”杨三的汗说来也怪,不擦也罢,越擦越多!
恰巧腊梅端着一条鱼上来,见母亲在给杨三擦汗,不禁失笑,放下鱼转身到内屋拿来一把蒲扇递给母亲。母亲就站在杨三的身后替杨三扇扇子,直扇得杨三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无所适从。
李福和关得禄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关得禄说:“她娘,娃儿在吃饭呢么,你捣鼓个啥呢么?”
腊梅娘嗔道:“我捣鼓啥呢?你看把娃儿热得,咋叫娃儿吃饭呢么?”
李福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弟妹,你这铁扇公主拿来的是把假扇子么,越扇火越旺么!把个娃都扇得坐不住哩么!”
腊梅娘有点不好意思,就回到了座位上,专拣好吃的菜往杨三碗里挟。
这会儿,热菜都已上齐,李福和关得禄有说有笑地吃喝着,腊梅娘一口未吃,两眼瞅着杨三吃饭。
这时有只苍蝇飞来,一会儿飞到盘里,一会儿飞到人的脸上,让人生厌。关得禄喊道:“腊梅,过来把这只苍蝇打掉?”腊梅应声从内屋拿了一柄蝇拍来打苍蝇;刚到这儿,苍蝇飞到了那儿,跑到那儿又飞到这儿。撵来撵去,就是打不到。李福扭头对杨三说:“三儿,去,帮腊梅把这只苍蝇打掉!” 听李福一说,杨三便从盘中拣出一粒花生米;这时那只苍蝇恰好落在盘子上;杨三轻轻对着苍蝇吹了口气,那苍蝇便飞了起来;只见杨三食指轻轻一弹,花生米“嗖”的一声飞了出去,那只苍蝇已不知被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福他们只听关得禄讲过,杨三的弹石功夫甚是了得,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一家人越发高兴。
吃完饭,李福和杨三告辞出门。
杨三这顿饭吃得是如芒在背,汗透衣衫,出得门来,凉风一吹顿感神清气爽,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李福又到杨三的屋里,见别无他人,李福就将关得禄想招他为婿的事讲给杨三听,杨三听罢惊得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可使不得……”李福见状,变色道:“怎么!是掌柜的一家对你不好,还是腊梅配不上你?”“不是,都不是!”杨三赶忙解释道:“李掌柜,大掌柜对我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腊梅更是稀罕得很,您想我家里穷得是吃上顿没下顿,我一个拉骆驼的,要啥没啥,把腊梅一朵鲜花插在我这泡牛粪上,那咋能行!”
听杨三这么一说,李福转怒为喜,说:“三儿,人家看上你的是人品,如果看的是钱财,那么多的有钱人来提亲,都被掌柜的回绝了,还能轮上你?你放心,这个媒人我给你当!”杨三又忐忑又高兴,一个长揖下去答道:“成!成!李掌柜,你说咋办就咋办!”
二天,李福派杨三带领两个人,三人三骑另捎一匹空马往甘肃民勤县去接杨三的父亲来西安。
过了一月有余,杨三接父亲来到了西安,李福便将杨老汉安置在自家的客栈里休息。到了第三天早上,李福拿出几串铜钱和一个清单,命杨三到商铺里照单购货。又拿来一套新衣,命伙计替杨老汉梳洗干净后换上。快到晌午时,杨三购物回来,李福命人拿来两只礼盒,将买来的礼品满满装了两礼盒,让杨三挑着,然后对杨老汉说:“杨大哥走吧!到你亲家家提亲去吧!”
杨老汉咧嘴笑着说:“李福兄弟,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破费了,这……”话没说完,李福笑道:“杨大哥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不一会儿,来到了关得禄家,关家早有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早已备齐,客人就座后,李福就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会儿的身份是杨家的媒人,一会儿又变成关家的主人,他说什么,大家都点头称是。李福斟满两杯酒,杨老汉、关得禄各端一杯,李福说道:“既然你们两家都应承了这门亲事,你们两亲家就碰一杯酒!”
杨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从未经过如此阵势,端着酒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高攀了,高攀了,这是三儿的造化,也是我杨家的造化!”关得禄说:“杨哥,都是一家人了,别说两家话了!”两人干了杯中酒。
李福见二人喝完杯中酒又说道:“认亲酒也喝了,选个良辰吉日,就完了两个娃儿的婚事吧!”大家都说听李家哥的。李福便从怀里掏出一本皇历,看了一会儿说:“眼时是农历八月十二,到九月二十二日是个黄道吉日,就订在那天吧!”众人都同意。
到了九月二十二,关得禄大摆筵席遍请宾客,给杨三和腊梅完了婚,所有一切费用都是关得禄承担。
新婚十天后,杨老汉要急着回老家,关得禄再三挽留,杨老汉执意要回,无奈关得禄就命楊三携腊梅同往民勤拜见婆婆,要他们在春节后返回西安即可。
为了腊梅赴民勤一事,关得禄夫妇忙了整整三天,为腊梅准备了一辆暖车,由杨三亲自赶着,又准备了一辆双马拉车,车上装的是给杨家的礼物,从吃的、喝的到用的,一应俱全;又派了两个机灵的伙计相伴而行。
这是腊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杨家。
小两口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才返回西安。
从此,杨三腊梅小夫妻恩恩爱爱和关得禄一家和和睦睦过起了日子。到了第二年,腊梅给杨三生了一个女儿,关得禄夫妇一天围着孙女转,对孙女是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关得禄从此再也无心经营货栈的生意了,一切皆交由杨三打理。
有一日关得禄对杨三说:“三儿,我也老了,今后咱家的生意我就不操心了,你就全心全意地去做吧!但有一点我不甘心,就是我的软鞭功夫没有传给你,你若学会使鞭,那就远使石,近使鞭,无人可敌!你意下如何?”杨三忙答道:“爹,您若肯教,我决心学!”
自此,杨三只要有空闲,就跟关得禄学软鞭功夫,一个教得耐心认真,一个学得刻苦专一,不到两年工夫,杨三的软鞭功夫已有成就,虽说还不及关得禄,但也相差无几。
又过了几年,腊梅又给杨三生了三个女儿;起初由于想早点生个孙子,关得禄替大孙女起名招娣;没想到第二胎还是女儿,起名领娣,意思是第三胎领个弟弟来;没承想三胎下来,还是个女娃!关得禄有点火了,耐着性子给老三起名跟娣,等到老四落地一看又是女的!
关得禄终于忍不住了,起名叫盖锅;意思是把生女儿的盖子盖紧,只生男,莫生女;没想到这锅盖盖得过于严实了。从此,腊梅不但男的没生,连女的也不生了。
关得禄夫妇终究没看到孙娃子便一命归西了!
又过了十几年,杨三夫妇也渐渐老了,人们把杨三也改称为 “杨三爷”了,四个女儿也先后出嫁了。见杨三后嗣无人,腊梅就要求杨三从两个哥的儿子中过继一个过来作为子嗣。起初杨三怕伤腊梅的心没有答应,但有一次腊梅病了,看到腊梅那渴求的目光,杨三便点头答应了。
腊梅去世后三个多月,杨三回了趟老家,这时大哥已去世多年,二哥还健在,杨三给二哥讲了过继儿子的事情,二哥夫妇非常高兴,二哥说:“三弟,我有五个儿子,你挑吧!选中哪个领哪个!”杨三道:“那就是老五满仓吧!”见过杨三年轻时模样的人都说:满仓无论从性格、声音、动作上活脱脱一个少年杨三。
第二天,杨三便杀牛宰羊,请来族长及本姓族人,由族长开启祠堂大门,在大厅内取出族谱,将杨满仓改嗣在杨三名下,然后让杨三上坐,满仓行叩拜大礼,改变称谓, 原先称杨三为“爸”现改称“大”。
在家又住了几天,杨三爷便带满仓回到了西安。听到满仓来到西安,四个姐姐和姐夫都来探望,一家人甚是开心。
吃饭的时候,杨三爷对众人说:“有件事和你们大伙讲一下,满仓以后就要接替我管‘德源货栈的事了,大家清楚,没有能耐的人是做不了骆驼客的;以满仓现在的本事,根本撑不下来,我想带他跑一趟关外,让他长长见识。回来后,我永不出远门了!”
听他这么一说,包括满仓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赞成的,大家一致认为杨三爷年事已高,根本不可能走那么远的路。
杨三爷执意要去的原因也在于他的身体;他认为自己是习武之人,长年在外奔波,从未有头疼脑热的毛病。论走路,论力量从不亚于年轻人,他一旦决定了的事,谁都不可能劝住。最后大家只有依从。
过了一段时间,恰巧接到一单从嘉峪关到新疆的镖,这才有了今天到新疆这么一档子事。
杜仲月等人听了杨三爷的叙说,无不被杨三爷传奇的人生经历所打动,众人越发敬佩杨三爷了。
吃过饭后,天色已晚,杨三爷命众人赶紧休息,明日早起早行。
二天五更,大伙吃过饭后便上路了,直到天色渐黑时才找到一处适合过夜的地方安营,大家按照昨日的分工各忙各的,杜仲月的婆姨和女儿赶紧拾柴火做饭。火生着后,先烧水,给杨三爷浓浓地沏了一壶茶,然后才下了黄米(糜子碾的米就是黄米)煮粥。
杜仲月忙完活,来到了火堆旁,给杨三爷搬来一副马鞍,让他坐下,又从他的马褡子里拿出一只铜碗,一只铜杯,三个烧饼和酒葫芦,给杨三爷倒满茶,斟满酒,要他先吃着喝着。
杨三爷坐定后,先喝了几口茶,然后拿起一只烧饼刚要吃,抬头一看,见杜仲月的女儿在火堆对面坐着,怯怯地看着杨三爷。杨三爷便放下了手中的饼,朝对面招招手说:“娃娃,到这达来!”女儿没吭声,只是看着母亲,又看看杜仲月。
杨三爷拿起烧饼说:“来!娃,吃烧饼!”女儿刚要起身,杜仲月夫妇忙说道:“杨家爸!你吃,你吃,她不饿!”杨三爷脸色一沉道:“胡说,你看把娃饿成啥样了,还说不饿,过来!”听杨三爷这一说,杜仲月夫妇也不好说什么了!女儿就到了杨三爷跟前。
杨三爷递给女娃一只饼,并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烧饼。杨三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从腰间抽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准备拿火石火绳。只见杜仲月的女儿赶忙从火堆里取了根燃烧的树枝,对在了杨三爷的烟锅上,杨三爷赶紧“吧嗒,吧嗒”地抽着了烟,接着笑了起来:“哈,这娃蛮机灵的么!叫啥名字,幾岁了?”“我叫枣花,今年七岁了。”枣花答道。
枣花的声音清脆稚嫩,很是入耳。由于杨三爷压根就不想带她们母女走新疆,只是碍着杜家老太的面子勉强带着。这两天,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们母女一眼,现在就着火光才看了看枣花。虽说枣花浑身脏兮兮的,但她一头黑发,刘海齐眉,双眸黑白分明,两只脸蛋有点发皴,但一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一排齐整洁白的米牙便露了出来,越看越招人心疼。
枣花已将一只烧饼吃光,杨三爷又递给一只,枣花毫不客气,拿起就吃,全然不顾杜仲月夫妇又瞪眼又摆手的示意。
这时,一拢火已经着败,杜仲月的婆姨从车上拿了几十个山药蛋(洋芋、土豆)拔拉开火子,把山药蛋埋起来。
锅开了,黄米粥的香味在田野里飘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伙忙完了各自的事情,都围到了火堆旁,这时山药蛋也已经熟了,杜仲月将火堆扒开,焦黄的山药蛋发出了诱人的香味,大伙便就着米粥吃了起来。
吃过饭,离睡觉的时间尚早,杜仲月看着杨三爷说:“三爸,我听我大说过你和他认识的过程,但不详细,今晚没事,您就给大伙说说?”大伙都附和着。杨三爷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说:“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接着便说起了和杜仲月他大相识的经过。
原来,十几年前,杨三爷接了一趟去宁夏海原的镖,走到靖远县不远的北山边上,碰到了一伙强盗,这伙强盗有火枪,杨三爷手下有十几个人,只有刀枪之类的短兵器。排子枪响后,杨三爷的手下已有七八个人倒地;在土匪填装弹药的时候,杨三爷飞石连发,软鞭猛击,将拿火枪的七八个土匪各个击毙;有一个土匪虽然受了伤但会镫里藏身的功夫,躲在了马肚子下面。杨三爷以为那人已死,因此躲过了杨三爷的软鞭;就在杨三爷转身准备对付其他土匪的时候,那个土匪已将弹药装好,翻上马背,朝杨三爷背后就是一枪。只见杨三爷身子一颤,向后倒去。就在快倒地的时节连头都没回,左手的石子已然飞了出去,只听得身后土匪“啊”的一声惨叫,便落马下。
杨三爷倒地后,挣扎着想站起来,扭头一看,右手的袖管里鲜血直流,软鞭也已落地,想再拿起来,但胳膊一点劲都使不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剩下的七八个土匪,有三个向杨三爷手下没死的人围了过去,其余的人向受伤的杨三爷围了过来。杨三爷用左手连发几石,毕竟流血过多,打出的石子软绵无力;虽有几粒石子击中了土匪,但只是受了皮肉伤。有个土匪到了跟前,砍刀在空中抡了个圈,“呜”的一声朝杨三爷劈来!杨三爷眼睛一闭,心想:“我今天算是折到这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土匪的刀将要劈在杨三爷头上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举刀的土匪身子一软,歪倒在马下,一只脚却被马镫套着,那马一惊,拖着尸首朝野地里跑了。这时,只见一匹马从一棵大树后蹿出,骑马的人连发三箭,弓弦响处三个土匪已应声落马。只见来人又从箭壶内抽出三支箭。冲向另外的三个土匪,又射一箭,一名匪徒便栽于马下,另外两土匪一看大事不好,趴在马鞍桥上落荒而逃了。来人也不追赶,圈马来到了杨三爷跟前,杨三爷忍着疼痛说:“好汉,谢谢你出手相救!”来人说:“这里不是说话处,赶紧走!”说完就下马解开杨三爷的衣服看了一下伤口说:“没有伤到要命的地方!” 说罢从腰间扯下腰带把伤口缠住,这才扶杨三爷上马。来人又转身察看其余的人;杨三爷手下只有三个人活着,一个轻伤,两个伤势稍重;来人先将两个伤重的扶上马,然后和另一个伤轻的伙计把土匪散落的火枪全部收起挂在马鞍上,死尸也来不及处理就赶着驼马向有人烟的地方跑去。
杨三爷这才看清来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头,头上裹一白手巾,一条花白的发辫拖在背后;黑棉袄的外面套一件白板的羊皮坎肩,身背弓箭,手拿一杆旧火枪。
这就是杜仲月他大杜瑞年。杜瑞年弓马娴熟,平日里种庄稼,闲暇时经常到外面打打猎,改善一下生活。
今日正值初冬时节。地里没什么可干,于是他便骑马挎弓,拿了一把破火枪到野地里打猎,走了将近二十里,才看到一只狍子,照准狍子放了一枪,那狍子身子稍稍歪了一下,接着向前一蹿,拼命逃了出去!杜瑞年估计狍子是中了一粒铅弹。
那时的火枪造得很简单,使用起来也很麻烦,杀伤力也不大,老百姓称这种枪为“火芽子” 枪。
杜瑞年放枪时距狍子约有三十步之遥,枪的威力大减,或许是狍子中了一两颗弹丸,但未中要害,所以依然奔跑着,杜瑞年便打马紧追不放,追出七八里地,那狍子便不见了踪迹,他便下马察看狍子的踪迹。恰在这时,就听到响起了枪声,他便躲在一棵大树后观察动静,这才看到杨三爷被围的场景。
杜瑞年本是个侠义之人,因此才出手相救,杨三爷才免于一场劫难。
杜瑞年带着杨三爷等人来到糜子滩高台村的家里已是夜半时分,老伴和家人便忙乱起来;有的烧水,有的做饭。杜瑞年就给杨三爷等人清洗包扎伤口,挨到二天早上,杜瑞年赶紧到靖远县,请来了郎中,替杨三爷和三个伙计疗伤。所幸三个伙计受的是刀伤。
杨三爷受的是枪伤,有两粒铅弹嵌入杨三爷的肩胛骨里,取出铅弹后,也就无大碍了。郎中留下内服外敷药后叮嘱一番走了。
杨三爷等人便在杜瑞年家里将养身体。半月后,那位伤轻的伙计刀伤已愈。杨三爷便和杜瑞年相商,想派那位伤愈的伙计带领一些人去海原送货,于是杜瑞年便让杜仲月以及本家的几名青年,还有邻居老石家的几个人同往。杨三爷就在杜瑞年家一边养伤一边等待驼队归来。
杜瑞年家境贫寒但为人诚实厚道,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把家里好吃好喝的东西拿来待承杨三爷等人。邻居老石和杜瑞年关系甚密,知道杜家生活困难,时不时地拿来点粮和肉品接济杜家供养杨三爷等人。
杨三爷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对杜、石两家的情义牢记在心,闲暇时,杨三爷也讲一些自己的身世和押镖路上的奇闻轶事。特别是两趟新疆之行,那异域的风情,广袤辽阔的土地,富庶的生活,更让众人如痴如醉牢记于心。
快到腊月了,去海原的驼队回来了,杨三爷等人的伤也好了。杨三爷的伙计很会办事,货主嫌驼队误了货期要扣工钱,伙计软缠硬磨讲明原委,货主才如数付了运费,回程时还捎了一批到靖远的货。杨三爷听后很是高兴,将运费拿来给众人分发了工錢,大家皆大欢喜。
到了第三天,杨三爷请杜瑞年和杜仲月父子到村中买了一头猪,到杜家杀掉,请来了杜、石两家人以及这次赶驼队的人,好肉好酒吃了一顿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第二天杨三爷和三个伙计要启程返回西安,临行时杨三爷又拿出几串铜钱,硬是赠予了杜瑞年。
就在杨三爷走后的第七年,一次杜瑞年在黄河边修水车时,一股大风刮来,将水车掀翻,杜瑞年掉到黄河里,至今连尸首都未找到。
按理说靖远地处黄河岸边,有水浇地,人们的吃穿不成问题,但由于连年匪患,闹得鸡犬不宁人口锐减,人们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也就没了种庄稼的心思。人心思变,特别是年轻人都往新疆跑,据回来的人说日子过得很不错。杜仲月等人一直没有忘记杨三爷有关新疆的描述。盼望着有一天让他带着大家去新疆。随着杨三爷的年岁越来越大,这个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了。
去年,杨三爷去景泰县送货,顺便到了一趟靖远的杜家,才知道杜瑞年已经去世,杨三爷好一阵心疼;先时交好之人,现在已成阴阳两界,深感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杜瑞年比杨三爷年长两岁,想当年杜瑞年走马射箭的英姿一直浮现在眼前,救命之恩未及报答,但人却不在了。
杜仲月私下经常和石家的弟兄们商量着去新疆,但苦于没办法,现在见杨三爷到了,就央求母亲给杨三爷说好话,杜老太就对杨三爷说:“杨三兄弟,你也看见了,眼下我们这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与其干瞪眼在这里等死,还不如求杨三兄弟给娃儿们指条活路!”杨三爷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嫂子,不是兄弟我不帮这个忙,确实是去新疆路途遥远,一路艰险,九死一生。你们若执意要去,明年春天我接一单去新疆的货,或是我去,或是派人去,到时都捎上你们!”众人听杨三爷这么一说,都很高兴。
今年春节刚过,杨三爷派人捎信来,说是估计在清明前后去新疆,于是杜石两家纷纷替出行的人作准备。
准备物品一般分三个部分:一部分是诸如铁锨、锄头、镰刀等简单的生产工具;另一部分是生活用具如锅、碗、桶之类;最重要的是第三部分即食品。由于家里穷,平时的吃喝都是以黄米、山药蛋、野菜为主,临到外出时,不知准备什么好!由于去年杨三爷有话,今年有可能去新疆,所以大家都有所准备,平时都省吃俭用,从口中硬是省下粮食为新疆之行作准备。
去年,杜仲月家收了一石麦子。平时不舍得吃,又怕土匪抢,就挖了个窖藏了起来,现在可以挖出来了。于是晚上领着两个兄弟把窖里的麦子都挖出来,没日没夜地开始磨面。光是白面不够,就掺上苞米面、黄米面、烙饼、炒炒面。另外的主食就是黄米和山药蛋,还捎了一些头年贮存的靖远特有的大果子。又用山羊皮缝制了几个皮袋用来装水,还从当年土匪那儿捡来的七八支枪中挑了五支擦拭干净带上,用以防身。
杜家有一辆小马车、一匹马、两头驴;给家里留下一头驴,马和另外的一头驴拉车去新疆。石家则只有一辆车、一匹马、一头驴全带着上路。
杜家上新疆的有老大杜仲月三十岁,其妻杜张氏二十七岁,其女枣花七岁,老二杜仲阳二十六岁,老三杜仲光二十岁。石家有石老大的大儿子石进吉三十岁,老六石进云十八岁(是石老二的儿子,和石进吉、石进祥是叔伯弟兄),老七石进祥十六岁。外加杨三爷、杨满仓父子,此行一共十人。
等到杨三爷来到时,人们早已准备停当,人们便套上车,马驾辕、驴拉边出发了。
要知道那时上新疆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若非杨三爷这样有过人之处的人,是绝难成行的,所以才详细描述了杨三爷的身世。
杨三爷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枣花;起初枣花还津津有味地听着杨三爷喧慌(聊天之意),拿着个木棍想着给杨三爷点烟,但左等右等杨三爷只是说话,无意抽烟,因此,自觉无趣,便慢慢睡着了。
杨三爷看到枣花睡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要起身让大家睡觉。就在这时,只听枣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只见她双手抱脚嘴里不停地喊道:“妈妈,我的脚疼!”杨三爷借着火光仔细一看,枣花的双脚犹如一对骆驼蹄子,就知道是在裹脚。
缠足就是限制脚的自然生长,使其成为畸形。在脚的生长阶段,用长长的一条布把除拇指外的其余四根脚趾抠到脚心,紧紧裹住限制其生长,一直裹到脚停止生长为止。这种折磨的痛苦是语言难以形容的!
缠过足的女人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在西北人称“尕尕脚”。枣花缠脚已有点晚了,缠起来越来越疼,如果长时间走路,更是苦不堪言。杨三爷命枣花娘把枣花的缠脚布去掉;大家一看,只见枣花的两只小脚丫肿得犹如馒头一般,八根抠在脚心的脚趾全部都磨烂了,血肉模糊,让人惨不忍睹!
杨三爷怒道:“妈妈日的!看把娃糟践成啥样子了,你一个小脚女人也就罢了,还另外缠一个出来!我问你,这几千里路咋去呢!”
枣花妈嗫嚅道:“我说不缠,娃儿她奶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缠,不然长大没人要!”
“胡说!想当初我家腊梅就是大脚,不照样是美人坯,干起活来麻利得很,你把那臭脚布给我扔到火堆里去!”
枣花娘不敢违拗,用根木棍儿将裹脚布挑到了火堆里;浓烟起处,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股臭味。
“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可能就出自这里!
杨三爷含了两口酒“噗,噗”地喷在了枣花的双脚上,这才让她去睡觉。
自此后,枣花便每天跟着杨三爷沟子后头转;每到休息时枣花便给杨三爷端茶倒水,斟酒点烟,乐得杨三爷捋着胡子“哈哈”直笑。杨三爷呢,闲暇时就让枣花趴在自己的腿上给枣花头上抓抓虱子什么的。
爷孙俩的感情是越来越深!
一连又走了十几天,这一天来到了甘肃的天祝县内,望着前面的一座大山,杨三爷说道:”这就是走新疆的第二大难关:翻越乌鞘岭了!眼时天色已晚,我们就在山下过夜,明天一早翻乌鞘岭!”
众人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有水草的地方,宿了营。
二天一早,天色未明,杜仲月等人像往常一样准备上路,杨三爷便喊道:“都去睡觉,到天亮后再走!”大家一听便又回到窝棚里躺下,一直到天大亮了,杨三爷才让大家起来,准备饭食。
由于昨晚一夜雨,柴火都被淋湿,找不到干柴,大家便将昨晚搭的窝棚拆掉,生着了火,烧水做饭,总算凑合着吃了早饭,然后起程上路。
乌鞘岭是祁连山脉的一座山峰,地处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它绵延千里巍峨挺拔,横亘于东西之间,自古为御敌之天然屏障。
初上山来,山势较缓,人马行走还觉得轻松,越往上走山势渐陡,快到半山腰时,山路已十分难行。由于路面年久失修,加之去年秋天山洪的冲刷,路面全是沟槽。更为糟糕的是冬天的冰雪,虽然时值农历三月,还未消融,骆驼和马走在上面还倒罢了,但车走在上面着实难行;因为路面上将要消的冰雪不瓷实,车轱辘在冰雪上一碾,便陷了进去,马一使劲,蹄下打滑,一走一个跟头。杜石两家六弟兄,每三人一辆车,推的推,拉的拉,铲雪的铲雪,走了一个时辰,才走了不到三里路,还把人马累了个半死。
杨三爷见此情景有点发急,下马来到车前,抱起马蹄一看,马掌已被磨得剩薄薄的一片铁了,在冰上根本使不上劲。就命杨满仓在褡子里取来了在靖远买的马掌,赶快给两匹马换上。如此一来,那马掌钉就能抠住冰雪,马也能使上劲了。然后拉来两峰骆驼,一辆车再套上一峰骆驼,帮着拉车。
这一招果然奏效,行进速度便加快了。
随着爬山的速度加快,气温下降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刚才还时不时下着小雨,现在变成了雪粒,又走了一会儿,领路的满仓突然喊道:“完了!完了!路断了,走不成了!”众人听到喊声便停下脚步拥到了前面,大家一看面前出现了一道宽四五丈,深约二丈的大沟,显然是去年被洪水冲出的。大家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都把目光投向了杨三爷。
杨三爷看了一会儿,命大家拿来斧头、锄头,顺着沟沿硬是砍出了一条单人独骑通达对面的小路。杨三爷先拉着马小心翼翼地到了沟的对面查看了一番,然后命杜仲月把枣花娘俩扶了过来,其余的人,把牲口一个个地牵了过来,车说啥是过不来的。
杨三爷在离沟二十多步处看到一片地势较平的地方,选为今晚露宿的地点,杜、石两家六弟兄卸了车,把车上装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搬过来,然后把车抬过沟。
这时天已过午,大家晌午饭还没吃,早已人困马乏,但还是咬着牙干着。这边杨三爷领着枣花娘俩拾柴做飯;到处都是湿的,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火生着,然后挖雪消水做饭。
枣花娘俩做饭的时候,杨三爷便提着斧头在树林里转着,拣胳膊粗的小松树,砍来横绑在两棵树之间,再竖着担上几根树枝,便成了马架;然后盖上油布,铺上干草晚上就可以睡觉了。
山上的天黑得早,亮得晚,刚到下午不久,黑影已经下来了。杜、石六兄弟已将车和东西都搬过来了,正在重新装车。这时满仓已把牲口该拴的拴,该绊的绊安排辙顺(妥当、顺当)。枣花娘的饭已经做好。
众人吃过饭后,都很累了,想睡觉,杨三爷却说:“先不要睡,那儿有棵跌倒的干树,把它抬过来,架在火上。”大家赶忙过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干树抬到火堆上。杨三爷说:“下半夜山风一吹寒冷无比,架上火可以逼退寒气,再说山中虎狼出没,夜里肯定要来,有了火就可以吓退狼群。今晚要轮流睡觉,一定要有一人值更。”于是,杜仲月和石进吉两人,一人值前半夜,一人值后半夜。
杜仲月将枪拿出来两杆,装满弹药,放在火堆旁。到了下半夜轮到石进吉值班。果然看到狼群向驼马靠近,眼里泛着幽幽的绿光。马吓得也不安生了,有的打着响鼻,有的用蹄子刨着地面。但狼看到火光后,一直不敢靠到跟前。石进吉也就没有开枪。
二天天亮,大家吃过饭后,接着赶路。杨三爷吩咐大家,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半山腰的庙里。
经过一天的艰难行走,直到天将擦黑时,众人才看到在左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隐隐出现了一座院落。院落周围古松环绕。藤蔓掩映中,有一座青砖瓦顶的院墙,院墙正面有一木制门楼,两扇黑漆染就的双扇大门已斑驳陆离,山门的门楣上有一块牌匾,上书“韩湘子庙”四个大字。众人根本想不到这深山老林之中,竟有一座庙宇出现,甚是惊讶。
杨三爷下了马,轻叩门环,过一会儿又轻叩几下。院内一直没有动静,杜仲月便说道:“恐怕是没有人吧?”杨三爷说:“没有人院里院外怎么扫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听得院内房门“吱吜”一声开了,有人问道:“谁呀?”杨三爷答道:“过路的香客!”随着脚步声的临近,两扇山门打开了,门内出现了一个身穿蓝道袍的年轻道士,疑惑地看着门外的一群人问道:“你们是干啥的?”杨三爷双手一拱,说:“小道长,我们是骆驼客,想借庙里歇息一夜,请问张道长在吗?”
“你认得张道长?”小道问。杨三爷回道:“认得!”“那你进来吧!”
小道说着领杨三爷来到大厢房,进了房门,昏暗的屋内,炕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道。杨三爷双手一拱,说:“张道长可好?我是杨三!”张道长高兴地说:“哟,是杨三啊,你可是有些年没见了,现在跑哪里啊?”杨三爷便将去新疆的事说了一遍。
张道士听罢,起身来到屋外,吩咐小道打开大门让其他人进来,又把左手两间耳房的门也开了,让杨三爷等人晚上住宿。
大家进到院内,才仔细看清院内的布局:和院门正对的是大殿,大殿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厢房的下手左右各有两间耳房,院的正中放着一口生铁铸就的大鼎,供香客进香所用。
原来这韩湘子庙在全国都极为少见;说是在明朝时有一位喜欢八仙之一韩湘子的人士,积极筹集善款,在乌鞘岭上建了一座“韩湘子庙”。初建成时香火一般,到三年后,据说香客们所求之事无不如愿,因此一传十,十传百,香火由此旺盛,庙内最多时有七个道士。
虽说庙内香火旺盛,毕竟路途遥远,香客进香不便,来进香的信众肯定没有平原上的庙宇多。加之乌鞘岭一年只有农历五、六、七、八四个月可以通行,平时都是大雪封山。庙内的道士自然供养短缺。有一个老道脑子活泛,他充分利用了庙内的设施,把左厢房用来住道士,右厢房专供云游僧人、挂单道士居住。左右四间耳房则用来接待过往商客和驼队,收取一些住宿费和香火钱。凡是过往的人员,必定在此住宿。因此,每年的收入甚是可观,也可供应庙内用度。
杨三爷曾在此庙住宿多次,因此和张道士相识。
庙院小,车马不能入内,杨三爷便吩咐杜仲阳、石进吉、杨满仓今夜在外面住宿值更,其余的人都到房子里休息。
到了第二天清晨,杨三爷命枣花娘抓紧时间做饭,吃完饭后杨三爷一行十人要到大殿内进香,众人在小道的带领下来到了供有韩湘子神位的大殿。说是殿还不如说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正中供着韩湘子的塑像,模样和戏文里唱的差不多。
大家跪定后,杨三爷拿来供品——三个三样面的饼和七个山药蛋。然后燃了香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带领大家磕了三个头后退出了大殿。
临行前,杨三爷将半袋山药蛋留给了张道士作为昨夜的住宿费用,张道士便欣然接受。杨三爷等人告别了二位道士,离开了“韩湘子庙”向山顶走去。
不久,山里便下起雪来,起初是雪粒,过了两个时辰,下的全是指甲盖大小的鹅毛大雪。天气也越来越冷,路也越走越陡,大家你拉我拽,顶着风雪往前行进。
这几天,最辛苦的要数赶车的几个人了。由于大雪盖着路面,满眼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路面的情况,加之路窄的地方仅容一车通过,右手是石壁,左手是万丈悬崖,人马如不慎跌入悬崖,必定粉身碎骨。杨满仓不敢骑在驼上,下来拉着骆驼小心地在前面探路。赶车的人一人牵驼,一人拉马,紧靠悬崖,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走一会儿人马便喘不过气来。所以要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接着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快到下午了,杨三爷喊道:“停下来,不走了,就在这儿扎营!”
大伙感到不解,认为今天天色尚早,还能走两个时辰的路,为何这么早就休息呢?杨三爷说了,如果再往前走,两个多时辰才能到达顶峰,到时天色已晚,下山吧由于天黑下不了,住宿吧,顶峰空气更加稀薄,且寒冷刺骨又找不到一块住宿用的平坦地方。这里有一块两间房子大小的突出山崖,人马可在此住一夜,明天一早赶路,到晌午即可到达顶峰,人马不休息,接着下山,到明日下午就能下到半山腰。
来到杨三爷所说的住宿地,大伙一看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在路的左面突出着一块巨大的石崖,崖面有兩间房大小的平地,崖的三面都是万丈深渊,目不及底。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杨三爷先让人拿来两把铁锨,将崖面上的积雪清理干净。在清理的过程中有很多石块,大伙想扔到崖下,杨三爷制止了。等到将积雪清理干净后,又命人们将小点的石块沿崖边摆了一圈,拣大的石块搬到路上,一只牲口面前一块,用来拴牲口。这些活干完后,杨三爷这才叫大家把货架子和车都卸了,沿着崖边摆了一圈。又叫人拿着镰刀沿路割来茅草树枝喂牲口。
这时,雪已不下了,杜仲月从车上取了几根木棍,在崖面上搭了个小帐篷,仅能供四五个人睡觉,其余的人只能是轮换值更。
生火做饭是最难的一件事,一则空气稀薄,点火不易,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火生着,再则没有耐烧的柴火,割点茅草,“呼”地一下就着没了。于是杜仲光和石进云就拿了把斧头拉了匹马往上走去寻找柴火。走了很大工夫,发现右面山崖上有一个被水冲下的树根,杜仲光赶紧爬了上去,用脚将树根蹬了下来,然后用绳子拴住,套在马上拖了回来架在了火堆上。
正因为有了这根树根,深山中才有了一点生气,人们才喝上了热水,吃上了热饭,晚上才没有被冻死。
夜里天寒地冻,人们都没有睡好觉,所幸没有出事。早晨起来,火堆里的火还未熄灭,枣花娘赶紧化雪烧水,将就着吃了点干粮,杨三爷便催促大伙套车赶快出发。
今日天气晴朗,大伙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格外精神。到了晌午便登上乌鞘岭的顶峰。
到了山顶风骤然增大,风将积雪吹起,激起了一团团的云雾,雪打在人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眼睛被雪迷得难以睁开,人和牲口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见杨三爷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就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做着手势。大伙明白是叫大家千万别耽搁,赶快下山!
人们便你推我拉,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走了約莫一个时辰,人们才感到轻松了许多。
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不假。上山时虽说难但也罢了,尤其是车,下山比上山要难:因为马车没有刹车,现在走的都是陡下坡,没走多远车速就加快了,推着驾辕的马向山下跑,如果不减速,马就会被后面的车推倒,就会车毁马亡;到了急转弯处,如果不减速,就会直接冲入万丈深渊。大伙你拽他拖车还是往下冲。
看到大伙的狼狈样,杨三爷走了过来,坐在车后面的石头上,抽出旱烟一边抽一边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只见他“叭、叭”两声将烟锅里的烟灰一磕说道:“去砍两根胳膊粗的松杆来!”杜仲阳和杜仲光赶快拿了斧头,一会工夫,两根松树杆砍来了。杨三爷选了两段好的松杆,用绳子把松杆绞在车尾上,松杆的上方系上绳子,一头用人拉着,松杆的下头呈斜状紧贴着路面。如果想要马车减速,只要后面的人一拉拴在松杆上的绳子,松杆的下头就会犁在路面上,轻拉则车慢,重拉则车停,不拉则车走!
这一办法很奏效,不但车保险了,而且人也轻松了。
下乌鞘岭时,只在山上住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驼队下了山。在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休息了一天。这才朝嘉峪关进发。
又走了十几天,来到了嘉峪关。
除了杨三爷,其余的人都没来过嘉峪关。大家都以为嘉峪关可能是一处雄伟而繁华的地方,来到实地一看并非如此,虽说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宏大,但也不乏中国雄关的风采。
嘉峪关是西北的重要关口,也是军事重镇,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过去的关楼早已损毁,现在看到的关楼是后来修建的。楼高约六丈,分为三层。两边有两座箭楼,箭楼的两边连接着城墙,城墙高约三丈,宽约四丈,足可跑马行车。
关楼内建有一座瓮城,瓮城内驻有军队和衙署。衙署的设置是专门用来倒换关文、为犯人办理交接手续的。瓮城的外面则是民居,有几十家货栈、客栈和商号,还有几家饭铺,构成了一个小市镇。虽然人口不密,但也不失繁华。
杨三爷拿着货单找到了这家货栈,货栈掌柜的仔细查验了货单后,吩咐伙计按照货单给杨三爷发货,杨三爷便命杜仲月清点货物,其余的人往驮架上绑货。
嘉峪关的货栈是专为运往新疆的货物设立的。商人们冬季将内地的货物运到嘉峪关储存,待到春季时再转运至新疆。驼队只要凭借提货单,就可到货栈提货,然后运往新疆。
这次运的货很单一,只有新疆人喜欢喝的茯砖茶,一共是九驮。快到晌午时,杨三爷命人把货架转到隔壁的客栈里。开了房叫众人休息。并叮嘱众人好好洗个澡,凡是能够盛水的器具都用来装水,除购买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外,又买了几十斤盐,因为除了人吃盐外,骆驼最少每十天要喂一次盐。另外,将杜仲月车上的所有东西全都集中在了石进吉的车上,杜仲月的车专拉草料。
驼队在嘉峪关休息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早上,驼队从嘉峪关出发,踏向了西去的茫茫戈壁。众人望着渐渐远去、越来越小的嘉峪关城楼,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
自打农历二月初从靖远出发,现在是三月初,到了嘉峪关算来走了有一月多。杨三爷回头看了看远去的城楼,怀着复杂的心情自言自语道:“眼时是走新疆的第三道难关:鬼门关了!”
杜万敬,汉族 ,祖籍甘肃。生于1954年,毕业于新疆昌吉师范汉语言文学专业。一直在昌吉市从事教学工作,后从教育局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