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八点多钟,我们穿过一场春雨去茶山。我请了问清兄带路。问清是开化本地媒体人,踏遍当地山山水水,自然也知道哪里出好茶。我们去的是苏庄——很远,从县城出发,还要一个多小时——县志记载,崇仁四年“进贡芽茶四斤”,就产自苏庄。
这一路上,春和景明,油菜花在路的两旁盛开,春雨给远山披上层纱,云雾仿佛就停栖在半山腰上。白色的梨花在河边开放,衬在远处黛黑色的鱼鳞瓦的屋顶。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去远行,何况是去茶园呢,又何况是去钱江源国家公园境内的茶园呢。——苏庄这个地方,几为浙江的最西面,再走几步,就是江西的婺源了。此地山高林密,终年云雾缭绕,又是国家公园境内,有云豹、黄麂、黑熊以及白颈长尾雉等珍稀动物出没,自然是有着天然条件可以出好茶的地方。想想看,敏捷的黄麂在溪边饮水毕,奋起四蹄,轻盈地掠过茶园;长尾巴的鸟,也骄傲地从茶园上空飞过;那云雾,长久地停栖在茶园的高度。这样的地方,茶,一片树叶,穿越漫长的冬天,悠然缓慢地从枝头萌发,是不是必然携带着山林草木的气息,携带着云朵幽兰的气息?
山重水复之中,我们到达蕉川,一个宁静的小村庄。茶农老丁,进城卖茶,此刻仍未归家呢。四面大山环绕小村,山上都是茶园。进山路上,我看到茶园中三三两两,都是采茶的人,说笑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茶山之下的田畴,则多种着油菜,漫山遍野的黄色如此明亮。这个时节,正是春茶采摘的旺季,村中妇人,大多上山采茶去了。
我们便也去爬山,山颇有些陡的。问清兄说,高山上的茶,比半坡的茶好些,而半坡茶又比平地的茶好些。千米以上的高山,茶芽出得晚,芽头又少,山上仙气逼人,茶是春山的妙物。那么,到底是山上的茶,还是坡上的茶,还是地上的茶,你只管放心——那些经验老到的人,一喝,就能喝出来。
老丁的妻子汪美仙,每天上午也是上山采茶。然采茶最厉害的,是邻县婺源的那批采茶女,在村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天天住在大礼堂,睡在地上的大通铺。她们手脚麻利,一天能采五六斤茶青。
采明前茶,要求一芽一叶,这是十分严格的要求。看采茶女采茶,简直要眼花缭乱,她们两手上下翻飞,在茶叶的嫩尖上跳跃与舞动。那两只手,各管各的,仿佛是那高明的钢琴演奏家,在茶叶尖上弹奏着无声的奏鸣曲。果然,有一些鸟鸣从林间传来,鹧鸪,或者子规。子规鸟的鸣叫,春山上能一阵一阵地听到,刚好我前一天翻读《枕草子》,见书中提到“子规的叫声,更是说不出的好了”。而就在这样“说不出的好”的鸟鸣声中,采茶女们辛勤劳动着,从早到晚,要忙上整整一天。
山上茶园里,那一行行茶树,是老丁亲手植下的,已有十多年。福鼎老品种,用它的芽叶制成的开化龙顶茶,能卖出好价钱。这个品种的茶叶颗粒饱满,茶青修长敦实,是茶农们的最爱。这样的茶青在整个收茶季节里约占七成,这也是高品质龙顶茶的保证。有的芽头,茶树品种是另一种,芽头又粗又壮,外行人一看很好,而懂行人却是不要的。
近午时分,老丁终于从县城回来了。老丁每天清晨天不亮时,就要带着新炒制的茶叶进城去卖,卖完了再赶回家。清明前这段时间,茶叶是一天一个价,茶青当然也是如此。老丁的茶叶好卖,他有一手炒茶的绝技。说起来也奇怪,老丁作为真正的老农民,从前是开拖拉机的,二十年前才转行种茶和做茶,然而一做茶,就做出名气来了。人都说他炒的茶好,“到位”。开化的龙顶茶,有三种香,你泡一杯茶,喝喝看,闻闻看。他们那些买茶的老茶客,都候在路边,手上一杯茶,一喝,就喝出味道来了。
开化龙顶,有三种香——兰花香最妙,板栗香次之,玉米香又次之。而这茶的香气,是与炒茶的手艺密不可分的。譬如说兰花香,首先是茶青要好,炒制手艺更要精微。精微在于,控制炒制时手的力度,火候的把握。兰花香气的出与不出,就在微妙的一瞬间,过几秒钟,茶叶就老了,说不定就焦了。嫩幾秒钟,火候不到,香气也出不来。用那些老茶客的术语说:“一个是杀青要到位,一个是香气要到位。”
说到底,制茶,靠的是一种悟性。
或者说,要看是不是跟茶有缘。
那么,老丁是与茶有缘的。当年他改行制茶之后,自己扦插繁殖茶树苗。挑老嫩刚好的茶树枝条,一叶一节,剪断之后插入土中,布上薄膜,扦插成活率可达九成多。而有的人学他的样,也搞扦插,居然成活率不到二三成。
再说老丁炒茶手艺到底怎么样,他自己说了没用,得听老茶客的——每天清晨,老丁背着自己做的茶去市场售卖,他和大家一起把袋子歇在地上,就等着人来问货。有的人伸手抓一把,看一看,再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连一杯茶都不用泡,就说这些茶叶都要了。老丁的茶叶,不仅每天很快卖完,而且价格都要比别人贵上十元二十元钱。
茶叶市场是很有意思的,每天只在清晨热闹一些,到了八点钟,人群就都散去了。买的和卖的,到了这时都已成交。那种激烈,那种争抢,那种焦灼,那种激动人心,此时都烟消云散。天亮,人散,买到好茶叶的人开心,脸上抑不住的笑意。没买到好茶叶的人,就一脸懊恼。卖茶叶的人,高卖了十元二十元,也开心得不得了。
待到人群散去,再要找到对方就难了。有一年,春天都快过完了,有位外省茶商,转了十八道弯的山路,找到小村庄的老丁家来。一见面就说,你就是老丁?我可把你找到了。原来人家曾经喝过一次老丁的茶,后来四处打听,用了一两个月才找到了。老丁说,你找我没有用啊,你看春天都快过完了,今年的春茶,都卖完了。
对方说,没事,没事,找到就好,明年春天,我找你买茶呢。
事情总是这样的——要看缘分。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老丁家吃饭。老丁喝了半碗烧酒。问清兄也陪老丁喝了半碗烧酒。一桌子的山里菜,是老丁妻子做的。山里人的口味,略有点咸,但是香啊,咸鱼、咸肉,都香。我吃了两碗饭。
老丁每天都喝这么半碗烧酒。喝了酒,干活才有劲。老丁端酒碗的时候,我看他手掌上记着数字,便让他摊开给我看:
20
20
21
黑色的笔迹,嵌进了掌心的纹路里——每天都会有几个数字记在他的掌上。掌纹有点粗糙,甚至有些微龟裂。如果我是个看手相的人,说不定能从中看出几场老丁人生的转折。然而我一看这手掌,说,嗯,不错呀——今天卖了这么多茶叶啊。
是的,这天早上,老丁卖了61斤茶。
老丁最近辛苦啊。每天晚上炒茶,要到凌晨一两点钟。眯两三个小时,便要起床去卖茶了。回到家中,吃过中饭补个觉,到了下午三点多,又要出门去收茶青。当然,不用跑远,只在附近的村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采茶女们自己称重,老丁则根据茶工报的重量算钱,邻里之间,互相信任。老丁收茶青,价格算是开得高的。当天最好的茶青,卖到45元一斤。一个多小时后,老丁便能收获200多斤茶青。
茶青收回,先是摊青,到了晚上再炒茶。量越多,人越累。
曾经是拖拉机手的老丁,这二十年间转型做茶,承包茶山、买茶机、炒茶叶,攒了些钱,把家中老屋变成了炒茶房,又在旁边盖起三层小洋楼。
趁着晚饭时间还没到,老丁抓紧时间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老丁家门前,有一条清溪,溪水潺潺,一直向山外流去。这便是钱塘江真正的上游。我想到一句话,“茶生一处,天地一方”,大概可以算作是蕉川这个小村庄的写照吧。
告别了老丁,我又往更深的山里去,行了四五公里的样子。盘山公路一直绕啊绕,从茶山上绕过去,茶树层层叠叠,那绿意也是层层叠叠,黄昏之中,依然有零星的茶农在那山头上采茶。头一天下过雨,瀑布挂在山边上,桃花开在屋角。小村庄安静极了,只有水声与鸟声,从山谷里传来。
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我想,许多城市人喝着一杯绿茶的时候,大概想不到,在蕉川这样一个小山村,一叶绿茶,最初是从这里出发的吧。
到稻田去的时候,只觉得莫名愉快。一个人带着相机悄悄就去了,趁着太阳还挂在西边矮山头,余晖仍洒向田野——正是好时候,这会儿红蜻蜓在稻田上空密集飞舞,蝉鸣已不再声嘶力竭,小山雀在乌桕树上叫个不停,还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在稻田上飞来飞去。我纳闷小飞虫们不知道此时正是危机时刻吗,所有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青蛙,飞鸟,甚至蜘蛛。
我在稻叶丛中蹲下身来,守株待兔,看一只青蛙如何收拾一只青虫,一只蜘蛛如何请君入瓮,还有红蜻蜓为什么飞得这样欢快,童年时候遇见它是在哪一天。
在田间无所事事的时光都成为一种享受。因此我是一个南辕北辙的农民。到了秋天稻谷成熟,我们家的田并不显现出一派沉甸甸的丰收景象,至少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家的水稻产量不如邻居令狐家的——令狐家的水稻是杂交品种,一串一串稻穗就像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我们家的水稻是常规稻种,此时还伸着执拗的脖子,青筋暴怒像个愤青。我算是明白了,底气不足的人容易愤怒,以壮声色。不过老实说,水稻种成这样我也不觉得丢脸,我们少施化肥少用農药,谷粒奉与虫子飞鸟同享,能有如此收获,吾心甚慰。君不见,我在这片稻田还收获此等悠然自得的美好时光吗?
若以游戏之心来看待劳作,则农事也不再辛劳。
这是我的观点。虽难免偏颇,而我亦早就是一介偏颇之夫。
割稻之季,我在群里呼朋唤友,来玩呀,来玩呀!结果,朋友们带着娃,开着车,从四面八方啸聚而至,把我村一条主干道都给堵了。村人没见过这么大阵势,老人颤颤巍巍来问,娃子你家办什么喜事?我说,获稻之喜。
居然真有那么多人,都是奔着“玩”来的——并没有指责我忽悠大家来帮着干农活。现在城市里的人,离自然太远了,偶尔去趟街心公园就觉得亲近了一回大自然。其实大自然离你还很远。在街心公园的两棵树中间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就露出享受的神情——其实不过是狠狠吸进两口汽车尾气。而在我乡下,那么充足的纯净空气,没有人来吸,十分浪费。我觉得吧,大家即便是来到我的稻田挥汗如雨,那也是值得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这样“玩”过——真的,你何尝这样脱了鞋袜,放开束缚,丢掉身段,挥洒自如,参与到一场游戏当中?
一位叫盛龙忠的摄影家,在我们家稻田开了一次摄影展。在一场收割劳作开始之前,他从行囊里掏出冲洗放大的照片,郑重地布展——把照片一张张夹在稻穗上。那些照片是他好几次偷偷到稻田里拍摄所得,从五月到十月,水稻生长,他看见了一片稻田的时光流逝。这样的稻田摄影展,大概算全中国首次吧,或者全宇宙首次——时间如此之短,展览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就把展览撤了,然后把水稻撂倒在地;规模如此之小,观者不过五六十人,如果要加上飞鸟与蜘蛛,亦不过百;仪式如此素朴,居然没有领导讲话,只有一位稻田大学校长,括弧我爹,叉腰乐呵呵地笑着说,“拍得真好”,因为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呀。
又有一年春天,我们在田里插秧,二三十个孩子,从幼儿园到中学的都有,纷纷坐在田埂上画画。有的孩子画完,就蹦到田间去,泥水飞溅,孩子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中间。还有一个孩子,当我们把田间的空隙都插满了秧,他还不舍得离去,田间水光映着天光,远处青山空蒙一片,四野宁静,一个孩子站在天地之间,草木飘摇,我觉得他就仿佛是小时候的我了。
水稻收割,多在寒露前后,村人们打板栗、挖番薯、摘南瓜,收获各样的果实。我们在田间收割,第一个人拿着镰刀下田,大家陆续走到田野中间,收割六百株水稻(居然只有六百株,而我们有六十多人);直到把水稻收割完毕,脱粒,稻草扎成把,人群散去,稻田归于宁静——有一台摄像机从头至尾记录了这一切。这58分钟的收割过程,后来制作成一部只有15秒钟的动画,被命名为《TIME》(时间)。这是一次稻田里的艺术实践,每一个来到田间劳作的人都是这部艺术作品的作者。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我们看见时间的流逝,看见春天秧苗青青,雨雾朦胧,秋天水稻金黄,天空高远,再过不久就是冬天,稻田荒凉而寒冷,万物凝止,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时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唯有人生在这里流逝。这样的一次稻田的劳作,使我们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我们的时间是如何虚度,想到爱,想到世间珍贵的事物怎样离我们而去……就这样,一片稻田,以令人忧伤的方式,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一位叫钉子的油画家来到稻田,他背着画架和各色颜料,在田埂上创作了一幅作品。一个叫郭玮的北京姑娘来到稻田,低声唱了一首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歌谣。一个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伦敦女孩来到稻田,以她自己的方式写下几十行诗句。还有一个说阿拉伯语的人类学博士来到稻田,把我写水稻田的一篇文章翻译成鸟爪一样的文字,传播到他自己的国度……
然而,我还是要说,这一切都是游戏。这一片水稻田就是一处游乐场。它并没有多么微言大义的部分。它只负责虫鸣、鸟叫、蜻蜓飞舞、万物生长、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它向真诚的人敞开怀抱。至于,是不是每个来到稻田的客人,都能看见它最有意义的部分,它沉默不语,亦从不给予提示以及任何保证。
1
临水照花,临的是淮水,淮水泱泱,一条大河。
我们在淮水之上,仿佛回溯一条光阴之河:从这个秋天的午后,回溯到一百年前,二百年前,继而回到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天。那也是一个午后。庄子与惠子,在濠河桥上散步,吹风,说话,很是悠然。当他们望向水中,只见一群鯈鱼来回游动,跟他们一样悠然自得。庄子便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这其实有点类似于诡辩术。我也觉得像是两个孩子在斗嘴皮,有时是毫无逻辑的。有一个下午我和朋友在树林里走,我们看见一丛野山楂,红得耀眼,星星点点。我们欢呼雀跃,跑过去摘起来吃,朋友吃了一个,说:“哇,真甜!”
我吃了一个,说:“哎哟,好酸。”
接下来就是一场争论,关于酸与甜,关于这颗山楂与那颗山楂。世界上的某些标准在哪里,人对于有些事物的感受是相当主观的,知道与不那么知道,欢乐或者不那么欢乐,并不像泾水和渭水那般分明。总有一些地带处于阴翳之中。
一尾鯈鱼一摇身子带出圈圈涟漪,它拒绝外部解读。
斗嘴的意义有时并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
结果无关胜负,过程才是意义。
2
濠水穿城而过。此城名叫濠州。后来改叫豪州。再后来又改叫濠州。
脚下是濠水入淮处,临淮关古县城。
临淮关是一个爬满藤蔓的旧日之地。穿过磨豆浆的袅袅香气,穿过一路的风尘仆仆,抵达临淮关需要一个仪式感很强的过程。譬如说,第一步是弃舟登岸,人群如鸟兽散;第二步,手持一截残砖,晃着膀子招摇过市;第三步,举起相机对着墙壁上的漫漶语录,对焦凝视达半分钟之久——凝视久了,机关自动打开,吱呀一声,一扇进入临淮关古镇的隐秘的小门随即开启,此时你要警惕,看看前后无人,方才可以侧身而入。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道路。
临淮古镇,古矣。春秋时是钟离国都。秦朝,设钟离县。东晋,设钟离郡……清末,淮水淹没临淮城,临淮县并入凤阳县,因此地靠近淮河,始称临淮关。
《庄子·秋水篇》所载“濠梁观鱼”的发生地,就在临淮关古镇西南,胡府村。
老街人迹少至,小巷蜿蜒曲折,弄堂纵横交错。可以想象这里曾经的繁华。必然的,濠水、淮水在临淮关相汇,小镇一分为三,一如武汉三镇的微缩版,到底是淮河上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
水陆码头最不缺的是什么,鼎沸人聲。
譬如说,茶楼酒肆,南北杂货,猪肉铺子,贩夫走卒;譬如说,马嘶骡叫,夜半钟声,客船乡愁,孤帆远影;譬如说,唱戏的,跑腿的,卖艺的,牵驴的,都在这儿会聚了。我们往前走着,就看到这种种的人物,声音,图像,故事,都在青砖路面和小巷深处,复活了。
再往前走,就看到庄子了。
3
鱼应当怎么观?
我以为,当作壁上观。
最多,一边壁上观一边发些议论——和庄子与惠子那样就行——不宜再多了。
濠梁八景,凤阳八景,我们抓阄,这是一种游戏。冥冥之中,一个人,与某一个地点或一道风景的关系昭然若揭。我抓到的是“濠梁观鱼”。
我非鱼,焉知如何观之?我在城墙脚下的淮水边,寻找水中之鱼。脚下的残砖碎瓦真多,有的还有花纹或字迹。同行诸友你拣一片,他拿一片,每一片都可以看上半天。
然而残砖碎瓦也非鱼。
我朝水中望,搜寻半天,无鱼。
就在快要离去时,望向江上远处,有妇人驾渔船在收网。我喊:“有鱼吗?”
她答……我没听清。
——看捕鱼人在江上劳作半日,也是一种观鱼。
4
嵇康说:“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
在荒郊野外,看鱼,观鸟,对花,都是美好之事。要不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天寒地冻还去钓什么鱼呢?
钓鱼之人,意不在鱼尔。
譬如史上最有名的钓者,一是姜子牙,一是严子陵。
姜子牙在渭水之滨的磻溪,一个人举着竿子钓鱼。竿短线长,不仅没有鱼饵,就连鱼钩都是直的,其钩高悬,离水面尚有三尺多。这是怎么个钓鱼法?
山人看见,笑掉大牙。
但姜子牙就这么厉害——虽然没有钓到鱼,却依然天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隐居十载,最终钓到一条大鱼,周文王。
严子陵呢,隐居在富春江畔,披羊裘,钓泽中。
他钓鱼,是真钓鱼。
严子陵高坐钓台,心手合一,如入无人之境。
陆游不钓鱼。
陆游是绍兴人,绍兴人本就爱鱼爱虾,家常下饭鱼虾蟹,陆游最爱是鲈鱼。
晚年贫困潦倒,陆游写了一首《买鱼》诗:
“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直钱。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
吃鱼——这是对鱼的又一种观法。
5
濠上回来,抽空走了一趟佛山,又到梁园转了一下。
梁园,乃岭南文人园林的杰出代表,广东四大名园之一。此园精妙,宅与园,园与山,山与树,树与石,石与水,浑然一体。花木成荫、松堤柳岸,颇有游园之乐。忽于山下池中,见得数百锦鲤悠游,一忽儿来,一忽儿去,群鱼如风如电,游人观之,如痴如醉。
友人叹:“愿做此园一条鱼尔。”
我一愣,甚好。想那八大山人画鱼,翻着白眼向世人,真是岂是此鱼。殊不知,八大笔下之鱼,正是他自己的化身。
这样一想也就明白了,陶渊明采菊,采的岂止是菊。
也就明白了,庄周梦蝶,哪有什么蝶,不过是庄周这只蝶。
一切眼前景,不过是内心之映射。
想起那日我们在淮水边上,临水观鱼,但见大河滔滔,哪里看得见什么鱼?
并非无鱼,我们就是庄周的那群鱼。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