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从字面上讲,应该是天然的敌人吧!譬如青蛙和蚊子、猫和老鼠、老鹰和兔子。有人将这种概念引申到社会学意义上,推出警察与小偷、城管与小贩、老师与学生等。我不敢说这种推导有多规范而严谨的价值,但这种类比,倒是将天敌的基本属性描述得很贴切。天敌是由一强一弱两个对立生命体构成,强者对弱者的命运具有决定性操控能力,二者的仇恨与敌对是从娘胎中便由遗传基因决定的,不可调和。
这种概念不是从教科书中得来,而是我想当然的结果,几十年如一,基本不变,直到我见到那一胖一瘦两个相互恨之入骨的乡下女人。她们俩符合天敌的一切标准,每次见面,都会看对方不顺眼而恶言相向。所不同的是,她们都是弱者,都不具备改变对方命运的能力。如果她们能像猫头鹰与老鼠般实力悬殊的话,我想她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撕碎。
两个女人,何以结下如此深重的仇怨呢?这还得从她们的职业说起。胖女人是菜贩子,无证,城管上班,她下班,每天最佳活动时间早是晨约6点至7点半,7点半一过,再好的菜也就要忍痛大甩卖了。周围的市民也渐摸准了路数,一般都是踩着点来买便宜菜,让她原本不高的利润大打折扣,有时,因为卖得太投入而忘记城管已至被缴了秤,那就连本也保不住了。按道理讲,她最恨的人应该是城管,这才符合一般规律。
瘦女人是街道保洁公司请的临时工,负责分片管理胖女人卖菜的那段街道,每天凌晨4点开始工作至上午,工作目标是在天亮前将街道清扫干净并通过验收,不能留丝毫的残渣和纸屑。
这样,两个女人便有了冲突的时间和由頭。胖女人的菜屑,不可避免地要落在瘦女人扫过的街道上,瘦女人于是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领导的批评和处罚,这些都还不算可怕,最严重的是,次数多了,领导就会认为她偷懒而要喊她走人——这可是万万不能的,因为她每月五六百元的工资,是读大学的女儿不可缺的生活费用。她和老公分工,一个管学费,一个管生活费。这个工作是她千辛万苦碰肿了头才勉强得来的,她绝不能丢掉,她必须好好保护它,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那个屡劝不听的胖女人赶走。
胖女人每天凌晨2点多从家里出走来,骑十几公里车从三环路外的批发市场进货,然后拉到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城管盯得不是太紧的僻静小街上来卖,而且也有一批固定客户,岂肯被瘦女人几句话一说就丢了。她每天这三四十元的辛苦钱,是儿子读大学的费用,那可是她唯一的盼头和希望,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两个女人的斗争便由暗到明由静到动地展开了。胖女人由最初不小心地小范围扔菜屑到后来故意地大范围扔菜屑;瘦女人则一面在后面清扫,一面咒骂,甚至扬言要打电话找城管。这不仅没有镇住胖女人,反而将胖女人对城管的新仇旧恨全部激发起来,发泄到面前这个和城管一样穿着黄马褂的女人身上;像受了人欺侮的麻雀,往稻草人身上拉屎一样,把气撒在她身上。
两个人也许在乡下都是吵架高手,水平旗鼓相当且各有妙招,成为我家楼下的一道风景,很多时候,我几乎可以像听闹钟一样,按她们的争吵起床送女儿上学。
这两个身世相近、收入差不多、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中年女人像天敌一样相互憎恨着,她们彼此怨毒的咒骂,成为扎进都市宁静早晨的一根木刺,给看似和谐的空气中,注入一股难以抹杀的不和谐气息。
(荐自微信公众号“曾颖眼中的世界”)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