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2019年7月,摄影师严明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2012年的夏天,严明带着儿子严亨回老家安徽定远过暑假。一天傍晚,他去公园溜达,看到一匹石塑的斑马孤零零地立在树丛中,夕阳照过来,画面很美。等到第二天同一时间,他带上父亲和儿子,三人一起来到“斑马地”,将儿子扶上马。父亲举着一只手电筒打光,他按下快门,用相机记录下那一瞬间,取名《严亨与斑马》。从2002年开始拿起相机“扫街”算起,这一年是他摄影的第十年。
两年后,同样是夏天,严明和儿子再到公园,发现那只斑马已经残破,倒在大树下。严明又给儿子和斑马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严亨站在马头一侧,因为踢球受了伤,他手腕上正缠着白色的纱布,“仿佛要与悲壮倒下的小斑马共情”。
“社会每时每刻都在滚滚向前,瞬息万变。”忆及当年,严明如是说。面对时光的流逝,社会的变迁,他选择用相机定格瞬间,让照片讲述那时那刻的故事。如今,他把那张《严亨与斑马》放在新书《长皱了的小孩》的封面上,回望过去,找到最初的自己。“少年抱着理想一路狂奔,跑着跑着人老了,长了褶皱。这世界上其实没有大人,只有长皱了的小孩。”他说,少年心最珍贵。
《严亨与斑马》的背后,连系着亲情与乡愁——那是唯一的一张父亲给严明当助手的照片。5年后的春天,父亲因肺病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在沮丧和忧郁之中。站在生命中一个巨大的断裂口上,他往两头望,少不了会有一番断想。
“这断想我无法通过摄影来解决的,只能用文字這个工具”。于是,他动笔写作,也就有了《长皱了的小孩》中的种种回望和感慨。而这回望,一方面是想看看“我如何成为现在的我”,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打气、壮胆,坚定“我的过去应该不会输给未来”。
因为父亲安葬在老家,严明再次回到故乡——安徽一个古老的村庄。20多年没有回去,“记忆里故乡的原貌一去不返”。他关于故乡的回忆,全部都是夏天的。那时候,村里人大都在屋子外面过夜,有的用木架子撑起绳编床,上面放上篾席,躺上去清凉又透气;有的干脆直接铺在打麦场的地上。因为学习成绩好,严明成了孩子的中心,一到晚上,大家都聚拢到他身边,睡成一排,唱童谣、看星星、讲故事。“美好的、无以复加的童年,是我后来能去行走闯荡的凭倚。”
后来,父亲到县城工作,严明一家搬走,“故乡,终成为记忆中不可战胜的夏天”。读高中时,父亲曾允诺他,如果考上大学,就送他一只小相机,但最终并未兑现。等到离家时,父亲给他买了一把木吉他。大学是摇滚的时代,用严明的话说“满街黑豹,一地唐朝”,他在那里爱上了摇滚。
大学毕业后,他按部就班成了淮南一名教师,那是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的夙愿。但他仍苦练琴技,后来辞去工作,北上拜师学艺,专门搞起了乐队。上世纪90年代,内地摇滚风潮突起,听闻到闽南地区歌舞厅“下海”“走穴”可以挣钱,他选择南下,一唱就是10年。
有一天,严明发现苦学10年的音乐并没有眷顾他,“就是一个练家子,技术超级好,竞逐速度、迷恋设备,但好像离真正的音乐还挺远。那些谙熟互联网技术的年轻人,三四年就走完了我10年的路”。于是,他把葫芦丝、口琴、架子鼓、贝斯一股脑打包扔进了床底,开始到报社写稿赚钱养家。
“摇滚对我来说,是破除,也是创造。它给了我思维逻辑、行事方式、自始至终的信心。”多年过去,回忆起10年的乐队生涯严明说道。这些有关摇滚的感悟,也直接影响到他后来以至今日仍在从事的事业——摄影,“在开始摄影的时候,我就特别明白,要创作,不能去追设备,不能去复制别人的美图美景,作品要有个人的思想输出”。
严明用镜头记录下那些被忽视、被遗忘的种种。上排依次为《朝天门码头贵妇》《下班的米妮》《夔门的猴子》《严亨与斑马》,下排依次为《无头将军》《清晨的萨克斯》《被弃置的佛头》。
在报社做记者时,严明慢慢喜欢上了摄影。他买来数码卡片相机,边拍边学,每天走路上下班,疯狂“扫街”。就在“扫街”的过程中,出现了他第一张可以定义为摄影作品的照片。
那是2003年的一天,他在马路上行走,看到围墙上有一个楼盘广告,上面是一位穿西装、戴礼帽的男士在打高尔夫球时的背影,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跷起。正好一位女清洁工从远处一点一点擦过来。严明就在旁边等着,一直等到清洁工擦到男士的背后,做出同样的动作时,他按下快门,这张照片最终得了一个摄影奖。后来,报社把严明拍的那些有趣的照片刊发出来,命名为“一个文字记者的街头观察”。他发现自己找到了除文字外的另一个表达出口,索性转岗,成为摄影记者。
从那时起,除了工作摄影外,一有时间严明就往外跑,跋山涉水自由拍摄。2009年初春,他到山城重庆“扫街”。某日傍晚,朝天门码头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贵妇的身影,穿着光鲜,体态丰满,发髻高耸。她的气场让严明一阵头皮发麻,“毛领大衣裹起富态的腰身,全部重力交由穿着紧绷铅笔裤的双腿支撑,再汇聚于细细的高跟,将台阶直踩得磕磕作响”。
严明觉得贵妇的出现,完整了他对重庆上下半城的理解。“下半城是重庆文化的发端,滋养了城市的经济,贵妇就是下半城滋养上半城的缩影。”这张命名为《朝天门码头贵妇》的照片,后来成为他著名的作品之一。
也是那一年,严明在奉节拍下一张《夔门的猴子》。照片上,猴子沉默地坐在石栏上,在它身后,是唐代诗人李白笔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这张照片让导演贾樟柯想起了自己在路上的故事——他也曾亲临夔门,像在重走李白走过的路,有“今古不分”的错觉。
拈花的大叔,下班的米妮,站在浓雾中的僧人,在泥淖跋涉的赶猪人,在船舱里捂住口袋睡觉的女孩,聚集在码头张望着同一片远方的候船人……在一次次行走中,严明将他们记录在黑白胶片上。这些行走码头的故事,以及照片,后来都收录在他的第一本随笔集《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中。
2010年初,严明辞去工作了9年的报社工作,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理由是“我要去实现理想了”。
真正“自由”之后,严明就像只迁徙的候鸟,一攒够盘缠和胶卷,就带上相机往北飞。在历史文化之乡河南浚县,他遇见拱手作揖的古人雕像丢失了头,拍下《无头将军》;在“塞上煤城”宁夏石嘴山,他看到未建完的巨大佛首躺在废墟上,拍下《被弃置的佛头》;在古丝路重镇张掖,他看到一家面馆守候在无人旷野里,拍下《雪中的王麻子面馆》……
“经济大潮之下,这些东西是会慢慢被淡忘,被忽视的。我拍的其实是文化碎片,是一个大国背影。”严明说,他不断捕捉散落在各地的文化碎片,将之放在一起命名为“大国志”。2011年,“大国志”系列中的一幅照片《清晨的萨克斯》获第三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这个奖专注于对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记录,是摄影界重要奖项之一。那张照片上,几只做飞翔状的假仙鹤被支在铁架上,一名男子站在下方吹萨克斯。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的作品。有人说,严明的照片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在取景框里糅进荒诞、忧伤和特有的灰色幽默”;也有人说,严明的作品给出了“比较能够揭示当下社会的某种世事沧桑的视觉隐喻”。但在他看来,摄影作品反映的是摄影师对世界的态度和判断,好的摄影必须要“与我有关”,“你是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照片,拍照就是拍自己”。
如今,严明已拍了近20年,依然喜欢那种“江湖漂泊”的感觉,“寻觅的喜悦、收获的欢欣,总让人乐此不疲”。只是关于未来,尤其是社会审美,作为摄影师的他仍旧感到迷茫和困惑:为什么会有机器人摇滚乐队,摇滚的本质不是创造吗?摄影为何会有唯美派,悦目的就真的赏心吗?为什么许多偶像小鲜肉明明没演技,却偏偏有著最好的票房与流量……他甚至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论唯美》,谈是非、对错、美丑、善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识,现在却成了普遍的问题,让我感到有点心寒。我就是要退一步,把它再提出来”。
严明给记者讲起了“老董之死”的故事。在安徽淮北有一个古镇叫临涣,老街上有一个茶馆,老董是那里的常客,白胡子,脸色黝黑,抽一支跟胳膊差不多长的旱烟袋。有一年,一幅以老董为主角的临涣茶馆摄影作品在某个比赛中获了大奖,茶馆由此成了摄影基地,老董成了明星。老董发现自己是被需要的,便开始向拍摄者收费。他只需抽烟再抽烟,偶尔附赠一点微笑,钱就源源不断地来。后来,老董死了。
“不知是老董推动了摄影还是摄影推动了老董的西去?摄影到底是什么?说到底,没有真,谈什么善和美呢?”严明说。
严明摄影师、作家,安徽定远人。侯登科纪实摄影奖、法国“才华摄影基金”奖得主。曾做过中学老师、摇滚乐手、记者等,现为自由摄影师。摄影代表作品为“大国志”系列,出版随笔集《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大国志》及同名画册、《长皱了的小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