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李红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
6月25日,是人民艺术家吴冠中先生逝世九周年忌日。
8月29日,是吴冠中先生百年华诞。
由清华美院和中国美术馆联合举办的“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百年诞辰展” 4月25日隆重开幕,这也是吴冠中个展第六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
人生短,艺术长,吴先生用他多彩的画笔和多思的文笔,影响世道人心,为世间留下不朽的画卷。
我与吴先生的缘分始于1999年。在一次朋友组织的聚会上,听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味不久前随吴先生在坝上采风的趣事。当朋友向吴先生介绍我时,吴先生微笑着告诉我他是《北京晚报》的读者、作者,他说注意到“五色土”这个叫“赵李红”的编辑,就猜想一定是随了父母的姓。他不仅亲切地拆解名字体现的“家庭民主”,还用马克笔在一张A4纸上为我写下“情理交融”,落款时间是1999年8月6日。赋予我工作、写作的动力和方向。
吴先生一口浓重的江苏口音且语速飞快,别人听起来有些难懂,可我却自诩无障碍。我不仅出生于南京,而且从38天起把我带大的阿姨,就是同样的江苏口音。得知吴先生的家乡宜兴,听他讲小时候家人划船送他去考学,真心羡慕那个出门就能划船的水乡……
后来我多次去宜兴并喜欢上宜兴,知道那里是紫砂壶的老家中国陶都;知道那里有 “梁祝故事”的发源地善卷洞;慕名 “状元之乡”“院士之乡”“教授之乡”“书画之乡”的物华天宝大地,有着太多的星耀荣光……
“不论宜兴出了多少状元、多少院士,不论是茶的绿洲还是陶的古都,提起宜兴,我首先想到的是吴冠中。”第一次去宜兴时,南京友人李传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我顿时从一个个宜兴之最中认可了这句关键词。的确,吴冠中先生画江南、写江南,向世界推荐他的故乡江南。
在宜兴,我瞻仰过吴冠中的家乡和纪念馆,参观过他画中的《蛟桥》《高桥》,搜寻着《静巷》《老墙》中吴先生的足迹与墨迹……
“家乡的泥,扬名与艺”。在蜀山古南街,我仿佛听到吴冠中与壶艺泰斗顾景舟的畅怀交谈:“砂到我手里和笔到你手里一样,可塑性很强,而塑进去的是自己全部的文化修养。”我仿佛看到,吴冠中执笔抒怀:“又回故乡,心情舒畅……”
往事依稀、故人宛在——
不久前,与友人参观宜兴博物馆的名人堂,年轻帅气的朱轩林副馆长满怀自豪地向人们介绍着宜兴的骄傲——徐悲鸿、吴大羽、吴冠中、顾景舟、尹瘦石、宗白华、吴祖光……倏忽间,红光耀眼,展柜中那件 “大红袍”令我惊喜。“呀,这不是吴冠中先生获得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时穿过的博士服嘛!那天我在现场,有幸成为见证人。”
我忙用手机拍下大红袍,又请朋友为我和大红袍合影——
2006年12月7日,香港中文大学授予6位杰出人士荣誉博士衔,表彰他们对社会的杰出贡献。吴冠中获颁荣誉文学博士。此前内地获得荣誉文学博士的有巴金、吕叔湘、季羡林。 86岁的吴冠中因健康原因未能到港出席典礼。
2006年12月26日傍晚,香港中文大学在北京中国大饭店一间不大的会议室为吴先生举办文学荣誉博士的授予仪式。香港中文大学的许云娴处长在仪式开始前告诉我,颁授仪式因吴先生未能到场,所以校方就把典礼搬到了北京。原来有在吴先生家颁奖的打算,但实在想不到大师的家如此简朴,原装的水泥地,斑驳的沙发……考虑到留存资料的现场效果,就选在宾馆了。
是的,许处长或许太意外,不久前,吴先生单幅画创下拍价3700万元的天价。以为名动世界的大画家的住所,拍摄效果一定美不胜收。然而,她真的太失望了。
我告诉她,吴冠中先生让很多的人意外。他的理发师就是路边的露天理发摊;去外地写生,身背或用自行车驮着画具,别人不是把他当成修雨伞的就是当成修鞋的商贩;养花养宠物打牌的老年生活过不来,画画之外写散文是他最大的兴趣;他不过年不过节不过生日,家里唯一的音乐就是夫妇俩每人一根拐棍触地发出的咚咚声。吴先生曾感叹,上帝给老年人安排的生活太粗糙,自己靠艺术活命……
交谈间,见吴先生夫妇向会议室这边走来,我快步迎上,向身着红色博士服的吴先生道贺。吴先生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我化妆了。”见身穿灰色毛衣的朱碧琴阿姨,戴着一条鲜红碎花丝巾与吴先生的大红袍相映成趣,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大红袍穿着真精神啊。”吴先生边比画边幽默地对老伴儿说: “我是皇帝,你是皇后。”聊天中吴先生告诉我,博士服是校方量了尺寸回去做的,并赠送他作永久纪念。
不足20人的小会议室内,没有礼仪,没有鲜花,典礼简朴却不失隆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刘遵义教授和秘书长梁少光先生为吴冠中先生颁发学位证书。本届获得理学荣誉学位的中科院院士陈述彭教授和2004年获得理学荣誉博士学位的航天英雄杨利伟专程赶来分享吴冠中先生的喜悦。
“我站在这里感到喜悦,更感到惶恐。严格讲,社会不会培养诗人和画家,是诗人和画家创造了杰出的作品,获得了广大人民的承认,震撼了社会,社会才承认画家和诗人的地位,给予荣誉。”吴先生的获奖感言言简意赅:“一切荣誉应赐给作品,赐给创造……我深深感谢香港中文大学这份历史久远的荣誉奖推进了社会的前进。”在场的人无不为吴先生的肺腑感言、由衷敢言熱烈鼓掌。
颁授典礼之后,大家以各种组合跟吴先生合影,要沾沾他的才气、喜气。上届荣誉博士杨利伟上前紧紧握着吴先生的手祝贺,我兴奋地为两位高人抢拍合影。只听吴先生向学长打趣:“你是高年级的,你是飞人,能上天入地。”旁边有人忙跟进:“那吴先生就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批海归。”
第二天,《北京晚报》在头版刊发了吴冠中身穿“大红袍”博士服的大幅照片;在34版的文娱新闻版刊发了吴先生杨利伟的合影和我的现场报道。下午,我把刚出版的报纸给吴先生送去,告诉他看到报纸的同事都夸这“大红袍”养眼。吴先生端详报纸开心地说,“当学生的时候也穿过一件‘大红袍。”“哦,是当年的毕业服吗?”不料,吴先生却回忆起一件有趣的往事。
抗战期间,吴冠中先生就读的浙江艺专为躲避战火转移到了四川璧山。有一次到郊外写生,偶然见到老乡的染坊高高挂着像瀑布一样的红布、蓝布,黄布,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京剧里红袍加身的状元郎,一时兴起,也想做件大红袍过过瘾。无奈囊中羞涩却又不甘心放弃,便张口跟像大姐姐一样的同学借钱。同学姐不仅给了他足够的钱,还大方地告他不用还。只是不无担心地问:你敢穿吗?吴冠中用行动回答了她。大红袍做好后,他洋洋得意地穿到食堂,引起满堂轰动。有人羡慕地问他多少钱,也要仿做一件。
吴先生说自己当时受四川姑娘爱穿红衣服的影响也偏爱红色,以至于影响了他的创作。有同学开玩笑说,见到画面的关键位置有块红色,不用猜就知道是吴冠中的画。
青年时代借钱也要做一件大红袍让吴冠中洋洋得意,而晚年靠作品赢得送上门的大红袍让他喜悦的同时却更感到惶恐——“一切荣誉应赐给作品,赐给创造……” 作为粉丝,我深深读懂了吴先生具有强烈个性色彩和思想锋芒的艺术心声。
为报道吴先生的展览,我曾追随他去过香港、中国美术馆、798艺术中心、上海美术馆、浙江美术馆。而这次,却只见到展室中模拟他的“画室、画具”,却无法再与他本人相见——
2010年 11月20日,浙江美术馆隆重举办“东西贯中——吴冠中遗作展”,350余件作品整整布满了七个展馆。开幕式那天,我遇到了专程从北京赶到杭州看展的熟人唐松寒夫妇。他说代表他的母亲来瞻仰老邻居的作品。我才知道唐松寒的父母家跟吴先生家对门住了二十年。吴先生位于方庄的家下了电梯,左边是吴家,右边就是他父母家。
2017年2月,唐松寒在微信中告诉我,“吴冠中先生的房子早几年卖掉了。吴先生卧室的五斗柜还是三儿媳的嫁妆,老三吴乙丁两口子没有保留,送给了我妈。实实在在地说,很多人不会相信是吴冠中家的东西。吴乙丁跟我说,老人一生没有收藏,画都捐给了国家。外人看,他们就是很普通的家居生活。”
唐松寒的微信,让我想起吴先生方庄的那个被媒体戏称“螺蛳壳”的家。记得吴先生的长子吴可雨曾回忆:父亲从1950年回国,他们共搬过7次家。父亲艺术创作的重要时期,从39岁到63岁这25年间,一直住在前海会贤堂大杂院的两间又暗又潮的房子里。那时家人最怕过冬天,屋子里结冰。父亲穿着毛衣、棉袄画画,手僵,胳膊打不过弯儿。有一年冬天,家里安烟筒、糊窗户,父亲发现糊窗户用的高丽纸比宣纸结实,到野外写生不容易破。1989年苏富比以187万港币创在世中国画家的拍卖纪录的《故国高昌》,及后来拍卖到4000多万元的《交河故城》就是在高丽纸上创作的……
被吴先生谑称“下蛋的窝儿”的家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搬来的,2013年3月,我为一组 “走进名家书房”的专栏,拍过他的仅有5平方米左右的书房。
书房内除了靠墙两个装满画册和书籍的铁架子,就是临窗一张比课桌略大的书桌和一张椅子。椅子拉开就几乎顶到了书架。我企图拍张书架的全景,无奈,屋中没有后退的空间,我只能退到门外走廊拍照。
虽然我的镜头里没有我希望的具有画面感的顶天立地的书柜,但我的心里却有吴先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成相;室内虽没有想象中的名贵墨宝镇宅,没有斋堂匾额述怀,唯有迎门的墙上一幅凡高油画织成的挂毯铭志。友人知道凡高是吴先生殉道艺术的偶像,“宝贝”送到了他的心坎上,成了书房里的唯一装饰。
我想给吴先生在书柜前拍张照片,当我试图去挪动摆在柜子前的东西时,吴先生执意弯腰亲自动手挪开杂物。边挪边说,书房太袖珍了,龙潭湖那边的画室没有电梯,自己和老伴儿出入不便,所以还是喜欢住在这边。他告诉我书架是铁的,是装医疗器械的,承受得住厚重的大画册。见我拍完,他又将杂物一件件放回原处。
在这个袖珍书房里,吴先生完成了他文集里许多重要篇章,诞生了吴冠中百余万字的散文随笔。英国艺术评论家麦克·苏立文教授曾感叹:单凭他的文字就足以让他在艺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吴冠中先生不仅创作了数千幅奇绝之美的画作,也留下了无数珍贵散文随笔和艺术文论。用他的画心文思创新、创造出专家点头、百姓拍手的经典。
2006年3月,我受同事骆玉兰之托跟吴先生约稿。没想到电话打去三天,我就收到吴先生请学生发来的稿件《自行车》,后来又陆续收到他的《黄金屋 颜如玉》《小区百姓》;都是关注现实、读书和生活感悟。然而,在艺术天地里毕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吴先生,却在现实生活里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窘困——
2009年12月8日,吴先生的文章《老人洗澡》在晚报副刊登出,读来令人心酸。好久没洗澡的吴先生那天下决心洗一回。但安置在厨房里煤气热水器出毛病,折腾了一个晚上,最终也没有洗成!八九百字的短文,写出了放水、舀水、照顾脑萎缩老伴儿睡觉的空巢生活境遇。
这段文字,刻在我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先到厨房打开热水器,眼看火着了,便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开关,水呼呼流进澡盆,但还是凉的,又回到厨房检查热水器,还是火红地工作。再回卫生间,澡盆里的水温热起來。”吴先生责怪自己太性急了,“连水逐渐升温的时间都不计算。小时工阿姨回去了,我连洗澡烧水的操作程序都忘了,真是韭菜和麦苗不分的臭老九。”
吴先生在澡盆边守着水上涨,水管里哗哗出水,盆里的水却不见上涨。原来是盆里防滑坐垫下的放水口没有加塞子,上流下泻。他立即盖上塞子,见热水缓缓上涨,便又回灯下做自己的工作。
“三次脑血栓、脑萎缩,老伴已属痴呆症,什么都不清楚,医生说她只是三四岁婴儿的智力。耳朵又听不见,事事难交流,但她突然问:你要洗澡吗?那我不睡了,等着替你搓背。她一辈子没有帮我搓过背,如今她脸都不洗,除非阿姨抢着帮她洗。我拉她上床先睡,不要操心给我搓背。她睡下,我又回到灯下工作许久。
水虽流得慢,估计也差不多够了。到澡盆前一看,快满了,可水却是凉的!我不得不先把凉水放光,但那下水塞子的机件坏了,盖子揭不开。无奈中我用盆一盆一盆舀出凉水,倒进马桶里。满地是水,我赤着脚淘水,这令我忆起父亲当年用木桶从池塘取水,一桶一桶倒入自己庄稼地里,他赤脚光膀,满头是汗,那是为养家糊口啊!我比我的父亲更老了,我的生活条件与他是天壤之别。虽有人开玩笑说我住在螺蛳壳里,但我那四间近百平方米的小屋,东南向,充满阳光,谁说不是两个老人的天堂呢!”
这篇文章让我难以平静。眼前浮现的是一位瘦小的90岁老人,赤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地上,用脸盆一盆盆往外舀水的身影。后来,我去吴先生家送样报,在厨房看到了那个海尔牌的热水器,坚持要帮他换一个。吴先生忙说,可以用,可以用,是新的。它只是有时候出问题。小阿姨说热水器有个怪毛病,先关掉再开水才会热。
问到他老伴儿的近况,吴先生说自己照顾她才放心。老伴儿现在添了一个毛病,每天晚上都吵着要去厨房封炉子,这是早年住平房时的习惯。我怕她鼓捣煤气失火烧了楼可赔不起,就把厨房锁上,可她就是不干……
不少朋友看到了这篇文章后问我:“吴先生画画比画钞票还快,他不差钱,老伴儿有病,他连保姆都不请,只请一小时工。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残酷?”
“吴先生没有黄永玉的潇洒,没有黄苗子的超然,他把自己的作品,把自己收藏的作品都捐给国家,连骨灰都不保留, 要艺术不要命,值吗?”
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不能释怀, “忘我地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心无旁骛执着艺术创新。吴先生是中国的凡高。他把艺术当宗教,要艺术,不要命……” 当我把这些句子连缀而出时,他们似乎听懂了,我也似乎已为自己说明白了。
——“想我就来看我的作品吧。”这是吴先生的遗嘱,作品捐给国家,就在世间留下了他的印迹。“艺术只能在纯洁无私的心灵里诞生”。这是吴先生在赠我《生命的风景》一书扉页中的题词。我想:无私、忘我就是他的艺术如此撼人的写照。
2008年《北京晚报》迎来了创刊50周年纪念日,围绕纪念活动,报社要出版名家祝贺纪念文集。春节前,我给吴先生打电话约稿,得知他正忙于筹备上海美术馆和中国美术馆的捐赠作品展,约稿二字实在难以出口了。实在不愿意给老人家添麻烦,实在又希望《北京晚报》半个世纪的征程中有他的祝福相伴。最后的表达词不达意,忐忑嗫嚅语无伦次。身为世界级的艺术家,吴先生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拒绝,况且他已年届八旬。他并没答应写也没说不写,只听他在电话里说:“半百了!五十年来,从薄薄几页变成了厚厚一摞,晚报发福了……拿在手上要考验臂力……”
放下电话,我如释重负。既期待着吴先生的大作,又责备自己,还是不要让筹备展览的吴先生再过劳写稿。没想到,很快他就请学生发来了《天天见晚报》,让我再次欣喜感动——
他写道:
一个城市没有晚报,就如一个小区里没有公园,人民生活在枯涩中。他回忆起自己与《北京晚报》的渊源:大约五十年前,我因事过天津,见街上排长队,说是抢购《北京晚报》,其时,《北京晚报》破土创刊,风靡全国,正是芙蓉出水的金色年华。
依稀记得,《北京晚报》辟过一个栏目叫“辣椒”,我爱看,不怕辣,只怕不辣。谁都讨厌空话、大话,想听真话,虽然真话是辣的。晚报之大受欢迎,就因为带有辣味。编辑敢用辣,须胆量、忠诚、忘我、忧国忧民。真正的好编辑是战士,身处险境,为民主而战斗。
犹如别的知识分子,我天天读晚报,寻找辣味和品位,有时自己也撰文投稿,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晚报》发过一篇《美盲要比文盲多》,引人关注,但直至今日,美盲依旧比文盲多,那些时尚、包装、书装……美盲统治了视觉社会,金钱买不到美,丑为贵。
领先走过50年的《北京晚报》,当又领先创造晚报的新机制,新风貌,新可爱!
吴冠中先生是勤于文笔的画家,也是奋力个性的思想家、散文家。画不惊人死不休,文不惊人死不休,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用他的绘画艺术感动世界,更用他的行为艺术垂范世人。
2019年4月25日,为期十天的 “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作品展”让中国美术馆每天都人流如织,那段日子,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几乎每天都有朋友分享觀展信息和图片。进了美术馆,迎面见到吴先生的巨幅照片在微笑着迎候观众。圆厅左手边靠近通道处,一个小男孩席地而坐,恍若无人地临摹吴冠中先生为夫人朱碧琴画的肖像《画中人》。很多人驻足,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孩子的笔触成像。如此情景,让我倏然心动情动,记忆之潮,汩汩涌回十年前。
2009年2月28日,“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90岁吴冠中先生和夫人及小儿子吴乙丁夫妇也来到了美术馆。
那天,小提琴手在现场演奏《如歌的行板》《小夜曲》,观众边欣赏着吴冠中画作的视觉美,边享受着柴可夫斯基音乐的听觉美。开幕式前的新闻发布会刚结束,我就在观众中邂逅吴冠中先生的夫人朱碧琴和三儿子吴乙丁夫妇,他们正在肖像《画中人》前驻足欣赏。此次展览是吴冠中先生生前最大的一次展览,展出的183幅全是捐赠作品,连他老伴儿这幅肖像也在内。吴先生曾对夫人说:我把你交给社会了……在这幅画前,吴乙丁为母亲拍照,留下了“画中母亲和画外母亲”的珍贵纪念。之后,又为妻子和母亲在肖像前拍照。我也荣幸地和朱碧琴阿姨在画前留下了难忘的合影。随后也为吴乙丁夫妇和他们的母亲与肖像合影。那一幕真的让我酸楚泪目。因为画展结束,《画中人》将永久留在中国美术馆。而他们只有照片留作纪念。
那天,我问吴先生,“画夫人的肖像因为是生日或者是结婚纪念吗?”“为什么不留给家族作纪念?”吴先生笑道:“不是什么纪念,是1995年参加‘中国近百年油画肖像展时的参展作品。捐赠给上海美术馆78幅后,中国美术馆有意在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好好搞一个展览,我就从现有的保存中捐出36幅。其中6幅是过去的,30幅是这几年新创作的,我希望是大家没见过的、新鲜的。老伴儿这幅就拿出来‘示众了”。
吴乙丁告诉我,今天,他和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多作品。
吴先生曾经跟孩子们说过,我的作品不是遗产,我的房子、 钱你们可以分掉,但我的作品属于人民。朴实的一家人没有更多的话语,他们用理解和行动支持吴先生的捐赠决定。而那一幅幅画作诞生的后面,是吴先生为艺术执着忘我的真性情,是吴先生和家人共同的付出与贡献。
我问吴先生:“今年1月,您在上海举办的‘我负丹青画展开幕式上发言说:‘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是前人的脚印,那前人有捐這么多作品的吗?”
“哦,所以我才要留下自己的脚印。我今年90岁了,我珍惜自己的脚印。中国美术的发展道路上,我至少把自己的脚印留下来,让后人看看我的探索有没有创新、看看年轻人是否理解,把我的作品留给公众来评判。”
第一次听到法兰西艺术学院终身院士、著名华裔画家朱德群的名字,是2002年3月, 吴先生获得法兰西通讯院士,我去他家采访的时候,他告诉我,朱德群是自己的同乡、挚友、艺术的启蒙人。3月14日,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传真到香港给吴先生的就是朱德群。那一天,正是吴先生的展览在香港开幕的日子。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先生,是2010年3月4日,他在中国美术馆“朱德群回顾展”上为老友站台,给媒体记者和观众当“讲解员”。三个月后,吴先生溘然长逝。巧的是,我都亲历了这两件事。
2002年3月14日,“无涯唯智——吴冠中艺术里程展”在香港艺术馆举办。吴先生向主办方提供了内地方面五家媒体的记者名单。由于主办方将请柬寄晚了,大家收到时,办理加急的港澳往来通行证也来不及。
能亲临现场参观和采访,自己求之不得,更何况是吴先生的钦点。成人之美的朋友千方百计促我成行,奇迹般搞定手续。吴先生临行前得知我的通行证基本落实,既开心又担心,怕我一人出行不便,特将一个事先写好的卡片交给我,上面有他香港朋友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有香港艺术馆助理馆长的电话;有他下榻的宾馆的地址,还有他三儿媳的名字和手机。告诉我,他儿媳周凤所在的剧院去欧洲演出,此时正在香港,住在九龙饭店,有问题就找他们。
3月14日傍晚,吴先生的画展在香港艺术馆隆重开幕。在众多来宾和记者中,我作为内地唯一的记者,远远地聆听吴先生的讲话,随后一个人静静地观看作品。在展厅二楼,当与被各路要员簇拥着的吴先生相遇时,吴先生立即跟警卫说,她是从北京来的,请让她进来,我们一起合个影。
回到北京没几天,我又为83岁的吴冠中高票当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再度去他家采访。据业内人士介绍,此项殊荣等同“艺术界诺贝尔奖”, 吴先生是首位获此荣誉的中国人。
3月27日下午,三天前刚从香港回到北京的吴先生对我说,是3月14日,他的老同学朱德群把刊登他获此殊荣消息的《欧洲时报》传真到香港,与画展开幕为同一天。朱碧琴阿姨起身从里屋拿出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刘先生发自3月14日的贺信给我看,说老伴儿得知喜讯,热泪盈眶。
创立于1648年的法兰西艺术院是法国最高的艺术学术机构,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声誉。授予外籍人士的艺术院通讯院士名额仅有10位,须待老通讯院士逝世后空出名额,才可以选出新通讯院士补进。前不久有名额出缺,朱德群先生和另一位院士、法国著名雕塑家费侯(A·FERAUD)联名向该院士终身秘书提出推荐信。今年3月6日,在艺术院院士会议上,朱德群院士向与会院士介绍了吴冠中的生平和作品,随后院士们进行投票。开票的结果是,20位出席投票的院士,有19位投了赞成票。
问及得知喜讯的心情,吴冠中先生说自己十分意外。当年他在法国留学时,认为那是高不可攀、不可想象的事情。如今,他和他杭州艺专的同学朱德群都成为艺术院院士,他们的老师林风眠若九泉有知,一定会无比欣慰。他说,这不仅是对我们个人艺术成就的肯定,更是中国人的光荣。
为中国人赢得光荣!以吴冠中为代表的中国艺术家成功走向了世界,历史记录下让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光荣时刻——1992年,一贯只展出古代文物的大英博物馆,首次为在世画家吴冠中举办“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展览,并收藏了吴冠中的巨幅彩墨新作《小鸟天堂》;1993年,法国巴黎塞纽奇博物馆举办“走向世界——吴冠中油画水墨速写展”,并颁发给他“巴黎市金勋章”;如今,吴冠中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他成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籍艺术家,这也是法兰西学院成立近二百年来第一位亚洲人获得这一职位。
后来我在吴先生的文章中得知,朱德群是他杭州艺专的校友、一生挚友。比吴冠中小一岁的朱德群 1949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曾师从林风眠和潘天寿,与李可染等是同学。他1955年起旅居法国,1997年当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成为第一位在法获得院士称号的华人。
2010年3月4日,90岁的法兰西艺术院院士 “朱德群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作为朱德群的同乡、同窗,吴冠中为老友新作展出感到由衷的高兴,不仅写下“苦耕耘,90春秋,心,沉于艺海,光,照耀寰宇”的贺词,更是不辞辛苦,上午、下午两次到展馆。他先是查看布展情况,担心从收藏家手中借来的113件作品是不是最好的。当仔细看过件件展品都非常出色时,他才放了心。下午在开幕式上又献上自己发自心底的贺词。在众多媒体记者和观众的簇拥下,吴先生还边看边讲解。他说自己非常喜欢作品《泉》。他说朱德群早年的作品《三裸体》就是吴大羽老师的画法。驻足在《景昭画像》前,吴先生介绍说,这是获得巴黎春季沙龙展银奖的作品,是1956年朱德群为妻子董景昭创作的,被称作“中国的蒙娜丽莎”。
触景生情,时光倒流。1935年,风华正茂的两个青年人在暑假军训时相识。朱德群带吴冠中参观他就读的杭州艺专,让吴冠中立即醉倒在琳琅满目的油画、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与艺术热恋。父亲坚决阻挠,说搞艺术要一辈子受穷。生来叛逆的他义无反顾地放弃浙江大学附属高工机电科的学习,转考艺专从头学起。朱德群成了吴冠中的小先生,帮他补习素描,次年吴冠中考上艺专。从此,中国少了一位工程师,多了一位美术大师。
毕业后朱德群留校,吴冠中于1946年以优异成绩考取赴法国公费留学。在送好友出国时,朱德群十分感慨,托付吴冠中将他的梦带去法国实现……1955年,朱德群赴法,吴冠中却已回国——他坚信,中国的巨人只能在中国土地上成长,只有中国的巨人才能同外国的巨人较量。
这对九十开外的老友,他们从向西方艺术学习到向世界艺术提供自己的贡献,相继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朱德群和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的吴冠中,让世界艺坛的血脉融进中国血统。
整个下午,吴先生不是和朱德群先生的家人交谈,和参观嘉宾、老朋友们交谈,就是在馆内参观,不时回答记者们的提问。当我发现他的嗓音干哑时,就对他说,吴先生,您去休息室喝点水吧。他笑着回答,不要紧,不要紧,习惯了。 那天返回时,我搭吴先生的车回家,吴先生嘱咐忙了一天的学生一定先送我。而我们俩一致认为吴先生今天太累了,硬是“抗旨”先送他到楼下。我和先生握手告别,见他目送我们的车启动离去。那一刻,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一个人一生能做多少事情?吴先生给我们展现了无限可能。70年的艺术岁月中,吴先生笔下留住了山河晴雪、水上春秋、江南人家、时代风貌。他的画作、他的理论、他的散文、他的捐献……吴冠中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独创的风格,更在于他的精神。正如美协主席范迪安先生所言:“无论在任何条件下,他总是倡导艺术创新,大胆破除陈规,总在愤丑嫉俗,敢于吐露真言。他的许多见解和呼吁,是对中国美术发展的提示与警醒,是一种事业为公的‘吴冠中精神。”
苍劲的汉柏、虬结的古藤,咆哮的黄河、呢喃的双燕……此刻,吴冠中先生的不朽画卷在我眼前一一再现。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