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午夜一点十分,电话铃响,詹一骥惊醒。
他心知不好。这个时段的电话绝无好事,要不是哪里起火了,就是谁死了。
打电话的是赵光储,从省城打来。赵光储的话音里透着紧张,有丝丝气喘。这人一紧张便口吃,他报告的情况果然具有爆炸性:陈克“跑、跑路”了。
“你不是下午还见过他?”詹一骥诧异。
几小时前,傍晚时分,赵光储曾来过一个电话,报称已经与陈克见面,陈答应明日一早与赵一起前来本县。该报告属实,并未弄虚作假,电话是赵在陈克的公司里打的。当时赵光储前去登门拜访,陈在开会,会中抽空跑出来,到了他的总裁办公室,与赵光储匆匆一见。赵光储代表詹一骥向陈克致意,邀请陈光临本县,参加第三届“兰花博览会”开幕式暨相关招商活动。陈克爽快应允,称感谢詹书记盛情,前些时詹已经通过电话相邀,他本人非常愿意借此之机跟詹见一面。詹一骥走马上任,他自当前去拜会,日后项目上的事情,还要仰仗詹多关照。只因为近期公司遇到一些事,他一时脱不开身。现在事情基本料理清楚了,明天恰好有个空当,那就兵贵神速,先去跟詹见个面,后天参加博览会开幕式,把几个意向书一并签下。赵光储闻之大喜,与他商定了动身时间,相约届时到陈的公司会合出发,而后即打电话报告了詹一骥。晚饭后,赵光储从自己所居宾馆给陈克再打电话,想商量一下日程安排的几个细节,不料电话怎么也挂不通,总是“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赵光储打电话到陈公司里问,一位自称总裁办公室的人员称,他们总裁在开会,命不许干扰,只能待会后联络。赵光储从晚八时一直等到晚十一时,陈克一直在开会,电话始终挂不通。十一点过后,公司总办的电话也没人接了。赵光储感觉不对,赶紧四处打听,通过各个途径追问陈克下落,一直追到午夜才得到一条消息:陈克已经离开省城,搭乘晚七点航班前往香港。赵光储大惊,即通过内部关系查对了机场相关信息,确认陈克果真已经匆匆离境。从陈克所乘航班时间看,他几乎是在与赵光储见面之后即动身前往机场。难得陈总裁在准备拎个包启程跑路的仓促之际还装得一脸无辜,煞有介事作欣然应邀前来姿态,撒个大谎把赵光储稳住。
“情况比较紧急,这么晚了还是得赶紧向您报、报告。”赵光储说。
詹一骥叹气道:“你是只夜半乌鸦。”
赵光储没听明白:“詹书记什么意见?”
詹一骥说:“我说咱们运气好。”
他命赵光储继续核对情况,务必搞清楚。陈克真的跑路了,或者只是临时出游?以现有情况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却也需要准确确定。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总裁跑了,他那些人呢?那个总裁办公室呢?难道那张大办公桌和他的总裁椅也都打包搬上飞机,跟他跑了吗?无论如何得找到一个谁来说说怎么回事。总会有人知道陈克去了哪里,怎么联系,必须把那个人找到。
当晚再也无法入睡。詹一骥早早起床,早早来到办公室,那时天还是黑的,整个县委大楼只有值班室亮着灯。詹一骥进办公室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后边那张椅子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能感覺到它们在打战、发抖,止都止不住。
这是恐惧。藏得很深,说到就到。
第二天上午九时,赵光储发来一条短信,确认无误,陈克已经失踪且无从联络。
当时詹一骥在市宾馆会议中心参加会议,坐在大会场台下第一排。当天上午市里召开大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詹一骥奉命前来参加。他在会场给赵光储回了一条短信,命赵立刻返回县城,下午两点半到县委小会议室开碰头会。短信发走后,詹一骥特意再加发一句:“最新动态暂不外传,目前保密。”
赵光储回称:“明白。”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詹一骥在宾馆餐厅草草吃点东西,赶紧上车返回县城。轿车驶上高速后,他靠在轿车后座上睡着了。醒来时轿车已经下了高速,沿县道急奔县城。詹一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机什么的,是下意识动作。他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山岭、林木,一边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夹克口袋、裤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掏出来。
下午碰头会参加者为县里几个主要人物,书记、县长、副书记,加上县委办主任赵光储。赵向大家报告了陈克“跑路”的情况,众人面面相觑,无不表情沉重。
詹一骥说:“咱们得赶紧研究,不要弄出大事。”
县里事务千头万绪,风平浪静还好,最怕发生大的意外。陈克虽是从省城“跑路”,却一定会牵动本县,引发诸多麻烦,必须作为本县一个突发事件重点关注,加强风险防范。会上即商量了几条,比较急迫的是明日博览会与陈克有关的几个项目合作意向书签约先撤下来,同时紧急修订会议材料,把涉及陈克的文字全部删除,不要在任何地方体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詹一骥说:“强调一条,目前严格保密。”
陈克失踪消息未经证实,情况还可能生变。万一这边沸沸扬扬到处传说陈克“跑路”,人家忽然又飞回来,挂着个降落伞自天而下,欣然光临本县兰博会,那怎么办?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不能完全排除。现在格外需要防范的是恐慌。在情况明朗之前,人为扩散陈克失联消息,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导致人心崩溃。
大家认识完全一致,此刻该消息非常敏感,必须谨防失控。
“有什么妙计?”詹一骥问,“谁来给点阳光?”
阳光可以扫除阴霾,但是此刻却苦无妙计,并非大家没主意,是应对办法确实很有限。不能指望完全封锁消息,眼下是信息时代,如果陈克真是跑了,过几天肯定众所周知,暂时封锁消息只为了争取时间作防范准备,不是根本办法。讨论中定的一二三四几条,都算暂时应急而已。事情会如何发展很难全部预知,可以料想的只是很麻烦,甚至惊心。最坏的情况就好比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块,砸倒第二块,接二连三,顷刻间全盘倒。陈克“跑路”,第一块已经倒了,谁是第二块?然后还有谁要被砸倒?有什么办法阻止其连锁反应,避免一地狼藉?
詹一骥说:“咱们得有个办法。”
碰头会匆匆结束。詹一骥离开小会议室,沿着楼道走廊回自己的办公室。途经电梯间边的值班室,忽见一位客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此人个头不高,一头白发,看上去非常醒目。一见詹一骥露面,那人晃着头站起身叫唤:“詹书记!詹书记!”
“本家老师啊。”詹一骥打招呼。
“不敢当。”对方说,“小姓张。”
詹一骥嘿嘿。不管是张是詹,总之读音差不多,一笔写不出两个。
“找我有事?”他问。
对方称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詹一骥打趣:“咱们本家老师没有哪件事情不重要。”
他没让对方去办公室,自己抬腿走进值班室听对方报告。詹一骥特地说明,此刻有急事要处理,请张老师讲得扼要一点。
此人叫张胜,六十四五模样,已退休,此前曾任县博物馆负责人,在本地小有名气。这个人长相有特点,一头白发根根雪白,乱蓬蓬顶在头上,像一个巨大的白鸟窝。据说他是少白头,从三十来岁起就白发苍苍了。他很瘦,一张脸皮包骨头,两个眼睛陷在大眼窝里,猛一看好比骷髅回魂,像是刚从墓地里走出来。这位张老师曾经拿若干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叨扰过詹一骥,每一件都与其退休前的供职单位相关,其中最别致的一项是县博物馆围墙上的玻璃刺。据他说,当年那些玻璃刺是他亲手种植于墙头,以防小偷越墙而入。数十年后,玻璃刺已破损大半,不再能有效吓阻盗贼,成为重大隐患。他请求詹一骥重视此事,免得博物馆珍贵馆藏文物被洗劫一空。这个人特别能说,几根玻璃刺的来龙去脉能说个半天,詹一骥耐心听了许久,不得不打断他,当场拿手机给县文化局长打电话,把事情交代给该局长。送客时他开玩笑称对方为“本家老师”,一笔写不出两个。事后他悄悄交代办公室工作人员,日后这位白发先生来访,要先挡驾,把他的重要问题先问明白,记录下来。如果又是保护玻璃刺什么的,别让他守株待兔,可以让他先回去,事情直接交代有关部门处理并报知詹一骥。
今天他没给劝回,或许果然特别重要?
张胜一张嘴,竟说出詹一骥此刻最担心的事情:“听说陈克‘跑路了。”
詹一骥吃惊道:“谁说的?”
“外边都在传。”
外界确实早有猜测,张胜听到的应该是那些猜测。问题是此刻猜测却已成真。
詹一骥问:“他为什么跑?莫非张老师知道?”
“听说资金链断了。”
“张老师对资金链也有研究?”
“不敢。略知一二而已。”
詹一骥了解张胜为什么对陈克如此关心。难道张胜除了馆藏文物,也还鼓捣店面炒卖?张胜顿时眼睛大睁,一头白鸟窝晃动不止。
“詹书记忘记我们那个事了?”他诘问。
“珍品馆?”
他放心了:“噢,记得呢。”
张胜称,他对炒卖店面没有兴趣,他关注陈克,只是因为他们那件事才弄个开头。本來陈克已经答应来签个意向书,现在却突然跑路了,可怎么办呢?詹一骥答应过的,这事只能指望詹一骥了。
“本家老师是块双面胶,强力牌。”詹一骥调侃。
他感谢张胜,称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如果张所听属实,那么情况很严重。开发商答应捐献一大笔钱,转眼一跑了之,怎么可以这么糊弄人?如果陈克真的跑了,牵涉的可不光是若干张书画藏品,还会伤害很多人。眼下詹一骥得赶紧去把情况核实清楚,因此不能听张胜多谈。
“请詹书记务必继续关心我们这件事。”张胜道。
“行。”詹一骥干脆回答。
他让值班员立刻送张胜下楼,自己也起身,把客人送到电梯边。进电梯前张胜伸出手想跟詹一骥握别,詹一骥笑笑,举手摆摆,避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手指发抖,情不自禁。或称“暗自颤抖”。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到达:陈克“跑路”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县城北部“中央商业圈”售楼处开始有人聚集吵闹,还有更多人正在从县城各角落赶往该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类似消息确实无法封锁,非人力所能为。试图通过控制消息争取一点处置时间已属徒劳,第二块骨牌已经给砸倒。
詹一骥说:“咱们运气就是这么好。”
他命立刻行动,按刚才碰头会布置,迅速调兵遣将,把局面控制住。
在成为所谓“中央商务圈”之前,那地方被称之为“大石坑”,它确实就是一大片乱石坑。那里原本有几座石头山,满山都是坚硬的花岗岩,早年间有打石匠在那里打石头,用的是传统工艺,在巨石上找出纹理,拿铁凿子顺纹理在岩石表面凿出一排石眼,再用大铁锤把铁楔子硬砸进石眼,让巨石顺石眼排列位置开裂,一段段剥离下来,再打出所需的条石、块石。这种采石法沿用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直到近几十年才被机器采石取代。大规模机器采石促成几座石头山迅速采空消失,在那一带制造出高高低低一串大石坑。后来由于环保要求日渐严格,采石场渐渐被废弃,大石坑成为被遗弃的工地,满目疮痍躺在那里晒太阳,等待时来运转。
数年前,有一条新高铁线路规划在媒体披露,本县赫然为该线途经地,且规划有一个火车站,站址就选在大石坑附近。采石场遗址隆重入选,原因除了考虑高铁线路走向和地理因素,也考虑了未来的县城变化。本县已经规划将行政中心北迁,带动县城北部开发与发展,高铁站建在大石坑附近,可以助推新县城中心的形成。时下高铁是交通大动脉,行政中心是权力集中处,双双相逢于城北,于那个方向是重大利好,人员、设施、产业、服务、机会都会向那边汇聚,好比摇钱树掉下的钱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一个聚宝盆里。因此高铁规划在媒体披露后,有众多开发商和资金拥向大石坑,汹涌澎湃迅速将那些坑坑洼洼淹没,有如台风登陆暴雨成灾。陈克的“中央商务圈”为其中一大手笔。
陈克是省城开发商,有一份民间排行榜将其公司列进本省前五,其开发印记遍布省内外,所开发住宅兼商务区域多以“中央商务圈”命名。这一名称倒不是陈克图谋不轨,企图另立中央,只是一个商业符号、广告语汇。据他自己解释,凡城市必有商业区,而商业区亦有中心与边缘之分,他建设的各“中央商务圈”都将成为所在城市的新商业中心,类似于北京的王府井,象征着繁华与财富。在一次招商活动中,陈克被请到本县考察,他看中了大石坑,认为极具前景。经过一系列运作,陈克拿下了与拟议中的高铁火车站相邻的大片土地,正式宣布兴建本县“中央商务圈”。陈克公司以规划和营销见长,其规划方案想象力丰富,画出的效果图堪比日本东京银座。其产品宣传铺天盖地,到处有声音,名满省内外。得益于地方领导的支持,准其“特事特办”,陈克这个项目一路绿灯,动工不久就开始预售,卖楼花,“中央商务圈”还只见一圈围墙之际,图纸上的门面和住宅已经预售一空。满世界的人“扑通扑通”一群一群往大石坑里跳,连省城那边的人也组织炒房团跑来买房买店面。本县倚仗地利、人和之便,组成了陈克的最大客户群体,有人开玩笑称,那段日子里无论城乡,口袋里有几个钱的都去填坑了,趋之若鹜。那几年恰好环境宽松,用专家的说法叫“流动性”充裕,银行里有钱,各家银行鼓励大家贷款,开发商从银行拿钱盖房,业主从银行拿钱买房,大家都缺项目,唯独不差钱。拿来的钱除了买房买车,还可以高消费,可以加杠杆炒股,暗中还可以豪赌,搞那些可疑的快速赚钱金融把戏。于是热潮滚滚。
然后有一天突然起风了,环境开始变化,银根收紧,大家忽然发现转瞬间那些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需要偿还的巨额债务却都在那里,一个都不能少。借新还旧已经不再那么容易,资金链说断就断。这时能怎么办?实在不行就“跑路”吧,该商务脱身运动早已不是什么新鲜勾当,陈克老板不是第一个跑的,更不是最后一个。但是别的老板“跑路”,或许只因为短期资金周转不了,暂避以求缓解,陈克不一样,他的事情要麻烦得多。陈克长于抢抓商机,其项目大都有热门概念依托,这些依托同样也会因情况变化生变,例如途经本县的那条新高铁线路,在热热闹闹谈论了若干年之后,因形势变化审批转严未能最终获谁,被列为暂缓。大石坑“中央商务圈”经极力放大并提前消费的来日商机顿时疑问丛生。
早年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得很无奈:“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詹一骥大约相当于那个悲伤者。本县“中央商务圈”热浪滚滚那些日子里,詹一骥还不是地方官,他在市直单位任职,贵为市发改委主任,不掌握大权,责任亦没有那么大,不需要挖空心思去填哪个大石坑,也不担心时候一到把自己填进坑里。不料事情顷刻生变,本县前任书记被提拔到省直部门任职,詹一骥被挑选为继任者派到本县。两人果然运气有别:前任领导在时,“流动性”充裕,遍地黄金,新高铁线路新鲜出炉,大手笔招商气势如虹。陈克来来去去,前呼后拥,会见、宴请,高朋满座,场面灿烂,采石场遗址都给做成了“中央商务圈”。骄人政绩五光十色,一朝提拔华丽转身,带走无尽美丽。轮到詹一骥就不行了,新高铁说缓就缓,资金链说断就断,请陈克来见一面,人家嘴上应承好听,转身一拍屁股“跑路”,“中央商务圈”又成了大石坑,所有问题和悲伤一并丢给了詹一骥。
几个月前,詹一骥初到任时,远处天边隐隐约约已经有雷声滚过,有传闻称陈克战线拉得太长,快撑不住了,靠几张图纸从本县大石坑捞走的大批资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传闻让相关业主们颇受惊。眼见得“中央商务圈”工程并未按计划如期进行,大石坑周边,除了抢建起来、装修豪华有如西洋皇宫的售楼处,并没有哪一幢商厦拔地而起。已经缴纳不菲预售金,甚至以诱人优惠价交足全部房款的业主们感觉不安,一些业主找开发方交涉,要一个说法。开发方一再表示尽管放心,中央商务圈还是中央商务圈,前途依旧美好。工程拖延只是因为设计方案调整,新方案肯定要比旧方案更加高大上,新方案一旦确定就会抓紧开建,保证按合同规定交房。表态很好听,毕竟都是口水,业主们的忐忑之心无处安放,他们找来找去,找到新任县委书记詹一骥。詹书记原本与他们跳坑无涉,但是现在是他来本县管事,当然就要找他,要求他把他们从坑里打捞上岸。
詹一骥表态:“这个事我会重视。”
那时候他就情不自禁暗自颤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他管那叫作“恐惧”。
当时有个人真名实姓写了一封信,分别向省委和市委主要领导告了本县领导一状。告状者为退休干部张胜,所告事项很寻常:本县博物馆设施欠账多,馆藏文物有重大隐患,其本人写信反映、上门求见,多方努力,始终未得县领导过问,事情无从解决,因此冒昧上书。这封信从上头层层下转,到了詹一骥手里。察看一下告状信写作时间,是在詹到任之前。这封信并未指名道姓告哪位具体领导,詹一骥本人刚到任,与所涉及事项还扯不上,上级领导也未在信上批示,因而不算重大信访件,“阅处阅处”而已。时下一个县里,并非只是博物馆设施不足,学校、医院、图书馆、道路、桥梁、供电、供水等等,哪个设施充足了,不需要重视了?因此这件事詹一骥不管也罢,最多转批给分管领导去处理就可以了。詹一骥却命办公室给张胜打了个电话,约他到办公室来谈了一次话,两位“本家”由此结识。
张胜说:“詹书记一看就跟前边那位书记不一样。”
詹一骥笑:“张老师这头白发跟人最不一样。”
双方第一次见面,张胜除了给詹一骥带来一头白发,还带来一个小玻璃盒,里边装着一只小虫子,那是什么虫子?书蛀虫,亦称蠹鱼,已经死亡。张胜告诉詹一骥,这只书虫是他本人亲手从本县博物馆所藏一幅清代画作的蛀眼下捕获,关进玻璃盒里。他曾把它提供给各级若干位领导考察,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本馆重要藏品正在遭难。想要制止这类虫子破坏,樟脑丸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修一个珍品收藏馆,采购安装相关设备,让该馆处于恒温恒湿状态,那么虫子就没有了,藏品就安全了。
詹一骥打听张胜都给哪些人展览过这只虫子?张胜介绍了其过程:他先是找了博物館现任馆长,要馆长向上级反映问题。馆长说盖个珍品馆得多少钱?恒温恒湿一年得耗多少电?经费哪里来?馆里根本没法解决。如果可以解决,张胜自己当博物馆负责人为什么没弄成?不要没事找事,算了吧。张胜得不到馆长支持,只能自己折腾,带着那只虫子逐级投诉,到处展示给领导们,先后找了文化局分管副局长、局长、分管副县长、县长,却没有人能够解决问题。他曾千方百计找前任书记反映,请求一见,人家根本不理睬,只是让人通知他去找有关部门反映,甚至让他到信访局去,似乎他是在为自己讨要什么。无奈之下,他才给省、市领导去了信。
詹一骥说:“张老师还真是屡败屡战。”
他问张胜为什么如此执着?不是已经退休几年了吗?张胜回答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本馆藏有一批明清字画,是市里一位民间收藏家捐献的。这位收藏家痴迷收藏多年,手中有不少东西,他的两个儿子不长进,总是惦记老爹那些宝贝。收藏家心知自己一死,辛辛苦苦收藏的物品转眼会被两个儿子瓜分、甩卖,一辈子心血将付之东流,为此感觉烦恼。由于一些收藏品鉴定,收藏家找过张胜,彼此相识。收藏家向张胜讲了自己的烦恼,张即建议他把藏品捐献给博物馆,博物馆可以保管这些藏品,可以定期展出,收藏家的名字会因此被人们记住。收藏家同意了,但是其家人反对,两个儿子曾跑到博物馆暴打过张胜,为此上过法院。几经周折,最终收藏家在去世之前把部分字画藏品捐献给了县博物馆。由于本馆设施简陋,好不容易征集来的藏品现在正在被书虫啃食,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不要多少年就将蛀成一堆碎片。那样的话,张胜来日何以去面对九泉下那位收藏家?张胜本人几年前就办了退休手续,事实上他退而未休,至今还在上班。县博物馆人员编制少,专业人员不足,因此到龄后还继续留用他,没多给钱,领的还就是那几个养老金。为什么他愿意白干?因为他学考古,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他是老单身,没有老婆孩子,不上班还能干些啥?只想活到老干到老。近些时他不断找上边领导反映问题,弄得像个老上访户,上上下下领导都烦了。博物馆头头已经找他去,拉下脸让他收手,别再多管闲事,还通知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清楚,以后不要上班了,安心养老去。
“看起来你没收手。”詹一骥说,“让张老师收手也难。”
在找张胜谈话之前,詹一骥已经向分管县领导了解过情况,知道这个张胜是个地方专家,喜欢在山野孤坟间打转,眼光独到,县博物馆馆藏文物多为他收集。但是为人执着,近乎偏执,按照其业务能力和资历,早该让他当博物馆长,却因为个性让人不放心,因此只给他安一个“负责人”,没给他真正名分。结果负责了六七年,始终没当上馆长,直到退休。博物馆设施确实不足,问题是周边县级博物馆情况都差不多,目前还没有哪一家建起什么珍品馆,也没有哪一家搞什么恒温恒湿收藏室,哪怕建得起也供不起。相比起若干字画,眼下民生方面的一些问题还更突出,更迫切需要解决,张胜这件事只能待日后再说。
詹一骥说:“张老师,我要给你一点阳光。”
他允诺重视张胜反映的这件事,一旦条件具备,即想办法予以解决。但是目前还不是时候,只能留待日后。
张胜即显失望,话也直:“詹书记就是给个气泡。”
詹一骥称自己给的是阳光,阳光与气泡不是一回事。气泡终究要破,而阳光戳不破,它是希望。张胜可以相信,珍品馆、恒温恒湿终究会有的,只是不在现在而已。
“等到终于有了,藏品只怕已经让书虫啃光了。”张胜道。
詹一骥让他想一想办法,千方百计尽人事吧。樟脑丸不行,除虫剂怎么样?总是有对付的办法。另外,所谓“给点阳光”也不意味只是空等,如果能够有其他办法,例如通过社会公益捐助方式筹集资金,那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当着他的面,詹一骥给县文化局长打了个电话,称张胜老师是个专家,虽然已经退休,其专业作用还可以发挥。请文化局长通知博物馆要重视,不许拉脸赶人。
张胜道谢,还说了一句:“詹书记确实跟以前那位不大一样。”
詹一骥问:“哪里不一样?”
张胜称詹一骥真是有点阳光,不像原来那位领导牛逼烘烘,一脸冰霜。
詹一骥自嘲道:“那个我也会,只是没到季节。”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詹一骥一番谈话竟让张胜有所开窍。后来有一天,他兴冲冲前来报喜,称珍品馆有望大功告成。
詹一骥吃惊:“张老师得天助了?”
其实竟还是“詹助”。上一次交谈,詹一骥提到可以争取公益捐赠,那其实只是一种排解安慰性说法,力求不让张胜太失落,号称阳光,其实跟气泡差不多。没料到人家当真了。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明白靠县里立项出资目前无望,于是就琢磨其他路径。时下什么人有一掷千金捐建珍品馆的能力?当然只有大老板。张胜恰好认识一位大老板,他就是陈克。张胜怎么会跟陈克有涉呢?时下有不少大老板除了能赚钱,亦附庸风雅,玩点古董字画。但是老板们会忽悠业主,自己也容易被假古董冒牌书画大师忽悠,因为于此行非专业。他们便需要一些可靠专业人员提供意见。陈克在本县拿大石坑聚宝,打听到这里有一位张老师是专业人员,于是欣然结识,一起吃过几次饭,张胜亦为陈克鉴定过几个古董,彼此便有了联系渠道。张胜跟詹一骥谈过话后找个机会自费旅行,乘大巴前往省城,直接去陈克公司叩门。陈克一听张老师来了,很高兴,拨冗共进晚餐。席间张胜提出珍品馆这件事,陈克竟丝毫没有推托,一口应允,答应支持此项公益事业,一掷三百万元。
“回去告诉你们县领导,请他们出面谈,可以先签一个意向。”陈克说。
张胜喜出望外,即找詹一骥报喜。詹一骥心里虽有疑问,却也表示重视,马上安排分管副县长与陈克联络,落实此事。双方很快谈妥。恰本县筹备举办第三届“兰花博览会”,推销本县花农种植的花卉产品,并借以组织招商,陈克答应前来参加活动,届时与本县签署若干项目合作意向,把这项捐助也列进去。
那个时点距陈克后来的“跑路”已相距不遠。从各种迹象分析,当时陈克的资金链已经扯得非常之紧,“咯嘣咯嘣”的断裂之声开始传响。难得陈总裁在如此非常时刻,还能煞有介事开出如此大的一个价码,给了张胜和本县一个大气泡。或许陈克如此热心当地公益,其实只是他的又一策略。高调大手笔支持本地公益事业,表明于他来说几百万不算什么,实力依旧强劲。或许陈克打算以此暂充一粒安心丸,供此间“中央商务圈”的众多业主服用,有助于稳定他们的情绪。
然后他就“跑路”了。
局面暂时控制下来。
陈克拔腿开溜的消息一传开,众多业主非常紧张,都怕血本无归,但是心里也都怀有侥幸,希望不是真的,或属猜测或谣传,有如寒流突袭,刮风下雨,几天后自当阳光再现。此刻他们需要证实情况,从开发商那里讨个说法。如果让业主们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无处讨需要的说法,他们很快就会陷于真正的恐慌。而陈克失踪,他的公司已经乱成一团,他的售楼部没有谁能回答业主的任何问题,如果听任他们一问三不知,局面很快便会失控。必须有人给个说法,陈克给不了,那么就得詹一骥给。
幸亏詹一骥防范及时,安排到位,当业主们纷纷涌到大石坑售楼部时,詹一骥派去的人员已经提前赶到,楼外有警察维持秩序,楼内有工作人员指挥应对。陈克的雇员们被临时接管,奉命必须按照规定的口径回答业主的质询。关于陈克去向,必须称还在联系之中,很快当有消息。关于大石坑“中央商务圈”,必须称目前并没有接到公司总部的变更通知,一切应该都按原计划进行。关于不能如期交房怎么办?必须斩钉截铁,保证按照合同规定执行,延期交房将给业主所承诺的补偿。如果企业违背承诺将如何处置?政府将加强监督,直至问题得到合理解决,不相信企业,也应该相信政府。谁说政府会来擦这个屁股?人家已经来了,此刻建设局、执法局等部门人员已经在大厅里实施监督。心乱如麻的业主们抬眼四望,发现果然政府人员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已经介入,于是多少松了口气。
实际上,除了前台那些工作人员,还有人位于后台作现场调度指挥,是相关部门的负责官员,由县政府一位分管副县长统一指挥,驻守于售楼部二层办公室,密切关注楼下前台动态,并同詹一骥保持热线联系,随时准备应急处置。
由于乱流初起,暫时只是微风小雨,属于可控范围。业主们虽感觉不安,却因有政府官员的介入与安抚,感觉有所依靠。大石坑没有发生骚乱,聚集者渐次散去。詹一骥的及时应对,让这块骨牌在经历最初震撼之后没有即刻倾倒。
这时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刚刚开始,冲击还会一波波接踵而来。
几天后各种信息纷纷传来。陈克失踪后,他在各地开发的“中央商务圈”都陷入困境。他的公司总部已经大门紧闭,没有谁出来收拾残局。其公司的账面只剩下一堆债务。所有迹象都表明陈克彻底丢弃一切,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别指望他能回来重整烂摊子。业主们交付的大笔资金填进大石坑,如果没有被他挥霍一尽,就是被他席卷而去。欺瞒与洗劫已成事实,钱无处讨,房连个影子都没有,众业主已血本无归。
接下来事态将如何发展?业主与开发商之间原有买卖合同,业主们可以依法对违约开发商提起诉讼,寻求法律保护。问题是陈克跑了,如果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即便业主们提出诉讼,法院作出判决也无法执行,这笔账有可能永远搁置。但是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自认倒霉,业主们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利益蒙受重大损失,必定要千方百计设法挽回。他们会这里找那里找,极力扩大影响,寻求同情与帮助,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个社会事件,一个群体性事件,这就是下一个可能倒下的骨牌。
由于牵涉的人员如此之多,利益损失如此之大,“中央商务圈”迅速成为本地当下最突出的不稳定因素,一旦失控必造成混乱,足以令詹一骥万分担心,因此才需要他迅速派员前去处置。作为地方领导,此刻除了设法控制局面,不要造成混乱外,似乎很难更多介入干预,因为究其根本,事情毕竟是开发商陈克与业主间的买卖,其纠纷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或者诉诸法律,地方领导无法替代。
詹一骥却断言不行:“咱们不能让自己总坐在火山口上。”
他认为应急控制只能维持一时,事情得到根本解决之前,随时还可能出乱子,因此还必须有一个根本之策,把屁股底下的火山口移除。人哪里移得走火山?要是真的碰上某个山口喷火,唯一办法就是赶紧拔腿开溜,逃之夭夭,跑得快或还有救,绝无其他生存之道。别指望往火山口浇水,或者画符念咒可以劝说岩浆止步。这是常识。
詹一骥却坚持必须主动出击,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这让人感觉有些错位。所谓“冤有主债有头”,“中央商务圈”里的冤主是把钱填进大石坑的业主们,债头则是那位特别擅长忽悠的陈克总裁。哪怕“跑路”了,债头还是陈克,不是地方领导,詹一骥有什么必要把陈克欠的债视同自己所欠,把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
詹一骥说:“要是弄出乱子,我们承受不起。”
如果处置不力酿成群体性事件,地方官员是要承担责任的。如果事情闹大了,其后果地方官员确实很难承受。对相关官员来说,这关乎自身,最具痛感,他们其实也是一块骨牌,弄不好会给砸倒,因而自当格外重视。深入解读一下,詹一骥说的“我们”其实只是对各位领导表示客气,实际上他该说的是“我”,出乱子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之所以需要如此深刻认识,除了他是县委书记,第一责任人,本县刮风下雨无不与他有涉外,显然也还有其个人原因。该原因不是秘密,众所周知。詹一骥竭尽全力要控制住事态,奋不顾身似乎要拿自己去填火山口,那是可以理解的。
张胜给詹一骥打来一个电话,就县博物馆的蠹鱼继续请求帮助。
詹一骥答复:“看起来咱们都被陈老板忽悠了,你那个事还得另想办法。”
张胜锲而不舍,称每进博物馆,想起好不容易征集来的珍贵藏品正在成为书虫的美味,胸中就阵阵发紧,像是书虫也把心啃出破洞。陈克的捐赠已经无望,他只能再转求詹一骥。领导曾经表态要给他一点阳光,现在只能指望领导了。
詹一骥还是那句话:“我答应过,一定重视。”
詹一骥把张胜的请求拿到会议上说,表示对自己启发很大。启发什么呢?陈克跑了,所谓公益捐赠成为泡沫,人家张老师没有放弃,继续想办法努力推进事业。张老师想到什么高招呢?就是找个接盘手。陈总裁指靠不了了,能不能请詹书记接走这个盘?咱们为什么不能学习张老师,想办法找一个人接走大石坑这个盘子?
詹一骥其实只是拿张胜的电话做个话题而已,所谓“接盘”并不是什么新花样,早都屡见不鲜。陈克的“中央商务圈”因资金链断裂难以为继,如果地方政府能够辅以更多利益与优惠条件,吸引另一位开发商接管这个项目,注入资金重新启动,那么项目还可以继续推进,业主们的利益还可以得到保障,乱子便不会出,问题便从根本处得到解决。但是这件事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涉及方方面面,其中最关键的是有谁愿意来接一个烂摊子。这种事怎么说怎么可疑,表面看是请君救场,弄不好其实就是把人拉来做冤大头。
詹一骥说:“无论如何,咱们得先有一些人选。”
很快地便有一份名单提交到詹一骥手上。其中有当年对大石坑感兴趣,或者参加过招标,却败在陈克手下的企业。近年间曾参与本县其他地段开发的企业,历年招商活动中到本县考察过但最终没有落地的企业,以及各个渠道可以联系上的开发商,只要具有足够实力,都列于名单之中。这份名单被分解成若干组,交相关部门人员分头落实,县领导们亦分别联络其中重点客商,从中寻找可进一步接触的合适对象。
有三个重点客商在几轮筛选中出线。三位客商与本县或深或浅都有关系,其中两位在省城,一位在深圳,他们的企业实力都强,发展均较稳健,企业主目前均在岗,没有如陈克般跑得不知去向。从若干迹象上分析,他们都有争取的可能。
詹一骥带着几位得力干部和大包相关资料,分别走访了三位客商。根据客商各自方便的时间,先跑省城,再飞深圳,然后再杀回省城,马不停蹄,穿梭来去,闪电出击,跑得汗如雨下,手指颤抖,脸色发白。结果令人遗憾:三位客商无一例外,同样婉言谢绝,有如事前串通。
应当说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人家凭什么要来当接盘手?这件事涉及两个开发商之间的转让,还涉及众多业主和当地政府的利益,需要面对的问题多如牛毛,麻烦无尽,更主要的还要考虑大石坑目前的地位。如果说这个坑依然如当初那样引人注目,炙手可热,好比香喷喷刚出炉的一块蛋糕,或者还会有人不计较陈克那家伙曾在蛋糕上啃过几口,愿意接过去继续往下啃,只要滋味尚可。问题是情况已经变了,大石坑已经退热还寒,高铁线路暫缓,高铁站不知所终,陈克自己混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走人。此刻谁去接手,岂不是自己去跳坑找死?
詹一骥却不感觉沮丧,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如他表扬过的张老师。头一轮三个客商没拿下来,那么就再筛选出三个,不行再三个,直到拿下其中一个为止。詹一骥强调,不要认为屡败屡战没有意义,事情做成,便是解决了根本问题,即使一时没有做成,只要继续坚持,对陷于焦灼中的众多业主来说,依然是给了他们一点阳光。
于是大家心领神会。领导果然有见地,进退都有所得。詹一骥所称的阳光其实就是信心,对陷于困境的众多业主而言,此刻信心最重要,人失去信心便会崩溃,有信心就有希望,就不会铤而走险冒失作乱。詹一骥率本县领导们千方百计寻找接盘手,节奏很快,动作很大,外界自有传闻,该消息对大石坑的业主们相当于一颗定心丸,于稳定他们的信心大有作用。如果接盘手找到了,众业主便有救了。即使一时找不到,只要领导们还在努力,那就尚可期待,信心还可维持。詹一骥给一点阳光,从增强信心谨防崩溃入手,果然精到。理论上说,哪怕一直没有找到接盘手,只要持续不断地寻找下去,业主们就没有理由完全丧失信心。这是不是说事情因此便可无限期拖延,永远“在路上”,不用真正去解决?恐怕也不行,那样的话,所谓阳光真的就成了气泡。
在大家持续的努力中,一个意外情报由县人大主任传递到詹一骥耳朵里。
“听说涂志强明天回来。”主任说。
詹一骥问:“准确吗?”
“应当不错。”
詹一骥情不自禁,抬起手掌在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道:“抓住他!”
涂志强是什么人?开发商,上市公司老板,第一轮三个接盘候选人之一,詹一骥专程前往深圳拜访过的那一位。迄今为止,此人从未在本县投资搞项目,之所以被挑选出来,因为他是本县人,出生、成长在本县,考上大学才远走高飞。近十年来其企业发展迅速,已成为本县籍在外商人中实力最强的几位之一。此人其实才四十来岁,属年轻有为一类,以往他曾数次应邀返乡参加本县招商活动,似有兴趣在家乡做点事,对项目却颇挑剔,不见兔子不撒鹰。前些时詹一骥亲自去求贤招募,邀请其前来接盘跳坑,他对父母官客气有加,但是拒绝得非常干脆,提到他认识陈克,两人不对路,陈克目中无人,夸夸其谈,浑身冒泡,他早说过,尿都不跟那家伙尿在一起。眼下他更不会去替那家伙擦屁股。詹一骥反复争取无效,只能拜拜。没料不过几天,忽报这位涂志强返乡。涂的父母早被涂接到深圳生活,亲朋中走得近的大多也跑去投奔了,他在本县没有太多牵挂。詹一骥刚去招募未果,他即突然归来,无疑意味深长,于跑得浑身是汗依然在隧道中的詹书记,有如一道阳光。事实上人都需要阳光,业主们需要,开发商需要,詹一骥同样也需要。
县人大主任是本地人,曾任县委副书记,与涂志强是同乡同宗,辈分还要高一点,因此被詹一骥指定为联络人,负责联系涂志强,一起做工作。他传递的情报非常及时,詹一骥即作紧急调整,推掉原有的一切日程安排,全力对付涂志强。
第二天上午,涂志强带着两个随员悄然光临。
他也不绕弯,承认自己就是要来看看大石坑。他老家村子距大石坑不远,他光屁股的时候就常跑到那边玩,对那里的一个大水塘印象很深。但是离开家乡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大石坑,直到詹一骥来深圳谈起,他才突然记起,便非常想回来看一看。
詹一骥说:“来得好。”
詹一骥不记得工地里有什么大水塘,却坚持亲自陪同,与人大主任一起,带着涂志强一行考察大石坑工地。这是第一步,非常重要。没有谁会闭着眼睛就去跳坑,无论那里有没有水塘,现场考察都是必须的。
他们走进公路边的“中央商务圈”售楼部。此刻该售楼部门可罗雀,楼边空地杂草丛生,周边非常安静有如一片墓地。尽管早已不能卖房,不能退房,无法回答问询,完全无事可干,该售楼部内依然有人值班。值班人员基本都是陈克的原雇员,但是他们已经无法从前老板处领取薪水,目前其工资由本县建设局以临时项目安排发放。建设局奉詹一骥之命接管该售楼部后,留用了若干原雇员,让他们维持售楼部日常运转,搞卫生,接电话,接访客,按照规定的口径回答问题,并报告情况。这种安排同样意在稳定人心,如果吝惜几个临时工工资,任售楼部自然关张,肯定会造成业主们更大的心理压力,酿造出更大的恐慌。
涂志强对售楼部当前运转状态不感兴趣,不闻不问。詹一骥也不作解释。一行人穿过空空荡荡的售楼大厅,走进办公区,再到后门。工地就在眼前,被一圈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长围墙圈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中央商务圈”。涂志强没再往前,他站在门边,抬头张望了好一会儿,摇头称不对,即转身离开。
詹一骥说:“这里就是大石坑。”
涂志强说:“水塘不在这里。”
他们上车继续前进,转来转去,一路打电话询问。好一会儿问清楚了,原来果然有一个大水塘,位于山边,离工地直线距离其实也就几百米。但是水塘已經没有了,早些年机械采石时,磨石污水排入水塘,石粉沉淀塘底,渐渐就把整个塘填满。眼下那里没有水,只剩下一塘石粉和碎石渣。
涂志强在一个破损的石砌堤岸处找到了感觉。他记得这个堤岸,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当年水塘里好大一片水面,他就站在这个位置,“扑通”往塘里跳了下去。
“下去就上不来了。”詹一骥打趣。
涂志强很吃惊:“詹书记哪里听说的?”
无须提前打听。涂老板这么在乎一个水塘,一定有过深刻记忆,肯定是历过险。
涂志强承认,当年他跟着几个大孩子从堤岸跳入水塘,人家眨眼间从水里冒出来,他却被塘底水草缠住,甩也甩不脱,当场就吓昏了。还好岸上有一个大人发觉不对劲,跳下塘把他拖出水,他已经不省人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等一肚子水给挤出来,他才“哇”一下起死回生。从此他再也不敢下水,直到现在。
“我知道这种感觉。”詹一骥调侃,“我管它叫‘暗自颤抖。”
他宣布要给涂志强一点阳光,保证涂此生不再恐水。那是什么呢?詹一骥把陈克的大石坑项目作为“阳光”奉送给涂志强,外加附送这一塘石渣。他说,可以考虑在昔日水塘处建一座水立方,不妨命名为“涂志强游泳馆”,可以在游泳馆旁立个纪念碑,找个著名书法家写八个字刻上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者只刻“必有后福”四个字,前四字省略,那就更加含蓄,意味深长。
涂志强嘿嘿,说了一句:“我还需要一个天大的理由。”
话题悄然从水塘转向接盘。无论是谁,要接手一个烂摊子都需要足够理由,仅凭思念一个当年的水塘不足以成事。詹一骥早已准备了若干重要理由,双方在深圳时已经交流过,此刻继续宣讲。詹一骥强调大石坑的发展前景并未根本改变,本县行政中心北移规划已经在步步实施,而新高铁线建设只是暂缓,并非取消,随着经济形势变化和各方努力争取,可能很快又被提上建设日程,届时大石坑炙手可热程度或许会比前几年更甚十倍。等大家蜂拥而至时再跟着来,只怕已经无处立足,难以分一杯羹。现在恰逢低潮,在陈克倒台之际接手,有如炒股票逢低买进,这是最有利的。涂志强是成功开发商,对此自然非常有数。
涂志强道:“我感觉詹书记厉害,陈克碰上了也得甘拜下风。”
詹一骥称跟陈克仅通过一次电话,无缘相见,尚未比画过,不知高下。以他自己认识,陈克这种不负责任的跑路老板,跟他这个坚守岗位的县委书记没有可比性。陈克本质上是忽悠,他本质上是务实。陈克吹的都是气泡,他给的是阳光。
“感觉还是有点像。”涂志强笑。
“本质上不一样。”詹一骥坚持。
涂志强一行来去匆匆,在大石坑走一圈,中午在县宾馆吃顿饭,下午即启程赶班机回深圳。詹一骥全陪,与县人大主任一起,亲自送涂志强去省城机场,三人坐一辆车,一路深谈,探讨合作条件与各种问题如何解决。涂志强显然有所动心,否则他不会专程前来看点,与詹一骥的进一步接触和深入了解情况显然有助于他下决心。类似事情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涂志强提出还要考虑考虑,詹一骥表示认可。
他提议:“涂老板再考虑一下,可以先签一个意向。”
“需要吗?”
“我们很需要。”
意向不像协议有约束力,未必签了就是,但是有一个意向,有利于进一步往下谈,用一个意向书显示取得进展,于外有安定人心作用,对詹一骥本人也大有意义。所谓“我们很需要”所言不虚。
涂志强答应考虑。
事情至此似逢转机,曙光隐约浮现。不料恰在其时出了事,一出就是大事。
詹一骥在机场接到县委办主任赵光储的告急电话。
“售、售楼部,”赵光储一急便口吃,“骚乱。火、火。”
那时涂志强还在贵宾室等候登机,詹一骥带着县人大主任送客。当着客人的面,詹一骥不能在电话里多问,以防惊动客商,节外生枝。
“回头我给你电话。”詹一骥只跟赵光储说一句,即挂了手机。
十几分钟后,涂志强及其随员登机离开。
那时县里已经乱成一团。
说来可叹。仅仅数小时前,当天上午,詹一骥领着涂志强到大石坑看点时曾亲自走进原“中央商务圈”售楼部,当时那里门可罗雀。哪里知道下午三点来钟时,忽然有十来部车辆汇集到该售楼部前,哗哗哗下来四五十号不速之客。当时该售楼部大门紧闭,值班人员脱岗,不知去向。不速之客不得其门而入,大家情绪冲动,拼命打门、喊叫,四处打电话。恰好天下小雨,不速之客们不愿上车离开,加之有人急着要进厕所方便,乱哄哄中有人性起,拿砖头打碎一面窗玻璃,从窗子进入大厅,从里边把大门打开,大家蜂拥而入。二十几分钟后,警察闻讯赶来维持秩序,那时售楼部上上下下有许多房间已经如同被洗劫过,房门被撞开,桌椅被推倒,一片狼藉。警察命不速之客离开,对方却要警察把能解决问题的人叫来,售楼的人、公司老板、政府负责官员,统统叫来,不解决问题他们不走。双方对峙中,忽有浓烟腾起,然后火光熊熊,竟是楼房着火。这时不用劝说了,不速之客们慌不择路,或夺门,或越窗,争相从大厅逃出。逃命过程中发生推搡踩踏,有数人倒在大门边,头破血流惨不忍睹。而后消防车、救护车鸣笛赶来,场面恐怖如末世灾难。
詹一骥马不停蹄,从省城飞车赶回县城。
他一路手抖,恐惧如乌云笼罩,心知大事不好。
“骥”是个啥呢?其意为马。不是一般的马,是良马。“詹一骥”这三字的通俗解释就是这位姓詹的是一匹好马。
此话为詹一骥自嘲。詹一骥不是新手,是所谓的“二进宫”,也就是当过两回县委书记了。詹一骥到本县任职前是市发改委主任,其实他在那个位子上才待了一年多,此前已经在本市另外一个县当过一年县长、两年县委书记。詹一骥在早先那块地盘上干得风生水起,颇有影响,儼然确乎“一骥”。那年恰逢市级班子换届,詹一骥是众人眼中的热门人选,都说这回轮到他了,马上就会闪耀上升。不料他忽然碰上了一件意外事情,用他私下里的话,叫作:“一棵树绊了马脚。”
有一天詹一骥下乡,路过一段县道时遇到堵车,他的轿车被拦在路中,动弹不得。眼见前边都给车堵上了,还有一团团人影晃动,陪同詹一骥下乡的县委办主任着急,下车跑到前边察看情况,打电话急令县交警大队立刻通知人员赶来处置。主任回车向詹一骥报告,称前边并非交通事故,是发生一起民间纠纷,有一辆卡车被两辆皮卡堵在路中,卡车上载着一棵树。据称堵车双方纠纷是因为车上那棵树。
詹一骥听罢,决定下车去亲自处置。主任紧张地将他一把拉住。
“詹书记可不能去!”
詹一骥张嘴批:“詹书记只会在车上干等,不作为?”
“情况复杂,还是……”
“县委书记连一棵树都对付不了?”
于是无话可说,一行人下车奔前边而去。
办公室主任的考虑有其道理。詹一骥是县委书记,需要管的事多,一棵树的纠纷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前头两伙人相争,情况不明,弄不好陷入群体性事件出不来,岂不非常被动?问题是詹一骥身份意识很强,自认为是县委书记,所谓第一责任人,管着一个县的事,群众纠纷交通阻塞这种事平时不需要他亲自过问,一旦亲自碰上,什么都不做也不可以。如果只知道静悄悄蛰伏于车,等着交警前来疏导解困,岂不显得太无能太不敢担当了?当时詹一骥还比较不知恐惧,敢往事里凑,说起来他是本地老大,在自己地盘上一言九鼎,什么事他不能管?因此就一头撞了上去。
那件事也不算太复杂:车上拉的是棵铁树,原长在附近村庄边一个山坳里,据称已经有几百年,是该村的风水树。这棵树已经被挖起来,连根带土包扎好,用吊车放到卡车拖斗上拉出现场。当地村民开着皮卡追上来,把卡车拦阻于半道,不让卡车把铁树拉走。一起追出来的还有上百村民,所以道路给围得水泄不通。卡车上有一个人表示这棵树已经不属于那些村民,因为村主任把它出售给他们了。这个人颇目中无人,口气很大,声称来自省城一家大公司,他们有来头,谁敢找麻烦,让谁吃不了兜着走。詹一骥在一旁听了恼火,在这里谁算老几?他也不跟对方说话,只命办公室主任给乡书记打电话,命乡书记立刻了解情况。几分钟后乡书记的电话来了,称已经紧急查问村主任,村主任承认铁树确实是卖掉了。前些时候对方找到村主任,称看中了这棵树,要买。上边还有人给村主任打电话交代,因此村主任就个人做主同意卖,事前没跟村委会其他人商量,也没有向上报告。
詹一骥问:“卖了多少钱?”
“一千块。”
詹一骥说:“这棵树不需要钱,它需要一点阳光。”
那时交警来了,派出所民警也到了。詹一骥即下令警察把卡车押回村里,把那棵树拉回去,栽进原来的树坑里,哪里来回哪里去。一千块钱退还,买卖作废。就这样。
车上那个人大叫:“我都告诉你了!”
詹一骥没有理会,掉头走回自己的车。
当天晚间他接到报告,铁树已经重新栽回山坳。
事情却没有到此结束。第二天下午,市里一位领导给詹一骥打来电话,查问那棵树怎么回事?詹一骥一问,原来省城那家公司果然有来头,曾经承接省城几大绿化工程,目前在做省城湿地公园绿化。该公园为新建,是省政府今年为民办实事的一大项目,省长亲自挂钩,要求做成美化环境的一个样板。该公司在全省各地寻找树木移栽,是落实省长的要求,本县的铁树是其中一株。
“让你那山沟里的树到省城去美化环境,也不错。”领导说。
“还是自然环境好。人家在山沟里长几百年了。”詹一骥回答。
领导让他眼睛里不要只看着一棵树。对方那家公司很有分量。
“也不能就欺负人。百年铁树,弄那么一点钱强买。”詹一骥说。
“价钱可以跟他们再谈。”
詹一骥提出当地那么多村民反对,这棵树不动为好。公司有钱,上别处去买吧。
“人家就要那一棵。”领导说,“你做做工作。”
詹一骥没吭声。树是他下令栽回去的,转眼又去说服村民卖掉,他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了?但是上级领导亲自过问了,硬顶也不行,怎么办呢?也不难,拖就是了。詹一骥答应让双方自己去谈,谈得拢是他们的事,谈不拢就知难而退吧。不料这事始终谈不拢,而对方则始终不退,志在必得,事情越发显得棘手。闹到末了,市委书记贺新亲自给詹一骥打电话,问他:“你那棵树是金子打的吗?”
詹一骥说:“主要不是钱的问题。”
“不管什么问题,把它解决掉。”
贺新命詹一骥必须做通村民工作,把树交出去。
“非得交出去?”
“必须。”
贺新直截了当,斩钉截铁,没有提及为什么必须这么做,原因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上级重要领导过问,人家无须这么干预。詹一骥没有退路了,他得知道利害,不能因小失大。对基层官员来说,一棵树并不见得比一座坟墓、一间屋子或者一片土地更难对付,多大的征地拆迁都做过,何况一棵树。事情总是有办法,关键是愿意不愿意去做。此刻不愿意不行了,只能服从。
詹一骥给乡书记打了个电话。几天后那棵铁树第二次出土,随即运往省城。
不久省里考核组来到本市,出乎预料,公示的考核名单里没有詹一骥。几个月后詹一骥离开县委书记岗位,平调到市直机关任职。外界风言风语,说他“可能有点事”,省领导那里有关于他的“不良反映”和举报。究竟是什么事,反映些什么不得而知。人们记起前些时候的那棵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那里。尽管属于猜测,无从证实,大家却都那么传。无论是不是给一棵树绊倒,詹一骥颇受伤,也很无奈。说到底他是自找的,如果那天他“不作为”,待在车上不下来管闲事,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家办公室主任提醒他“情况复杂”,他根本没当回事,以为自己地盘上的事自己就能掌控,实际上哪里是啊。毕竟天外有天,领导上边有领导,“自然环境”之上有“美化环境”。身处如此环境,很多情况难以料想。
一年多后,詹一骥时来运转,再给派到县里任职。这次机会有一点偶然:原本准备用的是另一个人,程序还在走时,突然有举报信,情况比较复杂,必须立刻更换人选,于是提名了詹一骥。于詹一骥而言,这也算一次补偿,给一个新的机会。通常情况下,县级主官日后提升的机会比较大。
履新前,市委书记贺新亲自找詹一骥谈话,称决定詹一骥下去任职是几经斟酌,充分考虑了詹本人情况以及工作需要。强调新任用表明信任,要求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詹一骥表示感谢,保证一定接受经验教训,认真履职,决不辜负,等等,都是该场合应当讲的话。这些话初一看寻常,其实颇可深入解读。所谓“几经斟酌”,显然詹一骥“二进宫”并不是那么顺畅,需要领导们反复斟酌才下决心。所谓“考虑了詹本人的情况”,当然不是指考虑他颜值不错,而是他曾经的际遇。当初他没给提起来,原因究竟是“有点事”还是“不良反映”或者其他?不需要多作解释,没有就是没有了。但是显然那时候确实有点委屈,难得詹一骥本人不吭不声,没有捶胸顿足喊冤叫屈,到处申诉辩解讨公道,调到市直部门后尚能认真工作,这就让人家领导认为可取,感觉同情,于是时候到了又想起这匹马。同情当然是需要的,但是并非最重要,贺新整个谈话里,最含蓄的应当是“考虑到工作需要”,那是什么意思呢?某个县缺一位书记,当然需要派一个人去接手工作,问题是有的地方好接手,有的地方未必。本县情况比较特殊,前任会折腾,搞得表面灿烂辉煌,暗中留下不少潜在问题,后任接手不那么容易。外界对此有议论,领导也清楚。因而需要找一位稳健一点,比较有经验,对付得了复杂情况的人上阵,于是才有了詹一骥的二进宫。詹一骥本人意外得获新机会,自会格外珍惜、格外努力,他曾经的起落亦成为经验教训,有助于他认真履新。
谈话期间,詹一骥拿个本子记录,他的笔不时发抖,被贺新注意到了。
“那手怎么啦?”贺新问。
詹一骥放下笔,伸出手掌让贺新看,他的十个手指头都在发抖,情不自禁。
“这么紧张?”
詹一骥自嘲:“平时暗自颤抖,今天明目张胆。”
他作了解釋,称自己不是紧张,是很激动,也感觉有压力,此刻想起很多。
贺新看着他,好一会儿:“记住那棵树。”
“我知道。”
詹一骥表示那棵树一直都在他心里。据他所知,几百岁的铁树没有经受住几番折腾,移种到省城湿地公园后不久就死掉了。得知情况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总是尽量绕开当年遇到那棵树的路段,不往那边走,一直到现在都这样。这一次下去履新,既感觉振奋,也有担心,想起那棵树,自知要非常努力,也要非常小心。
贺新说:“必须这样。”
詹一骥只讲担心,没有提到恐惧。那个感觉不能公开,只属自知。人为什么会恐惧?因为把握不住,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环境这么复杂,到处都是树,上一回是一棵铁树,这一回莫非是一棵杧果?或者是其他什么?无从料想,只能走着瞧。
人们都认为詹一骥“二进宫”的时间不会太长,作为资深县委书记,干个一年半载,机会一到,顺理成章就上去了,前提是一切顺利,不要出事,特别是别出乱子。詹一骥果然运气好,没绊到一棵树,却陷进一个坑,上任不久就遇上陈克跑路,“中央商务圈”溃败。詹一骥竭尽全力,一边维稳一边给阳光,千方百计防止出乱子,如他所说:“我们承受不起。”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乱子说出就出。危难之时,潜在接盘手涂志强有了意向,事情正在向好之际。
大石坑事件属于突发性群体事件,詹一骥全力防控之下居然还出这种事,有其特殊原因:那一天聚集冲击“中央商务圈”售楼部的人员非本土,都是外来者,大部分来自省城。当年陈克开发大石坑时忽悠力度强劲,广告铺天盖地,优惠折扣活动一波接一波,除本县被他搅得人心浮动外,全省各地特别是省城亦有不少人动心,组成炒房团前来扔钱跳坑,订购店面,视这笔投资为一本万利,包赚不赔。陈克消失后,本县业主们为受骗上当焦虑不已,本县外的业主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省城有一批业主找到陈克的公司总部,该总部已经停摆,大门紧闭,粘上封条,里边跑得不剩一个鬼,没有谁来理会各位受害者。义愤填膺之际,受害者们联络聚集,以“秋游”为名,驱车从省城冲到了本县大石坑“中央商务圈”售楼部,因为此处依然有人值班,尽管也清楚该售楼部已经被地方当局接管,不再代表陈克,毕竟也是个出气口。大家冲到这个坑人之地闹一闹,在力争引起外界注意和政府重视以助解决问题之余,也表示一点愤慨,出一口恶气。岂料一闹腾就收不住,搞出了乱子。当天事件造成售楼部焚毁,六人受伤,其中两人重伤。两个重伤员均有一点年纪,身体本就不好,反应比较迟钝,逃离售楼大厅过程中手脚错乱摔倒于地,惨遭踩踏,抬上救护车时已经不省人事,命悬一线。县医院奉命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最终都保住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事件发生后,现场起火原因成为调查焦点。起初曾怀疑是人为纵火,故意焚楼以泄愤。经调查该怀疑被排除,调查人员倾向于是意外失火。根据调查,最先烧起来的是售楼部一楼大厅西侧,那里是值班人员的生活区,有电热水壶、电茶盘等家用电器,其中若干电器常接入电源。出事当时,值班人员因拉肚子,骑自行车到附近村庄药铺买药,离开售楼部,导致聚集人员到达时大门紧锁,无人接待。聚集人员强行进入大厅后,有人推开值班人员所居房间,掀翻床铺,推倒桌椅以宣泄愤怒,可能是该行为造成了某个电器摔坏破损,电线短路引燃屋里纸张、衣物等易燃物,继而烧及家具,导致火灾发生。该售楼部装修豪华,外观堪比西洋皇宫,实则只是一幢临时建筑,大量使用轻质材料,引火柴般非常好烧,一旦着火即发展迅速,难以控制。
陈克“跑路”后,詹一骥千方百计防止事端,占比为绝大多数的本县业主基本稳住,没有生事。詹一骥对来自县外的袭扰并非完全没有防备,却鞭长莫及,难以像本县人员那样有效掌握情况并及时管控。事件发生前,由于情况持续平稳,相关部门与具体值班人员有所懈怠,詹一骥本人的注意力集中于寻找接盘手,对发生乱子的警惕亦有所放松。出事当天上午,詹一骥陪同客商涂志强到大石坑看点,曾亲自在售楼部转了一圈,那里安静得像一片墓地,丝毫没有骚动迹象,岂料几小时后就成了火场。
那天詹一骥从省城机场奔回,直接去了火灾现场。他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作了初步清理,除了维持秩序人员,没有其他无关者。詹一骥站在变成遗址废墟的原售楼部一地灰烬旁看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他把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任那十个指头在衣袋里不停地颤抖。
赵光储赶来汇报情况,一二三四,这个那个,情况紧张,他又显得口吃。
詹一骥问:“谁来给点阳光?”
赵光储张口结舌。
“没用了。准备后事吧。”詹一骥说。
赵光储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詹一骥其实是自说自话。
比较而言,本次事件参与人数不是特别多且尽是外来人员,矛头焦点是无良企业家,不是地方政府,本不至于对地方负责官员造成太大伤害。问题是该事件中的烧楼、踩踏伤人以及远距离飞车聚集袭击等情节极其吸引眼球,影响必定成倍放大。且它发生的时间非常不凑巧,恰如老天爷特意安排前来绊马:两天之后,中央巡视组将莅临本市。本市市委书记贺新在年初省两会期间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由于接任人选尚未确定,目前他暂以省领导身份继续兼任市委书记。作为省级班子成员,他是本次被巡视对象。在中央巡视组隆重到达前夕,本县以如此亮眼的一起突发性群体事件,为该领导献上一份大礼,反应可想而知。这一原本只具地方影响的事件,必然也会因发生时机引起中央巡视组注意,本省形象将受到伤害,省主要领导的反应同样可想而知。
上一次詹一骥让一棵铁树绊了,这回他是陷进了大石坑。什么“中央商务圈”啊,那分明就是个套马圈、陷马坑。在乱子发生之后,下一块骨牌倒地已经没有疑问,剩下的悬念只是詹一骥将在哪个时间点上被如何放倒。
下午三时,詹一骥在办公室按到紧急报告,打电话的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所报情况为突发:又有不速之客冲到大石坑,开来两部车,省城的车牌,停在路边。该副局长接到前方人员急报,感觉情况重大,赶紧打电话向詹一骥报告。
詹一骥问:“有什么异常?”
目前所知是车牌令人担心。两辆车与前些时跑来烧楼的那些车辆一样来自省城,但是所挂车牌有别,是省直机关车牌。根据前方人员报告,为首一輛是奥迪,牌号非常靠前,是“002”也就是二号车。
詹一骥不觉一惊:“确切吗?”
确切无误,他们拍了照片通过手机传给副局长,绝对不会搞错。据报告,有四个人从车上下来,越过缺口走进大石坑工地。副局长已经指示前方人员跟上去,保证安全。有什么新情况要及时报告。
“好。”詹一骥回答。
副局长请示是否需要他本人或者加派干警到现场察看一下?詹一骥没有马上回答,停了片刻才说:“作好准备。等我通知。”
“明白。”
放下手机,詹一骥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思忖。一屋子的人看着他,谁都没敢出声。
在本省,没有哪个县委书记不知道二号车是什么,那其实就是一号,省委书记范世杰用车。范世杰任省长时开始用二号车,接任书记后还用那部车,车号不变。在本省范围内,不可能有谁胆敢冒用这个车牌,如果停在大石坑边的果然是二号车,那么就是范世杰驾到。大石坑有什么特殊之处,足以吸引范世杰前来视察?昔日五光十色的“中央商务圈”,日后突然发生的陈克跑路,在县里可称大事,在省里就不算什么了,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只有那一把火,在中央巡视组到来的敏感时候它烧了起来,让领导很不高兴,因此便记住了。无论范世杰有多恼火,他也不太可能专程前来视察一个无足轻重的大石坑售楼部废墟,很大可能是他恰巧路过或者从附近经过,突然注意到了,记起前些时候那把火,感觉不痛快,特意停下来看一看。情况是这样吗?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坑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把火不是什么好事情,范世杰出现在那里,对詹一骥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时候会议刚开个头,詹一骥看着办公室一屋子人,拍了一下桌子。
“咱们暂停。”他说,“先散会。”
大家面面相觑,詹一骥也不解释,拿手一指赵光储,命赵跟随自己前往大石坑。
赵光储诧异:“这么急?发生什么了?”
詹一骥没吭声。
他们匆匆下楼,上了车。轿车开出机关大院,詹一骥才把情况告诉赵光储。赵一听是省委书记驾到,一时大张嘴巴。
“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
他的意思是领导应当事前给个通知。问题是从来没有哪条规定要求大领导不得微服私访,对下属小领导实施突然袭击。人家有权想来就来,无须客气。
詹一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机什么的,是下意识动作。他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街道、楼房,一边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夹克口袋、裤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无用功,什么都没掏出来。
如赵光储所说,范世杰驾到,事前连个电话都没有,表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打算召见当地领导。人家或许只是下车瞄一眼,看看这个影响恶劣的大石坑长得怎么倾国倾城,转身就离开了。詹一骥冒冒失失赶去大石坑,别说很大可能是根本够不着,只能扑个空,万一居然碰上了,可能反而坏事。领导不见也就算了,一见这个玩忽职守的下属不请自来,没准更觉反感,倍觉恼火,那岂不是詹一骥自己找死,往枪口上撞?以安全计,此刻詹一骥远远躲开最好,他完全可以权当不知,留在办公室继续开他的会,至少等现场传来新消息再作定夺。
但是他决意追过去,哪怕白忙活。
大石坑售楼部被一把火烧毁那时,事件几乎在发生的同时就被传到网络上,有微信视屏到处转发、传播。由于牵涉房地产开发、群体性事件和安全事故,三位一体,几方面都来过问,领导批示接连传递下来,措辞一个比一个严厉,一时雷声隆隆。几乎在那把火刚刚熄灭的时候,省里相关部门领导就到达现场,事故调查迅速展开。陈克的“中央商务圈”在各种媒体中被描绘成骗局,詹一骥到本县任职不久,骗局与他无关,但是售楼部事件是在他到任后发生的,他必须承担责任。事故调查人员对他未能有效防止事件发生,以及处置上的一些细节问题提出了质疑。例如为什么人员车辆突然聚集之际,现场没人值班?所谓“拉肚子买药”是允许出现的吗?为什么聚集人员闹腾了好长一段时间,警察才赶来维持秩序?意外发生时,为什么詹一骥不在自己的岗位上,要跑到省城机场去给一个开发商送行,以致未能及时处置突发事件?类似调查最后都要处分一批负责官员,事情越大,处分的官员就越多、处分也越重。大石坑这件事就规模和后果而言不算太大,但是情节新,影响坏,以上级领导的重视程度,人们都知道詹一骥插翅难逃。身为第一责任人,必首当其冲,不抓起来就好,撤职还算客气。事关自身安危,詹一骥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他多方说明情况,找上级领导申诉,希望念及基层工作之复杂与不易,不至于弄得太糟糕。但是他心知肚明,事情好不到哪里去,这时还能有什么妙计?“谁来给点阳光”?
范世杰恰在这个时候光临,如天上一颗巨大陨石“扑通”砸在大石坑边。无论人家是有意微服私访,或者偶然路过,于詹一骥而言都属非常突然、非常意外。目前在本省,说话分量最重的无疑就是范世杰,他的态度和意见将决定詹一骥的命运。他对大石坑事件以及对詹一骥的恼火可想而知,对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詹一骥这个人却未必了解充分,如果能有机会当面申诉、解释,会不会让他的看法有所改变?那样的话,结果可能就很不一样。这当然是从美好的方向设想,事情真的会那么美好吗?范世杰个性极强,精明强悍,喜怒难以捉摸,大家很怕他,詹一骥虽暂无直接领教,却早有耳闻。细论起来,詹一骥于范世杰也不是毫無瓜葛,其实早有前科。当年詹一骥被一棵树绊了脚时,范世杰刚刚调来本省当省长,省城湿地公园建设是他亲自抓,要走那棵树很可能是他直接下的命令。据说该领导记性超强,弄不好人家还耿耿于怀呢。詹一骥不知深浅跑过去,别说申诉辩解,说不定突然人家就发作了,让詹一骥像是一脚踏在地雷上。他能不害怕,或称能不恐惧吗?为什么还要一头撞上去?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是福是祸,省委书记光临本县的机会不常有,詹一骥这样的基层官员面见省委书记的机会也不常有。对詹一骥而言,这也是一次意外机会。
从县委大院到大石坑车程大约二十分钟,詹一骥命司机加快速度,像救护车送急诊,不要耽误了。司机听命,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车子开得飞快。
途中赵光储请示:“是不是该给市里报告一下?”
詹一骥道:“确定了再说。”
范世杰光临本县,市里肯定不知道,否则事前会通知本县作好安排。范世杰到来属重大事项,按规定县里必须主动向市里汇报情况,赵光储是县委办主任,他不能不注意这个。问题是还没见到范世杰真身,仅凭一个电话消息,詹一骥不敢贸然行事。也可能范世杰真的来了,只是下车晃一晃又走了,詹一骥必须到现场确定情况再向市领导报告。与范世杰有关的事项可不敢马虎。
也就十六七分钟,他们赶到大石坑。售楼部烧毁后的残缺部分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地面上依然存有大片黑迹,遗址只存遗迹。有一个集装箱放置在一旁,那是火灾后詹一骥命人紧急安放的,略加改造,充当临时值班所。远远的,只见两辆轿车一前一后停靠在集装箱边,空荡荡静悄悄两部车,车边未见人影。
他们尚未离开。詹一骥放心了,额头上的汗也冒将出来。
詹一骥命司机靠上前。果然不错,是省直车牌,打头的为二号车。
司机在车里,见詹一骥的车到,他从里边摇下玻璃,问了句:“干什么?”
赵光储忙介绍:“这是我们县委詹书记。”
司机伸手指着那片黑迹:“领导从那里进去了。”
詹一骥带着赵光储匆匆踩过售楼部遗址进入工地。工地空空荡荡,一眼望去满地狼藉,布满破石烂土,到处坑坑洼洼,泥塘一个连着一个。远远只见几个人站在前方一排塌毁殆尽的简易工棚边,对着满圈泥坑。一共有五人,站在中间者个不高,略胖,正是范世杰,正在跟一旁一个着协警制服者交谈。
售楼部出事后,詹一骥命亡羊补牢,加强防范,县公安局特安排若干名协警加强本处值班,虽然值班人员在此早已无事可干。现在看来弄几个人在这里值班也不是毫无作用,今天范世杰等四人到来,便是值班协警发现并报告的。事后得知,如果不是他,范世杰一行可能已经离开了:协警奉命保证安全,因此他跟着客人进了工地。客人在工地上看了看,抬腿要走,范世杰忽然对跟过来的协警感兴趣,询问该年轻人身上的制服是谁给的?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大坑边晃来晃去究竟是干什么?捉鬼吗?而后两人攀谈。范打听协警是哪里人,文化程度如何,干了几年,拿多少工资,家里几个老小,收入如何,等等。于是便意外拖了点时间,供詹一骥飞车赶到。
詹一骥凑上前时,范世杰已经伸出手跟年轻协警握别,说是要走了,不打扰年轻人捉鬼。他看到了匆匆赶到的詹一骥二人,却视而不见,只管自己掉头,带着身边随员往回走。在此之前,詹一骥仅仅在电视新闻里和大会场上远远见过范世杰,范世杰身边的几个随员则一个也不认识,对方当然就更不认识突然冒出来的这位詹书记。
不料赵光储认出了其中一位,即低声招呼:“纪主任!”范世杰身后一个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你是?”
赵光储赶紧介绍:“这位是我们县詹一骥书记。”
詹一骥赶紧上前与那位握手。
“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说。
詹一骥回答:“纪主任多关心。”
这个人叫纪明,省委办公厅副主任,曾任省政府办公厅处长,是范世杰省长的秘书。范世杰当书记后他依然跟随,人称“大秘”。赵光储在省里参加办公室系统会议时跟纪明接触过,所以认出来了。詹一骥不记得以前见过纪明。数年前詹一骥当县长时,经常因跑项目叨扰省政府办公厅,或许与他亦曾有一面之缘。难得纪主任跟所跟随的范世杰一样记性好。
纪明有意放慢步伐,与前边的范世杰拉开一段距离,既听詹一骥说,又替范世杰称挡驾。两人交谈几句,詹一骥明白了,原来不是微服私访,也不是突然袭击,是出于意外。范世杰到下边调研,今天返回省城,在高速公路上遇到阻塞,一了解是前方发生严重车祸影响了交通,所以下高速改道从这边走。途经本县时,范世杰注意到路边那个集装箱,问那是怎么回事?结果又发现地上焚烧的痕迹,知道就是那个搞得沸沸扬扬被烧掉的售楼部,因此下车来看一看。
詹一骥提议:“范书记难得光临,可不可以到县宾馆喝一杯茶?”
“不要。”
“或者就到前边集装箱,在值班室喝点水?哪怕停留几分钟。”詹一骥请求。
纪明问:“你有什么事?”
詹一骥称自己一听说范世杰到达,没有丝毫耽搁,丢下所有事情立刻就赶了过来。因为机会实在难得,基层干部见省领导很不容易,特别希望领导关怀。
纪明说:“如果有什么个人诉求,你还是通过正常途径反映好。”
詹一骥称自己确实有很多个人诉求想要反映,特别是刚刚发生这起火灾事件,很想让领导深入了解一些情况。但是那不是最重要的。他保证不拿个人事项麻烦领导,只想就本县眼下最急迫工作请求支持。
“那是个什么事?”
詹一骥指着身边的工地说,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火烧事件,造成不良影响。如果不把问题从根本上解决掉,不知道还会闹出些什么,影响到哪里去。一段时间以来,县里已经做了很多工作,至今还在不懈努力。近日县里重提一个交通建设项目,提供了一个比较圆满的解决方案,不僅能解决当前急迫问题,又有促进经济发展的长远效应,可以提振各方面信心。由于涉及修筑一条隧道,需要省领导的重视支持。
“项目的事情你按照程序报送吧。”纪明说。
“我担心自己没有时间了。”詹一骥说。
纪明不问为什么没有时间,显然他心里很有数。他只是说,如果事情非常急迫,可以马上寄一份报告给他,他先看看,合适的话他会转交给范世杰,或者直接交办给有关部门。詹一骥表示非常感谢,回头他马上寄。但是恰好范世杰光临,还是非常希望能够直接跟领导报告,哪怕只提一句。
“纪主任,你看我。”
詹一骥向纪明展示他的额头,那里汗津津湿成一片。詹一骥说,小领导追大领导,心里七上八下很恐惧,紧张之至,真是没有办法。
纪明不吭声,好一会儿,他摆摆手示意詹一骥不急,自己抬腿快步趋前,几步到了范世杰身边与之低语。那时候范世杰等几人已经踏过售楼部遗迹走出工地,前方就是充当临时值班室的集装箱,旁边停着他们那两部车。
纪明显然是在向范世杰报告情况。看来范世杰不感兴趣,没打算停下来喝一口水,也没打算听詹一骥哪怕汇报一句。他径直走到轿车边,身旁另有个年轻人身手敏捷拉开后排右侧车门,范世杰坐进车里。
那时詹一骥也快步赶到车边。纪明朝他举手摆了摆,示意他不要多嘴了,到此为止。詹一骥无奈,止步不前。
从头到尾,范世杰没跟詹一骥说一句话。比较起来,他在工地上对那位年轻协警要亲切的多,见面问制服,告别讲捉鬼,真是区别大了。大领导不认识小领导,见面之初不理会无可厚非,待到纪明向他报告,知道这个跑得满头大汗的下属原来是此方土地,那时他不吭声就是有意给脸色了,表示强烈不满。考虑到前些时候这个地方突然有一把火热烈燃烧,制造出好多动静。此刻身临其境,他没劈头盖脸把詹一骥狠狠训斥一顿,已经算是亲切关怀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高叫:“范世杰!你是范世杰!”
众人大惊。詹一骥扭头去看,不觉心里一紧。
竟是张胜。骑着一辆自行车,晃着一头白鸟窝,一头撞了进来。张老师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今天的衣着格外奇怪,没穿外衣,内衣外套着一件毛背心,就这么骑自行车招摇过市。他一眼认出范世杰,情不自禁跳下车,大声叫唤,非常兴奋。本省范围内,会在当面直呼范世杰名字的人恐怕不多,即便是省领导们,不称“范书记”,也得称“范世杰同志”,尊敬有加。张胜应当不是有意不敬,只是高兴加上意外,这么大的领导,居然让他给见着了、认出了。作为一个老在古坟旧宅转来转去的退休专业人员,他对机关那一套确实也比较不在行,换上别个,打死了也不会这么当面大叫。
不料如此直呼竟让领导有感觉。范世杰按下车窗回答:“我是那个人,你是谁?”
“我是张胜。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张胜大声道。
詹一骥赶紧向赵光储摆手,示意赵把张胜挡开,只怕张不懂轻重,说出什么让范世杰不高兴的。不料赵光储刚凑上前,范世杰就把眼睛一瞪,命赵走开。
人家有兴趣跟张胜聊聊。
张胜身上背着一个大挎包,跟他矮小的个头不成比例。范世杰称那个包为“大麻袋”,问张胜有啥好东西装了一麻袋?张胜也不多说,即把挎包放在地上,蹲下身子打开,从里边掏出了一个旧锡罐,不算大,表面看去灰不溜秋。
“这是什么宝贝?”范世杰打听。
张胜称算不上宝贝,不过也有一点价值。这个锡罐是旧日大户人家装茶叶用的,应当是民国初年的东西。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呢?前些时候山边村有一个大墓被人挖了,张胜听到消息,知道有些东西流散在附近村庄里,特意前去寻访。今天在一户村民家访到这个锡罐,便买了过来。钱没带够,他把身上穿的上衣脱下来给了人家。
范世杰大笑:“我说怎么穿得不三不四。”
张胜向范世杰自我介绍,称自己住在县博物馆宿舍,他的屋子里头,包括床铺底下堆满了四乡里访来的东西,旧石碑破陶壶什么的,其中很多比这个锡罐年代更久,更有收藏和研究价值。他们博物馆公开展出的展品中,至少有八成是他征集到的,包括一批明清字画,那是他争取一位民间收藏家捐赠的。
“有好东西吗?”范世杰问。
张胜称尽管良莠不齐,其中确实有几个精品,不输省博物馆藏品。
“我可以偷看一眼吗?”
“求之不得啊。”
范世杰即打开门命张胜上车,带上他的大麻袋和小宝贝,以及不三不四全副行头。
“你那个豪车就不要了。我这个车太小,装不下。”范世杰说。
张胜果真把自行车一丢,拎着他的大挎包喜滋滋上了轿车,就坐在范世杰身旁。一直守候在轿车旁的纪明对詹一骥指了指那辆自行车。
詹一骥会意:“我处理。”
省里来的两部车发动,一前一后驶离。詹一骥命一旁的协警把张胜那辆自行车骑到县博物馆,自己与赵光储匆匆上车,追赶前边的轿车,直奔县城。
那时詹一骥心里有一种奇异感,几乎不敢相信范世杰真的就这么留下来了。“谁来给点阳光?”想不到竟是这位张老师。
他的手却还在暗自颤抖。
他们看了县博物馆的展品,那些明清字画,最后进了张胜的宿舍。
张胜无家无室,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可称以馆为家。他住在博物馆内一个偏房里,其宿舍紧挨着本馆库房。据他自称,从他大学毕业分配到馆起,他就住在那个房间里,他当了博物馆负责人后依然不变,退休后还是原地不动。新领导曾打算赶人,要他另找地方安身,让他很发愁,因为人好动,一屋子破烂不好搬,在他看都是宝贝,在别人看都是垃圾。还好后来不赶人了,相安无事。他愿意在本屋子终老,一生只待这么屁大一块地方,眼睛一闭去住骨灰盒,全部身后之物上交本馆收藏,也算各得其所。
范世杰板起脸道:“你还得多活几年,你这个床铺底下还没填满。”
本馆前负责人的居所被范世杰称之为“充满历史空气”,其实就是堆满了各种破烂。房间不大,约有二十来平米,有床有桌有橱有沙发,所有物件上无不堆满东西,包括床铺底下。当着众人的面,张胜从床铺下拉出一个竹筺,筐里叮叮当当是半筐子旧陶器。他拿出筺里一个物件请范世杰欣赏,据称那是一个明代茶壶。赵光储赶紧清理沙发,让范世杰有个地方坐。
范世杰说:“你们都出去。站在这里影响呼吸。”
屋里空间小,破烂多,大家只能站着,影响呼吸倒不至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却是不虚。范世杰发话当然得听从,詹一骥即遵命,带着本县所有人员退出屋子,来到外边的小天井。范世杰的随员也都出来,仅留下纪明坚守岗位,陪同领导身陷陋室,深入调研,呼吸历史空气。里边堆积太多,空间狭小,容三个人就座已经显得拥挤。
詹一骥一出门就抓住时机紧急部署,命赵光储通知办公室火速送材料。刚才在路上,赵光储已经按詹一骥要求打过电话,让办公室紧急准备那个交通项目的材料。当时还不清楚范世杰会在县博物馆待多久,不知道是否来得及,此刻看来领导对张胜的破烂有兴趣,估计再待个十来分钟半小时没有问题,送材料应当有时间。因此詹一骥急催,要求尽快送两份来,一份拟直接送给范世杰。
“一定要在范书记离开前送到。”他下令。
赵光储问:“是不是让宾馆也作点准备?”
詹一骥点头:“也对。”
此刻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如果范世杰有兴趣,与张胜再多聊一会儿,差不多就到了晚餐时间。如果能把范世杰留下来吃一顿饭,那当然更好。
詹一骥命赵光储赶紧准备,他自己则跑到一旁,亲自给贺新去了个电话。贺新一听说范世杰突然视察大石坑,顿时警觉。
“他有什么指示?”贺新问。
詹一骥报称还未能与范直接交谈。
得知范世杰意外邂逅县博物馆前负责人,目前到馆作考古發现方面的调研,待在一间满是破烂的小屋子里,贺新沉吟许久。
“没听说他喜欢收藏啊。”贺新道。
詹一骥说,看起来范世杰像是兴趣很广泛。
“大概还可能待多久?”贺新问。
无法推测。范世杰从大石坑工地出来后,已经上车准备离开,想不到被一头白鸟窝缠住,一直待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他还会再跟张胜聊多久。詹一骥已经让县宾馆作了准备,一旦需要,请领导留下来用工作晚餐。
“好。”贺新指示,“有情况随时报告。”
“我知道。”
打完电话,詹一骥回到小天井,博物馆人员已经搬来几张折叠椅,供领导们就近于天井小坐,稍事休息,等待范世杰调研结束。还有人在一旁沏茶接待。詹一骥坐下来,看了前方屋子一眼。天色还不晚,那屋里却已经亮了灯,从窗户透过来的灯光很强。或许这是必须的,看清破烂需要借助强光。
十几分钟后,材料送到博物馆。送材料的是小林,县委办一个科长,平时跟随詹一骥下乡,配合工作,此刻留守于詹一骥办公室。
小林请示:“还有什么需要处理吗?”
詹一骥下意识地伸手往口袋里掏了掏,问道:“我那个包在桌上吧?”
小林点头:“需要送过来吗?”
詹一骥想了想:“算了。”
然后等待,一等居然一个多小时,范世杰始终待在那屋子里呼吸,没有离开迹象。这期间纪明曾走出房间接电话,詹一骥看到纪明便站起身,抓着那份材料打算借机送交。纪明一边听电话一边朝詹一骥摆手,表示不急,接完电话转身又走回房间里。
晚间六点一刻,贺新到达县博物馆。时范世杰还没有离开迹象。
贺新说:“没关系,咱们等。”
詹一骥没估计到贺新会专程赶来。市区到本县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贺新驱车前来的每一分钟,范世杰都可能上车走人,让贺新只追到一个影子。得到詹一骥报告后,贺新本可给纪明打个电话了解情况,甚至也可以提出赶来面见范世杰,纪明必定让他不要来,那就顺水推舟,问一问领导有何指示就可以了。但是贺新放下电话就上了车,与詹一骥如出一辙。大石坑那起风波发生在本县,本县归本市管辖,查了县委书记的责任,是不是也要查一查市委书记?大家都知道不会,特别是贺新本人已经提任省领导,那场风波实在不足以卷走那么大的官。因此听说范世杰光临大石坑,詹一骥顿时一头汗,贺新则无须,不必专程跑来负荆请罪,不想他还是迅速到达。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不说守候在外头小天井里的市、县两级领导肚子饿了,屋子里的范世杰本人应当也会有感觉。此时有必要稍事提醒,请示下一步安排,可视为下属关心上级领导身体健康,该任务当然必须由詹一骥承担。
詹一骥得到贺新认可,起身前去请示。推开房门时,他看到范世杰与张胜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低着脑袋看茶几,那里摆着一个破陶片。两人都戴上眼镜,范世杰手持放大镜,正看得津津有味。詹一骥注意到茶几下边乱七八糟胡乱堆着些东西,大约便是这一个来小时里范世杰看过的古旧物品,只有一样不是:一个玻璃盒子。詹一骥记得这个东西,里边装有一只当代书虫。张胜没忘记抓住机会向省委书记展示它。
詹一骥开口道:“范书记,我们贺新书记……”
他本想先报告贺新来了,然后再请范世杰离开。不料没待说完,范世杰即发声制止,不容置喙:“安静。”
詹一骥只得住嘴。一旁纪明把他一拉,低声道:“不急,再等会儿。”
詹一骥悄悄抽身,返回小天井。
贺新听罢情况,一耸肩道:“领导不急,咱们当然不能急。”
他吩咐詹一骥跟他来。两人走到一旁,贺新问一个情况:“你好像要送什么材料?”
估计他是听赵光储提起。詹一骥承认确有打算,他也刚想向贺新汇报。七八年前,本省山海高速通道建设中,本县曾经建议配套一条高速公路连接线,从县城北部延伸出去,穿过一条隧道,用一个互通与主通道连接。这条连接线当年曾经立过项,因为资金原因没有弄下来,终未能实施。后来有了新高铁线路规划,这个项目就被搁置。现在县里准备旧案重提,作为新举措来提振信心。这个旧案如果能成,所建连接线会成为一条便捷通道,确立城北一带未来交通枢纽地位,对解决相关问题大有好处。就眼下让人头痛的“中央商务圈”,目前拟接盘开发商还在犹豫,信心不足,既纠结于新高铁线建设的暂缓,又担心火烧售楼部的后续影响。此刻提出连接线项目,无论对开发商还是业主都是利好,有助于问题根本解决。如果考虑到未来形势发展,新高铁线还能恢复开建,那就锦上添花。
贺新质疑:“项目现实可能性如何?”
詹一骥承认实现有难度,如果好办当年也就办成了。目前形势相对较紧,实现的难度无疑更大,但是与高铁线相比,可能性又会大一些,主要问题在省内就能解决,所以值得努力。最近一段时间他为此全力以赴,今天下午还在开会讨论。原来打算准备充分再向市里报,一级一级走程序。不想范世杰突然光临,他觉得机会难得,打算提前直接报送范世杰,如果能得到重视、支持,那就事半功倍。
贺新看着詹一骥,好一会儿不说话,末了问:“除了这份材料,没有别的吗?”
“没有了。”
“确实?”
詹一骥告诉贺新,他已经向纪明保证过,只报告工作,不谈个人。说心里话,到本县任职之后,感受很复杂,不作为心里过不去,想作为又感觉恐惧,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担忧,怕出事,怕自己有麻烦。待到那把火一烧,果然出事了,感觉反而放了下来,现在只担心时间不够,想做的事做不了。
“有个情况我先告诉你,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贺新说。
他把詹一骥叫到一旁,实际上是因为这个情况不容旁听。什么情况呢?竟是对詹一骥的處理。鉴于火烧风波的恶劣影响,以及詹一骥应负的责任,市委领导已经研究,提议免掉詹一骥县委书记一职,按规定报请省委决定。此刻处分程序已经启动。贺新原本打算近日召见詹一骥个别谈话交底,今天就在这里先通气。贺新说,詹一骥应当清楚,所谓“壮士断腕”虽属不得已,却是必须的,以免发生更严重的情况。詹一骥亦曾经历过波折,当知道如何正确对待。
当着贺新的面,詹一骥身子开始发抖,嗦嗦嗦抖个不停,贺新察觉到了。
“怎么啦?”
詹一骥丝丝抽气,回答:“没事。”
现在清楚了。为什么贺新需要从市里赶来面见范世杰。实际上牵扯到对詹一骥的处置。范世杰视察大石坑,不论有意无意都会让贺新有压力,提醒他这件事还在关注中。贺新需要向范世杰表明本市并未懈怠,绝不姑息,他匆匆赶来当是出于这一意识,要报告相关处理意见,包括如何处分责任人。他提到的“壮士断腕”有多重含义,一方面为詹一骥可惜,一方面也表示,此刻当机立断主动给詹一骥一个处理,对他可能更好。通常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处分,看起来也够重,上级便不会再多加追究。如果迟迟不办,或者过于轻描淡写,上级不满意,决定严肃查办,后果就会严重得多。
“来日方长,挺过去,还有机会。”贺新说。
他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詹一骥还是发抖不止,丝丝抽气。
贺新低喝:“别这样!”
詹一骥咬着牙表示只是情不自禁,实际上他心中有数。发抖中他还调侃了一句:“感谢领导关心,给我一点阳光。”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自嘲。
贺新没弄明白:“说什么?”
詹一骥平静下来,称自己会正确对待。记得他向贺新报告过,自从出了铁树那件事,每次经过他都设法让自己绕道走。现在他只担心日后自己得怎么绕开大石坑。他父亲两年前去世时,骨灰葬在南山墓园,从市区到南山墓园必经大石坑这条路,日后每年清明他得怎么办?难道弄个直升机?
“说怪话了?”
詹一骥又发起抖:“贺书记别见怪。”
贺新一声不吭,好一阵才说:“材料什么的,你不必给他了。”
“我知道。”
他们一前一后从角落里走出来,回到小天井,坐回各自的座位上,继续等待。
那以后他们没再说话,在小天井等待的所有人都没说话。偶尔似有“咕”一响,声音比较可疑,那当是肠鸣,有人饥肠辘辘了。难得范世杰有定力,不计较这边众多下属等得焦虑不已,也不在乎自己饿肚子,始终坚持在那间堆积着无数破烂,或称充满了历史空气的陋室里呼吸。詹一骥坐在他的折叠椅上,表面看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实际上还时而暗自颤抖。他还曾下意识去掏口袋,自然什么都没掏出来。考虑到他刚刚得知的处理消息,尽管所谓“心里有数”,毕竟还是一个重大打击,这个时候他还能坚持坐在那里等待,已属很不容易。
漫长等待终有结束之时。待那间屋子忽然传出动静,范世杰与张胜走出门时,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感觉上似乎等待了足足一个世纪之久,实际上也不算太长,不外也就是熬到晚七点一刻。
贺新立刻迎上前去:“范书记,我来了。”
范世杰跟他握手,批评:“是哪一个多事的叫你来?”
詹一骥在一旁自认:“是我。”
范世杰看了他一眼。詹一骥忽然伸出手,手上抓着一份材料。
“范书记,我们这个交通项目非常需要领导关心。”他说。
贺新明确要求詹一骥不要送材料,作为一个已经出局的人,詹一骥送这份材料确实已经没有意义。日后谁来接手,人家自有人家的考虑,未必认为有必要去推进什么连接线。詹一骥自己非常明白,却还不愿放弃最后机会,硬是当着贺新的面把材料递上去。贺新试图制止已经来不及。一旁纪明不动声色,一伸手当即把材料接走。
这时范世杰一瞪詹一骥,指着他的脸问:“怎么回事?”
詹一骥说:“没事。谢谢。”
范世杰抬腿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出奇怪的杂乱声响。他扭头回看,却见那里有个人整个儿摔倒在地上。
竟是詹一骥,骤然昏迷,人事不省。
詹一骥血糖低,时有发作。通常情况下多于下午时段发作,那时他会出汗、发抖,脸色苍白。低血糖綜合征又称晚期倾倒综合征,这种毛病只要心里有数,不难对付,未必就要倾倒,发作时赶紧补充糖分即可。因此詹一骥的包里总是装有若干甜食,巧克力、奶糖或者夹心饼干什么的。有时候夹克口袋里也塞上几块。对他来说,那些甜食好比心脏病患者随身包里的救心丹。身为领导,当众吃零食有损形象,詹一骥服用詹氏救心丹从来都很隐蔽,悄悄自我独用,谢绝分享,有如其暗自颤抖,不太为人所知。据称低血糖往往比高血糖危险,高血糖不外就是糖尿病,那是一种慢性病,可通过服药、打胰岛素等等控制。低血糖不一样,那玩意儿来得急,一旦发作且处理不及,会导致思维与语言迟钝、行为怪异,严重者出现惊厥、昏迷甚至死亡。
那一天也算运气好,詹一骥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得知范世杰光临,即紧急前去迎接,急切中没把他的包带上,身上口袋里恰好也弹尽粮绝,因此便处于不设防状态。这种状态并不意味着就有麻烦,通常情况下,哪怕发几个抖出几身汗,只要坚持到晚饭时间,几口米饭也就解决问题了。因此在县博物馆小天井等待之际,小林曾请示是否把詹一骥那个包带过来,詹一骥没要求。他怎么也没估计到范世杰时间到了不吃饭,如此有耐力。等待中詹一骥的血糖便一点一点地低下去,超过了临界点。难得他也很有耐力,居然一边经受严厉处分打击,一边颤抖,一边恐惧,一边坚守岗位,一直坚持到把那份与他实已无关的材料送到范世杰眼前,然后才倒地不起。他那一摔吓坏了不少人,包括贺新,唯有范世杰泰山压顶不弯腰,没有丝毫慌乱。此前他已经发现詹一骥神色不对,追问他“怎么回事?”出事后他喝了一声:“给他叫救护车!”
詹一骥给送到医院抢救。万幸,他没有死,没有半身不遂,也没有就此痴呆。半小时后他给弄醒过来,第二天一早他就自己走出了医院。
半个月后他得到一次严重警告,作为工作失职的处分,但是却给继续留在县委书记岗位上去解决各种棘手问题,继续想方设法“给点阳光”。有人调侃这一结果要归功于他的血糖。如果他没有倒在那个地方,估计已经跟那个地方“拜拜”了。重要之处在于血糖必须低得足以让上级领导留下印象,结果便很不一样。詹一骥昏倒于地,却让那块已经摇摇欲坠的骨牌奇迹般没有倒下。
他依然颤抖、出汗。现在知道那是低血糖。当然也不全是。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