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的“硬脱欧”死局

曲蕃夫

过去两周里，英国政坛波谲云诡，上任不足两个月的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在7月底意气风发的就职演说言犹在耳，然而在议会结束夏休，9月3日复会之后，鲍里斯就遭遇了自己从政生涯以来最大的尴尬和困境。

反对派推出了旨在夺回议会控制权并阻止无协议脱欧的脱欧法案修正案，而保守党多达21名议员反水支持反对党联盟的提案。毫无意外，政府在该法案的三次投票中全部失利，这也让鲍里斯丧失了在法律框架下推动无协议脱欧的可能性。

强压之下的党内“叛变”

在这次议会复会投票前，鲍里斯就明确表示，这次投票保守党将严格执行最高级别的党鞭纪律，每一位敢于支持反对党的保守党议员都会被立即开除出党，并剥夺其代表保守党参加下一次大选的权利。

然而，面对着鲍里斯的强压，还是有很多资深的保守党议员选择了反叛，其中包括了一个多月前还是财相的哈蒙德、前司法大臣高克、前教育大臣葛林宁、前国际发展大臣斯图亚特，已连任49年议员被封为“议会老爹”的肯·克拉克，甚至还有丘吉尔的亲外孙索姆斯爵士。

即便有不少保守党建制派的议员为这些“叛将”求情，但9月3日入夜之后，气愤已极的鲍里斯还是通过保守党党部给这21人逐一发出通知，他们都被当即开除出党，成为独立议员。

9月4日，鲍里斯迎来了他首相生涯的第一次议会答问环节。面对反对党领袖科尔宾的质询，已被逼入墙角的鲍里斯展开了绝境反击，反问工党是不是愿意支持10月中旬重新大选，让人民来决定脱欧的领导权归属。科尔宾没能对此给出明确回答，鲍里斯再度开启嘲讽模式，说科尔宾是“氯气熏过的白条鸡”（“鸡”在英语俚语意思是“胆小鬼、临阵退缩”）。

9月4日当晚，下议院三读通过了反对派联盟提出的阻止无协议脱欧的修正案，并呈交上议院。鲍里斯马上提出动议，要解散议会并在10月15日重新大选。但是，鲍里斯的计划再次受阻。

根据《2011年固定任期议会法》，英国首相已经不再拥有从前数百年间那种可以在任意时间上书英王决定重新大选的权力，而是要在议会中获得全数议员的三分之二支持（即434票），才能在五年固定任期届满之前解散议会。鲍里斯和保守党在经历了这一轮分裂和开除风波后，已经丢掉了议会中的多数，更遑论三分之二议席。反对党联盟在紧急磋商之后决定集体反对或弃权，政府又一次输掉投票，解散议会提前大选的动议也被迫流产。

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至今的三年间，保守党已经换了三任首相。卡梅伦输掉公投后马上辞任首相和议员，选择无官一身轻。特雷莎·梅接班时，保守党在议会中有稳定的多数，而工党当时正深陷对于党首科尔宾的不信任之中，这就让梅可以顺利按照自己的意愿推动脱欧进程，并在2017年年初正式实施《里斯本条约》第50条，通知欧盟英国将在2019年3月29日正式退出欧盟。

9月4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右三）接受第一次议会答问。图/视觉中国

但是，梅在2017年鲁莽地解散议会重新大选，导致保守党丢掉了议会中的多数，只能靠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的支持才勉强维持了一个可以运作的政府。经历了脱欧和2017年大选这两次彻底洗牌，英国政坛也已经不再是传统上那种议员依照党派站队的局面。

梅本人作为2016年公投时的留欧派，并没有魄力在保守党内“硬脱欧”“软脱欧”和“留欧”这三股势力中做出选择，而是不断尝试着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这就让梅领导的内阁中罕见地出现三个对于脱欧路径观点迥异的派别，为之后的局势发展埋下了巨大的地雷。最后，正是这颗地雷，让她无法如期在今年3月脱欧，又在夏天炸毁了她的首相生涯。

也正因此，鲍里斯如今的脱欧大计很快走入“死局”，并不是件多么让人意外的事。他入主唐宁街10号首相府之后，原本就面临堪称是地狱难度的开局。

首先，鲍里斯是通过保守党的党内选举接任党魁从而成为首相的，一名仅仅靠几万张保守党党员选票选举出的党魁，自动成为6500万英国民众的首相，尽管完全符合英国政治的原则，但这很难不说是民意授权的缺失。

其次，鲍里斯上台后接下的是前任特蕾莎·梅留下的分裂的保守党，而他自己又是硬脱欧派的代表人物，这让他很难做到团结保守党所有的议员。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梅留下的还只是一個摇摇欲坠的微弱多数派政府。

梅自己最终被迫辞职，也正因为无法处理本党议员的反叛，以至于任何政府推动的脱欧协议都无法获得议会通过。而刚刚上台的鲍里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拿出任何协议，就已经在9月3日议会复会当天被党内的软脱欧派议员先下手为强，联合反对党一起排除掉了无协议脱欧的可能性，完全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9月3日议会复会当日，保守党议员菲利普·李进入议会大厅，径直走向了自民党一侧的议员席。随着他叛入反对党阵营，鲍里斯就彻底丢失了议会中的多数席位。在英国“西敏制”的议会制度下，少数派政府稳定施政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连财政预算案等重要法案都无法获得通过，政府迅速倒台也就是必然。在英国过去一个世纪的历史上，从未有一个少数派政府可以成功执政七个月以上。

鲍里斯当然明白这个浅显的政治运作规律，他迅速改弦更张，想通过提前大选将保守党目前的民调优势转换成为一个稳定的多数席位，并趁机清理掉党内支持软脱欧的不同政见议员。不过他的算盘又一次落空，工党和反对派联盟抓住了《2011年固定任期议会法》留下的空子，拒绝了政府解散议会的动议。

如此，鲍里斯快速滑向一个现行制度下已经无解的“斯诺克死局”，而且对手连认输重新开局的机会都不给，其目的就是要让保守党政府不断出丑并继续分化，以便在未来大选中获得更大优势。

议会休会算盘落空

英国政坛过去一周的风起云涌，政客和政党之间的恶斗固然是主因，但导火索其实是8月27日鲍里斯突然发表讲话，宣称已经向女王提出呈请，要议会闭会到10月中旬，以准备新一会期的议会开幕大典。此讲话一经公布，舆论一片哗然。鲍里斯赌博式的操作，成为了反对党攻击他的又一靶子。

英国议会按常规大约每年为一个会期，会期快结束前，首相会向君主提出议会两院闭会，然后政府会起草新一会期的内政外交立法等种种计划，并在议会开幕大典上浓缩为一份保持政治中立的讲话稿，由君主用最平稳的语气读出。

常规情况下，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仪式性活动，但是在过去两年里，梅领导的政府因为脱欧事宜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议会本次会期也就迟迟未能结束。鲍里斯选择提出闭会，并不能说是打破常规，但问题恰恰出在，在这个节骨眼上，议会的闭会和重开已经不再是一次仪式，而是演变成了一场政治操作。

议会闭会期间，议员们自然不能开会辩论也不能表决任何新的法案。一般来说，闭会期不会很长，平均也就一两周时间，而政府这次提出的闭会期长达一个多月。无论鲍里斯怎样为自己辩解，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算计就是在闭会期内，可以最大限度地摆脱议会对他这个少数派政府的掣肘，让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按自己的策略和时间表和欧盟进行谈判。并且，无论能否谈出一个协议，英国都将如期在10月31日脱欧。

在脱欧最关键的当口上，“女王陛下的政府请求女王陛下让议会闭会”这个操作，彻底激怒了反对派的议员们。“违宪”“对宪政的暴行”“不民主的政变”等在英国政坛极其少见又无比严重的指控通通被按在了鲍里斯以及他最信赖的顾问坎明斯的头上。

此外，联合起来的反对派资深议员也抓紧一切时间，要在9月3日议会复会到9月10日闭会的一周时间内，在议会通过法案阻止鲍里斯无协议脱欧。

这些资深议员们很清楚，等待议会繁琐冗长的辩论排期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达到目的。为此，他们引用了很少被引用的议会规程第24条款，宣称自己的提案十分重要且紧急，必须优先获得辩论表决。在获得议长伯考的批准后，就有了本文开篇的那一幕，在短短两天之内，这个彻底堵死政府决定硬脱欧可能性的法案就三读通过并送交上院。

不过，按规定，如果法案不能在闭会前获得上议院通过并送交女王御准成为法律的话，本届会期结束时未完成的立法也就会自动失效。因此，不死心的鲍里斯祭出了最后一招：试图指使上议院的贵族议员们通过冗长辩论（拉布）的方式阻挠法案在议会闭会前通过。

支持鲍里斯的上议院议员们提出了90多条根本无足轻重的议案，每条都要经过辩论和两次投票，足以消耗近百小时的时间。但不是民选的英国上议院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节骨眼上阻挠下议院的重要立法。上议院议长宣布，如果需要，上议院将每天加班到深夜，并放弃周末休息，一定争取及时让法案通过送交女王。

9月4日晚上，平均年龄70多岁的上议院议员们睡眼惺忪地在议事厅里辩论到凌晨一点半。鲍里斯眼见这招不能奏效，也就没再坚持。最终，9月5日下午，上议院顺利通过了法案。

这样一来，身为首相的鲍里斯就已经丧失了对无协议脱欧的全部掌控权，除非他选择故意违法，或者欧盟一边有国家反对给予英国延期，理论上目前已经没有方法能让他如期在10月31日带领英国无协议退出欧盟。

提前大选的“算盘”

9月4日晚，鲍里斯提出在10月15日提前大选的动议也因为反对党联盟集体选择反对或弃权，远没有拿到获得通过所需的三分之二赞成票数。两天内，政府四次表决全部失利。

表决后，工党党魁科尔宾干脆就没有返回议事厅。疲惫又恼怒的鲍里斯只能对着一个空空的座椅无奈地嘲讽：“在英国民主政治的历史上，还从没出现过反对党拒绝执政党提出的重新大选的邀请这样的事情！这位先生人又不在这里坐着，他就是害怕大选！”

鲍里斯这句话说得没错，无论工党如何辩解自己这次对于提前大选的反对立场，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恰是为了一定会很快到来的大选做更充足的准备。在英国脱欧僵持的三年多时间里，工党一直选择了骑墙观望的模式，既不像自民党一样坚定要求二次公投逆转脱欧结果，也不像保守党一样承认公投结果，并为脱欧作准备。

位于英格兰北部一些衰落的老工业城镇，一向是工党的铁票选区，但在2016年公投中，这些城镇的居民大面积倒向脱欧一边。科尔宾一直不愿意得罪这批类似美国“锈带”区域的选民，但工党议员的主流又是留欧派，因此工党内部一直也存在着分裂。不论议员们如何催促，科尔宾始终不愿就脱欧路径一事明确表明工党的立场，而是坐实自己反对党的位置，一次次给梅制造麻烦，最终将无路可走的梅逼到辞职下台。

鲍里斯上台，保守党主导的多数派政府的地位已岌岌可危。科尔宾原本的计划，是通过一次不信任案的动议，直接将鲍里斯赶下台，然后通过组建反对党大联盟的方式，建立一个看守政府，自己担任看守首相。先将鲍里斯无协议脱欧的计划毁掉，再试图和欧盟谈判一个软脱欧的协议，或者再次延迟脱欧日期，最后再重新大选，科尔宾这样的算盘，既提前过了首相的瘾，又能将自己打造成为将英国从“灾难性无协议脱欧”中挽救回来的英雄。

但是科尔宾的如意算盘却受到了其它反对党的冷遇。英格兰的留欧选区中，自民党和工党是直接对手，自民党不会眼睁睁看着工党来收割果实。而在苏格兰，苏格兰民族党正想要利用当地民众多数支持留欧的“民意授权”，借脱欧之机推动苏格兰二次独立公投。这个时间点上，苏格兰民族党也绝不会让工党这个几十年的老对手有一点点出风头的机会。失去了这两个“塑料盟友”的支持，科尔宾只能讪讪作罢，不再提不信任案以及自己做看守首相的提議。

根据最新的民调，工党的支持率仍然落后保守党约十个百分点，如果马上举行大选，将民调换算成议席的话，保守党甚至可以恢复2015年的议席状态，大约拿到20至30席左右的多数，同时顺便清理掉党内的反对派，开始稳定的施政。这样一来，不仅工党会错过最好的机会，已经年过七旬须发皆白的科尔宾，恐怕此生再难有机会登上首相大位。

因此，目前工党宁愿放任鲍里斯政府保持这种僵尸般的死局状态，而继续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先是通过新法律捆死政府手脚，不准在10月底无协议脱欧;再就是宁愿被讥讽为胆怯，也要拒绝提前大选的提议，把鲍里斯挂在船头面对风口浪尖，同时让保守党的分裂继续加剧;直到10月底的大限度过，鲍里斯无法兑现自己的誓言，失信脱欧派选民，又让留欧派选民看到希望。如此，工党就能乘势推动大选，一举推翻保守党，自己才有机会时隔十年重回舞台中央。

9月5日星期四，鲍里斯离开了政治风暴中心伦敦，开始了自己为期三天的北上之旅。上午，在前往利兹的路上，他收到了自己亲弟弟乔·约翰逊辞任大学事务大臣并宣布不再代表保守党参选下一届议会的消息，理由是乔觉得自己无法忍受“忠于家族”和“国家利益”之间的撕扯;中午，鲍里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放下狠话：“宁愿死在阴沟，绝不延迟脱欧”;下午，鲍里斯走上利兹街头，一名当地市民友好地向他伸出右手，鲍里斯也自然地伸手握住。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名男子握着手、微笑平静地对首相说：“离开我的城市。”鲍里斯强忍尴尬，挤出笑容，回答：“好的好的，我很快就走了。”

鲍里斯这一天里的遭遇，也许就是9月初英国这场政坛风暴最好的注脚。而他这盘脱欧死棋，目前仍毫无解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