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
很多年前,读启功先生《自撰墓志铭》三言诗稿:“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虽是戏言,却参透人间百态,精妙绝伦。后来,又欣赏过他描写挤公交车痛苦难忍的几首“打油诗”,其中一首云:“铁打车厢肉作身,上班散会最苦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读来拍案叫绝。由此,我便萌生要见见这位“当代书圣”的念头。但我也知道,那时的启功先生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可前来求书者仍络绎不绝。无奈之下,老人只得在门上贴了个“谢客启”,纸条上写:“熊猫冬眠,谢绝参观,敲门推户,罚钱一文。”不想没过几天,纸条就被“雅贼”揭掉,偷偷“收藏”起来。启功不得不又重新书写一张“启功有病无力应酬,有事留言,君子自重”。漫画家丁聪听说此事,即画一幅漫画《大熊猫病了》,画中启功胖嘟嘟的脸上满是疲惫,手持一张纸条“大熊猫病了,谢绝参观”。因此,要见启功,难矣!
功夫不负有心人。某日和书法名家沈培方先生谈及此事,与启老熟稔的培方兄自告奋勇,主动承担起联络工作。没过一月,便得到老人应允。于是,二〇〇四年初春,冒着严寒,和培方同往北师大小红楼,拜见启功先生。
当我们踏入启先生逼仄的书房时,刚刚用完早餐的老人立刻起身,提了提手中的不锈钢四脚助步器,不无诙谐地说:“你们看看,这玩意儿四条腿,加上我那两条腿,都成了六条腿的人。还要采访啊!哈哈!坐、坐。”
临来北京前,培方兄特意关照,一直以来,启功先生最不愿意别人提及两件事:一是他的先祖是赫赫有名的清皇雍正,因启先生不想与皇室沾上边。二就是不愿说起自己的老伴。因为每每谈及去世的妻子,总让他唏噓不已。妻子的离世就好像摧毁了启功最后一道感情堤坝。他甚至都不再与人一起去游山玩水,怕见到别人双双相随,触景生情,念及老妻而伤心。所以,事先构思访问提纲时,我把话题集中在书法与鉴定两项,其他则一笔带过。
我问他书法究竟是“结体”,还是“笔墨”为上。启先生未加思索,答道:“从书法艺术上说,用笔与结字是一对辩证关系。但就研习书法深浅而言,则应是结字为上。”我又问他如何看待坊间流传署有“启功”名号的书法赝品,老人坦然地说:“人家用我的名字是看得起我,他学这手字也是花了点功夫的。再者,他就是因为缺钱才这么干的。他要是真向我借钱,我不是也得借他吗?只要他们不用我的字写反动标语就没事。”据说,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有位老太太专售启功假字,还一个劲儿夸启功:“启功好,来我这儿从不捣乱。”有人询问启功其书法真迹与赝品区别,他的回答更是出人意料,“那些字是伪而不劣,我的字是劣而不伪。”这就是启功,宽容而善良。但他同时又坚持原则。有位地产商准备好笔墨纸砚,逼着老先生给自家楼盘题词,还大言不惭地说:“您看,我镜框都弄好了,您只要大笔一挥就可以了。”启功听罢,脸一沉,道:“你把镜框准备好,我就非写不可?如果你准备好一副棺材,我也得一定要往里跳?!”启老那番绵里藏针的话语说得那位商人窘迫不已。
启先生这种个性也体现在他的鉴定之中。他认为书画鉴定有时要有一定“模糊度”。他指着墙上那幅范宽《溪山行旅图》复制品,说画上有‘范宽的款。‘范是姓,‘宽则是绰号,意为宽宏大量。自己签名怎么可能不写真名而写绰号呢?但这张画分明是张好画,名款或许是后添的。这就叫模糊,说真也行,说假也行。”可是对原则问题则寸步不让。譬如对张旭《古诗四帖》,老人就十分较真。
对于这一旧题张旭古代狂草字卷,历来争议很大,同为书画鉴定大家的谢稚柳在其专著《鉴余杂稿》中花了不少笔墨论证诗帖真伪。谢先生是画家,立论自然从书画自身规律着手。根据《宣和书谱》《怀素论笔法》、倪瓒跋张旭《春草帖》,以及杜甫《张旭草书歌》对张旭书法的描述,谢老认为这卷书法的书体“在用笔上直立笔端逆折地使锋埋在笔划之中,波澜不惊的提按,抑扬顿挫的转折,导致结体的动荡多变。而腕的运转,从容舒展,疾徐有节,如垂天鹏翼在乘风回翔。”因此谢稚柳先生认为《古诗四帖》确为唐代书法家张旭真迹。而他本人的书法也因此从追随陈老莲转而崇尚张旭,引发自身书风的变化。
和谢稚柳先生思维方法不同,启功先生对《古诗四帖》的考订,则是从文献、著录、避讳文字出发。启先生说,现存四幅墨迹中的第二幅写有南北朝诗人庾信的诗句,其中有“北阙临丹水,南宫生绛云”。他说,“按古代排列五行方位和颜色,应该是:东方甲乙木,青色;南方丙丁火,赤色;西方庚辛金,白色;北方壬癸水,黑色;中央戊己土,黄色。”庾信原诗应该是“北阙临玄水,南宫生绛云。” “玄”是黑色、“绛”为红色,彼此一一对应。但诗帖中将“玄”改为“丹”,“丹”是红色,“绛”也是红色,这就成了红对红,与古诗对仗规律不符,属刻意更改,而这种更改可能与文字避讳有关。经文献考证,启功先生发现,宋英宗有一日梦见始祖“玄朗”,于是便下诏令凡遇“玄朗”二字必须避讳。据此,启先生认定旧题张旭《古诗四帖》实际上恐怕是件宋人的书法作品。
为此,启功与谢稚柳两位长者相互“抬杠”多年,谁也说服不了谁。虽说各执己见,但他们从未剑拔弩张,恶言相加,始终保持深厚的友情。启功曾在谢稚柳《塞上牧马图》上题诗“大漠云开晓气澄,始无草色胜青陵,平生肺腑今无恙,老骥堪追万马腾”,并称赞谢先生书法“超轶绝圣”,而谢老也极其看重启老对自己书法的评价。
关于启功与谢稚柳,还有一段有趣的佳话。上世纪八十年代,谢稚柳偕陈佩秋北上作画。那日,佩秋先生刚画完两只憨态可掬的水墨青蛙,启功先生见了爱不释手,对佩秋先生说:“您看那两只青蛙的肚子,活脱就是我和稚柳啊”,说罢,哈哈大笑。于是健碧夫人便慨然赠之。启老将此《双蛙图》悬挂于书房之中,视为拱珍。后来苗子、郁风夫妇见此《双蛙图》也乐不可支,遂央求健碧先生复制一帧。苗子乘兴在画上题调寄《鹧鸪天》一首:
青草池塘队队飞(蝴蝶吱吱叫,蝦蟆对对飞,此明人谑语也),乱弹何复与公私。不揪蝌蚪从前尾(《艾子杂说》谓龙王有命,将尽诛有尾之族。鼍闻而哭。复问蝦蟆,无尾何哭,答曰:吾今无尾,但恐更蝌蚪时事也)。且夺姑娘向日衣,此事帖,彼时诗。偶然相诤也相宜,相逢说尽相思苦,写意图成管仲姬。
启功先生读后满心欢喜,忘不了凑凑热闹,他写道:
青草一池宽,鼓吹声高雨后天。毕竟南楼多妙笔,空前。兄弟图成貌一般,相对语悠然,论画评书有胜缘。共祝江湖饶岁月,加餐。白出从今总不翻。寄调《南乡子》仆与稚老鼓腹而嬉,有双蛙之号,健碧陈夫人因写双蛙图以供郁苗俪赏。见示命题,并书本事,俾观者得知画里真真呼欲出也。
与此同时,王世襄先生也不甘寂寞,饶有兴致地与启功先生唱和一首:
文淑笔生春,南北双蛙妙绝伦。若问何科更何目,难分。都有金晴墨点纹(金晴言精鉴,墨点谓饱学),不为官私为假真(晋惠帝在华林园中闻蝦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毕竟腹中装得满,经纶。鼓吹常教四海惊。
这些虽只是文人间的笔墨游戏,但没有高深的学养、睿智的头脑以及广博的胸怀,很难有那样的境界。而启功与谢稚柳之间的相诤与相宜,更是为后人树立了一个典范。
(作者系全国人大代表,上海广播电视台、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有限公司东方卫视中心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