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可谓当代中国无可替代的写作者。这不仅是说他文学风格独特,也是说他始终能够独具慧眼地开掘中国不为人关注的面相,并将之形诸文字。自他在1970年代末以《月兰》《回声》《西望茅草地》在文坛崭露头角时,就已然在批判动乱年代的同时融入了对乡土人情的刻画,展现出不同于单纯的“伤痕小说”的关怀。此后“文学的‘根”的提出,以及《爸爸爸》《女女女》的创作,在以绮丽的文字摹写出玄雅深厚的文化生态之余,也展示出中国发展的道路绝非简单地仿照西方模式,是中国自身的文化决定着发展的方式与成败。《马桥词典》《暗示》则更自觉地以符号学的视角去挖掘现代叙述和语言符号难以承托的丰腴文化,触摸生活的细腻纹理。近年来《山南水北》《日夜书》等作品,更融入了他相当程度的生命经验,从生活的细部透视中国历史的独特之处,反思中国的发展。他既能以缜密的思辨来分析中国在现代化中出现的种种症候,又能以细腻的感知力捕捉种种历史文化在生活最细微处的显影,并将其思辨融合于富于诗意的言语中,启发出纯粹的哲学探讨与文学书写都难以抵达的境界。
此次的《修改过程》,韩少功也延续一贯的思考,将视野放在了一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小说从肖鹏将自己“七七级”同学的生平经历改编为网络小说而引起同学不满开篇,随后用《儒林外史》般的移步换景笔法逐一引出陆一尘、马湘南、林欣、赵小娟、楼开富、毛小武、史纤等同学以及肖鹏自己的际遇,表面看来只是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但在小说结束后,他加入附录《1977:青春之约(2007年班会献礼视频提纲)》,终于让《修改过程》的时代语境水落石出:这是一代人跨越三十年对自身青春时代的追索和对三十年经历的反思。小说固然塑造了诸多形象,但真正的主角是“七七级”所共享的那个时代。
附录的提纲在叙述“七七级”时,凸显出了那个时代的复杂性:一方面是改革开放后实施发展市场经济和人才培养的新政,一方面是知识分子对西方新思想孜孜以求,再一方面又有通俗文化渗透进了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三个层面表面看来充满龃龉,特别是知识分子往往打出反抗政治的旗号,同时又因为吸收西方经典而蔑视通俗文化,但他们自以为的反抗政治正配合了当时的转型,在他们崇尚经典的背后,也往往热情地拥抱通俗。可以说是国家政策、新思潮的涌入与通俗文化的相互作用,发酵出了那一时代的多元面相,以及多样的发展可能。站在那一节点上的中国,仿佛拥有无数可以选择的道路。
韩少功巧妙地将这些可能性寄寓于不同人物的人生轨迹之上。马湘南从入学开始就一心谋利,果然在毕业后走上了自主创业的道路,将产业做得风生水起,代表了市场化的发展轨迹;学生时代就热心官场的楼开富,如愿抱得高干子弟归并进入党报单位,仕途一片光明;靠着品貌不凡在情场和学生运动中都左右逢源的陆一尘进入传媒业,仍然继续他交际花一般的人生;肖鹏、林欣进入高校,前者延续学生时代就有的自由主义,关在自己的房间中过他象牙塔的生活,而后者坚持她发展教育的梦想奔赴西北,任教之余还帮助哑童盲童;始终带有乡土的淳朴伦理观的史纤则在复杂的时代中陷入疯癫,最后在山沟养蜂……他们在毕业时分欢聚于赵小娟家中,相约十年后不论山高水远也不聚不散,然而十年后只有林欣还记着这个约定。当她风尘仆仆地赶来,“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十年后的赵家竟不见踪影,变成一个银行营业部。更想不到的是,小娟忘了这事,五个本市的,两个邻近市县的,这一天也全不见人影”。如果说物是人非只是透露出时代变化纷乱,林欣所更担心的,“他们另约了聚会之地,只是忘了她,没通知她”,则反映出了生怕自己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焦虑,仿佛其他的发展道路仍然可以交融,而自己的选择已无所容身。十年之约的不可兑现正构成了一个寓言,表明多种探索道路只是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短暂相交,此后便不可逆地岔分开来。
早在《暗示》《日夜书》等作品中,韩少功就表现出对80年代以来中国多元发展的关注,书写那些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奉献出青春与热血的人们在此后走上了怎样的人生道路。这些道路延续到《修改过程》的“2007”这个时间节点上,这些人大都步入五六十岁的门槛,探索之路多已结果,可以借他们的人生来审视这些发展之路。从小说对他们人生轨迹的呈现来看,几乎没有哪种探索是成功的:马湘南不堪逆子不肖,跳楼自杀,显示了资本发展这一道路无以为继;楼开富传闻遭遇车祸,就算未遇不测,也已移民美国,放弃了当年政治道路;肖鹏的记忆力与思维能力也开始衰退,退下系主任之职后从事小说创作,也始终遭到各方压力的钳制不能如愿开展,可见自由主义式的发展也未能达到预期。而韩少功还暗示我们,这些挫折根源于中国文化本身。马湘南的家庭悲剧很大程度源于“他老马家喜欢生娃,喜欢儿孙满堂”,因此超生又缺乏严谨的家庭教养,导致孩子不能成器,可见传统家族意识干扰了其事业的传承。何况回溯他的发迹之路,也是依靠蝇营狗苟来发展,资本积累过程就充满畸形。楼開富固然曾对政治和共产主义充满理想化的想象,因此显得有些教条死板,但他上位也离不开裙带关系和逢迎拍马,他政治之路的终结也源于在官场逢迎中受挫,又在高官的岳父家中吃不开。看似单纯吃文化这碗饭的肖鹏,也是借着院系内部斗争中渔翁得利爬上了系主任之位,被林欣几句话揭穿腹中无物。可见种种探索的失败还怪不到探索理念的头上,是中国固有的宗派问题和官僚意识仍在作祟。
不过《修改过程》的核心并不在于国民性批判,只是因为韩少功细致地描摹现实而使得这些问题仍被凸显,而本作的侧重点更在于思考历史书写的不确定性。如果说此前在《日夜书》等作品中韩少功已经表现出未来发展的多样性,《修改过程》则表明回返历史的道路也盘根错节。
小说以“修改过程”为名,最直接体现的是书写对历史现实的不断加工乃至粉饰。肖鹏以“七七级”的真实经历为模型书写出他们一代的故事,却遭到陆一尘强行要求删掉他的感情史、马湘南以投资为压力迫使删去他在产业拓展中的不当行为。陆、马都是中文系的毕业生,自然知道文学叙述与现实的分隔,即便如此仍然不肯接受这些书写的他们,反映出历史的当事人本身不愿直面真正的历史。而旁观者的编辑也同样不赞同将现实原型混入到小说角色中。文学被期望打造一个脱离现实的世界。小说更在第十一章中直接展现了被删去的大面积空白,注明因有人投诉,该段文字被屏蔽,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昭示真实的不可触碰。
但哪怕放任肖鹏自由书写,又何尝一定是真实?小说采用游移的视点,每个角色的生平往往是通过他人的叙述勾勒出来,撒开了一张纵横交错的视线之网,读者只能通过其中一个人物来进入另一个人物,若即若离地触碰人物以及时代的表层,始终不知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真相。小说一开头写陆一尘找肖鹏理论,肖鹏说,“你不过是纸上的人,是我写出来的”,在冷静下来之后又想到新写的段落中有陆哥遭遇车祸废了一条腿的故事,担忧“谁也不能保证,陆哥就不会推着轮椅前来吵闹,要求肖鹏还一条腿”,仿佛他之所写就会成为真实。他还怕故事中的陆哥女友“也从小说里冷不防冲出来”,一个“也”字说明对肖鹏来说,陆一尘只是从他小说中脱缰而出的角色。可见自由书写的真实也不过限于叙事者本人的视野而已,当实实在在的人居然成为肖鹏记忆真实的侵犯者时,意味着这一真实并不能为他人共享。
并且故事中的人物在经过不断锤打后,甚至会成为自足的个体,展开不同于现实原型的人生轨迹。肖鹏感慨“小说其实常有自己的惯性,比如人物关系一摆,情节就只能这样走;口气一定位,故事就只能这样讲”“到底是人写小说,还是小说写人,这事并不是很清楚”。这个更使得历史真实与虚构之间难加分辨。小说在书写楼开富和史纤时出现了AB章,给出了一个人可能有的不同人生走向。在一种传说里,楼开富准备移民时妻子患上脊髓小脑萎缩,他为了让自己能够在陪护过程中坚持下去而练出了健壮的身体,却惨遭车祸;在另一种传说里,楼开富的妻子并未患病,两人顺利移民美国,日子风生水起。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能证明哪种发展是真实的。史纤的章节虽然没有两种人生,但在他因疯病而回乡养蜂、也早已忘记了当年学生生涯之时,由于看到了肖鹏的小说以及校庆的邀请而重新回到往昔校园,恍惚间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那个自己成了研究员,衣冠楚楚地正要在母校进行讲座。史纤在此与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相遇,却无从知晓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小说以此作结,与开头也相呼应。第一章中的陆一尘刻意处理得暧昧。当他发现自己被写成了小说中的“陆哥”,“他掐掐胳膊,确认自己痛,确认自己真实,是个有痛感的活人,于是觉得小说并不完全是文字——或者说那些文字也有硬度和重量,可能会抓挠,会咬人,会狞笑的”,仿佛陆一尘就是陆哥在现实生活中获得的肉身而已。他向肖鹏发泄完也“回到了小说里去”。此刻读者已无法判断到底每个人都是小说角色的道成肉身,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小说。
既然虚实本就是难辨的,理想的状态便绝不是清楚地切分二者而后扫除一切的“虚”。《现实很骨感》一章肖鹏假想与名家的惠施散步闲谈,引出名实之辩,最终得出“世上名实相依,无名之实徒为实,无实之名枉为名”,所以“名”亦可以为真,甚至可以说,比起确实存在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能够化身为语言传播出来的“可知事实”。这当然不是认为一切言语表征出来的现象都是“可知事实”,毕竟“名”常常自我增殖,不仅遮蔽现实,甚至能够置换事实。当“时间由卡西欧管理,夜景由飞利浦掌控,速度由丰田和福特定义,皮肤由香奈儿和雅诗兰黛呵护,舌头是交轩尼诗和马爹利训练”,生活一如《世纪末的华丽》一般,早已由品牌所编制而成,乃至每个人都异化为一堆符号的拼接堆叠。马湘南为体现自己能力而在办公室装饰自己与要员的合影,以及安排人给自己打来假托越洋的电话,他便成为依托于这些虚名才得以成立的存在。且这种虚名的堆积从未终止。饶有意味的是,韩少功是在“2007”这一节点的十年后书写“七七级”的三十年重逢,在这余出来的时间里,有着林欣在墨西哥遇到马湘南长子孙波的篇章。这位不认父亲因而改从母姓、却在父亲自杀后奋发图强留学英美的青年,推算下来正是生活在作者写作的时刻。他看似功成名就,对“国际人身份”、玛雅人、NGO等夸夸其谈,但细听下来内容空洞无物,可见亦是沽名钓誉,浮华不亚于其父。反过来想“七七级”那个时代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与男欢女爱,又何尝不是“名”的增殖。当陆一尘假借运动之名结交女友,楼开富等人以寻找特务的目的抓到了为了买卫生巾而向家里要钱的女孩,当年的运动激情也形同儿戏。差别仅仅在于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名”,新一代青年以戏谑的方式改编《打靶归来》嘲弄了革命时代的精神,反映出“名”自身已经展开了争执,它们已和现实无关。
真正的名实相依,需要撥开这些浮夸的虚名而重见名与实之间的关系。马湘南的死是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在他死后的一次同学会上,酒醉后的毛小武点播《打靶归来》,呼唤马湘南必须来唱,戳破了马湘南在现实中的空位。此刻的同学们真正地意识到马湘南的逝去,意识到再多的“名”也无法填补这些空位,马湘南在此经历了第二次死亡,却因为这一死亡映照出了生命。一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死亡冲破了名与实的分隔,让现实之光照射到“名”上。所以正是这一刻,小说“重新开篇”,并随即引出名实之辩。小说也进入了最为动人的回忆:
那是红河谷的日子,三套车的日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日子。那一次他们去陆军医院慰问伤员,因伤员转运专列误点,活动结束时已是半夜,公交车统统收班,他们走回学校时已至凌晨。大家索性就不睡了,赶去新华书店门口排队,等候开门时抢书。那时的书店比任何商铺都要热闹,无非是十年后出版解冻,青年们抢一本莎士比亚、普希金、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契诃夫、茨威格什么的,都像饿虎扑食,都像奉经成圣,读着读着就有一种恍惚,一种自己正在变高、变广、变大的大升华,一种日子之外还有日子或天下之外还有天下的原来如此——那激动,眼下想起来都难以置信。
那时他们多么年轻呵。疏星闪烁,寒雾流淌,街道上空寂无人,连出门最早的清洁工和菜贩子也没动静。排队者却一点也不觉得困,也不觉得冷,靠蹦跳,靠挤撞,靠喊喊叫叫,在檐下阶前取暖。……
那时的阳光在汹涌,新芽在尖啸,每条大道都在跃动和翻腾。
对历史的叙述终于不再是平面的照本宣科,它被记忆挤压出了层次,被时间铺上了光晕。
韩少功借着肖鹏的写作在小说内部引出小说叙事的思考,这种元小说的技巧在今天已不算新鲜,对于韩少功也不是头一次使用,那么在提示出小说之结构性之后,它所能起到的作用,更在于引导人们重审现实与叙述的关系,反思文学的价值。细细想来,尽管陆马等人对肖鹏的书写有怎样的不满,却正是因为肖鹏的小说,陆一尘联系了马湘南,又引出了赵小娟、毛小武众人,远在山村的史纤也得以唤醒当年的记忆再回到校园。所以“修改过程”的目的,也许正在于拨开烦冗假象,在重重迷障中打开一道缝隙,带领人们于一花一叶中重见世界。而既然每个角色都是中国发展的一种可能性,那么也难怪唯有不求结果的林欣没有显露败象。小说在她的身上给予了最多的正面和诗意表述,只有她记得当年的约定与理想,只有她犀利地指出肖鹏的问题,小说也是透过她直接引出了对马湘南以及那一时代最真实的追怀。所以发展也是一个不断自省和修改的过程,只有放下结果,永不间断地探索,才是充满希望的。
(朴婕,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