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和《活着》这两部电影的导演分别是陈凯歌和张艺谋,编剧是同一个人——芦苇。将他们集结起来的,是三人共同的大哥:吴天明。电影是合作的艺术,这几人的合作创造了中国电影的辉煌。后来,大哥离开,几个兄弟各自分散。再度聚首时,大哥瞧不上小弟的“大片”,小弟也不再听大哥的话。
求学 1971 年,二十岁的张艺谋结束农村插队,进入陕西咸阳市棉纺八厂,成为一名纺织工人。他每天把百十斤的原料包扛进车间,再把四层厚的劳动布撕开,干的是纯体力活。经过几年努力,他被调进织袜车间,才真正从事了点儿创造性工作——每月设计四种新的袜子图案。张艺谋不甘这种生活,弄起摄影。这是个烧钱的事儿,他卖了血,换来一部相机。女友肖华知道他宝贝那台相机,拿蓝色的劳动布给他做了一个相机包,里面还精心缝了棉花。张艺谋拍出的相片在工人手中传阅,也不时发表在报刊上。
1978 年,张艺谋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以下简称北电)。当时摄影系的年龄限制是22岁,28 岁的张艺谋超龄被刷掉。他不认,在北京西安跑了几个来回,最终通过肖华的姐夫,把摄影作品递到了文化部部长黄镇手里。黄镇欣赏张艺谋的作品,亲自下了批文:“年龄大了,读四年太长,两年也可以嘛,人才难得。”
接到指示,北电给棉纺厂发了公函,让厂工张艺谋携带户口和粮油关系去北京报到。学校谨遵部长指示,给了张艺谋一个附加文件:“仅同意其旁听两年,而后自谋职业。”张艺谋要去北京念大学了,女友肖华怕他见了世面就甩了自己,整日愁眉不展。张艺谋说自己不是薄情人,去北京前,先拉着肖华扯了证。为应付人情来往,张艺谋买了几打自己出品的尼龙袜子,告别妻子,跨进北京电影学院的大门。
与他同时进入北电的大龄考生还有一人——陈凯歌。陈凯歌出生在艺术世家,父亲是著名导演陈怀皑。初中毕业后,陈凯歌到西双版纳农垦局当工人,砍了几年树。后来当兵转业,去了北京电影洗印厂工作。陈凯歌文笔极佳,写作文一绝,他想当然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坐进考场,看到考题,陈凯歌满眼发蒙,才知道写作文和考北大不是一回事。多年以后,陈凯歌忘了这个教训,觉得写好作文就能写出好剧本。考北大失利,陈凯歌报考了北电导演系——因为不考数理化,且年龄限制高(26 岁)。考试时老师问陈凯歌什么是电影节奏,他不知道,但是为了面子硬答一通。第二天收到来信,他被淘汰了。让陈凯歌意外的是,过两天他又收到一封信,说电影学院扩大招生,让他去参加复试。
进了北京电影学院,陈凯歌问老师,为什么头一轮就把他刷了?老师说:“我原指望你说你不懂啊,你不懂我们就能教你了,你说了那么多我还教你什么呀?”陈凯歌的“显摆”差点断送他的前途。但他说,如果再来一次,他还得显摆。那年入学北京电影学院的还有田壮壮、顾长卫、张军钊、何群、李少红、刘苗苗、彭小莲,他们同为杰出的第五代电影人,只是这些人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在此一笔带过,他日另作详述。
说回正题。1978 年,陈凯歌、张艺谋聚首北电,此时的芦苇还在陕西老家待业。芦苇与张艺谋同年参加工作,但工作第一天上了四个小时班,芦苇就辞职了。辞职原因很简单——不能读书。芦苇回到家,啃了四年老,他终日读契诃夫、罗素、维特根斯坦,忙着解决自己的价值观问题。街道办干部得知芦苇的情况,深感同情,本着关怀大龄待业青年的人道主义精神,把芦苇塞进了西安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西影厂)。此时的吴天明已在西影厂工作多年,即将执导个人第一部影片。
进厂后,芦苇每日颠勺炒菜,干了两年炊事员。直到张艺谋、陈凯歌入学那年,芦苇才被调去美术组,做了绘景。相比考上北电的张艺谋,芦苇的机遇差了不少,但考上大学的张艺谋过得也并不轻松。进入电影学院,“厂哥”张艺谋第一次接触外国电影。在屏幕上看到比基尼和直升机的他被震到说不出话来。一回宿舍,张艺谋就迫不及待跟同学谈论。路过的陈凯歌和田壮壮看到,相视一笑,说:“刘姥姥来大观园了。”
张艺谋年纪大,又做了三年农民七年工人,在学校经常被同学嘲笑。遭受“校园霸凌”的他差点打包回了西安。好在张艺谋是个硬汉,在北电的日子加倍用功,买不起摄影书就生抄20 万字。考完试,张艺谋各项成绩都很好,慢慢受到同学敬重。曾嘲笑过张艺谋的陈凯歌在摄影展上看到他的作品,觉得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心里生出几分敬意。两年过去,别的同学正读大二,特批入学的张艺谋却面临着学业中断。他难过,跑去隔壁导演系找田壮壮诉苦:“哥们儿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所幸电影学院给了机会,张艺谋及时转正,念完了大学四年。拍摄毕业作品时,张艺谋加入田壮壮导演的《红象》剧组,去云南拍片。后来拍出《大宅门》的导演郭宝昌看到这部片子时惊了:看到那画面我就傻了,中国要出大师了!
张艺谋与吴天明拍摄《老井》
从云南回到北影,张艺谋和陈凯歌一起看了《红象》的样片。陈凯歌评价不错,张艺谋却未觉满意。陈凯歌对张艺谋说:“八二届153 个同学,有一点数你最强烈——心比天高。”临近毕业,学校老师说,可千万别觉得自己了不起,毕业进了厂子,不熬上十几二十年谁也别想掌机。张艺谋算了算年纪,感觉前途又灰暗起来。
相聚 1982 年,北电78 级毕业,根正苗红的田壮壮进了北京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北影),陈凯歌进了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顾长卫去了西安电影制片厂。受“非正常入学”的影响,张艺谋被分配去了广西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广影)。上世纪80 年代,百废待兴,人们对文艺生活来者不拒,谈恋爱都要拿一本尼采、弗洛伊德。拜新风潮所赐,加上广影厂长韦必达赏识,张艺谋刚毕业就担任摄影,掌机拍摄《一个和八个》。几个人向厂长表决心,剃了光头要拍好电影。一伙人坐火车去拍摄地时,还被警察误认为是流氓团伙给抓了。
1983 年,广影看中了西影的剧本《黄土地》准备筹拍。摄影敲定了陕西人张艺谋。导演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张艺谋推荐了同学陈凯歌。彼时陈凯歌在北京,但不像张艺谋在广西厂受重用。厂里前辈林立,轮不到陈凯歌发挥。广影惜才,花四倍工资把陈凯歌从北京借调出来。广影厂长踌躇满志,派遣得意人选奔赴西安,等候他们凯旋,却不知此行是“放羊入虎口”。
1983 年10 月,43 岁的吴天明出任西影厂长。那时西影影片拷贝发行量全国倒数第一,全国上座率最高的10 部影片没有一部出自西影。许多西影厂的职工去北京出差,都把胶片筒上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几个字朝里贴着裤脚,生怕丢人。
出任厂长前,吴天明已经是成名的导演,以脾气火爆著称,见到不称职的领导就直怼,在厂里树敌无数。有次一句话差点把领导怼哭了:“我不当领导还能做导演,你不当领导什么也干不了。”
接手时,西影厂里的干部平均年龄50岁,厂子管理混乱,士气低下。吴天明召集全厂职工开会,当天,厂里所有中层干部就地免职,空出的职位全部让给年轻人。求贤若渴的吴天明,正赶上广影将张艺谋、陈凯歌拱手送上。来到黄土高原选景的陈凯歌、张艺谋没了盘缠,车也坏了,饿着肚子拄着拐棍走到西影,投奔吴天明。吴天明给了几人两千块钱,又安排食宿,协调出一辆吉普供他们采风。改变中国电影格局的力量首次在西影聚齐。有人说,中国电影的辉煌始于1983 年。确实,这一年“电影教父”吴天明出任厂长,张艺谋与陈凯歌双峰聚首,拍的是震惊世界的《黄土地》。
《黄土地》已经拍完了,陈凯歌被北影厂当宝贝一样捧了回去。陈凯歌原本是北京人,留不住,吴天明把挖人的心思全放在了张艺谋身上。毕业时张艺谋一心想来西影厂,无奈当时厂长不是吴天明,挑人时没要他。错失张艺谋成为吴天明最大的遗憾,看完《黄土地》,他决计要把张艺谋留下。吴天明拍《人生》的时候就想找张艺谋来做摄影师,但张艺谋在广影拍戏,吴天明憋着没拆广影的台。拍《老井》时,吴天明跟张艺谋说:“你必须来帮我,你来做摄影,咱们一块把这个戏弄好,弄完以后你爱到哪去到哪去。”嘴上是这么说,但吴天明一心还是想把张艺谋弄到西影来。
第一步,就是把张艺谋的老婆肖华弄进厂。没地方交割,就放在宣发处当资料编辑,那种编辑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好几个吴天明想弄来的文人的老婆都在宣发处,路遥的老婆也在。为了张艺谋,吴天明和广影结了梁子。
1983 年底,《一个和八个》被批判,广影厂长韦必达站出来力挺年轻人:“对青年人要关心爱护,如有错误我厂长负责。”1984 年7 月,《黄土地》送审时韦必达又去和领导争吵。因为这两部电影,韦必达被调离一线,广影由高厂长接任。
张艺谋给老厂长韦必达写信说:“也许,我们将来可能成为艺术大师、名人,但我们永远记得当我们年轻时,我们是怎样起步,有人曾小心翼翼地搀扶我们……我们也有年迈花甲之时,但我们会想起我们的《一个和八个》,我们的《黄土地》,我们的广西厂厂长……”
韦必达离任,吴天明点名向广影要张艺谋。接任的高厂长打死不愿意,说当时张艺谋一心想到西影厂你们不要人家,我们广西厂这么穷的小厂,把凯歌、何平他们八个人都要了,你们看人家现在成了气候,眼馋了。
有一次开创作会,西影宣发处处长柏雨果(张艺谋老婆与路遥老婆的上司)和高厂长碰了面。开完会,高厂长说:“柏处长,你回头跟你们吴厂长捎个话。”柏雨果问捎啥。高厂长说:“你告诉吴天明,他很无耻,很不要脸!”吴天明不在意这些细节。对新人的任用让他不亦乐乎,他给顾长卫分了房子,保着黄建新拍了《黑炮事件》。厂里的年轻人如鱼得水,老员工愁云惨淡。
一位厂里的老员工找到吴天明,一进门扑通就跪下了,说自己一辈子没拍电影,马上要退休了,求吴厂长给个机会。吴天明知道他才华平庸,也给他跪了下去,说你一辈子没拍,也不差这几年了,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两人跪在地上对视好几分钟,老员工自知遇见了狠角色,起身悻悻离开。
西影厂一部分人在吴天明的保护下奋勇向前,另一部分人天天告状,想尽办法让他下马。调查组来了三波,还好调查结果一致——吴天明功大于过。“十年动乱”结束,第四代导演正准备施展抱负时,第五代导演却迅速崛起。用张艺谋的话说,“第四代导演在我们刚刚起步的时候,基本上就被我们拍死在沙滩上”。
在计划经济时代,一个电影厂厂长能够决定电影人的命运。吴天明没有打压新人,反倒是给了他们最大的支持。吴天明上任两年,西影厂影片的拷贝发行量由全国最末跃至第一,利润翻了两番。上海发出“西望长安”的惊叹,北京则传出“中国电影的希望在西北”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