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韬
三国曹魏文学家缪袭作《克官渡》以记之:“克绍官渡,由白马。僵尸流血,被原野。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沙醵傍,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今日不胜,后何望!土山地道,不可当。卒胜大捷,震冀方。屠城破邑,神武遂章。”
“官渡之战”是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列举的中国历史上“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著名战例之一,有着教科书般的意义。
战争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官渡之战”能以少胜多,除了天时、人和之外,也端赖于“沙醵傍,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
官渡一带,今存郑州以东中牟县内;辖区内有个乡,叫东漳;东漳是个古寨,“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地。它的古老程度和悠久历史随“官渡之战”而永留史册。
“大江东去,浪淘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东漳这一带原来是黄泛区。
风调雨顺时候,成片成片的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际,叫不上名字的水鸟起落翔集,水面上还有沙沙游动的水蛇;河床两岸,被水冲刷的沙粒,细腻而干净,沙中长着一丛一丛的柳树。
人和自然,和谐美满。
洪水泛滥季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色泥浆裹挟着翻滚的黄鳝和伸头呼吸的鱼,泥沙俱下,逝者如斯。
丁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就在这儿度过。
低低的沙丘、高高的沙岗、细细的沙子,沙化,碱大,地薄;豆子棵、玉米棵、花生裸、红薯秧,稀稀的,黄黄的,这一片,那一簇;毛毛根、列列眼、狗狗秧、面条棵、马仔菜等各种杂草丛生,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一有动静就飞出很远的老扁头蚂蚱,被霜染红或打白的秋草上的大肚子叫叫蚰,一丛一丛的柳棵里老鹌鹑带着一窝小鹌鹑;眼看着就捉到,可就是捉不到,好似在“逗你玩”。
鲁迅先生说过:儿童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这些画面成为丁昆脑海里永恒的底色。
走上艺术这条道路后,丁昆就想画这些童年的记忆、农村的场景。
被认为是第一个提出“现代性”一词的法国诗人与艺术批评家波德莱尔(Baudelaire)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书中,讨论了“过去”的现代性意义:“过去之所以引起我们的兴趣,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当代的艺术家可以从中发掘出某种属于现在的美,而且过去还有它的历史性价值,它是属于过去的,同时它也是现代的。对现在的表达可以给我们带来快乐,这不仅仅是因为其中蕴含着美,更重要的是因为它的在场的本质。”
人生不得恒少年。30多年的艺术生涯,丁昆每每拿起画笔,描摹的就是乡村的这些人、景、物,有过去,当然也有现代。
尽管在城市居住多年,但在“归去来兮”之间,丁昆依然钟情于“乡村记”。
1963年出生的丁昆,童年与少年正好赶上十年浩劫。幸好丁昆的爸爸在部队工作,那時候部队大院恰好成为政治风波的避风港。作为部队干部子弟,丁昆完整地读完了师范附小、初中,高中读到高二。
在部队大院时,丁昆爱读《解放军文艺》和《解放军报》,特别对报刊上刊登的艺术作品格外留意。初中有次看到董辰生的系列速写《井冈山会师》,丁昆的艺术细胞被彻底激活;他爱不释手,临摹再三。
初三毕业,丁昆想找个专业老师指导—下,就托人找到商丘市文化馆的王树德老师,跟着他从最基本的素描画起,而后开始练习色彩、进而尝试油画。就是从那时,丁昆打下了坚实的造型能力,无论是立体还是透视,从未跑偏。
1978年,年仅15岁的丁昆就去当了兵。第二年正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丁昆没有像《芳华》中所描写的那样走到残酷前线,而是被分配到了团部,在机要室负责翻译电报。但他也钻过猫耳洞,晚上送电报,冷弹横飞,地雷密布,现在想来,脊梁骨还是一阵冷飕飕。
丁昆干什么事都有股认真劲儿,在连队当兵时,他从匍匐前进到子弹上膛,再到瞄准打靶,在全师八一尖子比赛射击时拿过第一名。
参军后,画油画条件不允许,但丁昆又一时技痒,就用版画作为替补。那一时期的版画多以革命题材为主,既具有一定的战斗性,又制作方便,便于宣传。
丁昆在部队创作了很多速写、版画,屡屡见诸各大军区报端如《战魂》《战士》《战友》《战斗报》等,还因此获得了“河南省军区新闻报道先进个人”称号。
丁昆还画过一幅漫画《写生——有感于某些新闻报道》,发表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上:一朵破败的花,一位画家在画布上画得枝繁叶茂,借此讽刺“某些新闻报道瞎编乱造”;同一版上还刊登了华君武先生的一幅漫画:一个知识分子拿着尺子在切面条,讽刺知识分子过于迂腐、呆板。
1979年3月,对越战争结束,丁昆通过考试被选拔到信阳陆军学院机要专业学习,被作为军队的后备技术干部培养。通过两年多的专业训练,丁昆学成归来被调配到省军区,之后又被调到商丘睢县武装部。
1984年,丁昆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干部专修班的“招生简章”,爱学习的丁昆决定报考美术系。但当时河南省军区没有指标,而济南军区仅剩下一个指标,正没有合适人选,阴差阳错,正好被丁昆用上。
同年,李存葆、莫言、黄宏、牛群也都报考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干部专修班文学系,丁昆与他们成为校友。
入学第二年,为了参加“南疆前线全国美展”,丁昆构思了第一幅油画作品《鸽声》。因为展览题材要求必须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正是丁昆熟悉不过的。他一开始构思就放弃了前线作战的场景,而决定画一个在后方受过伤的战士。
展出那天,时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的靳尚谊专门在《鸽声》前驻足良久,“这幅画有点意思”,并问陪他一起看展览的董小明、尚丁“这幅画是谁画的?”董小明赶紧把丁昆找来介绍给靳尚谊。
剑走偏锋、不走寻常路的丁昆尝到了甜头。
1987年,正值建军60周年,在全军军事历史题材创作班上,他又反其道而行,没有选择红军战士的金戈铁马、抗日将领的血色浪漫、两军交火的生死一瞬,而是以在后方劳作、支前的普通乡村母亲、妇女、儿童为画面主题创作了《婆姨们》。为画好这幅作品,丁昆还专门去了一趟山西和陕北收集素材,这幅作品为丁昆的军艺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句号,入选建军60周年全国美展,最后这幅作品被中国军事博物馆馆藏。
1989年春节前,丁昆去东漳乡看望姥姥。在东漳的集市上看到一位盲女,坐在一面土墙前的架子车上,两手抄在袖子里,低着头;身旁的毛驴似乎特别体恤主人,温顺地挨着她。集市上很热闹,而这一厢很安静。丁昆被眼前这一幕深深触动,怜悯中夹杂着些许的同情。
当时省里正好开始征集全国第七届美展作品,丁昆决定就画“这一幕”:既具时代特点、社会变迁又有新意的红砖墙前一个少女背风而坐,老树发着新枝,秋草生生不息,黄沙透着蓝天,生活虽然充满艰辛,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永不止步。作为现实主义题材,《沙风》以独特的视角、恰当的表现语言,表现了中国农民最真实的一面:艰辛、善美、内敛、隐忍。《沙风》经参展、入选、报送、评审,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获得了“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同年韦尔申的《吉祥蒙古》获得金奖,段正渠创作的《红崖圪岔山曲曲》也获得铜奖。
《沙风》后来被刊登在《美术》《中国油画》《文汇报》等报刊上,还被送到法国、日本等国展览,最后入藏中国美术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
创作《沙风》时正值“89学潮”,丁昆因此还获得了省文化厅颁发的“丁昆同志先进事迹”表彰函,好几页纸,表彰他在特定历史时期“思想坚定,刻苦钻研,成绩显著”。
年仅26岁的丁昆,以黑马姿态在画坛崭露头角。现在看来,这个年龄也不易被打破。
从此,丁昆在河南油画界乃至中国油画界都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沙风》能获奖,丁昆还要感谢一个人:毛本华老师。因为当时丁昆刚从部队转业,还寄宿在郑州的亲戚家,根本没有地方画画,而交画的时间一天天逼近。丁昆那时和毛本华老师都供职于河南省雕塑壁画院,毛老师和夫人都乐于助人,就把丁昆接到家里,管吃管住,毛老师还腾出自己的画室让丁昆用,由于时间紧迫,后来毛老师也帮着画。
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所以,丁昆不敢“独占其功”,作品从报送到参展到最后获奖,《沙风》的作者署名一直是“丁昆 毛本华”。
1999年,广西美术出版社出版了著名艺术评论家邵大箴先生的美术评论集《雾里看花:当代中国美术问题》,书中对美术界的各种现象与问题进行观察与分析,对这一时期纷纭复杂的艺术现象和思潮的起伏更迭提供了最直接、最有价值的依据和参照。该书39万字,收录了邵先生56篇评论文字,其中有一篇就提到了丁昆。
邵先生是艺术评论界执牛耳之人,他惜字如金,找他写评论的艺术家已经从北京排到了上海;拿着钱也不行,首先得入老先生的法眼才行。
丁昆很幸运。一次研讨会上,丁昆碰到了邵先生,还专门向老先生口头表示感谢。
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美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之一王朝闻先生,在谈到“第七届全国美展”的参展作品时,提到了三五幅作品,其中也提到丁昆的《沙风》。
1990年初,丁昆创作了《发黄的云》。
体育题材的作品多以动态、动感为主,丁昆反其道而行之。不再具象地描写竞技,而是以静态的足球运动员、绿绿的草场、黑白相间的的足球、发黄的云为描摹对象,既有写意性,又具绘画性,把生命与环境、体育与自然有机结合,完美呈现。这幅作品入选了“全国第二届体育美展”,后被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一眼相中,现在已成为萨氏的私人遗产留予后人。
1990年,第十一届北京亚运会期间,有朋友在亚运会的宣传招贴画中看到国际奥委会总部大厅中间画架上就摆放着丁昆的这幅《发黄的云》。
丁昆没有这方面的太多资料,只有一张萨马兰奇的签名,作为旁证和背书。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丁昆所供职的河南省雕塑壁画院效益并不好,每月只发30%的工资。
一分钱也会难倒英雄汉。为了生活,同时也为单位创收,丁昆和毛本华老师还一起合作过《混沌世界》《炎黄二帝》《女娲补天》《水漫金山》等大型壁画创作,挣些辛苦钱补贴家用。
1993年,丁昆个人也经历了人生的波折,家庭面临解体和重组,艺术创作也陷入瓶颈。他内心无比苦闷,思想相当挣扎,进退摇摆纠结。
他用作品来宣泄“心画”,相继创作了《红色内框》《合唱》《鱼》等带有明显德国表现主义和美国新表现主义色彩的一批作品,但他并没有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
伤心总是难免的,而生活总要继续。
梵高(Van Gogh)不同时期创作过多幅《自画像》,而南京画家毛焰则以卢森堡男人托马斯(Thomas.)为模特,一画就是13年,把托马斯(Thomas.)画到了骨子里、灵魂里。
对毛焰,丁昆也不吝赞美:“与西方大师不相上下”。
丁昆深深知道,大家绘画的基本功都差不了多少,熟练程度也都旗鼓相当,艺术高度也差之毫厘;但画家与大师,始终隔着那么一点点,格调、品位、精神高度、体验观感,看似一小步,实则八万里。
2005年前后,丁昆画过《大草》《三月槐花》《沙窝》等一大批风景后,还想回到人物画的创作上來;但他又不安分于守旧,想创新表现形式,想达到当代性和精神性的高度统一。
丁昆就摸索着画了一批“自画像”,尺幅都比较大——两米左右的画布上一个巨大的脑袋,黑、白、灰的高级色调处理,让画面用眼睛说话:或空洞无物,或睥睨一切,或无声愤慨,或假寐自省,像极了当下的大头“自拍”。
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更多的是丁昆的“揽镜自照”。
丁昆的自画像多少有点德国波普艺术家里希特(Richter)的影子:“时而加上柔软的刷子轻触,时而以刮刀涂抹,制造出独有的‘模糊效果;越是模糊,越是想凝视更久,看到更多。”里希特(Richter)的作品自带着未解之谜,悲怆感与艺术感混合,将绘画、摄影完美地交织,抽象之中又精准地复刻着现实。而丁昆的自画像“既是生命的救赎,也是痛苦的出口,更是艺术家无心透露的心灵独白”。
其实,丁昆内心里还是想脱离“乡土风俗画”和“乡村风情画”的桎梏,想着如何画人;画这批头像其实也是练练手,“先拿自己开练”;画了几幅小的感觉还有点意思,胆子和尺幅同比例变大。
丁昆的这批头像虽然都是自画像,但与传统的自画像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在画一种人的状态、一个瞬间成像,不求形似,但求神会。
这批自画像系列画了八九张,2006年在新加坡一个画廊还专门办过一个小型展览,之后就告一个段落。
2012年,河南省组织了“中国当代著名画家中原行大型采风”活动,作为河南美协的主席团成员,丁昆创作了《归祭》,200cm×160cm。
河南省美术馆偌大的展厅,“全国著名画家”的作品一幅挨着一幅,拥挤不堪。看多了过于甜腻的油画和过于躁气的国画,丁昆这幅力作让人过目难忘:一个老母亲背着数倍于身体的柴火,佝偻着身子,从黄昏中走来,走向暮年,走向老无所依。
这幅作品给人的震撼,不亚于载入美术史的罗中立的《春蚕》、何家英的《山地》。后来,我见有工笔画家临摹丁昆的这幅作品,从画布转移到纸本,参加了全国工笔大展,获得大奖。
在丁昆不足18平方米的画室中,到处堆着重重叠叠的画框,成品、半成品、草稿图、空白框,塞满一屋。
但说到这幅作品,丁昆很精准地记得它的位置。经过精确定位后,丁昆不厌其烦地把一堆作品移到另一边,因为每幅作品都画幅巨大,转移起来无异于搬家。当这幅作品再次呈现在我的面前,依然带给我一阵阵心颤。
这幅作品刚开始叫《母亲》,丁昆觉得太直白了;后来改成了《寒露》,用节气反衬画面主题,丁昆又觉得过于含蓄;某日灵光乍现——《归祭》,恰如神来之笔,画龙点睛。
说是“灵光”,其实那是生活的积淀、情感的积淀、文化的积淀使然。作品展出后也得到了很多同行和专家的认可,特别是作品的名称,高度提炼而又不落窠臼,深获观者之心。
丁昆为此得意了好长一阵子,但同时也意识到:给作品取个好名字,不亚于作品创作本身;后来,这幅作品人选了第十一届全国美展。
2013年,丁昆创作了《乡村姑娘》,参加了中国油画学会主办的“绘画的品格.2013中国油画展”:“香蕉王”的纸箱旁,乡村姑娘蹲坐地头眺望远方,玉米秆已倒,田野已泛绿,太阳直射,脸庞放光。同时展出的还有曹新林的《穿迷彩服的老农》,与《乡村姑娘》形成强烈色差,但作品根部一样的质朴无华,延续着现实主义的内张力量。
次年,丁昆用这幅作品参加了第十二届全国美展河南赛区展览,拿了金奖。
艺术家作为现代都市文明的“拾荒者”,其作品中多多少少都氤氲着怀旧氛围和对古典精神的吊唁。丁昆把目光瞄准农民,不仅仅是乡土情结而然,更重要的还是对中国农民命运骨子里的认同,他对此也有着切肤的体验与感知。
丁昆不愿意画城市生活、时尚女性,“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父母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每次回到农村,对农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对农村的一草一木都无隔阂。城市人看到牛粪、炊烟就会不由自觉地掩鼻而过,而丁昆最爱闻的就是牛粪味儿,“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感觉立马就来了,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不可遏制。
文学需要叙述呈现,影视需要影像表现,而绘画需要具象体现;而此具象体现是要求具有文化背景与知识结构的读者的深度“观看”,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感与现场感。如何通过画面本身的具象表达把握普遍性,体现绘画性,挖掘当代性,打通“最后一公里”,这也是最能证明画家综合功力的地方所在。
丁昆带着感情,深扎、融入,“要用最大的力气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他不是米勒《晚钟》旁观式的再现,而是把笔下的人物当成自己的母亲、姐妹、父辈、兄弟来画,当成隔壁老王、邻居小张来画,具体、可感,“希望通过对农民日常生活的呈现,表达出新时代农民的自信、淡然;通过一幅幅的创作,去表达现代都市与乡村的相互碰撞、影响、融合、矛盾,甚至其他。”
怀揣一颗虔诚之心,丁昆要把土地上冒着热气的真诚、善良画出来,要把农民身上带着露珠的淳朴、艰辛画出来,要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渴望画出来。他放弃了抽象的符号象征,不像王刚笔下的“老万系列”,高度概括,形象莫辨。
他想做的是定格历史,备忘时代。
一不小心,丁昆的野心,暴露无遗。
丁昆笔下的人物面,与西方传统的肖像画并不在一个语境之下。
西方的肖像画早期从宗教、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到生活中的权贵如教皇、国王、王室成员以及有钱的商人,到后来普通的阶层;在此中间,也诞生了灿若繁星的画肖像画的画家,如伦勃朗(Rambrandt)、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等。当然,所有艺术史上的大师都是画肖像的高手,而且肖像画都是他们绘画生涯的代表作,如达芬奇(daVinci)的《蒙娜丽莎》、韦拉斯贵兹(Velazquez)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还有丢勒(Durer)、提香(Titian)、鲁本斯(Rubens)和后来的梵高(vanGogh)、塞尚(Cezanne)、毕加索(Picasso)等。
谈美术史,肖像画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
由于社会背景和文化不同,肖像画在中国礼遇有所不同。在一定阶层的观念中肖像画是供起来的:皇帝可以画像,寺庙里的菩萨可以画像,领袖可以画像;而民间的说法,只有谁死了才畫张肖像画挂起来。为此,丁昆也吃了不少闭门羹,“深扎”期间给谁画张肖像画还是非常敏感和忌讳的,不知搭上多少香烟、说了多少好话。有的大幅作品一次还画不完,还得求人家第二次,“磨破嘴,跑断腿,把自个儿的身板都累毁”。
每一幅作品,都是汗水与口水的结晶。
前些年,曹新林专门画了一批农民,出了一本作品集《留守山岗》。一个不争的事实,现在农村劳力都“孔雀东南飞”打工去了,“留守山岗”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大量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他们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悠闲,丁昆就曾吐槽“他们都忙得很,约几天都约不上”。
丁昆笔下的人物虽然也是农民,但与曹新林笔下的农民截然相反:曹新林笔下的农民背景一般都是冒着白光的黑,像美国诗人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所描述的“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农民面目苦逼,写满艰辛;而丁昆笔下的人物,去掉一切背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没有背景的人,过多的背景反而消解了主题呈现”;画面人物形象集中凸显,视觉性和观赏性更强,并呈3D立体效果——一个个人物从画面中径直向你走来。
2019年就是又一届的全国美展了,丁昆也在全力备战,毕其功于一役。但他并不考虑另起炉灶,他已经想好了,就把《乡村记》作品集中第一幅作品深度改造一下参展,不是偷懒,而是觉得这幅作品有力量,最能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要。他要继续“深扎”,进行二次创作。
下一步计划,丁昆准备以妇女为群像做个系列创作,延续“乡村记”的主题,把农村、农民、土地“画干画净”,画出自己的风格,画出特定历史时期的人性与状态。
邵大箴说过:“美术创作是表现人的思想感情的,是人类精神的表现。这就是艺术品之所以能穿越历史、跨越地理,为人们所认识和理解的原因。不论个性如何强烈,不论如何受所处时代的影响,任何艺术家的作品中决不可能离开人性的普遍性而独立存在。人性的普遍性像一条割不断的线索,贯穿于整个人类艺术史,或明或暗地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
知者之言,达于会心。
近两年,全国的文艺工作者积极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丁昆“深扎”乡村腹地,不仅描摹那里的风景、人物、场景,也画出了乡村最后的“回光返照”:一边是拆迁留下的断壁残垣、一边是狂奔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新农村”——离乡村已经越来越远,离城市已经无限接近。
2017年12月29日,由河南省文化廳主办,河南省美术馆、河南省美术家协会承办的“乡村记——丁昆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作品汇报展在河南省美术馆隆重开幕。作为“河南省艺术名家推介工程”推出的美术类第一位艺术名家,丁昆展出的作品全部是其近两年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创作的作品,也算一次成果汇报。
开幕当天,政要时贤,同行藏家,会于一堂;展览研讨,专家称好,观者点赞。因为丁昆平时“低调有内涵”,才美不外现,好多人看过“乡村记”后,被深深震撼,共鸣一片:
网友“老王康师傅”留言:丁老师的画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风景,那浓浓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其独特的表现手法,犹如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陈逸飞的仕女,无论放在哪里,一看就是丁老师的。给您一个大大的赞。
网友“@如烟”跟帖:是的!走心,在时下艺术最珍贵稀缺的品质,在丁老师这里满溢!
您的画特别让人感动。那些画家都有匠气,不生动,能打动人很不容易,尤其现在媒体发达,人们见多识广。您的作品能点燃人们对农民的感情、对土地的深沉的眷恋,您就是当代韦拉斯贵兹(Velazquez)!
网友“春生爱画”也在微信朋友圈留言:画家丁昆,参加省美协会接触两回,但平时没有交往。我认为他是真正的艺术家,为人低调,踏实肯干,一心扑在艺术上。从他的作品中可以体会到。他的代表作《沙风》同油画家曹新林代表作《粉笔生涯》一样给我终生的印象。他是一位油画大家!
和丁昆既是老乡又共同成长起来的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刘杰评价道:“丁昆是深入生活、扎根生活、反映生活、歌颂生活的艺术家代表,同时又是一位思想精深、艺术精湛的艺术家。他对河南的乡土充满感情,并以此作为不断深挖和创作的题材,在活跃、热闹甚至有些混乱的当代油画创作思潮中,丁昆不为时风所动,始终坚守自己的创作阵地,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持守他与河南乡土风情之间的创作之约,以艺术定力推动自己风格的形成和发展。”正应了清代末期太傅陈宝琛那句七言联:立脚怕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
澳大利亚画家兼理论家奥班恩(D.Orban)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责任的自由是混乱,没有自由的责任是奴化。丁昆有一种“没有时间了”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因为乡村正在发生结构性的变化,农村正在逐步消失,“这种濒临灭亡的题材需要赶紧画”,为了抢救性记忆,与时间展开赛跑。他的很多作品都有一种“未完成感”,有些作品局部都未画完,给人一种很“赶”的直觉。
丁昆认为,画画也讲究感觉,只有感觉到位了,才可能画出好画。《乡村记》中有一幅《槐香有猪图》,两头猪一大一小,一条狗在那里假寐。丁昆摆下“龙门阵”,给人留下了很大的解读空间:你可以看作这是一幅农民的发家致富图,要想富,得养猪;也可以看作当下农民的生存状态,而那条狗既不是具象龇牙咧嘴的丑恶嘴脸,也不是抽象狗仗人势的趾高气扬。
丁昆的隐喻比姜文还深。
父母在,不远游。丁昆的父亲已届鲐背之年,隔三差五他就回老家探望。
虽然自己也过“知天命之年”,但丁昆依然葆持着农民的质朴与纯粹,没有很多当代艺术家的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更没有少数成功艺术家的油头粉面、油光可鉴。
丁昆也曾抱怨说“自己不会来事”,不懂得官场上的“规则”和“潜规则”。有次找一个领导说点事情,领导一再暗示,丁昆不解其意,就“知难而退”了。
虽然城市户口多年,丁昆依然“很农民”。
丁昆顶着一头“奶奶灰”,常遭人调侃是“韩国技术”点染,永远都直愣愣的,格外精神;丁昆说话语速稍慢,有时还有短暂停顿或稍作重复,他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表达就缜密而到位。
丁昆爱憎分明:如前文表扬毛焰,不吝溢美之词;对谁看不过批评起来,也像金星一样“毒舌”。崔永元微博贴出“一个真敢发!一个真敢领”,讽刺范冰冰获奔驰汽车颁发的“国家精神”奖。丁昆对与范冰冰同获“国家精神”奖的某画家就颇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坑爹”!
2002年,纽约的现代艺术馆(MOMA)为里希特(Richter)的70岁生日举办了隆重的回顾展,展示了他过去40年来的创作。在问及艺术家是如何创造艺术史时,里希特(Richter)回答道:“艺术家不可能创造艺术史,他们只是每天工作,10年后这些就是艺术史。”
当年黄沙漫天的东彰乡已经变成风景秀丽的雁鸣湖镇,“沙风”已变成游鸿明歌里所唱的“你走了,就走了,不要想起;风走了,沙走了,不要想起”;“沙窝”也都挂牌竞拍,变成一个个“生态宜居”社区;在城镇化的蜕变中,乡村已经变成都市,大片高楼,鳞次栉比;一年一度的“雁鸣湖大闸蟹节”迎着四方吃货,旅游经济已经成为当地主要的GDP。“裤腿的泥色还在月辉里,稻香刚好漫过腰际”,已成为回忆,遥不可及。
丁昆找个时间,该回外婆家再看看了。
在现代与后现代的争宠斗法中,在各种派别林立、各种主义倾轧、各种思潮涌动的当下画坛,无比热闹而又相当混乱。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关键看定力,比拼看根基。
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摒弃历史虚无主义的盲目自大,绕道未来解构主义的盲人摸象,力避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盲翁扪筲,丁昆以笔为刀,解剖当下,背书历史,烛照未来。
丁昆“不为君王唱赞歌,但为苍生说人话”,初心未泯,砥砺画艺,他的灵魂在乡土,他的乡土在画布——从现实主义出发,到现实主义创作,而臻现实主义风格,笃定为农民而歌咏,践履为土地立丰碑。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2050年,“四个全面”将彻底实现。
那时候,人们再次站在丁昆“乡村记”前,想象前辈,回忆家乡,思念土地,缅怀过往。
那时候,丁昆的“乡村编年史”,已经进化成了一部社会艺术史。
那时候,所有的故乡,都是他乡;每个人将成为他乡的游子,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