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山湖笔记

2019-09-15 07:24金戈
参花(上) 2019年9期
关键词:文思

“读书人”群友荆南楝翁,邀余为其主编之文言文杂志《文思》撰稿。余自忖写半文半白语句尚可,若以纯粹古文笔法,恐笔力不逮。再者,暑期以来余蛰伏梓山湖小院,一意耕耘,心无旁骛,搜刮枯肠,文思索然。

荆南先生主笔之《文思》,乃两岸三地唯一文言杂志,其志在起吾国文言之衰,复传统礼乐之废。先生曰,岂能无动于衷乎?余钦佩不已。自省此生胸无大志,淡泊名利,自《芳草》致仕后更离群索居,绝不写趋炎附势文字。然先生所言极是,纵移情花木菜圃,总难物我两忘,每耳闻目睹世态众生相,常心有戚戚焉,辄有诉诸笔端的冲动。

《梓山湖笔记》搁笔久矣,近日,余步出小院,蹀躞梓山湖畔,欲开启文思,寻访可资续写笔记之物事。

但见湖波浩淼,荷田荡漾,芦花摇曳。远眺彼岸滨湖村庄,掩映于云蒸霞蔚处,俨然蓬莱仙境。遂绕湖疾行数十里,登半岛、渡湖洲探访。近前才发现湖村荒凉凋敝,几乎户户门户锁闭。偶见门户半开者,仅老妪老叟呆坐门槛,木讷滞语。村头街尾,鲜见孩童,更无青壮年身影。询问偶过路人,谓皆背井离乡寄身城市檐下打工去矣,抛弃之家园甚至不闻鸡犬之声。

此番境况,与余近年行走大别山、大洪山及江汉平原所见大同小异,远观如诗如画之村庄,近察满目疮痍。

不免自嘲迂腐,读古诗自作多情,幻想渔樵壶酒相逢,林叟谈笑忘归。时下乡野,所谓仙风道骨、闲云野鹤已然绝迹,亦无新鲜事物可言。

隔日返汉办事,不期在市井遇见一位与众迥然不同长者,庶几记述几笔。

汉口花桥街坊口,早点摊旁一七旬有余翁,兀自以稀粥佐酒。此翁端坐于桌边花坛石阶,身旁搁一碗透明塑料碗盛的白米稀粥,手执一瓶二两半容量毛铺苦荞白酒,一口酒一口粥,浅酌慢饮,旁若无人,泰然自若。

早餐饮酒并不罕见。江汉平原农村习以为常,农夫清晨起床即往田间劳作,至上午九时许返家喘息饮酒,凭借这顿酒力再务农至午后。市井中亦不乏早起贪杯之徒,武汉方言谓之“酒麻木”。其实多乃出重力挣血汗钱的苦主,嗜酒如命,却是以酒养命,以一碗热干面佐酒,津津有味,品咂艰辛生活。亦有家境宽裕好逸恶劳者,早餐喜以重油烧麦佐酒,醺醺然挨过半日时光。

余好奇花桥早饮翁者非其酒也,乃错愕其佐酒物也。视翁穿着尚属整洁,以平民闾巷消费水平,一瓶酒加一碗粥价格不菲。借清汤寡水之米粥助酒兴,此翁不随俗,显得另类。

街邻见怪不怪,谓翁日日如此早饮。问翁身世,街邻语焉不详,只道其子乃民工领班,举家迁徙进城,于斯赁房寄居经年……

联想前日湖村所见,姑妄揣猜,此翁许是曾出没梓山湖风波里慓悍渔翁也未可知,则率性善饮乃其固有本色,海量惊人。

向闻世上贪杯之徒必也大快朵颐。江湖好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官宦巨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风流才子,纨绔子弟,醇酒妇人,艳色可餐。凡此种种,琼浆玉液不离丰腴肥厚佐配。极端者如梁山水泊一类,酒逢知己却不逢佐酒物,可以割人股肉炙烤或者蘸蒜汁生啖。

而民间饮酒,多以耐咀嚼吸吮食物佐之,深谙“鱼脑壳,鸡爪子”精髓,花生米更是经典佐品。即便雅爱小酌之文人士子,买醉之意不在酒在情趣,那情趣中亦缺不了茴香豆滋味。

独眼前此翁以米汁佐酒,淡然,淡定。如此胃口,这般口味,不经意间由酒徒而酒仙,多少有几分仙风道骨,与世俗格格不入。

余观时下世道,不唯铜臭味重,香醇气息亦浓郁。成语“干柴烈火”原义喻难以抵挡男女身体相交,延伸义可形容以“吃货”自诩者对美食的贪婪。今人重口味已成风气,由周黑鸭风靡全国而小龙虾蹿红网络,管中窥豹。口腹之欲,欲壑难填,必逞口舌之快,及至目迷五色,耳溺五音。俊男靓女,趋之若鹜。所谓“中年油腻男”,油腻岂止嘴脸?而“中国大妈”“中国大爷”种种行状,较之中青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呜呼!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信笔记述至此,念及楝翁先生激励,便努力学习古人笔法如左:

尝闻泸上有京剧泰斗,设宴款待至交,嘉宾满座。泰斗晨起沐浴焚香,遣私厨绝早备食材,精心烹饪。至午时开席,捧出珍藏数年陈酿,菜肴仅一味:白淖绿豆芽。

妙哉,大道至簡,真水无香。绚烂至极,归入平淡矣。

作者简介:金戈,本名钱鹏喜,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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