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牺牲消防员妻子的三天四夜

◎口述/李娜 文/王树

现实生活没有哪吒，没有悟空，没有奥特曼，没有蜘蛛侠。有的，只是用血肉之躯，为你开拓生路的人民英雄。

《烈火英雄》观影现场，很多人从头哭到尾。这部电影改编自纪实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作者鲍尔吉·原野采访了几千名参与2010年“大连输油管道爆炸事故”救援的消防员，根据他们的口述，记录下来，撰写而成：

码头原油泄漏，一声爆响后，火光滔天，慌乱的人们四处逃生。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一辆辆消防车却逆流而行、浴火奋战……他们用血肉之躯，为百姓们拼下了一片安全的家园。80000次的转动，敢死队小组终于用烫得满是水泡的双手，关上了106油罐区这通向死神的阀门。

可凌晨大火刚熄灭，却传来噩耗说，负责远程供水的徐小斌牺牲了。七级海风中，徐小斌为了保障浮艇泵正常运作，一次次下水清理海藻等杂物。三天四夜，因为体力不支，他被一个急浪卷了下去，沉入漆黑的油面中，重见天日时，他的身体已如雕塑一般僵硬。

那一天，正好是他的25岁生日；出任务前，他跟妻子刚拍完婚纱照……

而电影中徐小斌的人物原型，就是2010年7月16日大连新港石油爆炸事件中负责远程供水的张良。比电影更让人心疼的是，直至牺牲，他都没能与妻子拍上婚纱照。因为牺牲那一天，正是他与新婚妻子约好拍婚纱照的日子。

张良同志的妻子李娜有过一段采访，她那三天四夜的回忆，让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1

2010年7月16日晚，我在家里欣喜地忙碌着，心头弥散着甜丝丝的憧憬。我和张良恋爱4年，4月份登记结婚，还没有举行婚礼。7月20日他休息，我们约好要去拍婚纱照。

我幸福地期待着。为了这一天，我已等了两年多。2008年，他去汶川地震灾区救援，耽误了结婚登记和拍婚纱照，2009年又因哈尔滨大运会没拍成婚纱照。这次，一定不会再出差错了。

晚上6点50分，消防车的警笛骤然响起，我的心立马悬了起来。张良又有任务了？我给他打电话，手机不通，说明他执行任务去了，因为执行任务时不能开手机。

我心里很慌乱，给张良的单位打电话，得知新港码头输油管线爆炸起火，大连所有消防车都赶去灭火，张良已开着远程供水车出发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马上意识到这次灭火不同寻常，远程供水车出动了，火势一定很大。

张良是大连市消防支队战勤保障大队远程供水编队分队长，既是驾驶员又是技术骨干，每次出任务都冲在最危险的地方，让我总是提心吊胆的。

我一动不动地守在电视机前，从电视画面上看到，火灾现场浓烟滚滚、烈焰腾空，火舌有几十米高，消防战士在火海中奔忙着。忽然，一声巨响，是大爆炸，一个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我的心缩成一团，祈祷着，为我的爱人祈祷，也为所有消防战士祈祷。

焦急等待中，晚上8点多，我终于在电视上看到张良了。我听到解说员在说：“由于原油泄漏到海面，浮艇泵周围油污、海草等杂物影响吸水效果，随时需要清污工作，张良同志为确保前方不间断供水，不顾全身沾满油污，每个小时都要深入到海水中清理浮艇泵……”

这样的场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担心得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2

我跑下楼坐上出租车，但司机不肯去大连新港，“送我去吧，我丈夫在那儿，求求你了……”司机被我感动了。可离火场十几公里就戒严禁行了，下了车，我呆呆地站着，凝望着那要吞噬一切的漫天大火，闻着刺鼻的气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哗”地流下来。

这样的大火，张良可千万别出事啊！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想起手机有无线广播功能。“火灾发生后，由于储油罐里的原油不断向外流，导致火势越来越大……如果这些油罐起火爆炸，不仅现场救灾人员有生命危险……”我听不下去了，转身向火场冲去。

警察拦住了我，我大叫：“让我进去，我丈夫在里边！”警察劝我：“你别添乱了，他在拼命灭火，你进去能替他吗？快回家吧。”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又一次爆炸，火光照亮了天空。可能太害怕太紧张了，我竟昏倒了。醒来时，我已躺在家里，几个好姐妹守着我。此时，已是午夜零点了。这万籁俱静的时候，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可张良和战友们还在火场旁供水。

3

望着窗外，我不禁想起了和张良谈恋爱的点点滴滴：他家清贫得连儿子结婚都拿不出钱来；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消防兵，危险不说，就是复员了还得回老家种地……

姐妹们常常奚落我：“你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个有房有车的，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兵？”每到这时，我都抿着嘴笑，不吭声，却悄悄在心里说：“我就是喜欢张良，就是爱张良！”他的沉默寡言、他的一诺千金、他的倔劲儿，我都喜欢，我认定他就是我要托付终身的人。

可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恋爱没有时间谈。我算过，每个月与他在一起的时间累计不到8小时。

可一见到他，所有的愁苦和责怪都烟消云散了。从军前当过厨师的张良厨艺了得，每次见面，他都拎着鱼和菜，给我做最拿手的水煮鱼、麻辣小龙虾什么的。有时，我忍不住溜过去想给他打打下手，他会故意板起脸把我轰出来：“去去去，厨房这么小你只能添乱。”

我知道他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要好好地宠我。

有一次，我跑到他身边捣乱，他就像哄小孩一样，亲昵地拍拍我的头：“丫头，听话！你要不服从命令，就会影响本大厨的发挥。做砸了，你该当何罪？”

我从背后环住他，久久地搂着他，感受他“咚咚”的心跳和那股热乎乎的暖流。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就这样和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享受这烟火的气息，感受普通恋人间的快乐。

4

就这么思念着他过了一个不眠之夜。7月17日早晨6点40分，我又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下海去处理浮艇泵口的杂草杂物。

我守着电视，不吃不喝不动。电视上没有这场大火的报道，我就搜寻广播中的报道。

10点多，张良打来电话，还没等他说一句话，我就连珠炮似的问起来：“你没事吧？没受伤吧？没被浓烟呛着吧？”并控制不住又大哭起来。这时，张良说话了，声音沙哑：“小娜，我没事，你放心。大火扑灭了，领导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太累太困了，一会儿还得工作。”

我憋住不哭了。我知道了，张良没受伤，就让他歇上一会儿吧。

他睡了，可我没有一点儿睡意。那一刻，我打定主意，办完婚礼就劝他复员，这工作太危险了。想着这些，我仍守在电视前看新闻。

虽然大火扑灭了，可余火到处都是，很快就复燃了，有几处又起了大火。我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我明白，张良的任务还远没有结束。

直到18日中午，张良终于又打来电话：“余火也灭得差不多了，领导说让我19日晚上正常休息，他知道20日是我俩拍婚纱照的日子。”

我乐得蹦了起来，放下电话，倒头便睡。张良安全了，我的心也终于安稳了。这一觉我睡到19日早晨，起床给自己煮了顿面条吃，开心地唱起歌来，还在打算着：拍完婚纱照，再去海边多拍几张照片。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嫁给他，我的心里竟升起不曾有过的兴奋。刚过中午，我就开始给他准备晚餐。下午4点半左右，张良来电话了：“小娜，对不起，起大风了，火情还很严重，我不能休息了，明天的婚纱照也拍不成了。”

放下电话，我冲过去打开电视看相关的报道，海上风力已达7级，火场余火有危及储油罐的危险。这时，一个念头吓得我直哆嗦：7级风，海浪得十几米高，如果他下海去疏通泵口，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往下想。

5

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心慌意乱。

此时，电视上看不到他，先前看到的电视画面却又闪回到我的眼前：他奋力清理油污和杂草，一个浪打来，他的背部被礁石划开伤口，他全然不顾，大腿和手臂又被划出伤口。

我能感觉得到，那海水浸泡的伤口一定钻心的疼。他上岸后却顾不上处理伤口继续工作……

晚上8点多，张良打来电话：“小娜，风太大，你关好门窗，别受风受寒。我太忙太累，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了。”我冲着手机喊：“老公，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他说：“你等着，我回去就陪你拍婚纱照，娶你！”

没想到，这就是张良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我不敢一个人过，打电话找来了几个好姐妹。时间终于熬到20日早晨，又一夜未合眼的我，双眼眼皮都在跳。

20日上午9点多，电视突然插播新闻：20日上午8点半，张良和战友韩晓雄用安全绳固定渔船钢索，进入风力达八九级的海里清理浮艇泵，不幸被一个巨浪吞没。经全力搜救，韩晓雄被成功救出，张良却不知下落……

天啊！我的张良被卷走了。我一下子瘫倒在地。

6

醒来时，已是下午，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我不顾姐妹们的阻拦，拔了输液针跑回家里。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打开电视，电视里还是没有消息。突然，手机响了，是郑教导员的电话：“今天下午两点半，张良的遗体被打捞上来……”

我没有听下面的话，发疯般地向外跑去。

大连新港外，警察还是不让我进。我大叫着：“我的丈夫死了，我要进去看我的丈夫……”

郑教导员和张良的同事赶来了，郑教导员劝我：“张良每次请假与你见面，都是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最后一面他也一定希望……”

我突然不哭不吼了，郑教导员说得对，我和张良的最后一面，也应该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让他高兴才是啊！

我回到家，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地选，我要选张良最喜欢的。上衣、裙子、高跟鞋，我换来换去……化好妆，我坐得直直地等待着，等待和我的丈夫见最后一面。

夜里11点多，我终于在大连殡仪馆见到了我的张良。我真的没有哭，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他睡得很安详，瘦了整整一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要把他刻在我的脑海里，印在我的心窝里。我也要张良把我现在的样子记下来，在天堂里总能想起我的样子。

2010年7月24日上午9点，大连金州殡仪馆，张良的追悼会在这里举行。

公安部、省公安厅、大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都来了，上万名群众来给他送行。我更不能哭，不能给张良丢脸，我的丈夫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追悼会后，张良经常念叨的刑老师来看我，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发黄的纪念册。刑老师翻到其中的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我想成为一名军人，保卫祖国！”下面的签名是张良。这是张良小学毕业时的留言。

那一刻，多年的不解一下子有了答案，原来张良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当兵保卫祖国。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他是为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献身的。

此后，我每隔两三天就去殡仪馆看望我丈夫，然后去海边，和着涛声轻吟他以前写给我的信。我坐在海边听浪，浪拍岸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张良的话语：“小娜，风太大，关好门窗，别受风受寒……”

繁星满天时，举目望去，我确信我亲爱的人儿化作了星斗，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大地。他那么爱我，他不舍得我；他那么爱军营，他不舍得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