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万敏
阳光下,王仕明略显零乱的头发,没能遮挡额头上早已沁出的汗水。黑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搭配,显现出这位年轻人的干练,左手不停地拣拾起砖块,右手持砖刀不停地抹灰砌墙,戴着红色乳胶手套的双手,协调的动作,传递出欢喜却沉稳的心情。
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的农民史玉芳老人心情也很平和。“我就喜欢这个地方,气候好,空气好!”他坐在院坝的木凳上,慢条斯理地打整带着泥土屑的青菜,几块蔬菜地几乎围绕房子。“蔬菜都自己种,喂牛、喂马还喂了三条猪;青菜、莲花白,葱和蒜苗,种了两亩地,只有三个人,人就吃点菜心心。”他把菜心丢在一边,这让城里人觉得可惜甚至不可思议的“绿色生态”,在这儿却如家常便饭。
卢富屿顶着中午的太阳,骑着借来的摩托车赶过来见面,还似乎有些腼腆。内心的感受却是饱满而真切的,他说这里民风淳朴,看看农民房前屋后都没围墙就知道了;吃苦勤劳,白天农户家的人都去地头忙活了。这番话,仿如明亮的光照,把人心照得通透,也把人心照得温热。
这里是四川省凉山州冕宁县锦屏镇。高原的阳光倾泻下来,把湛蓝天空下的景色都照得明晃晃的,一览无遗。光线实在太强烈了,阳光之下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无一例外地眯缝着眼睛。村庄的上方是巍峨的锦屏山,坚实地呵护偌大台地上的村落;巨大山体下的大块土地则成为缓冲带,再往下去便是蜿蜒奔流的雅砻江,一条绿色的彩练,勾画出褶皱的优美曲线,只是冬季,上游水电站早已闸坝蓄水,这一段的河床袒露出来,视角的美观程度大打折扣。
特殊的地理条件,峡谷两侧耸立的大山可以抵御寒冷,东侧的牦牛山和西侧的锦屏山比肩并列,干热的峡谷又可以堆积起温暖,冬无严寒就成为最大的气候特点。
有了温暖的眷顾,这里的春天,早早就到来。
早春一月
温暖的土地,温暖的天气。1月,刚翻过去半月的2018年,日历上的节气明白无误地徘徊在寒冷之中,采访结束的这天恰好是农历大寒,天空终于有了云朵;但是之前,高耸的峡谷中,艳阳当空是天气的主角,把土地上最钟情于阳光的油菜花,温暖开了。麦苗向上拔升绿色泛润,嫩黄的油菜花在青绿的麦苗衬托下,两相随风摇曳,层层波浪起伏,一片生机盎然——春色悄然流淌。只有地埂上的桑树,尚在固执地酝酿情结,因为剪除了不必要的所有枝条,主干的结节处,造型千姿百态。各种果树也默默地蓄势待发,风吹来,抖擞身姿,并期待更暖和的日子如期而至。当地人看我们成天肩挎照相机四处拍照,热情邀请“现在有啥子好看的嘛,等春节一过,杏花、李花、梨花、桃花开了,那才叫漂亮哟!”色彩缤纷的峡谷,花瓣纷飞的峡谷,阳光辉映的峡谷,美不胜收的峡谷。
王仕元现在修的新房,占地面积100平方米,共有三层。顺着楼梯爬上正在砌砖的第二层楼平台,我的感觉面积比想象中的大,或许这是墙没有砌起来、又还没有盖房顶的缘故。
站在这一平台上,可以看到另一旁那个原先居住的老房子,据说是上世纪60年代的,当然显得陈旧了。34岁的王仕明有三个子女,年老的父母和他们一起住,比较局促;眼见村里不少邻居修了新房,他觉得应该改变居住条件。事情就这样做起来。他一边忙着砌墙一边和我聊,没有停下来休歇的意思。他把头探出墙外,朝楼底下的弟弟喊话搅拌混凝土。
弟弟从部队刚转业回来,手脚麻利,是好帮手。但要修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况且还是技术活。一起上阵帮忙的有王仕明的妻子、父亲和姑爷。他们齐心协力,从2017年9月农忙之后,就开始了修新房这件大事。王仕明估算,“要干到今年四五月份,才差不多干得完。”听说修这么一大幢楼房,竟然没有用图纸施工,我不免有些担心,能保证房屋的质量和安全吗?王仕明心里当然有数,他之前去邻居修新房的工地上帮忙,学到一点技术,看架势,像模像样。
他的心中,应该矗立着他自己叫家的房子。
忧心的是高昂的运费,每一分多出去的钱都让人心疼。“红砖从冕宁县城买来,一匹砖买成0.43元,运费还要0.30元,100匹砖光运费就要30元。”仅此一项,王仕明修房买砖的钱超过10万元。
过日子的农民,没有不精打细算的。因为知道钱的来历、知道钱的分量、知道钱的价值。而从使用钱的方面,则大抵看得出主人操持家务的能力,以及对于生活的态度。
事实上,从我简短的采访与观察中,也能看出王仕明并非吝啬之人。比如,为了使新楼房看上去富有现代感,底层进大客厅处的门柱,用的是挑高3.2米的罗马柱,成品柱子毫无例外也是从冕宁县城购得运输而来,一根柱子就花费一千多元。对于西式洋房风格的追求,即使在偏远山中的农村也是一种时髦。那些天在峡谷中找寻拍摄地点我没有少四处乱窜,所见新建民居大致相同,多为洋房造型,或气派的罗马门柱,或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或洁白的雕花栏杆。墙面浅色的磁砖,在高原强烈的光线下,煞是引人瞩目,毫无疑问成为土地上最显眼的建筑。这已经不是审美的视角范畴,对于告别了土墙青瓦旧房的农民来说,住进新房,住进像电视机里城市人喜欢的别墅那样的新房,才是他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标志。
为此,农民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也是一般的城里人难以想象的。
卢奎松,宝元村党支部书记,30岁,只比王仕明年轻4岁。算得上是同龄人,对此也感同身受。眼看着这些年村民们接二连三地修房,他知道这是经济殷实起来的必然结果。但是,建筑材料的奇缺让不少人望而生畏。“除了砂石可以就地取材,去雅砻江边取运以外,水泥、钢筋、红砖等等其它建材,全部都要到县城去拉。”他证实了王仕明所称运费与红砖几乎等价的说法,而且用略带欣慰的口吻说:“这还是2016年从锦屏镇到宝元村三公里水泥硬化修通之后哟。原先,骑摩托车上山来都恼火,汽车逢雨季更是上不来,太泥泞了。”即便如此艰难,卢奎松统计,新修住房的農户们占到三分之一。
锦屏镇共有9个行政村,红岩、金光、宝元、海泉、二寺营、盘山、秧田、新荣、五里牌。这些村落,与雅砻江和锦屏山在这里的南北走势一样,散落在南北向的半山上,东面隔着滚滚的雅砻江,西面是紧相依偎的锦屏山。
锦屏镇的29个村民小组有5千多人,镇政府所在地二寺营,海拔1940米,在峡谷中不算高,在田间地头仰望后面的锦屏山显得很高。锦屏因为年均气温较高,农作物生长有优势,尽管交通不算很方便,但是像史玉芳一样的老年人,更愿意生活在空气更加洁净、又能吃到绿色蔬菜的地方,颐养天年。他们不像年轻人有精力和能力出去闯荡,宁愿厮守锦屏终身。
晴朗的日子,东方的太阳光总是跃过牦牛山慢慢把锦屏山映红,又慢慢普照村庄、大地和农人。有时候,经过一夜黑暗,江面会沉郁集起一层白雾,白雾袅袅飘浮在山腰间,站在高处往峡谷瞭望,峡谷两侧高耸的山峰层层叠叠伸向天空,近处的野草和树木新鲜欲滴,唯有半空的雾幔聚散飘渺,仿如仙境。
宝元村是锦屏镇的大村,四个组有164户、661人,其中建卡贫困户31户、106人。因其位置紧依锦屏山脚,坡地上山林成片,是锦屏蚕桑主产区,蚕桑树多,核桃、青椒、樱桃也比较多,全村耕地面积960亩,全部是旱地,不像其他村有水田可以种水稻,旱地只能全部种植玉米。收获的玉米用来喂猪,也用来换购大米,粮食解决了,冬月间多数农户杀猪两头,一年的肉食也基本解决了,蔬菜自己种,这样的日常生活像过日子的流水线,多少年来循环往复。
“如果要说到新闻媒体感兴趣的亮点,我也能说上这么几件。”当选村支书刚一年的卢奎松,之前有过三年村主任的工作铺垫,不慌不忙,条理清晰。
你看那些挣到钱修房子的,大多数都是去打工挣到的钱,光靠在土地上使蛮力还不行。每年全村有160人次外出打工,多数是去工厂或者工地上,把力气花在那儿能挣更多的钱;也不走出四川省,因为农忙时还得要赶回家中务农。
挣钱的门道,有些比较特殊。这儿松林多,松露就多,一般9月到次年元月采集,刚上市时可卖到150元一斤,前段时间才降到80元。这儿的松露一般大小在三两到半斤之间,个别大的有一斤多的。价格高,吸引人都去林中找,全村一年估计卖得到10万元。刘世普最凶,2017年采松露得到两万元。
采松露是碰运气,栽果树就靠勤快了。这儿的樱桃由于气候热、成熟时间早,比德昌县还早,3月出产,外地商贩来收,在本地就卖成8元至10元一斤。但是外地商贩每次来,都抱怨说路实在难走,又远又不好走。
这一条公路,究竟有多难走?这是一条冕宁县可通往甘孜州九龙县的省级公路,编号215线。从冕宁县城一路向西南方向,经回坪、森荣、麦地沟到江口,然后逆雅砻江左岸向北,经南河到棉沙,跨过雅砻江向西即可到达锦屏镇。路程94公里,现在除了从棉沙到锦屏7公里路况较差,其余87公里均为柏油路。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道路的过去就那么通畅。查阅1994年版《冕宁县志,当中写得明白,1979年11月底江口至棉沙段,1984年新划为省道乾(宁)冕(宁)路的组成部分。道路虽然贯通,路况却差强人意:本来就是土路,沿江山高坡陡,经常遭遇飞石和泥石流,隔三差五的阻断。我记得1990年曾坐越野车从西昌出发去九龙县,耗时长达16个小时,从早晨坐到深夜,一路的颠簸早已让我等翻江倒海、口吐黄胆、奄奄一息。
更加艰难的路,是通往那些散落在大山中的村庄的道路。
如今便捷,冕宁发锦屏的客运班车,每天两班,中午11点和2点从县城发车往返,票价30元,车程大约为3个小时,毕竟还是山中的公路,弯道多、路面不宽,是普遍的道路情况。
雅砻江两岸,深切的高山峡谷之中,蜿蜒的道路令人不寒而栗。锦屏镇下设的9个行政村中,有4个贫困村,宝元村是其中之一,另外3个贫困村是海泉村、金光村、五里村。
在锦屏镇党委书记黄东的工作着力点中,交通一度被放在首位,经年发力,成效明显,出行难得到较大缓解。仅2017年,全镇新修通村入户路70余公里,这一数据当中贫困村占了大半。“路难行,确实是阻挡着发展的一道难题,”刚退休的镇政府干部耿金祥并不讳言过往的泥泞与艰难,前两年硬化通村路,他是责任人之一,哪条路他不熟悉,倾注的心血与感情可谓非常急迫。“现在方便多了,是给农民的实惠。但硬化路还是窄。”恰恰是言语的朴实,道出了生活的本真。
副镇长卢富屿2016年6月考调进锦屏镇,此前,他在后山乡工作了19年,是事业人员身份,经过全县公开考调,他来到这里。他清楚记得2011年底随朋友接亲第一次到锦屏的情景:“那时棉沙到锦屏的大桥还没通车,把汽车停放在棉沙,走吊桥过来,然后坐农用车上锦屏。新鲜,也没有注意车窗外的景致。第二天一大早下山时才吓倒了,早晨光线迷蒙,下面的江水很大,农用车头是往下冲的,手都抓紧了。”他同样记得,“当时楼房根本没有几幢”,而在他到任时“通村路正在开挖毛路,到处稀烂的”。两相比较,卢富屿再三感慨:“變化真是太大了!”
脱贫攻坚,新村建设,凉山各地农村最大的变化,发生在近些年。
2018年1月,冕宁县两会如期召开。县长郭均作政府工作报告时,特别提到“围绕基础设施攻坚”:在雅砻江大峡谷的悬崖峭壁上打通并硬化新兴等8条通乡公路,取得全县通乡公路全覆盖的历史性突破;大川毫、羊房、姑鲁沟等41个贫困村穿越云端的天路建成通车,实现乡镇和贫困村两个“百分之百”通畅目标,有效解决了群众出行难问题。
天路,蜿蜒在大山之间,盘旋在云雾之中,给人以遐想和希望。
消失的金矿县
眼前的雅砻江大峡谷,给人以荡气回肠的雄伟之感。置身大自然当中的人总是渺小的,寻找了好几处位置,树木的枝丫不管不顾伸展开苗条的身材,遮挡住镜头的构图。我想尽可能站在高处,但是无路的陡坡并不遂人意愿。稀疏的树木之下,疯长的荒草覆盖着除了岩石以外的山体。时值隆冬季节,干枯的荒草一点也不吃脚力,就不敢贸然踏步,冒险意味着可能摔下峡谷粉身碎骨。而角度,决定了观看世界的方式。摸索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随摄影师安纹忠移步到一处山体退进去的凹地,那是他连续几年在锦屏镇一带拍摄寻觅到的“理想点”。还是逼仄,等他先拍了换我上去,我们相互侧身,跨出去一步时,我完全忘记身后斜背着的沉重摄影包,与山体的抵触把我向前推搡了一下,刹那间,我的头皮像遭到电击似的发麻,心跳加速,幸好脚底踏实。必须屏息静气,稍安勿躁,然后快速摁下照相机快门。
即将落下山尖的阳光朗照,天空浩渺,由远及近的蓝色山峦深浅层叠,两侧巨大的山体挟持形成的雄壮峡谷,上有冷峻的雪山,下有炽热的河谷,大色块协调却缺乏夏季或者秋季的变幻万千。天空如果有白云衬托,山间如果有云雾缭绕,村庄如果有炊烟袅袅,田野如果有牧童笛声,满脑子的视觉思维,为美而想。
让摄影家陶醉的时刻,通常在夏末或者初秋。有好几年,锦屏镇政府今年刚退休的干部耿金祥会在头一天夜里,打电话给冕宁县文联主席安纹忠。摸准了天象脾性的老耿问:“有得空不,明天肯定有搞头哦?!”凌晨的星光还在头顶眨眼睛,安纹忠邀约朋友就驾车从县城出发了。车灯沿着雅砻江峡谷划出一条美丽的光线,随后是在熟悉的拍摄点耐心地守候。等光来。有了光,顿时照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这一次,尽管时节不佳,2018年最初的几天,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小确幸,去几个理想的拍摄点过瘾,尽情把锦屏那一段的雅砻江峡谷,收进美好的记忆里。
上了年纪的人知道,锦屏镇原来叫锦屏乡,是泸宁区的9个乡镇之一,撤区建乡镇之后,锦屏镇和南河、青纳、和爱、棉沙、马头、窝堡、新兴、健美等8个乡,属泸宁片区。
当地人还是习惯把今天的锦屏叫泸宁。
冕宁县城开往锦屏镇的客车,玻璃上的红字标示“冕宁—泸宁”。泸宁是一个确切的地址,搭上车的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
而这是一条长长的来路。史书上有记载,明万历十五年(1587),在此设定蕃堡,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设泸宁营,清末撤消。《冕宁县志载,冕宁县建置最早可追溯到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那时在邛都置越嶲郡,下设15个县,以邛人聚居区(即今泸沽、巨龙及喜德县北部地区)设台登县,治地台登城。
历史,不仅仅是干巴巴的文字躺在史书中,还活生生地在人的血液中流淌。
凡到锦屏镇采访,耿金祥是无一例外的向导。耿金祥自1960年2月落地泸宁,生命便紧贴在了这片土地上。岁月的积淀与阅历的增长,及至退休的这个时刻,他几乎成了“泸宁通”,江河奔流,山川风物,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喜欢读文史资料,也写一些短小的文字,喜欢打听又爱摆谈,书本知识加上他自己的即兴发挥,故乡泸宁在他笔下变得鲜活起来。我采访的几天时间,他是最好的向导,要了解什么话题,访谈对象谁最合适,他都一一安排妥当。一杆接一杆地吸烟,精神不知疲惫,就在我们离开锦屏的前一天,他却感冒了,“没事,吃点药就好了”,他伸出右手在空中摆了摆,手上必不可少地夹着燃烧的香烟,咳嗽几声,又沉浸在思索中。几天朝夕相处下来,我也大致掌握了他谈话的特点,知识点多但是比较散,涉及面广缺乏些必要的细节,尤其对于我的写作需要的细节,他能端出的只是线索。
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喜欢回憶。有时候,愈远的事情愈清晰,发生在近处的事情反倒显得模糊。但回忆所呈现的是不是都真实可靠呢?耿金祥谈起往事的口气,都是肯定式的不容置疑。我的任务是听他讲,记录。记者职业多年的训练,我也知道甄别并筛选。
耿金祥的祖籍在越西,祖爷是越西县城厢镇青龙嘴人。祖爷家三兄弟耿少金、耿少坤、耿少林做茶包生意,到了甘孜州,就安居在了雅江县和九龙县。三兄弟都跟当地藏族姑娘通婚,现在九龙县还有一个家族,关于耿家历史渊源有一期《九龙文史》记载过。
爷爷生长在九龙,父亲也生在九龙。父亲后来走到泸宁并结婚育子,和前妻有5个子女,后妻有3个子女。耿金祥为后妈所生,排行老二。
清代前,这儿属藏区,听到说,这儿基本都是外来人。沿着雅砻江,这里也是进藏的一条必经之路。泸宁海拔不到2000米,山上山下呈立体气候,雅砻江边有亚热带气候特征,高山部分则比较寒冷,锦屏山日积月累冲积下来的巨大滑坡体堆在中间,田地物产足够养活勤劳的人们。
整个泸宁片区现有3万多人,锦屏镇约5千人。山高地远,交通实在不便,子女出去工作就再不肯回头,以后又把父母接走,所以多年来人口规模变化不大。
耿金祥1984年参加工作时,是农村“八大员”之一的电影放映员。后来做过蚕桑技术辅导员。他说,冕宁县的蚕桑,泸宁占到半壁。
今天的二寺营,是一个村名,是曾经的泸宁区政府和现在的锦屏镇政府所在地。时事促成名称更迭,泸宁营、泸宁特别政治指导区、泸宁设治局,提示着一个地方的轻重格局。1950年3月28日,冕宁县解放,4月10日成立冕宁县政府,全县暂分五区,第五区政府驻泸宁,辖泸宁镇,以及和爱、南屏、新兴乡。
然而不到两年,一个新县在这里诞生,运行7年。
1952年4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批准设置金矿县,县址驻泸宁,11月组成金矿县各族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筹备委员会,12月16日召开会议选出政府委员会,于1952年12月21日正式成立金矿县民族民主政府。1954年金矿县驻地迁里庄。1959年6月1日金矿县撤县。原所属泸宁、罗锅底区划归冕宁县,瓜别区划归盐源县。
简言之,当时的金矿县范围包括泸宁、罗锅底、瓜别三个区。
要在一个地方设置行政级别,常识告诉我们,考量的因素主要指向政权行使、地理位置、人口密集度、经济融合与分流、必备的物质基础以及交通情况,其次才是气候条件,还有经年累月的历史认同等等,总之关联的方面繁多,也还取决于一时一地的需要。
金矿县为何要从冕宁县新政权中分置出去“另立门户”?为何要将驻地先后选择在泸宁、里庄?又为何要在7年后撤销县治,重新归入冕宁和盐源两县的版图?戊戌年春节前后的两个多月时间,我试图去众多的资料和档案中探寻答案。
我只能通过蛛丝马迹,一边考证一边推测。
望文生义,名曰金矿县,此地出产黄金。这一说法可能性最大。雅砻江沿线,采金的历史悠久,金分两种,岩金和砂金。《冕宁县志》文,据1939年统计资料,有产金点29处,分布在北起冶勒经宁源、马头、南河、里庄、金林、腊窝等乡的矿脉带上。清光绪年间曾设“麻哈金矿局”开采岩金。近在上世纪80年代,攀西地质大队等在里庄探查出菜子地、茶铺子和机器房等多处金矿。《盐源县志》又说,这里砂金开采可追溯至元代,清代盛极一时,仅1906年产量即达183公斤,且以大块巨金居多,瓜别区的洼里乡,1278年于此立金州,后降为金县,清末又设金矿局、金厂,富藏砂金矿,以产巨金块而声名远播。我还查阅到一篇《清代西藏矿业史初探》论文讲述,晚清政府官员欲在西藏推行西方现代采矿技术,查办大臣张荫棠1907年提出在西藏设立矿务局时就提议,“由于四川宁远府盐源县瓜别金矿有熟悉矿务之老矿工,建议招来试办或电川督调派来藏”。另一篇更早的论文《西康盐源县洼里金矿床之研究》,1942年发表在《地质论评》上,作者为地质学家茹廷锵。文中写道:“洼里金矿为我国西南重要金矿之一,位于西康省盐源县瓜别土司辖境内,自正式设厂开办以来,已历四十余年,曾产砂金数十万两,最盛时期金夫达二万余人,现因大部分砂层已被挖空,矿业不振,仅余金夫五百名。”
拥有两万多人采金的场面,即使放在今天的大型矿区也堪称蔚为壮观。这让我记起了很多年以前在盐源县采访时听说过一件“轰动”的旧闻。1909年一块重达15.5公斤的巨型自然金块出自洼里金山,被分割后其中最大一块,1913年被送往巴拿马,参加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开展的“庆祝巴拿马运河开航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据说至今还收藏在那里。
传说很多,我也没当真。
亦如淘金一般,最近去浩瀚的资料中翻寻证据,确实有两则:
1940年9月,上海《良友画报》第一五八期刊出“新西康专号”,封面照片“凉山刺绣的女子”出自著名摄影师庄学本,内文中一幅“西部开发”的图片同样是他拍摄的,“宁属金矿分山金、砂金两类。山金以冕宁麻哈为最著名,次为紫古。砂金以盐源洼里、龙达、麦地龙、郞兵等最著名。”我收藏有两大本《庄学本全集》,仔细查找,知道庄学本曾在雅安、成都、重庆三地举办《西康影展》,其中一幅《金矿之发掘图说》这样写道:西康省有黄金遍地之称,日从事于挖金工作者有千万人,年产金约二万两,于抗战时经济上颇多贡献。雅砻江下游名打冲河,为产金最旺之河谷,故通称曰金河。
另一本《西南与西北》的专著,由国民出版社出版于1943年,作者王燕浪,在《西康——中国的新省》章节中,用最新的调查把西康的各种资源进行了分类统计,指出“西康的金,生产在二万两左右”,还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当时全国西南和西北地区的资源可开发情况。
种种迹象都直指当时西康宁属金矿,分布最广,开采规模最大,产值最高。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经济部与西康建省委员会合办西康金矿局,双方各出资25万元,将西康省金矿分为四区管理。其中宁属的盐源、冕宁就是四区之一,当地土人旧有“以斗量金”之说。
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黄金,其光泽等同于财富的象征。设置金矿县,主要出于经济领域的把控?除此之外,如果还有另一种解读的话,我以为,那即是“地缘政治”的需要了。
凉山州原金矿县民族传统文化研究会,会长沙马红军在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年出版《欢腾的雅砻江》前言中,认为置县是“为了贯彻党的民族政策,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类似一般官方文章开篇的“帽子”,不失为某个观察的角度。因为就在这本书中,收录有曾任金矿县县长杜正发撰写的文章《我的金矿历程》。杜任县长的时间是1956年12月至1957年11月, 1956年调金矿县时任公安局副局长。文章不长,从四个分标题即可看出他“历程”的重点:一、团结的县委一班人,二、参与瓜别区民改,三、平息叛乱的胜利,四、惹呢木呷俄落网及惩办叛首。民主改革任务当中的平息叛乱,令作者不能忘怀;首巴工作队被围、大杉树血战、窝普马头山一战、瓜别区老庄子决战,无不带着硝烟与血溅。正是“干部职工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努力去完成任务”,才达到“全县的平叛、民改、经济建设、人民生活提高等各项工作都作出了显著成绩”。
和平的来之不易,力透纸背。
而一个县份的消失,表面上意味着中国版图上那一点的被涂抹。但是它本已留存在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中,并最终被记录在漫长历史的浩繁卷帙中,存档。
大河湾
一条江河的长度太长了。我的视线慢慢去地图上顺流而下,感受到某种酣畅淋漓或者跌宕起伏。江河滋养了山川,更养育了沿途居住的子民;江河几乎就是文明的方向,流动乃至积淀同样昭示力量。
2018年一開年,我来到冕宁县锦屏镇,沿着雅砻江溯流而上,在大河湾的一段流连忘返。我听到峡谷的风打着唿哨,碧蓝的天空没有鸟翅翱翔,江水一改夏季狂野奔放的脾性,像河塘倒映着巨大山体的静穆无声。
有人说,雅砻江是一条野性的江。源于青海省巴颜喀拉山,纵贯四川西部高原,在攀枝花注入金沙江,是长江最长的支流,因其源远流长,水量浩大,曾被古人误为长江的正流。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奇特的气候条件,形成了雅砻江丰富的自然资源,以水能、生物、矿产三大资源著称。四川多山,尤其西南部几乎就是山的世界了,在横断山区崇山峻岭与悬崖峭峰的双重挤压下,造就了雅砻江桀骜不驯的狂放野性。
也有人说,雅砻江是一条女性的江。它有温婉与轻柔的曼妙时刻,那是因为江河孕育的文化。藏学家任新建说,《唐书里记载的东女国范围就在今天川、滇、藏交汇的雅砻江和大渡河的支流大、小金川一带。走婚制度是女性文化的标志,雅砻江流域当年很可能被这样的婚姻制度所主宰。但绵延的走婚文化带最终与东西向的汉藏大通道——川藏线相遇了,大通道的非走婚文化淹没了走婚文化,最后只剩下两个孤岛:鲜水河、泸沽湖。
还有人说,雅砻江是一条深藏不露的水能富矿。1991年,地质科学家杨勇和杨欣曾经历时4个月,用上游漂流、中游骑自行车、下游徒步的方式,全程穿越了雅砻江干流。杨勇2003年在《中国国家地理撰文,诗情画意般勾画雅砻江“深藏不露,却最清澈、险峻和富于神秘气息。它先是通过四川面积最大、海拔最高、气温最低的石渠县,然后经过甘孜县,在连绵不断的峡谷中咆哮而去,在盛产良木的木里县锦屏山,它绕了个270多度的大急弯,越过钢城攀枝花市,投入金沙江的怀抱……”他认为,正是川西的崇山峻岭,蕴藏着中国西南的三座水能富矿:金沙江、雅砻江和大渡河。而让他没有料想到的是,这三条奔腾的江河,很快无一例外地层层梯级开发,成为西电东输的策源地。能源专家有过排位,雅砻江在中国十三大水电基地中,位列第三。
雅砻江,古称若水、泸水,它还有许多别名,是因为不同流域的人对它有不一样的叫法。比如诺矣江、奴诺水、诺江、匝楚河、东泸水、打冲河;还有雅龙江、鸦龙江、夹龙江;以及黑惠江、纳夷江、金河、大金河、小金沙江。其中的“小金沙”之称,是因为它酷似金沙江。
雅砻江正是金沙江的主要支流,它给予了金沙江充沛的水量,而它自己,也在一路欢歌声中,接纳了丰富如网状的支流的倾注,汩汩奔流而下。
严谨的地理学家,把一条曲折蜿蜒的江河,划分为上游、中游、下游。甘孜州新龙县乐安乡以上为上游;乐安乡至无量河口为中游;无量河口以下为下游。
上游段:雅砻江发源于青海省称多县巴颜喀拉山南坡。上源称扎曲,很长的一段为四川省与青海省的界河,在石渠县附近进入四川境后始称雅砻江。质朴、纯净、苍茫,雅砻江源头水系造就了石渠宽广的高寒草甸牧场,水网平缓地游荡在海拔4200米的大草原上。涓涓细流汇聚,无论在德格县还是甘孜县、新龙县境,江水悠游散漫,直至即将进入高山峡谷。
中游段:过理塘、新龙,入雅江、到木里,曾经蹒跚学步的童年,仿佛一下青春激荡起来,在高山峡谷间左突右撞,渐渐蓄积起蓬勃的朝气;在历练出刚毅的秉性后,愈加放浪不羁,山呼海啸。入盐源县境,右纳大支流无量河,中游段即止于此。在这里,江面一般在100米至150米左右,由于下切剧烈,谷狭坡陡,滩多水急,落差集中,水量十分丰沛。
下游段:雅砻江急转北偏东绕锦屏山形成一巨大河曲,是为雅砻江大河湾,北至洼里,过麦地坪,为木里与盐源、冕宁二县界河;过健美,又为九龙县、冕宁县二县界河;转向南偏西,过棉纱乡、里庄乡,右纳磨房沟,为西昌市与盐源县之界河;于金河乡折而向东,为盐源县与西昌市、又为盐源与德昌二县界河,南流为盐源、米易县界河。在米易县小得石,左纳大支流安宁河,转西南入盐邊县境,越过钢城攀枝花市,投入金沙江的怀抱。
雅砻江全长1570公里,天然落差3800米;其中在四川境内长1375公里,特别是在四川西南部的凉山彝族自治州环绕锦屏山,形成了一个长度达150公里的大河湾。锦屏大河湾气势最为恢弘、变化最为奇幻、风光最为震撼。
锦屏山脉属于横断山脉,跨越四川的木里、冕宁、盐源、盐边四县与云南省宁蒗县接壤。北东至南西最长223公里,北西至南东最宽111公里,平均海拔4200米。锦屏山位于冕宁县境西部,呈南北走向,境内长52公里,雄居雅砻江河套。换句话说,锦屏山的西、北、东三面环绕雅砻江,就是因为它拔地而起的巨大身躯,阻挡了雅砻江几乎是一路由北向南的俯冲。锦屏山气势磅礴,直上云霄,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有35座之多;最雄伟的山峰位于锦屏镇,海拔4193米,岩壁矗立似屏,景色壮美。
雅砻江在这里沿锦屏山脚,拐了一个“Ω”字形的大弯。锦屏大河湾长度占到雅砻江全长的十分之一,连同雅鲁藏布江大拐弯、怒江第一湾,成为我国三大河湾之一。
高耸入云的两山夹峙所形成的雅砻江大峡谷,长99公里,是冕宁县境内最长、最深的峡谷,雅砻江环绕锦屏山湍急奔流,江面海拔最低点1700米,与峡谷两岸高山的相对高差达2000 米左右,风光壮丽,不逊于三峡。虽然水道礁石密布,不能行舟,但沿锦屏山一侧谷底山坡上的马帮小道徒步或骑马行进,另有一番景致,具有震撼人心的观赏效果。
只是,当看到“Ω”字形的两端最短距离只有17公里,而水头落差竟达310米时,水电专家以其敏锐的专业眼光,发现的是天然的筑坝条件。
筑坝,意味着截断自然江河的壮举。
早在1956年,成都勘测设计院与中国科学院南水北调综合考察队合作,就开始了对雅砻江及主要支流进行了全面的普查,编有《雅砻江流域水力资源及其利用。1964年至1965年,上海勘测设计院、四川省勘测设计院、水电部工作组等,多次踏勘完成了《复勘雅砻江大河湾(锦屏)。
对于不仅仅是能源资源短缺的中国来说,向大自然攥取利益和价值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上升到了国家发展的层面,理由不止千万条——千百年来,如此巨大的自然财富只能白白流淌;但在这个大山深处的险峻峡谷中,山民们却祖祖辈辈过着艰难贫穷的生活。这成为开发者后来占山截水底气十足的理由。
四川是中国水电资源最为丰富的省份。其水电资源约占全国五分之一,可开发量接近一亿千瓦,仅雅砻江流域可开发容量就有3000万千瓦,年发电量约1500亿千瓦时,占全省24%,约占全国5%。与全国其他河流相比,从技术角度而言,雅砻江落差集中、水库淹没损失小、经济指标优越。2003年,国家发改委授权雅砻江公司(原二滩公司)对雅砻江流域进行阶梯式滚动开发。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2005年11月12日,锦屏一级水电站正式开工。这是继二滩之后在雅砻江上修建的第二座大型水电站。
雄心壮志的施工者选择了潘家铮院士提出的“截弯取直”这一前所未有的施工方案,即在大河湾的西端修建装机容量为360万千瓦的锦屏一级水电站,通过4条平均长度为17.5公里的引水隧洞把水从左侧引到右侧,利用310米的水头落差,在东端建设装机容量为480万千瓦的锦屏二级水电站。
2014年11月29日,雅砻江锦屏二级水电站最后一台机组正式投产运行。至此,我国“西电东送”标志性工程、拥有世界最高拱坝、世界最大规模水工隧洞群的锦屏水电站14台60万千瓦机组全部投产。
雅砻江一级和二级两座水电站,被形象地誉为 “双子星”电站。
据锦屏电站工程技术人员介绍,锦屏水电站具有“五高一深”的特点,即“世界最高混凝土拱坝、高山峡谷、高边坡、高地应力、高压大流量地下水和深部卸荷裂隙”,被国内外水电界公认为建设管理难度最大,施工布置难度最大,工程技术难度最大,施工环境危险最大的巨型水电站,是世界电站大坝建设和引水发电隧洞建设的里程碑。
建设者沉浸在拥有多项“世界之最”的水电记录之中。比如,一级电站的混凝土双曲拱坝坝高305米,为世界最高拱坝;世界第一个采用燕尾坎挑流消能工的有压接无压龙落尾形式泄洪洞,解决高水头大泄量窄河谷的泄洪洞挑流消能防冲问题;4条引水隧洞、两条交通隧洞和一条排水隧洞,山体中7条长度几乎相当的隧洞,成为世界最大规模水工隧洞群。
但是,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环保主义者。有一段时间,大致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前后,中国水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诟病,一些财大气粗的企业竞相上马、跑马圈水和无序开发,水电行业的社会形象一落千丈。特别是在生态文明建设的必然趋势之下,环保人士的意见或许会愈加得到重视。
江水的流动缓慢下来,弯曲的河床袒露出砂石的底色,像喘息着。不仅仅因为冬春属于枯水季节,也还由于这里地处雅砻江大河湾,上游电站截流蓄水以后,直接通过隧道把水能传递给下游电站继续使用。两头迈过的这一段河湾里,残汤剩水显得浮皮潦草。当然,我知道雨水季节这里的江河才会寻找到它当初可爱的模样。
锦屏电站闸水以后,锦屏大河湾的生态也变得和过去不太一样。锦屏镇政府刚退休的干部耿金祥,生长在江边的锦屏镇数十年,对这里的山川风物、阴晴圆缺了如指掌。他说:“主要是气候有点变化。锦屏镇这段雨水没有原先充沛,但雨季时来暴雨的时候多些;冬春季过去没有什么风,现在风比原来大了。”
雅砻江大峡谷依然壮观。站在谷底仰望,我仍然要赞美江河,如同歌颂大地对自然的塑造,对土地上生存子民的养育。
茶马古道
大山上,蜿蜒的小路令人心惊胆战。优美的回旋曲线泛着光亮,却给人远方的遐想。
温暖的冬日照着,迟迟没有寒冷的迹象;只是早晨和傍晚气温有点凉凉,身上多加一件毛衣,并不臃肿。时节还在一月,早春的怀抱,把喜欢温暖的客人留了下来。
有一对六旬开外的老伴,整天穿着运动装和软底运动鞋,漫无目的走在村道和田坎上,胜似闲庭信步,说是专门来亲近大自然,仿佛他们所居住的城市不在大自然之列。高楼大厦用钢筋水泥把人与外界相隔离,有时候连呼吸都显得局促。他俩是儿子开车送来的,来山中观看锦屏水电站的高昂大坝;偶然听人说起附近的锦屏镇冬季温暖,索性跨过雅砻江上山。他们下榻“茶马古道”宾馆,房价便宜,干脆定了45天,待春节前才返回成都。耍惯了的老人确实会耍,玩的是“不走寻常路”;孝顺的儿子听凭父母心情,自由职业的最大好处是对时间的支配,每天泡茶翻书发呆乐得清闲。
四川省凉山州冕宁县的锦屏镇,这个新地名源于矗立的锦屏山脉。而旧地名泸宁营,似乎更能看出历史的刻痕和兵马的背影。锦屏山每天早晨被阳光的橘红色渐渐渲染,它与山对面的另一列牦牛山呼应,形成峡谷,就是有名的雅砻江峡谷中的一段。
镇不大,主街一条,除了逢集热闹,平常的日子里,新面孔很容易被认出来。零星的游客,让锦屏镇的干部感到格外高兴。他们得意于锦屏宜居,是冕宁“后花园”。这番蓝图其实既不现实又还遥远。但至少,在每个地方不谈旅游似乎就显得落后的今天,有此念想,不外乎是对发展的一种冀望。
可开发的旅游资源呢?当地党政干部遍地寻找,唯有“茶马古道”似乎可供做文章。
就在锦屏山下,有一仙人洞,现在当然谈不上是什么景点。山洞旁边,立有一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茶马古道·凉山段冕宁雅砻江古道·仙人洞保护点”的石碑,碑上文字标示,石碑为四川省人民政府立。背面的文物简介由冕宁县文物管理所撰写,茶马古道凉山段—冕宁雅砻江古道,由于线路长、面积广,文物管理部门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征得文物保护专家和当地政府部门意见,冕宁雅砻江古道的保护分为三段一点进行重点保护。一段:南河段,二段:锦屏段,三段:新兴段,一点:锦屏仙人洞文物保护点。碑文还对经纬度和海拔详尽描述。
附近确实有一条小路,道路上的凹痕,当地人毫不含糊指认为马蹄印。我也不敢否认,毕竟风雨侵蚀本是悄无声息的雕刻师,时光的打造可以让一切面目全非。试着探寻下去却发现道路也连贯不起来了。曾经连通的古道,历经岁月的沧桑,如今只留下依稀可辨的段落。只是可以想象在遥远的年代,马帮清脆的铜铃声,茶叶清爽的香味,怎样弥漫在一条条山间小道上。
直到现在,对于广袤的康藏地区山民来说,牛羊肉、酥油、糌粑、奶类仍然是他们钟情的主食。高寒地区,海拔多在三四千米以上,摄入含热量高的脂肪,既是习以为常的饮食习惯,更是身肌抵御冷酷、强康健体的食物保证。只不过,仅仅依靠高能量的肉食还不行,过多的脂肪在人体内不易得到分解,而糌粑又燥热,此时需要蔬菜类的维生素。蔬菜就地不得,茶叶成为了既能够分解脂肪、降低燥热,又便于运输和储存的不二之选。
一种高原上的高级饮品酥油茶应运而生。将酥油和浓茶融为一体的这道可口饮料,具有御寒提神醒脑、生津止渴的作用,风靡已久,很快成为高原人家的生活习惯。但受地理环境所限,藏区根本不产茶叶,连房前屋后都鲜见各式蔬菜的绿色。而在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的骡马,良马难得还供不应求,倒是藏区和川滇边地的良马,吸引着寻找的目光。聪明的商人一拍即合,具有优势互补性质的“茶马互市”满足了双方的实际需求。这样,藏区和川滇边地出产的骡马、毛皮、药材等和川滇及内地出产的茶叶、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等等,在横断山区的高山深谷间南来北往,川流不息,并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日趋繁荣,形成一条声名远播的“茶马古道”。
任乃强是著名的康藏史专家,他在历史地理学、民族学等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西南地区,著述颇丰。他在《康藏史地大纲》中专有一节细数“茶马市易”。“蕃人嗜茶如命,一日无茶,社会为之不安。往时以马易之,清代不复市马,而蕃地贫瘠,缺乏商品,乃不得不转运印度、伊朗等处奇珍之物及汉商說嗜者,发之炉城,以兑茶叶。故打箭炉虽山陬小市,而山海各货咸集,交易之盛,冠于西陲。”文中的打箭炉,即今天的甘孜州康定县。任先生历数茶马互市的脉络:北宋时川陕与蕃人交易茶马,主于黎州(今雅安市汉源县);明太祖知茶禁足以控制蕃人,更定茶法,令商人于采茶地买茶,纳钱请引,每引输钱200,茶引不相当,即为私茶,出境与关隘不稽者并论死;满清兴于北方,不假蕃马,遂以川茶与江南所产同征税课。然其限制边引数额,严禁私茶,以制蕃人之意不废也。他还考证:“清顺治时,川茶共10.6127万引,额征课银1.3128万两余,税银4.5942万两余。”到了“嘉庆时,川茶边腹共13.9354万引,课银1.74万余两,税银5.87万余两。”直到清末,官营茶马交易制度才终止。历经岁月沧桑近千年,在茶马市场交易的漫长岁月里,吃苦耐劳的商人在西北、西南连绵的山野中,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了一条崎岖的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主要有三条线路:即青藏道(唐蕃古道)、滇藏道和川藏道,在这三条茶马古道中,青藏线兴起于唐朝时期,发展较早;而川藏线在后来的影响最大,最为知名;滇藏线形成的时间最晚。
四川多地联合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对茶马古道四川段作了专题调查,于2010年底由四川省文物局推荐申报。2013年3月,“茶马古道”赫然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跨省区的地址包括四川、云南、贵州三省。
茶马古道涉及四川境内的成都、雅安、凉山、阿坝、甘孜等地,发现了大量保存下来的遗迹。例如,宋时名山茶马司隶属于成都“都大茶马司”,负责名山县和百丈县“名山茶”筹集上缴事务。鼎盛时期,输出的茶叶占官方统筹茶叶半数以上。
在雅安,发现有卖茶的茶号遗址、旧址。荥经县严道镇民主路的公兴茶号旧址可算是其中历史较早的一个。据说,茶号创办于明代,商标藏名“仁真杜吉”,茶品在藏区享有很高声誉。因为主要销往藏区,雅安各茶号销售的茶品均有藏名。
川藏道实在崎岖难行,开拓十分艰巨。由雅安至康定运输茶叶,少部分靠骡马驮运,大部分靠人力搬运,称为“背背子”。行程按轻重而定,重者日行二三十里。途中歇息,背子不卸肩膀,用丁字形杵拐支撑背子歇气。杵头为铁制,每杵必放在硬石块上,天长日久,石上留下窝痕,至今犹清晰可见。
马帮运输,尽管赶马人没有负重那么辛苦,但一路也是千辛万苦,特别是攀登陡峭的岩壁,涉过汹涌咆哮的河流,风雨侵袭,骡马驮牛,以草为饲,驮队均需自备武装自卫,携带幕帐随行并架帐夜宿,每天行程也仅三十多公里。2004年秋天,我和几位摄影家曾经到木里藏族自治县徒步穿越,雇过两队马帮,做过详细的采访。我的观察,出门在外,荒原野岭,马帮像一支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的军队,赶马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兢兢业业,每天从早到晚,都井然有序地行动。每一队马帮中,都有一名俗称为“锅头”的首领,我们则亲切地叫他“马队长”。马锅头既是经营者、赶马人的雇主,又是马帮运输的直接参与者。一路上,他要负责全队人马的业务、开支及安全等等。
外人以为浪漫,其实危机四伏。
川藏道热闹繁荣时,又可大致分为:由雅安、天全越马鞍山、泸定到康定的“小路茶道”;由雅安、荥经越大相岭、飞越岭、泸定至康定的“大路茶道”。再由康定经雅江、理塘、巴塘、江卡、察雅、昌都至拉萨的南路茶道;由康定经乾宁、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渡金沙江至昌都与南路会合至拉萨的北路茶道。
从地图上看得明白,锦屏地处凉山和甘孜交界地带,也许旧地名泸宁营更能说明本身。换句话说,这里也是通往藏区的通道。而且,大地上的道路不是简单一条一条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路,道路慢慢成为了网络状的,四通八达。据冕宁县文管所的人介绍,雅砻江古道冕宁三段的具体走向。南河段:从江口渡江到西岸,沿江北上到满江沟的九道拐,古道最窄处0.7米,一般路面一米左右,有点地方离江面超过百米,走起来惊心动魄,全长5.5公里,宛若一条山间的飘带。锦屏段:路段为东西走向,从锦屏出发过仙人洞到金光村,再到大校场过吃水沟翻宴彝卡到放马坪,5公里的路程行走在高山褶皱之间。新兴段:从北方的火石堡堡下山到雅砻江边的老船码头,长1.6公里,路段陡峭,落差很大,是一条完全由马蹄和赶马人脚步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山路弯弯、曲曲折折。
1994年版《冕宁县志》“交通卷”有记载:“三垭古道,唐代是吐蕃与雟州中间通道,元、明、清为连接明正土司辖区(今甘孜州)的马道……自泸沽经冕宁、大桥、苏州坝、燕麦地,越牦牛山至九龙县的三垭,长100公里。”
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翻山越岭、渡江过河的蜿蜒小道,多因崎岖难行而很快被随时代变更的大路所边缘化,直至废弃不用。沿雅砻江的公路通行之后,汽车立即取代了马匹,一切交往与流通都便捷易行。依靠土地,农民的汗水换来的是微薄的经济收入。面对城乡差别的现实焦虑,则是如何从传统农业的沉闷中,开拓新的增收方式。在进入锦屏镇的公路边,可见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打造千亩枇杷基地”的大字十分抢眼。30岁的张海波本是锦屏人,这些年在外地做建材生意攒了钱,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引进成都上古农耕公司联手,先试种枇杷,结果后口感、水分、糖分、品质俱佳,定下主意。上古農耕公司背靠省农科院,有技术支撑;镇政府也支持,聘请州农校讲师培训农民一个月,从栽植、嫁接、修枝、整形、施肥,每项技术都教。公司把农民的土地收储起来,按每亩种植60株的标准,2017年完成栽种700多亩,2018年开春后完成余下的300亩。前三年没有产果,公司向农民支付每亩400元的补贴,相当于种粮食的补贴,农民去栽种枇杷开工钱不亏待,待挂果后按总收入的20%分红,并且以后每年增长5%。
经济林果,既是农业增收的路子,又还关涉乡村旅游。副镇长卢富屿畅想:“三年见效后,那时和申通快递联营网上订购,再让农民开‘农家乐’,枇杷树下养泸宁鸡,美食吸引人,自驾来耍的应该多哟。”
在78岁的黄宝昌的记忆中,“泸宁马脚店多得很。那时候,群管站就是管马帮的。因为要给骡马供应饲料,所以牲口要上户口。国营的运输队,由有骡马的个体组合而成。”黄宝昌讲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泸宁,他当过食堂事务长、会计和蚕桑站辅导员。现任锦屏镇党委书记黄东是他的儿子。生命就是这般延续,每一代人有不同的际遇和面对。即使耄耋之年,黄宝昌也还去地头劳作;他不抱怨只有微薄的退休金,双手才是有力的支撑。平静如水的心海,平凡人的生活,是与自然最融洽的相处方式。
马帮故事的激情澎湃,更多流淌在血脉喷张的传奇中。远方的声音传来,是清脆的铜铃悠扬地回荡,是成群结队的马帮行进在静默的大山与密林中,是马帮们在河谷山脚燃起的炊烟还有酥油茶的浓香,是人类为了生存所能激发出的无畏勇气和力量。
锦屏镇宝元村二组农民王仕明的新房即将大功告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正好踏实睡好觉,睁开眼睛,迎着新鲜的阳光。
黄东年富力强,这位生于1972年的镇党支部书记,不敢松懈。“现在的干部压力都大呀,生害怕没有把事情撵起干。要让老乡们收入一再增加,大家只要拼哟。”
锦屏镇政府刚退休的干部耿金祥辛苦了一辈子,愉快地开始了他的退休生活。我没有忘记给他通电话,每一次他都邀约“你来耍嘛”。我知道他手不离烟,但还是劝他少抽一点更健康。
锦屏山的岩石被阳光染红了。雅砻江水在这儿由南往北再由北向南转了一个大大的弯,依然奔流到它母亲长江的怀抱并归入大海,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