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 儿时记忆里,有稻草的冬天不会太冷。
常在中秋节前后,田里金黄的稻子被齐根割掉,再用牛车运到打谷场上。一番劳作之后,稻子被装入袋子里运回家。作为它们的母亲,稻草被石磙强行剥离孩子之后,已了无生气,软软地伏在场上,与霜后田埂上的枯草并无两样。于是,父亲便把它们高高地垛在了打谷场的西南角。
素日里,父亲会隔三岔五地背一大捆回去,再用铡刀细细铡匀,放在牛棚的草栅里。往往只一小捆稻草,铡了之后便可堆满整个草栅。一捧洒了水的稻草,或再洒上一小把麦麸,便是小花牛整个冬天里一日三餐的美食。
表姐、姨姐们经常来,一来便是好几天,而家里只有一张大床。于是父亲便抱一床被子和一条毯子,拉着我来到牛棚的草栅里。父亲先把稻草铺平,上面垫上毯子,再把脱了鞋的我拎进去。柔软的稻草比现在的太空棉还要舒服,宽大的草栅任由我打滚折腾,一股股稻田里的清香包裹着我。因为有干燥的稻草密密实实地打底,故而不用担心地面的寒气会浸到身体里。连枕头都不用,盖上被子,一觉我便睡到公鸡打鸣的时候。
家里喂的老母鸡居然好几次在草栅里下蛋,幸好被父亲清理草栅时发现了。
在大雪来临之前,母亲把父亲背回的稻草分出一部分,除去细小杂物之后,直接铺在我们的床板上,上面再压一层单被和棉絮,就能对付一个冬天。刚铺上的稻草非常蓬松,往上一躺就像睡在带弹簧的沙发上,甭提有多快活。待到年后天气转暖时,揭开一看,这里的稻草仅剩薄薄的一层。
冬天最难受的是冻脚。因为在长个子的阶段,家里做的,或者堂哥、表哥穿过的鞋都比实际脚码大上许多,而鞋底又不厚。常常在雪地里趟着一双大鞋,“呼哧呼哧”地带着风。到了学校后,一坐便是一节课,实在熬不住,就使劲跺脚。有时班上一个同学开始跺脚,其他同学纷纷效仿,老师也只好停下讲课。晚上睡觉用热水泡了后,一上床脚趾开始发痒,常常折腾到半夜。后来还是母亲用土办法解决了问题。她把稻草揉软之后往鞋底垫一层,脚趾头前面再塞一团,这样鞋前面不空了,脚底又加了一层保暖垫子,确实暖和了很多。这样便每天晚上脱了鞋后把里面的稻草全部掏到火盆里烧了,然后再换上新的。适应了两天后,我渐渐喜欢上了,居然几年都用稻草垫鞋。
稻草用短暂的生命为我们贡献了宝贵食粮,在寒冷的冬天又默默地奉献出一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稻草犹如父母一般,让我们时刻感受着她的温度。
二 在农村生活,邻居间亲戚间借床的事是很平常的。
一个同宗堂兄结婚,晚上留宿一大帮远道来的亲戚,支客之人便提前将客人分派到各家。晚饭过后,在酒席帮忙的父亲领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回来。细问之下,居然还是外婆家附近村里的,说了几个人名字,他居然都知道。母亲便高兴地把他安排和我同床,弟弟被清到父母的大床上。
因是腊月,睡前都要用热水泡脚,带着热乎气才好焐被窝。母亲把热水盆端来后,那小子居然没洗脚就滋溜上了床。他年纪不大,个子不高,脚板刚露出鞋子,一阵阵臭气满屋子窜悠,倘在夏天,一定不用点蚊香了。他却往被窝一歪,再把双手拢在棉袄的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泡脚。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床。待我捏着鼻子进了被窝,他又主动来叙话,见我没好脸子,便自嘲地笑了几声,“我哥,你家的床真软活,稻草垫得真厚实,我家是湾里,只能塞麦秸,有点硬……”实在懒得理他,我三下五除二甩掉棉衣,拉了电灯就躺下。床那头约摸几分钟后,窸窣一阵,也终归于平静。
冬天的夜无比漫长,农村的夜亦是无比安宁。正当我迷恋在睡梦之中的美境时,突然一阵凉意从身下传来。被子被那小子蹬掉了?还是房顶漏水了?赶紧拉灯。灯亮之后,却发现被子好好的,房顶也没滴一点水,可是身下的凉意渐渐扩散开来。伸手一摸,床垫都湿了,这小子八成尿床了。我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哪知他仅仅翻了个身又睡去了。我只好瑟缩身子,往床边上移一移,将就到天亮了。
有一年春天过亲戚家喝喜酒,晚上我被领到附近一家人借床。
留宿的那家人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晚上酒席过后又放了部电影。梦里都是刀光剑影,与各路大侠一起施展拳脚打得山贼屁滚尿流。早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的被子麻花一般扭到了床边上,同床的那个男孩也不见了踪影。事后不久,亲戚才告诉我说,平时看你很老实,可是那晚睡觉太野了,大半夜的把借床的那家男孩踢得鬼哭!于我不过是做了一回大侠的春秋大梦罢了,不敢想象那个男孩睡梦中被突来的一脚酿成了何等的惊吓!
农村借床的经历已随年龄的增长成为永久的记忆。而今为了生计常常辗转在不同的陌生城市,或独居寓所,或借宿旅店,在空闲的时候,总想起借床时的尬事来。
三 班主任乔老师把一大叠语文单元测试卷摊在乒乓球桌上,从中随意抽出一张,一边改一边给我们讲解,最后注明标准答案和扣分原则。每人接过一支红芯圆珠笔,我们便学着老师的样子认真批改起来。
乒乓球桌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自制试卷,是由老师们先用蜡纸一笔笔刻上去,再用油墨一张张拓印出来的,所以每一张试卷都凝聚着老师们辛勤耕耘的汗水。当然,改试卷这样的事也仅仅是我们尖子生才有的特权。通过老师对试题的逐一讲解,我们对课本上的知识又加深了理解,同时也帮老师分担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得到的鍛炼与收获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小学很多老师都是本村的,下班或放假时还要料理田里的庄稼以及家务事,时间非常紧张。元旦前一天的下午,趁学校放假,我和其他几个学生跑到办公室改试卷,进去之后才发现全校的老师都在。
一张张试卷慢慢地在我们手中传递着,一个个红勾勾和红叉叉在白纸黑字间赫然醒目。天气虽然冷,乡下的屋子没有暖气,我们热情依然高涨。有的同学手上生了冻疮,手指红肿,如同一个小胡萝卜,但他仍戴着线手套紧紧握着圆珠笔,一丝不苟地盯着每一道题。有时偶尔会对着一张试卷大笑起来,旁边的同学忙伸头看一眼,接着也笑了起来,别的同学也都挤过来,然后哄地一下又都笑着散开。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粗心的同学无意间写的一个病句罢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溜走,直到一位老师从外面裹进一身的雪花,我们才注意到外面竟然下起了雪。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天空灰蒙蒙的,漫天雪花随意落在校园每一个角落。对面教室瓦上,东面大铁门上,院子里光秃秃的法桐树丫上、秋天新栽的冬青上……唯有办公室门前挂在树上的一小截铁轨,在白雪纷飞的傍晚,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更加凝重和孤独。
它可是掌控全校三四百学生作息时间的发令者啊!雪花轻轻从它身边掠过,北风匆匆从它身体穿过,几只又冻又饿的麻雀从它身边飞过……在这场雪中,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动,都在变化。唯有它一直静静地守在办公室门前,如同一个卫兵一般,守过春,守着秋,鞭策一代又一代的农家子弟。“当!当!当……”每天清晨,当预备铃敲响时,连家住在村子最西边性子最慢的学生都能听到。
雪越下越大,地面已全白了。我们的批改还在继续进行。这时办公室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一看,竟然是父亲!他利索地收起那柄笨拙的黃油布伞,把雪抖在门外,却把一柄黑色的洋伞递了过来。那柄黄油布伞在我们家应该有不少年头了,从记事起就一直挂在门后,记得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还用过,而那把小洋伞是去年夏天才买的。
颇为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和办公室的大部分老师都熟悉,尤其是柯校长和李主任。和老师们打了招呼之后,父亲便离开了办公室。这时柯校长突然起身,对着我说“你爸小时候很聪明的”,我才恍然大悟,隐约记起父亲曾经说过这里的老师有些是当年教过他的。
我抬眼向外望去,父亲连同黄油布伞已转过学校的大门,消失在漫天白雪之中了。
四 已记不清当时是入冬后的第几场雪了,村子被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院子里的杨树下、房檐下悬着明晃晃的冰凌,牛棚前的大水缸里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冻。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家里人有的去喝喜酒,有的去串门,偌大的堂屋就我一个懒得走动的人,偎在煤炉前看书。北风敲打着西头屋的窗户,寒气如同一个小偷悄悄地向虚掩的门缝里钻。小煤炉上烧着水,我把一只小凳侧放在煤炉前,再脱了棉鞋,把双脚搭在凳子上。倒上一杯热茶,偶尔啜上两口,轻轻地翻着一本不算太厚的闲书,壁上的石英钟不紧不慢地打着圈。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孩子,快开门!”当我披衣套上鞋子走出堂屋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站着一个人和满满一架车蜂窝煤。他是我的一位本家叔叔,素日里在路上遇到,他一定会停下车和我叙几句话。而他谈得最多的还是大女儿的学习情况。他家本不宽敞,兄弟又多,所以分家时没有得到多少家产。家里连生了两个丫头,最后终于有了一个小子,小子从小很调皮,好在两个丫头很争气,学习成绩很棒。他的大女儿比我小一岁,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一个学校。虽然叔叔自己学历不高,但不肯亏待孩子,夫妻两个靠给周边几个村子送煤供她们读书。
“你爸早上遇到我,说家里煤球快烧完了,要我先送两百斤。”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肩头拇指粗的麻绳,再用两手把洗得掉色的囫囵套在头上的线帽子翻到头顶,露出眼脸来。他那双线手套除了手背部分露出一点白的意思之外,其他部分全是黑黑的,军绿色的大衣前襟,一半是油光光的,一半是黑乎乎的。他的脚上还算利索,那是一双黄色的旧劳保棉鞋,但鞋帮全是雪以及煤球厂里沾上的煤渣。唯有那双在说话时紧紧盯着你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你感觉到那是一个内心善良而又乐观的过来人。“你婶在家腌肉,今天我自己来送,送完这趟,下午就去邻村……”他从车头抽出一块二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板,一边说着一边向木板上拾煤球。他拾煤球的速度并不因为与我叙话而慢下来,仅一小会他眼前的板子上就端端正正堆起两排煤球来,每排四层,每层五个。只见他双臂往上一提,木板便稳稳当当地离开车子。他轻车熟路地把煤球摆在厨房门后,再转过来拾第二趟,并拒绝了我搭手干活。
我倒了一瓷缸开水出来,他把右手手套脱掉,接过去仅喝了一小口,再长长吐了一口气。把杯子递还给我后,他调转车头就要离开。我送出院子,他摆摆手自行离去。积雪已有半尺多厚,车轮在雪中缓慢地转动。他两手握着车把,头部努力向前伸着,拇指粗的麻绳被拽得笔直,迈出的脚步缓慢而扎实。
他每迈出一步,雪地上的车轮便挪动一截,积雪便被碾压一段,他每迈出一步,春天便靠近一天。这小小架子车上的煤球有多重?一千斤还是几百斤?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车上装的是一家子的全部希望,是一个乡下汉子对子女的全部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