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e Staniforth
我成为一名魔术师,完全是事出偶然。
9岁那年,我学会了一手,让一枚硬币在眼前凭空消失。在那之前,我读过《指环王》,还曾经壮起胆子跑到图书馆的成人阅读区去找魔法书——9岁是个神奇的年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虽然已经能读完1200多页的神幻小说,但还是像幼童一样满脑子憧憬,相信自己能在图书馆找到一本书,里头有货真价实的魔法。
我还真找到了一本“魔法书”。其实人家讲的是入门级的魔术手法,我才不管,反正跟“魔”沾边就行。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一门心思地练上了。
魔术,看似神奇,但在初学的阶段,那叫一个枯燥无聊。你一上手就知道了,哪有什么魔法,只不过是一些小花招,还挺蹩脚。但是,即便如此,想玩出一个漂亮的小花招,你也得勤学苦练才行。
我每天能在浴室里待好几个小时,站在镜子前面,把书上教的那些手法练过来练过去。硬币掉了一次又一次,一个晚上下来,得掉了超过一千次吧。我折腾了两个星期,我家浴室就乒里乓啷了两个星期。然后我妈去五金店买了块地毯样品,放到浴室镜子下面的地上。这下硬币再掉去,动静就没那么大了。
我听过我爸在钢琴上分段练习新曲子,所以我明白该怎么练习才对——得慢下来,得有目的,要的是个准,而不是看下手有多快。终于,有一天,我对着镜子一挥手,硬币不见了。对我来说,这哪里是玩魔术,简直是发生了奇迹!
想做个魔术师,要学的东西太多了。魔术最神奇的部分,其实跟所谓秘诀没什么关系。一定要说有秘诀,其实也很简单,多半还很枯燥:一段藏好的带子啦,一面小镜子啦,一张多出来的扑克牌什么的。玩硬幣这个,要紧的就是一串隐真示假的手法,手掌打开,手指头们开始翩翩起舞的同时,硬币已经跑到手背后去了。
这个舞蹈,我完全学上了手,跳起来可以不假思索。我合上手掌,又亮出手心,硬币消失于无形,技巧亦无踪可觅,唯有魔法熠熠生辉。
有一天,我在学校秀了一把藏硬币。当时我们在学校后面的球场上打橄榄球,一伙人都站在外场手的位置。然后我开始玩魔术。十几个人都盯着我。我拿着硬币,让大伙儿都看好了,然后它就——没影儿了。
球友们尖叫起来。他们大喊大笑,你挤我我撞你,一个个都疯了。真是太棒了!就像《指环王》里面,比尔博·巴金斯的生日大宴上,比尔博偷偷把魔戒往手指上一套,来了个无影无踪,把一众来宾吓得张口结舌,满园子乱跑……
可能是我们闹得太欢,惊动了值班老师坦纳夫人,她急忙穿过操场,来看究竟出了什么乱子。坦纳夫人是个身材结实、睚眦必报的小个子女人,在她上课的教室,她就是绝对老大,对谁都没好气,想骂谁就骂谁,手上一根特大号的塑料高尔夫球杆挥舞得杀气腾腾,谁不守规矩,谁不合她心意,那根球杆指定会砸在谁的桌面上,砰砰响。
她气势汹汹朝我走过来,勒令我告诉她,我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没说话,给她也表演了一次硬币失踪。
“再来一次。”她说。我就再来了一次。
我知道我的手抖得厉害,可是,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巴惊掉——我会一直记得。
那一刻,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魔术真是个不得了的事情。我眼前不停浮现坦纳夫人的模样——满脸的冷若冰霜,在一瞬间融化,表情由吃惊、害怕、兴奋到喜悦,一气呵成。大人如此,小孩子们的反应也差不多。我的同班同学们,那帮漠不关心、自以为是的小混蛋们,在目睹魔术发生的那一刻,才变成了真正的人。
如果魔术能让人有脱胎换骨之感,那我干吗不一路做下去呢?对于任何人,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转校的9岁男孩来说,我内心的觉悟,与真正的魔力几乎混为一体了。
我明白的第二件事,是你一旦迷上魔术,就很难再继续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了。你越去琢磨魔术,就越觉得它神奇,就算到了现在,魔术还是让我好奇心炽烈,就跟9岁那天在学校球场上受到的震动一样。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小孩子们的激动欢呼,成年人大开眼界的惊奇——统统都来自一枚硬币玩出的小戏法。
当然,我明白,再怎么神奇,那就是个小戏法,而那时我只是个小屁孩子。可是,同学们和老师的反应实在太强烈了,就算我想谦虚客气,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被震惊了,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而这事是我干的!
但我也心知肚明,这些神奇另有来处,不过是借了我的手。不经意间,我触到了一些发自肺腑又狂野放飞自我的东西:老师陡然变化的表情,同学们恐惧、惊讶和喜悦的叫喊。
通常来说,魔术只要不玩砸,总能让人大吃一惊,但要给人带来喜悦,这就难了。难道我是一个炼金巫师,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竟然发现了点石成金的方术?哪怕是9岁孩子也知道,这不可能。
只有真正的魔术才能做到。
想做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和做成了一个魔术师,这中间有太长的路要走,而对于一个刚刚露头的年轻魔术师来说,他最初经历的多半是被人起哄、出乖露丑,偶尔也有次把小得意。
读高中的时候,我在学校礼堂搞了一场魔术表演,我的社交圈子都来捧场了——600多人,朋友、家人、亲戚、学校的姑娘们——我想示威想示好想献殷勤的人,我都请来了。他们看着台子上的表演,表情混合着害怕、着迷,也有可怜我的意思。我在台上转过来转过去,憋着劲想露一手,努力地回想当初在电视上看过的大卫·科波菲尔专题片里的每一个动作。台下满场观众沉默地坐着,目瞪口呆地干挺着,等着熬到台上的灾难大片收场。
几年后,我到爱荷华大学上学。在流经爱大校园中心的河里,我搞了一场哈利·胡迪尼式的水下逃生表演。我站在河中央的一条船上,只穿着自行车短裤,手腕和脚踝上挂着厚厚的锁链、挂锁和配重物。天空沉闷灰暗,河水沉闷灰暗,阵阵寒风吹过水面。之前河面结冰,弄得这场特技表演推迟了两个星期,现在冰消雪融,春天不情不愿地来了,但是水面水温只有摄氏11度上下,水下的温度更低。
从技术角度来说,我是成功的。我跳进水里,沉到水底,游回水面之前逃脱了锁链的束缚。但在感觉上,远不是那么回事。胡迪尼当年这么干,去看他的人成千上万;可是来看我的,只有小猫十几只,人家本来是去上课,路上停一下瞄一眼而已。人不多也就算了,河边还冒出了警察,原来是好心人以为我想不开,要寻短见。
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挺多,不过,我确实是个活生生的证明,证明的就是——要是你肯在一件事情上面花够多的时间、下够大的力气,你就能成为一把好手,也许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胡迪尼的一句话让我深受启发:“成功的真谛很简单:我从早上七点钟一直到半夜都在忙活这事儿,而且我忙活得心甘情愿。”我把这句话写在一张小纸条上,贴在靠我床的墙上,看了整整十年。到22岁那年,我已经完成了一万个小时的专心练习。那位说“持之以恒一万个小时就可以变成高手”的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诚不我欺——我练出来了。
大学毕业一个星期,我开车去了洛杉矶。在那里,我出道做了魔术师,并以此为生。
多年来,我在各地巡回演出,也见了些世面。真是花有各样红,场子各不同。有的场子,你得好言好语哄着;有的场子呢,你得花言巧语绕着;还有的场子,你非得打足精神,鼓起干劲,又要制造紧张空气,又得摆明你毫无恶意——分寸拿捏得合适,才能让人抬头看看你,让他们相信,你要不就是有两把刷子,要不就是个胡扯的疯汉子,怎么着都该看一把热闹才行。
今晚的场子是在芝加哥的一所大学,地方在学生会的地下室。欢迎我出场的,既有鼓掌声,也有喝倒彩声。瞄了一圈周围,来看魔术表演的人,跟到这儿喝一杯的人,各占了一半。一个一米八有多,体重一百公斤有多,顶了个平头的大个子是个刺儿头,主持人对我的介绍还没讲完,他居然就起哄上了。
好吧,我也是见过世面的。
我站上桌子,就是那大个子面前的那张桌子。“我说一句,”我边说边拿眼光扫视全场,“一会儿呢,你们会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儿。有人会尖叫,有人会大喊,我面前这位老大呢,会尿裤子。”
平头大汉瞪着我,一副看老子揍不死你的架势,可他没法动手,现场300人都看着我呢。
我继续说:“我做这事儿,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出名。要挣钱要出名,我就不到这地方来了。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学会了一些事儿,大家想都想不到的事儿,今晚我要和各位分享。我做完的时候,大家喜欢的就鼓个掌,不喜欢的喝个倒彩也行,爱看的就看一会儿,不想看的请自便——各位,请了。”
这番话镇住了全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的钱包,等会儿就拜托给这位老大啦,”我说,“为啥要找他?他是这儿最大的一号人物,钱包这玩意儿,我得找对人,得看住了。”
我俯视平头:“您怎么称呼?”
平头望着我,现在是一副老子今晚待哪儿不行怎么非得跑这儿来了的表情。
“马库斯。”
我把钱包交到他手上。“马库斯,你把它放桌上,双手压好了。现在可别打开。你还得保证,任谁也不能打开钱包。明白吗?”
马库斯点头。我心里有数,要是不出乱子,今晚上这事他能记一辈子。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他会当成传奇,对他的儿女一讲,再讲,一直讲。开发这个节目,我花了六年的工夫,效果还不错,力气和心思都没有白费。现在,我只需要五分钟,让我证明一下自己的道行,舍此无二。
我抬头看向其他的观众。“我得找六个人,要帮个忙。要是我叫谁谁就来,你会觉得我在观众里头一早安插了帮手,那我就用用这位先生的帽子,”我探出手去,随便从一个人头上抓起一顶棒球帽,“这帽子就往各位头上扔了。谁要是抓到帽子,站起来吧。”
30秒钟后,六个人站了起来,帽子主人也重新戴上了他的帽子。
我对那六个站起身的人说:“你们各自想一个数,最小不小于一,最大不超过50。我伸手指着谁,谁就报出自己想的那个数,喊大点儿声,让大家都能听见。
“16。”
“32。”
“9。”
“43。”
“11。”
指向最后一个人之前,我停了一下,那是个站在人群后面的姑娘。就在刚才,帽子向她飞了过去,她跳起来,伸手抓住了。
“这位怎么稱呼?”
“杰西卡。”
“杰西卡,在你报数之前,我就说一声:今晚回家,你可能会睡不着觉。你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左思右想想入非非——你会想,要是我心里有个不是我报出来的那个数,会怎么样呢?”
观众们哈哈大笑。杰西卡没出声,就是听着。
“在你把数字报出来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报个什么数,全由你做主,我是没办法钻进你的脑子,让你报出我想要的数,对吗?“
她缓缓点头。
“那你想了个什么数呢?”
“14。”
任何一个精彩的节目,在达到高潮之前,都会面临一刻安静。这当儿,场内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酒保关掉了音乐,留心看着这边。全场静默。
“我想说,如果单靠运气就能把这事儿说圆了,这几率得是万亿分之一吧。咱们再听听这几个数?16、32、9、43、11还有14,对吧?”
那位马库斯,他坐在桌子边就没挪窝,手里摁着钱包,一直盯着看演出。我指了指钱包,“马库斯,劳驾站起来,好吗?”
他站起身来。我让他把钱包举到头顶上,让大伙儿都能看见。他照做了。
“你一直拿着我的钱包,看得挺牢,是吧。现在打开吧,瞧瞧里面。应该有张彩票,你把它拿出来吧。”
马库斯打开了钱包,拿出了那张彩票。
“这张奖票没中奖,我也不是大富豪。就想让你看看这些数字。我把话筒拿给你,你大声念出来吧。”
我盯着他的脸,等待着他的发现。
“这……”他小声嘟哝,“这个,不是吧。”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他又去看了看彩票。
“把数字念出来,马库斯。”
马库斯举起话筒,“16、32、9、43、11、14。”
全场炸了。人们全都站起身来,喊着叫着,又蹦又跳,互相说个不停。有人往出口猛跑,带翻了一张桌子。杰西卡双手捂脸,合不拢嘴。马库斯手上的话筒掉了,他一遍再一遍地读着手上的彩票,边读边摇头,哈哈大笑。
看看他的脸吧,看看这种喜悦吧,毫无遮掩、无拘无束的喜悦啊。有那么一刻,人世间的烦恼、痛苦、焦虑、重重压力都给抛在脑后,那一刻的人们,春风满面。魔术师有缘见识这种人间盛景,随着阅历渐广、道行渐深,他迟早或能洞见,何谓红尘之中真正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