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父母各写一本书

2019-09-10 07:22:44段建仁
女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大姐母亲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诗经·雄雉》

父母是我们头顶的日月,时刻照耀着我们。但是,世上有多少人为自己的父母各写了一本书呢?段建仁先生做到了。他耗费无数心血,在父母去世多年之后,终于完成了这两卷《瞻彼日月》,献给敬爱的父母。

現在想来,并不能确切地记得最早想给父亲做传记的具体时间,只有一条清晰的线路图可以追溯。

那是1972年,组织上通知我可以申请加入共青团了,但需要写一份对父亲历史问题的“深刻认识”。在这之前,班主任曾经郑重而严肃的告诉我,你尽管表现很好,但是你的父亲不但是一个“右派分子”,而且,而且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不过党有政策,对于表现好的子女,可以允许他们进步。她勉励我积极向组织靠拢,追求进步。

在外人看来,我也许正应当感谢班主任的提携,哪里知道我的内心是崩溃的!我觉得天塌了,在这个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为代表的“血统论”甚嚣尘上、引领时代大潮的年代,我父亲的这个出身,彻底宣告了我今后在政治上的“此路不通”。

然而,人生的路再难,还得往前走啊,回家告诉母亲后,母亲让我自己先写一份。按照当时流行的写法,我草拟了一份“认识”,拿给母亲看后,她说不对,你父亲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他不是坏人。母亲说我对你父亲的历史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对他的为人是了解的,所以这样写的认识就不对。

不久大姐从郑州回来休假,母亲就让大姐帮我修改,逐字逐句地改到最后,已经面目全非了。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和大姐讲述了她们眼中的父亲。1964年5月,父亲给大姐写了一封信,在回答女儿疑问时,讲了一些以前自己做地下革命活动的事,以及被国民党两度逮捕的情况。

大姐参加工作后,由于经常要填各种表,就很想知道父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等她基本了解后,就认定父亲是多年的革命者,是一个被冤枉的好人。

当母亲和大姐一起给我讲述父亲的那些历史后,我也信服了。我说,如果组织认可我们写的这份新的“认识”,那我就入团,要是不认可,那我就不入了。

不过母亲和大姐为了我的前途着想,在材料中并没有为父亲鸣冤叫屈,而是强调说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八岁,因此他的历史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校方接受了我的新“认识”,觉得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在那个讨论我入团的会议上,那些和我一样年纪、成长于红色海洋中的同学们,不可能有超越他们自身认知水平的洞察力,在发言中大都是空洞的“大道理”。尽管最后通过了我的申请,但我却深感悲痛与失望,自认为自己个人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了,我宁可辜负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和期望,也绝不辜负曾经为革命付出那么多的可尊敬的父亲。

父亲的历史仍然笼罩着重重迷雾,整整七年以后的1979年,才迎来了为父亲平反的机遇。母亲率先行动,亲自登门拜访当年曾经与父亲共事的人,写信给外地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也全程参与了见面和起草信件,执笔写了申诉信,并到渭南等地与他们见面详谈,记录对话。

蒙在历史上的尘土逐渐拂去,父亲一生的脉络逐渐清晰。但平反工作组坚持以原有材料为依据,说:1955年“肃反”时写证明的是这些人,1957年“反右”时写证明的还是这些人,现在又要我们去取材料,到底相信哪一个呢?其实这正是历史的悲哀之处,写证明的人大都得受到当时政治大气候的严重影响,而往往外调人员是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去索要证明的。

毕竟党中央的纠错力度超过了具体办事人员的抵制阻力,西安市农业局的同志向我宣布撤销当年对父亲的错误决定,恢复革命干部身份,正式平反的决定后,我走出大院,来到大街上,阳光显得如此热烈,我满脑子就是1976年“文革”结束时唱遍大江南北的《祝酒歌》的旋律。

回家后把平反的正式文件交给母亲,下午我在独自搭建出来的隔间里思前想后,一是父亲从青年起就投身革命,在白区秘密从事革命活动,不料全国解放后却横遭不幸!二是我等愚昧之极,竟误解父亲十几年,差点把父亲认定为阶级敌人,父亲若地下有知,何其痛心?越想越是难过,不禁悲从中来,涕泪俱下,揪心得伤痛难耐,断断续续流了两个多小时的眼泪,是要把淤积于心的愤懑、悔恨、喜悦、如释重负等感觉如火山爆发般地喷涌出来。中途七岁的小侄儿进门叫我吃饭,回去不解地告诉奶奶说:叔叔在哭。母亲是理解我的,没有来打扰我的痛悔与反思。

当然,过去的一切已无法重来,失去的再珍贵,也不可弥补,母亲仍然有期望和等待。1985年,我们接到韩城市市志编辑委员会的通知,要提供父亲的材料用于编辑市志。父亲的历史又一次被我们回忆,不过可惜的是从此却没有下文。到九十年代再接到韩城方面的信件时,母亲淡然了很多。

然而我一直把一个心愿深埋心底,那就是要收集整理父亲的点滴信息,给后人留下一份尽可能翔实的资料。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她老人家于2004年元旦辞世。不过在2007年已改名为“象山中学”庆祝建校8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韩城市教育局和校方充分肯定了父亲当年对学校做出的最重要贡献。而且在2008年,校方与我共同建起以父亲名字命名的“跻同亭”,与当年父亲为老校长樊厚甫建立的“厚甫亭”两相呼应,算是一座小小的纪念碑吧,可以告慰母亲的是,她的第一个心愿实现了。

2011年是父亲诞辰100周年,原先筹划的纪念活动因故未能举办,于是我提出亲属动笔写纪念文章的动议得到一致的赞同,当年即完成了电子版的组稿和编辑工作,并及时发给每位亲属作为永久的纪念。

时间不觉来到2017年,我们去韩城中学拜访了新的校领导,提出如果2017年举办学校建校90周年,我们作为老校长的亲属,希望有机会做些绵薄的贡献。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没有举办90周年纪念活动。

我则在2017年的9月,开始动笔为母亲整理“年谱”。母亲去世后不久,我就把母亲保留的所有信件、照片等资料带回深圳,这时都派上用场了。也许冥冥中天意注定,10月初我用父亲的姓名上网搜索,在跳出的网页中发现,有人在出售父亲写于1951年的“加入民盟申请表”,内附有父亲亲笔的《自传》!从公布的照片中仔细辨认,我确定是父亲的笔迹,直接把叫价的1000元汇过去了,三天后,如约收到寄自河南三门峡的快递,正是父亲亲笔所写!

我如获至宝,加上1964年父亲亲笔的“简历”、信件,和这么些年收集到的采访记录、往来通信。我放下其他事情,全力以赴地整理和写作,并尽可能的把相应的资料一并纳入其中,力争没有任何遗漏,终于完成了关于父亲的《传略》。

之后又编写了《年谱》,还根据《自传》的内容,列出父亲家族图表。后面一鼓作气,陆续整理出“手迹”、朋友来信、朋友与同事的名单等资料,加上2011年亲友们的回忆,应当算是目前我能收集到的最齐全的汇集了,可以了却四十多年来的心愿了。

全部文字图片交付印刷之后,母亲和父亲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这部纪念文集里了,但仍然时常回想起留给我们的故事。

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看别人抽烟好玩,就偷偷地和几个小孩找支烟来尝滋味,后来被二姨妈发现,当然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训斥,却叫了几个人给我开了一个会,既语重心长又严词义正,从正反两个方面把我狠狠地教育了一番,会议的气氛严肃,印象深刻,我们以后再也不吸烟玩了。后来母亲对我们教育再下一辈的一些方法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她有理由。

母亲性格柔中有刚,认定的事就坚持自己的看法,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像对我父亲的看法,母亲始终认为他是一个真诚正派的人、是一个革命者,是一个合格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无论是在55年的“肃反运动”、还是在58年的“反右斗争”,直至长达十年的“文化革命”,母亲对父亲的认识十分坚定,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二姐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她回忆父亲劳动的场景真实而具体:

“父亲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在条件艰苦的岁月里始终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在试验田里时常看见他卷起裤腿蹲在那里除草、施肥、灭除害虫,不怕脏不顾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完成每一项具体工作。有一次我站在泥泞的试验田边给他递毛巾擦汗,旁边一位同事开玩笑说:“娃,你爸那副样子像不像个土农民?”父亲笑着说:“我娃才不嫌呢!”每次去市区开会或汇报工作,父亲只要稍作休整马上仪表堂堂风度无人可比。在1958年反右运动中父亲被错误地定为右派,从一个知名的文化教育领导者调到这样一个单位,父亲毫无怨言,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受人尊敬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的人。他把自己的全部才智和精力都用于为国家、社会、人民的服务之中,他是知识分子平民化的典范,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或者像有人说的那样大材小用。他艰苦朴素,教育子女从小养成节约的好习惯。他长期超负荷工作透支身体,是我当年亲眼目睹。

“记得父亲为了从小培养我们热爱劳动,懂得‘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在我家后院给我们几个小孩,还有表妹开垦了几块小试验田,清明前后我们在他的指导下在各自的田里种下了玉米、蔬菜、西瓜、豆子等等。在收获的季节里我们和父亲一起品尝着丰收的喜悦、分享劳动的樂趣!他用香蕉和苹果嫁接的果树结出来的水果吃起来味道好极了,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他总是舍不得自己吃。和父亲在一起的童年是快乐的,却又是短暂的。”

我想说的是:“这些文字记录的并不仅仅是后代对先辈的思念,而是可以作为中国近代政治运动史的一个个体样本,这个样本真实而具体,具有深入考察历史场景与再现历史细节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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