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结

2019-09-10 07:22:44邱贵平
都市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姨志愿者

邱贵平

快人快语的龙阿姨,是花地社区出了名的老好人、好老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能办到的事有求必应,不能办到的事想方设法办到。龙阿姨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太好,忘记自己对别人的好的同时,也忘记别人对她的不好。至于别人对她的好,呵呵,她的家庭那么好,她一门心思、马不停蹄对别人好,似乎用不着别人对她好。但是帮别人办事,基本不会忘记,她把要办的事,记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看手机一样随时翻看。

这样一个大好人,却惨遭横祸。春暖花开时节,一家人外出旅游,乘坐的大巴翻车,龙阿姨的儿子儿媳孙子老伴全部遇难,唯她幸存。之所以幸存,是因为她不在车上。

龙阿姨没跟家人一起去,不是不想去,也不是闹矛盾,而是社区一位孤寡老人去世了,作为社区“羽翼”志愿者协会的骨干,龙阿姨实在走不开也不忍走开,她要送老人最后一程。

龙阿姨瞬间成了孤寡老人,堪比核打击,黑发多于白发的她,一夜全白,雪白雪白。龙阿姨成天以泪洗面,祥林嫂般念叨道,都怪我,要是我跟他们一起去,就不会出车祸,是我害死了他们,老天爷啊,你瞎了眼啊,我一辈子积德行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爷,你把我收了去吧,我也不想活了……

“羽翼”的一个志愿者去看望龙阿姨,那天天气不错,龙阿姨精神状态也不错,虽然念叨不停,但没有以泪洗面,手脚麻利烧水迎客。志愿者肚子突然海啸,箭步进卫生间,刚一蹲下,就听见水开了,呜呜直响。志愿者以为龙阿姨没听到,双手提着裤子,脑袋伸出卫生间冲着客厅喊,龙阿姨,水开了,赶快拔掉。

志愿者连喊三声,龙阿姨才哦了一声,慢悠悠走进厨房。只听砰的一声,同时响起龙阿姨的惊叫。爆炸发自电热棒,她家一直用“热得快”电热棒烧开水。龙阿姨没有拔掉电源,直接将电热棒从热水瓶拔出,爆出的黄色粉末喷了一脸,幸未受伤。

龙阿姨哭了起来,边哭边念叨,人倒霉喝凉水塞牙,我倒霉烧开水爆炸,都怪我,要是我跟他们一起去,就不会出车祸,是我害死了他们,老天爷你要是长了眼睛,索性把我电死炸死吧。

志愿者安慰小半天,龙阿姨才平静下来。

不几天,这个志愿者又来看望龙阿姨。敲了半天门,龙阿姨才开,双手撑住门框,身子挡在门中间,问她找谁。志愿者说,龙阿姨,我是黎玉秧啊,前几天刚来过您家,怎么不认识我了?

龙阿姨上下打量她一番,嗯,我看你有点面熟,好像认识你,又好像不认识你。黎玉秧举着手里的苹果,我不是坏人,先让我进门吧。

龙阿姨犹豫了一会,让她进了门。

黎玉秧进了门,龙阿姨也不让座,转來转去念来叨去。屋里乱得像没有老师的幼儿园,黎玉秧连忙整理起来。

念叨了一会,龙阿姨拿起一个苹果问她,你看看,好奇怪,苹果怎么是黑色的?黎玉秧笑道,您老看花眼了吧,明明是红色的。你才看花眼了呢,龙阿姨将苹果举到她眼前,你睁大眼看仔细了,不是黑色是什么颜色?

黎玉秧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咂嘴道,天底下有红色的苹果,有黄色的苹果,有青色的苹果,从没听说有黑色的苹果,您这不是大白天睁着眼睛说瞎话吗?龙阿姨抓了抓头皮,抓出满脑袋头屑,你说的有道理,可我怎么看都是黑色的。

黎玉秧突然觉得不对劲,几天不见,龙阿姨不仅不认识她,还指红为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走之前,黎玉秧演示了一遍她买的自动电热水壶使用方法。龙阿姨倒是学会了,但是水一开,她就往杯子里倒,端起来要喝,吓得黎玉秧惊叫起来,不能喝,烫!

龙阿姨奇怪地盯着她,胡说八道,水都没开,怎么会烫?龙阿姨说罢,又把杯子往嘴边送。黎玉秧连忙夺下杯子。

黎玉秧交代小朋友般交代龙阿姨,刚开的水千万不能喝,凉了才能喝。龙阿姨置若罔闻,又转开和念叨开了,几次转到厨房,还想喝那杯开水,黎玉秧只好把杯里和壶里的开水倒了。

倒水的时候,黎玉秧心猛地一揪:龙阿姨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她似乎失去了自理和自控能力,必须时刻看护,否则会出更大问题。

孤身一人的黎玉秧决定留下来陪护龙阿姨。

儿子上初中那年,丈夫突染沉疴,一病不起。儿子是黎玉秧最大的骄傲,读完学士读硕士,读完硕士又到国外读博士,上的都是名牌大学,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家里几乎没花钱,也没钱花。钱都花在丈夫身上了。

丈夫的病马拉松一样漫长,三年前才病完全程。儿子出国了他还病着,父母去世了他还病着,岳父岳母不在了他还病着,病得门庭冷落车马稀,病得阳光都不愿在他家阳台多留片刻。唯有“羽翼”志愿者不时上门嘘寒问暖,龙阿姨是常客。龙阿姨一出现,哪怕阴云密布雨雪霏霏,黎玉秧和丈夫心里,也阳光灿烂温暖如春。

龙阿姨每次来都不空手,上次几斤水果几把蔬菜,下次一块猪肉或者排骨;这次一桶油或者一盒牛奶,那次一条鱼或者十几个鸡蛋。龙阿姨并不直接把礼物拎在手上,而是放在随身背着的包里。包不大也不小,放一桶两斤装的油,还能放两三斤的水果。

龙阿姨总是临走的时候,才将礼物取出,不容推辞,要是推辞,“下次就不来了”。逢年过节趁黎玉秧不注意,龙阿姨还往隐蔽但容易发现的地方放些钱,比如枕头底下、桌上碗底下。黎玉秧发现后上门归还,龙阿姨一口咬定钱不是她的,死活不收。

黎玉秧每次感动得泪眼婆娑,除了已过世的母亲,世上对她最好的女人就是龙阿姨。除了黎玉秧,对丈夫最好的女人就是龙阿姨。丈夫生命最后时刻,守护在他身边的,除了自己就是龙阿姨。

丈夫满七那天,龙阿姨对黎玉秧说,玉秧啊,你要是不嫌弃,今后就当我是你妈,也许我做不到亲妈那么好,但绝不比后妈差,后妈里头也有好妈呢。

那是黎玉秧这辈子听过的最动人最营养的话,永生难忘。

黎玉秧觉得这辈子没机会没能力报答龙阿姨,就每月买一条鲤鱼放生,为龙阿姨积福报。如果不是手头太紧张,她会每周买一条大锦鲤放生。

龙阿姨遭此大难,报答的机会来了。

说也奇怪,黎玉秧一进驻,龙阿姨就正常了,除了偶尔发呆走神,不转不念叨不流泪,也不颜色不分冷热不分,异常热情,什么也不让黎玉秧干,自己能干得好好的,菜煮好饭端好水倒好牙膏挤好,好像黎玉秧是她多年未见的宝贝女儿。

就在黎玉秧考虑撤离时,龙阿姨突然失踪了。

天刚亮,龙阿姨就不见了。黎玉秧以为她买菜去了,没在意,就起床做早饭。小区有菜市场,即使菜市场里转三圈,顶多一个小时来回,可是早饭做好,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龙阿姨没回来。黎玉秧到菜市场找了个遍,未见人影,回到家里,依然不见。黎玉秧等到中午,龙阿姨还没回来。

不安,像趵突泉水,突突涌上黎玉秧心头。

黎玉秧坐不住了,叫上几个有空闲的志愿者,四处寻找,找到傍晚不见踪迹,只好报案。更多人参与进来,找了大半夜仍不见人影。

次日上午,龙阿姨蓬头垢面回到家里。去哪里,在哪儿过夜,怎么回来的,一问三不知。黎玉秧叫她洗个澡好好睡一觉,龙阿姨却不,到厨房做起饭来。

黎玉秧说,不好意思,我怎么没想到您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您先歇着,我来做饭。龙阿姨边切菜边说,我不饿,他们饿。黎玉秧奇道,他们,他们是谁?龙阿姨说,我家人啊,儿子媳妇孙子,还有老伴。黎玉秧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怎么可能,龙阿姨你是不是……

“见鬼了”三个字尚未出口,龙阿姨突然“哎哟”大叫起来。

天啊,龙阿姨切掉一截指头。

龙阿姨炒得一手好菜,一位90后志愿者吃了她做的菜,流着口水问她每周能不能志愿给他做三顿饭。龙阿姨笑着说,行啊,社区有个孤寡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你每周喂他几次饭,我就给你做几顿饭。90后伸了伸舌头,我还是上街协管交通吧。

从医院包扎回来,黎玉秧对龙阿姨说,您手指受伤了,我来做菜。龙阿姨一脸诧异,我的手指受伤了?没受伤啊!黎玉秧更诧异,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您是伤口一包扎好就忘了受伤,哪有这么健忘的?

黎玉秧说着,抓起她的左手,您看不见呀?手指上还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龙阿姨认真看了一眼断了半截的中指,又是一脸诧异,我是怎么受的伤?黎玉秧双手捂住脑袋,不跟您说了,我头疼!龙阿姨盯着她问,你脑袋受伤了?怎么不见流血?

黎玉秧说,我没受伤,流什么血?龙阿姨说,你不是说头疼吗?黎玉秧愣了一下,继而大叫起来,我是头疼,被您气疼了,我要躺一会儿。龙阿姨说,那你好好休息,我来做菜,轻伤不下火线嘛。黎玉秧跳了起来,别,千万别,还是我来吧,您伤得起,我伤不起。

与别人比,黎玉秧做菜水平高出半截,龙阿姨比差一大截,加上心慌意亂,炒黄瓜沦为煮黄瓜,颜色由青翠变为蛋黄。起锅前一尝,太淡,加盐;又尝,太咸,加水;再尝,觉淡,第三次加盐,觉咸;烦了,起锅。

总共三个菜,煮黄瓜,青椒炒牛肉,排骨玉米汤,后两个是剩菜,龙阿姨做的。黎玉秧问煮黄瓜味道如何,龙阿姨答味道不错。黎玉秧问什么味道,龙阿姨答没什么味道。黎玉秧问咸了还是淡了,龙阿姨答又咸又淡。

黎玉秧觉得,她的回答对劲又不对劲,想了想,又问两个剩菜味道如何,咸了还是淡了,回答如出一辙。黎玉秧头又疼了,看来龙阿姨的味蕾像脑子一样,也出了问题。

龙阿姨安静些日子,突然想起什么,脑袋拍个不停。

龙阿姨:“那个谁,我好像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忘了做,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帮我想想。”

黎玉秧:“我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龙阿姨:“反正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黎玉秧:“您别拍脑袋,小心拍坏了,再想想,实在想不起来,就别想。您看电视吧,我给您开电视。”

黎玉秧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一个频道,正播放电视连续剧,一个小男孩端着一个脸盆大的生日蛋糕,一伙人围着他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唱的是“祝你生日快乐”。

龙阿姨不拍脑袋了,拍起手来:“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孙子生日,那个谁,你去买些好菜,还有生日蛋糕,他最爱吃蛋糕了。”

黎玉秧眼泪夺眶而出:“好,我这就去买。”

龙阿姨:“蛋糕要买大一点的。”

黎玉秧:“您放心吧,您等着。”

黎玉秧用最快的速度买来菜和蛋糕。

龙阿姨:“那个谁,好端端的,买生日蛋糕做什么?今天是你生日吗?”

黎玉秧:“不是我生日,是您孙子生日,您刚才不是说今天是您孙子生日吗,这么快就忘了?”

龙阿姨:“乱说,我说过吗?我根本没有说过。”

黎玉秧:“好好好,就当您没说过,是我听错了,行了吧?”

龙阿姨:“你没听错,今天是我孙子生日,可是他死了,过不成了,再也过不成了,呜呜呜……”

龙阿姨说着,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祥林嫂般念叨着。

黎玉秧束手无策。

时间快得像翻身,翻过一天又一天。龙阿姨的记忆,不是一天不如一天,而是半天不如半天。一天早上,黎玉秧买菜回来,卫生间水龙头流水哗哗,漫至客厅,再迟回几分钟,要淹到卧房了。

龙阿姨却茫然不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嗜睡是龙阿姨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早睡晚起,平均一天睡十二小时以上,睡眠如此充足,依然瞌睡不止。说话说着说着说睡觉了,吃饭吃着吃着吃睡着了,上卫生间上着上着上睡着了。

黎玉秧带龙阿姨去看医生,诊断结果为阿尔茨海默病。

黎玉秧问医生,阿尔茨海默病是什么怪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医生说,这是一种常见病,阿尔茨海默病是学名,其实就是老年痴呆,也就是脑萎缩。黎玉秧大惑不解,龙阿姨从前那么乐观,虽然受到重大打击,不至于一下就脑萎缩吧?

医生说,刚才听你说患者原先就有丢三落四的毛病,这说明她脑子已经轻度萎缩,家人遇难后,她无法承受如此重大的打击,脑子好似受到钝器重击,受伤那是必然的。也就是说,家人的惨死,一下诱发了她潜在的脑萎缩,颜色不分、香臭不分、冷热不分、好坏不分,这些都是脑萎缩的具体表现,接下来很有可能瘫痪。

黎玉秧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啊,说不出话来。

龙阿姨第二次失踪。

黎玉秧去医院给龙阿姨拿药,龙阿姨像个尚未断奶的孩子,非要跟去,不答应就用头撞墙。黎玉秧吓坏了,她那个质量不过硬的脑袋,哪里经得起撞,脑萎缩再撞出脑震荡,那可不得了,只得答应。

龙阿姨智力随记忆不断下降,这时已降到学龄前儿童水平,时时流露出儿童才有的言行。龙阿姨服用的多种药物中,有一种很特殊,药店买不到,大医院才有,黎玉秧每隔一段时间,去取一次药。

黎玉秧紧紧牵着龙阿姨的手,付款时才不得不松开。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啊,就这一会儿工夫,平日乌龟般迟钝的龙阿姨,不见了。黎玉秧团团乱转之际,神情肃穆的龙阿姨,双手拎着裤子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原来她撒尿去了。

收费大厅一片哗然,龙阿姨拎着的是外裤,拎得很不到位,露出白短裤,短裤倒是穿上了,但是不干净,裆部那块掌心大的湿黄斑,比生殖器直接暴露还触目惊心。黎玉秧尖叫一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到跟前,颤抖着双手给她拎起裤子系上裤带。

黎玉秧不再帶她出门,龙阿姨也不再撞墙抗议,而是目不转睛看着她,目光空洞无助。好几回,走到楼下的黎玉秧蓦然回首,龙阿姨正伫立阳台目送着她,凄楚和忧伤,陈年老醋般涌上心头溢出眼眶。黎玉秧的心,一下软成海绵,但是没有妥协。

隔壁小区发生抑郁患者跳楼事件,死者年纪和龙阿姨不相上下,也是个女的,抽烟,也经常站在阳台发呆。事发前毫无征兆,她抽完一支烟,犹豫了一下,又抽完一支烟,爬上阳台,烟头一甩,纵身而下,人比烟头先着地。那可是十楼啊,整个身躯像被猛拍一刀的蒜头,花花绿绿碎了一地……

黎玉秧的心仿佛也被猛拍了一刀,没有勇气把龙阿姨留在家里,出门时尽量带着她。为防止她跑脱,黎玉秧用一根红丝巾,将自己的左手和龙阿姨的右手,结实而又温柔地绑在一起。

有一回,绑好手,黎玉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一个志愿结别在丝巾结头上。志愿结鸭蛋大小,用红色的硬丝带扎成心形。志愿结是订制的,上面一左一右印着中国志愿者标识和羽翼标识———一对环抱的绿色翅膀。乍一看,她们手上好像颤抖着一颗轻盈的心。

参加重大志愿活动的时候,羽翼志愿者都会佩带志愿结,每个人家里,备有好几个志愿结,有些女志愿者手包里也备着。

携龙阿姨出行,不是件轻松事。龙阿姨像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东张西望,让她停偏不停,叫她别走非要走。有一回,过斑马线,好端端的,突然被点穴似的,定在马路中央,直勾勾望着红绿灯,推她搡她求她,皆无动于衷,交通为之堵塞,喇叭声骂声响成一片,气得黎玉秧跺脚流泪。

一个虎背熊腰、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下车冲到跟前。黎玉秧以为他要动武,吓得语无伦次,你,你想干什么?年轻人指了指她们手背上的志愿结,又指了指黎玉秧,您是志愿者吧?黎玉秧点了点头,您怎么知道?年轻人说,我也是志愿者,一看这个结就明白了,您赶紧把丝巾解开,我把老人家抱过去。

丝巾系的是活结,黎玉秧轻轻一扯,结就开了。年轻人抱孩子似的抱起龙阿姨,小跑到对面,小心轻放在地上。紧随其后的黎玉秧连声道谢。年轻人说,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一定比我做得更多,请您把手伸出来。

黎玉秧稍一迟疑,但很快明白过来,将丝巾递给他,右手抓住龙阿姨右手,抬起,左手腕架在她右手腕上。年轻人接过丝巾,娴熟地绑住两只手腕,捋了捋志愿结。

黎玉秧顿时泪流满面,谢谢,谢谢你。年轻人向她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滚滚车流中。随后赶到的交警目睹这一场景,上来给黎玉秧敬了个礼,请您告诉我地址,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黎玉秧从此不敢轻易带龙阿姨出行,将窗户和阳台安上防护网,出门时将她反锁在家里。

待在家里的龙阿姨,主要做三件功课,一是发呆,二是搬运,三是看电视。发呆没什么好说的,搬运和看电视大有说头。

先说搬运。

大概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失踪期间,龙阿姨喜欢上了搬运,不是将屋里的东西搬到屋外或者楼上楼下,也不是将楼上楼下或者屋外的东西搬到屋里,而是蚂蚁搬家似的,将能搬动的东西,或从卧室搬到客厅,或从厨房搬到卧室,或从卫生间搬到书房,西西弗斯似的乐此不疲。

龙阿姨的体质,已然弱似营养不良的产妇,电视沙发桌椅之类的大件物品,使出吃奶力气也搬不动。她搬运的,无非锅碗瓢盆,衣服被褥等杂物。

做饭的时候,黎玉秧要到客厅或者卧室寻找锅米;洗澡的时候,要到阳台或床底寻找香皂洗发水;睡觉的时候,要到厨房或者卫生间寻找被褥枕头;看电视的时候,要满房间找遥控器。

最悲惨的是把锅米油盐搬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把鸡蛋和大蒜放进马桶,盖上盖子;把鞋袜和毛巾放进冰箱,裹上保鲜膜……油热了,锅铲不知在哪里;菜焦了,盐巴不知在哪里;牙刷好了,牙杯不知在哪里;屎拉净了,卫生纸不知在哪里;澡洗完了,浴巾不知在哪里;人安静了,魂不知在哪里…….

黎玉秧只好求助铁将军,穿的用的,锁在卧室;吃的喝的,锁在橱柜里。

根据专家建议,黎玉秧买了几盒巨型积木,一来供龙阿姨搬运,二来让她动脑筋,延缓萎缩速度。一有空,黎玉秧就手把手教龙阿姨一起搭积木,凭她的个人能力,已经无法拼凑一幅完整的图形了。

再说看电视。

开始,无论开关、频道调换、音量调节,龙阿姨基本操作自如,除了速度慢些,和正常人没多大差异。唯一的差异,是身体离电视机越来越近,声音开得越来越大。招致邻居的强烈抗议,有在门上贴纸条书面抗议的,也有敲门口头抗议的。

反锁在家时,她与电视机的距离,缩短至人与电脑的距离,有时还把两手搭在电视机上,好像怕它叛逃。

龙阿姨便后要么忘了洗手,要么洗手忘了擦干。音量则开到最高。

黎玉秧生怕龙阿姨触电,换了台液晶电视挂在墙上,请专业人士把音量限定锁死。

正常情况下,液晶电视所挂高度,与成年人坐时视线持平,套用一句成语,举机齐眉。龙阿姨家的液晶电视,高高在上,离地一米八。龙阿姨身高一米六二,踮起脚尖即可触到电视机,但不可能老踮着脚尖,也不可能老仰着脖子,难受逼他后退,老实坐在沙发上观看。

黎玉秧买菜回来,看见龙阿姨对着电视机发呆,问她为什么不开电视,连问三声,龙阿姨才挤出两个字,坏了。此时的龙阿姨,语言中枢系统也出了故障,话量锐减惜话如金,一句话重复几遍才有反应。

黎玉秧连问五声什么坏了,龙阿姨才把遥控器拍到她手上,恼怒道,坏了。黎玉秧这才明白,电视坏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坏了呢,黎玉秧边说边按遥控器,电视开了,图像声音正常。黎玉秧摁下关闭键,把遥控器递给龙阿姨,谁说电视坏了,好好的,刚才您都看到了,肯定是摁错摁钮,不信你再试试。龙阿姨慢吞吞接过遥控器,翻来覆去摁来压去,就是打不开电视,满脸怒气把遥控器扔给她,恨道,坏了!

黎玉秧轻轻一按,电视又开了。

黎玉秧冲进卫生间,关上门,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捂住嘴巴,无声痛哭着。哭罢洗菜,洗罢切菜,切罢炒菜。

黎玉秧自以为菜做得可与龙阿姨媲美期间,问她好不好吃?龙阿姨反问,什么好吃不好吃?黎玉秧说,我是问你,我的菜做得好不好吃?龙阿姨继续反问,你的菜做得好不好吃?一段时间再问,龙阿姨把主语和谓语全省了,只回应“好吃不好吃”五个字,连问数天数次,都作如是答。

那以后,黎玉秧就不问了。

那天,黎玉秧突然又想起来问了一下,这一回龙阿姨的回答令她欣喜若狂:好吃。

黎玉秧兴奋得站了起来,把龙阿姨枯瘦的脑袋搂在铺张的怀里,热泪盈眶,深情吻着她的额头。

龙阿姨嘴角溢着口水,重复了一句“好吃”。

黎玉秧把那颗坏了的脑袋搂得更紧,隐隐嗅到一股臭味,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分析出是屎臭。黎玉秧松开龙阿姨蓬松的脑袋,蹿进卫生间,洁净的马桶反射着一缕金黄的阳光。

黎玉秧出来把龙阿姨牵进卫生间,褪下裤子,臭气扑鼻而来,屁股和短裤上的屎触目惊心。从新鲜程度上不难推测,这泡屎刚拉出或者拉出不久。

臭烘烘的现实告诉黎玉秧,龙阿姨大便失禁了,接下来小便必然失禁。

有那么一小阵子,龙阿姨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一天傍晚,居然叫了一声“玉秧”。那一刻,黎玉秧悲喜交加,仿佛听到牙牙学语的婴儿第一次叫“妈妈”。

要知道,一年前,龙阿姨就不知道自己和黎玉秧姓甚名谁了。黎玉秧兴奋不已,晚饭时破例喝了几杯酒,喝高了,早早上床睡下。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黎玉秧被尿憋醒,头重脚轻飘进卫生间,被软软的一团绊了一下。一开灯,只见龙阿姨蜷曲在地,额头出血口吐白沫,裤子褪到脚踝,露出凌乱的阴毛。黎玉秧酒一下全醒了,热尿瞬间蒸发凝结成冷飕飕的恐惧,扑在人事不省的龙阿姨身上呼喊。

龙阿姨大小便失禁以来,排泄全靠黎玉秧操控。龙阿姨有时配合有时不配合。配合的时候,脱裤子、坐马桶、擦屁股、穿裤子一气呵成。不配合的时候,裤子不让脱,好不容易脱了,又不坐;好不容易坐下,又不排;好不容易排了,又不让擦。最纠结的,是努力了半天,由于她拒不脱裤子,最后还是拉在身上。拉在身上已经够罪过,令人发指的是,还要携屎在房间马拉松,粪便烂泥般洒落。

有一回,裤子脱了屁股也坐下了,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黎玉秧接罢电话,龙阿姨屎也拉完。拉完屎的她,蹲在马桶前,左手扶着桶沿,右手伸进桶里搅拌着……

天知道,鬼差神使,今晚她居然自己起床上卫生间。

呼喊了一会,黎玉秧才想起打120。

龙阿姨被抢救过来。

抢救过来的龙阿姨,永远站不起来了,除了嘴巴和眼珠,什么也动不了。黎玉秧再也不用牵她上卫生间了,想牵也牵不动。

搶救过来的龙阿姨,吃的不多拉的多。有时吃完即拉,有时边吃边拉。最麻烦的,是吃完几天拉不出来。最可怕的,是用了开塞露,还拉不出来。这时候,黎玉秧就得戴上一次性薄膜手套,将手指探进肛门,挖掘宝藏般挖掘粪便。

喂饭时,黎玉秧问龙阿姨:“好吃吗?”

答:“吗。”

黎玉秧没听清,再问:“我问您好吃不好吃?”

答:“吃。”

黎玉秧继续喂,喂了几口,又问:“吃饱了没有?”

答:“有。”

黎玉秧摸不着头脑,不问了。

挖掘粪便时,黎玉秧边挖边问龙阿姨:“疼吗?”

答:“吗。”

黎玉秧没听清,再问:“我问您疼不疼?”

答:“疼。”

黎玉秧心里一紧,赶紧停止动作,过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继续挖,边挖边问:“还疼吗?”

答:“吗。”

黎玉秧脑子里电光一闪,迭声问她:“龙阿姨,我对您好吗?”

答:“吗。”

黎玉秧腾出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龙阿姨,我对您好不好?”

答:“好。”

再问:“我对您到底好不好?”

再答:“好。”

黎玉秧恍然大悟,这一跌,重创了龙阿姨原本脆弱的语言神经中枢,应答只能重复对方最后一个字,也许很快失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龙阿姨说出来的那个字,只是条件反射般的重复,好比空谷回音,丝毫不能表达她的情感。但是,有了这一个字,龙阿姨就是有声的;就像有一口气,人就是活的一样。

那一个好字,对黎玉秧可谓天籁。

接下来的日子,黎玉秧不厌其烦地问:“龙阿姨,我对您好不好?”喂饭的时候,喂一口问一下;按摩的时候,按一下问一下;擦身的时候,擦一下问一下。

半年后,黎玉秧例行问“龙阿姨,我对您好不好”时,意外发生,龙阿姨回答了两个字:“不好。”

黎玉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问你我对您到底好不好?”

龙阿姨:“不好。”

黎玉秧心跳如鼓:“龙阿姨,我对您是不是很好很好?”

龙阿姨:“很好。”

泪飞顿作倾盆雨,黎玉秧先是狂哭,几乎哭疯;继而狂笑,几乎笑瘫。

哭罢笑罢,黎玉秧坐在床边,用红丝巾将左手腕绑在龙阿姨右手腕上,再别上一个志愿结,脑袋枕在龙阿姨身上,酣然入睡……

龙阿姨的病情没有进一步好转,两年后去世。去世前两个月,一个字也说不出。咽气前,龙阿姨看上去蛮清醒,嘴巴像缺氧的鱼,一张一翕,似乎有话要说。黎玉秧右耳膏药般贴到她唇上,除了微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黎玉秧换了左耳,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龙阿姨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巴已经张不开了,却迟迟不肯闭眼,表情渴望而着急。黎玉秧紧紧盯着她的眼眸,一道幽光流星般划过,黎玉秧脑海猛地一道闪电,以最快速度从衣柜里找出一条洁白的纱巾,温柔而又娴熟地将自己的左手腕与龙阿姨的右手腕捆绑,志愿结一打好,龙阿姨便停止呼吸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婴儿熟睡般安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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