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凯婷
满天的星星映照这片可人的人间草原。蒙着金丝蜿蜒雕琢如虬龙缠绵交颈而卧的面具,舞女们的豪放热情却丝毫笼罩不住,四下弥散于空气中,点燃了夜空下的温度。丰满娇唇似火欲燃,明眸装载着冉冉篝火,直与天上星辰媲美,皓齿盈盈晶亮,于夜色中点亮一世繁华。
“好,跳得真是好啊!”四周原本正襟危坐的王公大臣在观舞时都如卸了盔甲的战士一般,松散而慵懒地欣赏着这一声色和融的美景,期间纷纷交头接耳,不吝溢美之词。然,从头至尾,只有一人神色平淡疏离,时而垂眸不疾不徐晃着杯中的马奶酒,时而抬眸睥睨台下翩飞的衣袂,两眼折射的淡漠寒光由远而近凌空扫视,似是睥睨众生,却一刻都未在某一物事上稍作停留,仿佛周围一切与之无关。
台下舞女细腰缠成一片,若细柳扶风,似潺潺沟水溪流。丰姿冶丽,眉目清明,娇中含嗔,无限绵情蜜意直惹人怜。众人如痴如醉、把酒言欢,正失神间,岂料一刀矢无眼力见儿,寒光于宽袖中一闪而出,眨眼功夫,竟直朝着那高居尊座之人飞去。
“有刺客!”
“护驾!”
众人慌乱无措,一时纷纷扰扰,原本完美和谐的盛宴如树倒猢狲散般,慌忙中抽离腰间佩剑准备为忠义献身的有之,仓皇中怕殃及池鱼抱头鼠窜的有之,茫然无措于原地呆若木雞的亦有之。
只他,这个刀矢所对准之人,仍泰然端坐于上,眉宇间似有乾坤,但难掩眼中一闪而过复杂神色。手中握杯的力度紧了紧。
“哐当!”持剑舞女的手被一御前侍卫击中,刀矢应声抖落。眼见计划失败,那舞女并没有飞身而逃,似存了同归于尽之心。脖颈间一股凉意冰凉,余光一瞟,剑面寒光反射,甚是煞人。
“请主上示下。”那侍卫说。
那人却并不言语,视线沉凝于杯中酒一刻未停。酒面螺纹渐生,轻轻一摇,形成无数回旋,细细密密的小酒泡于杯沿渐渐浮起,直至杯面破灭。似是某种情感的幻灭一般。许久,他抬眸,有意无意地掠过舞女半遮蔽着的脸,然后定定地锁住她的眼眸。似是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极力洞穿这双眸子中所暗含的波涛汹涌。然而明亮的眸子里,他只能望见自己,像个被戏耍的孩童般孤立无援。虽早有预料,心中不至酿成惊涛骇浪,但仍波澜起伏。他力道渐渐加重,手中杯似难承这莫名苦楚,发出近乎撕裂的痛吟。
他自嘲一笑,只一句,“放了她。”
夜里,倚兰殿内。他牵着皇后的手,拉她坐于他怀中。同许多个夜晚一样,他们抛却世俗琐事,只闲谈星月流光。他用力握住她的柔荑,似是要把它融进骨血里一般。而她的手却似乎不怎么安分,指着天上星辰连声赞叹,比划着让他一同观赏。尽管她的动作臻于自然完美,她手上的淤青却还是被他凌厉的眼风捕捉。不似人为掐的,倒像刀剑无眼。
“宴会上发生的事可听说了?”冷不丁的,他话锋一转。
她收回望向天际星光的视线,稍有停滞,眼眸纯净无一物,转向他道:“不曾。发生何事?”
他深深望向她的眼,似乎要把她的眼睛凿出两个洞来,遂又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沉痛与复杂在她轻描淡写、纯净无波的眼里看来是多么可笑。
“小事而已。”他终究没有点破,淡然地开口,“你也乏了,早些歇息吧。”他起身,有意无意的整理了袍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迈步离去。似是不忍,又似不愿揭开早已预知了的残忍谜底,既想要逃离,又似有人拖拽着他的袍襟以致他的步伐沉重得难以向前迈进。果不其然,走至三两步开外,脖颈间凉意上涌,料峭剑风在耳旁呼啸,凌光闪熠,飘逸有定,那剑正不偏不倚地逼迫着颈肩交接的肌肤,诡谲的嫣红丝丝缕缕地晕染,也染红了她的眼。
一队精准护卫应声赶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十多炳剑锋直直对准她。他抬手制止。
“呵。”她嘲讽地轻笑,语气里只有寒意而寻不到惧意。
他没有理会这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身,轻轻吐出两个字,“为何?”
空气中是凝固的沉默。
“你呢?既然你早已知道,为何不在宴会上一刀杀了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话语终于从喉咙间泄出。
“我只问为何?”
她是前朝公主,而不是众人眼里的当朝丞相的千金贵女。他是今朝的帝王,是导致她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当他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之时,早已无法自拔地对她动了情。他爱她,爱到可以跨越朝代,跨越河山,跨越她对他隐忍的仇恨,因此仍然渴望将她这个潜在的威胁留在身旁,试图通过内心深爱来弥补她,融化她坚冰一样的心。岂料她的心早已被仇恨打磨得坚如磐石,不能撼动丝毫。
“我把天下重新给了你,为何你却固执如斯?”
“呵呵呵呵……”她着了魔似的狂笑着,“这真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倏地,一抹嫣红从口中喷涌而出,他胸前的袍子立时晕染开一朵梅花,甚是煞眼。既然计划失败,她誓死绝不苟活。想到宫中暗藏的死士,前朝誓死追随的大将与精卫和对前朝忠心不二的臣民,她嘴角勾起释然的弧度,眼前浮现出未来大仇已报、余恨已了的朦胧画面。她轻掩眼帘,随后似看破了什么一般猛然睁开,轻舔上齿龈,暗藏于内的钩吻粉末瞬间弥漫开来。
“总有一天……会有人……替我……报仇。”她倒下他脚下,唇齿留香。
他眼中的沉痛与悔恨再也无法忍耐,一并迸发出来。他伸手,却不能挽回她绵绵倒下的柔软身躯,甚至连她袖边的白花点缀也触碰不到。只喃喃的重复着:“为何……固执……”
地上,那把刀刃上的鲜血殷红刺眼。他蹲下身子,颤抖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上面是他的血,也和着她的血,两相交融。她的脸颊冰凉如寒冬腊梅枝头覆盖着的雪。他痴痴地笑着,指腹游移,从寒剑边到她的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并没有想要杀她,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