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贵现在是一只狼,一只吃人的狼,他蜷缩在月光下的草丛里。
三贵原本是娘从深山狼窝里捡回来的孩子,捡回来的时候身上长满毛,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猴娃”,把他娘叫“猴娃娘”。
三贵娘的命像祥林嫂一样苦,嫁了两个男人都死于非命,三岁的儿子也得出血热死了。所以村里人说三贵娘命硬,克夫,都把三贵娘叫扫把星,也没有那个男人再敢娶她。从此以后,三贵娘就孑然一身。
三贵娘一个人经常在深更半夜地哭,想自己那个死去的儿子。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晚上哭了很久,最后三贵娘睡着了,梦见长胡子山神爷爷给她说:山上二郎崖有一个孩子,没人管了,你不是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孩子吗?为啥不把他抱回来养呢?
三贵娘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却没有看见长胡子山神爷爷的踪迹。但是,睡梦中的情形她却记得非常清晰,长胡子山神爷爷说的那个有孩子的山她去过的,是伏牛山的偏峰,叫二郎崖。据说当年沉香劈山救母的时候,在伏牛山磨刀试斧,把一半山崖给劈掉了,后人就管这个山峰叫二郎崖。
想到这里,三贵娘就起床了,天还没有大亮,拂晓时分。
三贵娘放火烧锅,给自己熬了点玉米面糊糊,热了两个菜团子。吃饱喝足,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包袱,这是她准备包孩子用的。然后顺手带了一把割田禾用的镰刀。抬起小脚,迈着细碎的步子,急匆匆的赶往二郎崖。
在那个初秋的早晨,三贵娘天刚麻麻亮就赶到了二郎崖。
露水打湿了她的裤管,鞋子里面也湿透了,流进鞋里的尘土和成了稀泥,一走一“哧溜哧溜”的滑。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滑倒了她就再站起来。手背上脸颊上都被荆棘划了幾道长长的血口子,殷红的鲜血流出来,在冰冷的秋风里结成了痂。她也全然不顾,一味地在山间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蹒跚地走着。
上到二郎崖,天大亮了。
山上鸟鸣虫啾,树木葱茏,树下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在秋风里昂然怒放。太阳升起来以后,光芒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到三贵娘的脸上,让她有了丝丝暖意。
三贵娘像个没头的苍蝇,在二郎崖的树木草丛中乱窜。她也弄不清楚,她要找的那个孩子到底在哪里?二郎山一般寻常百姓是不来的,唯一世代狩猎的人家,才背着火枪上来,打个野味什么的。
二郎山狼的凶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村北头的王老猎户领着儿子来二郎山狩猎,儿子就眼看着王老猎户没来得及开枪,被三条饿狼生吞活剥吃下肚子。儿子被吓晕了,躺在树林子里,才被众人寻回来,捡了一条命。
这些鲜活的故事三贵娘都知道,但是,她还是要上二郎崖来。三贵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在她想来,自己活得凄凄惨惨,被狼吃了也没有啥好抱怨和牵挂的。但是如果真捡回一个儿子,舍了命也值得。三贵娘相信佛祖,她认为自己梦见的事情一定是真实的。要不然,山神爷怎么会给她托梦呢?
猛然间,三贵娘好像听到了婴孩微弱的啼哭声。她支楞起耳朵,也不看脚底上,就顺着自己听见声音的方向走,这样的声音也只有三贵娘这样一门心思找儿子的人才能听到。走到茂密树林的悬崖边,婴孩的啼哭声越发听得清楚。
三贵娘走到跟前,才发现悬崖上面有一个狼窝。婴孩的啼哭声是从狼窝里传出来的。三贵娘立马兴奋起来,激动地大声呐喊:孩子,娘来救你。喊完以后,三贵娘一愣:这个山洞是没法靠近的。
婴孩的啼哭声时断时续,刺激着三贵娘脆弱的神经。她看见了悬崖上面长下来的藤条,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抓住就往上爬。下边是万丈深渊,跌下去会粉身碎骨,三贵娘也全然不顾。她感觉自己好有力气,像在水上面飘着的一样,一口气就爬到了山洞。
进洞以后映入眼帘的情形让三贵娘倒吸了口凉气:一个婴孩在狼窝里蹬着腿“哇哇”地哭,看上去有三四个月大,身上的胎毛很长,旁边躺着一个大灰狼,后半身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是被猎枪打了还是咋的,三贵娘本能地往洞里的角落缩了缩。
灰狼看见三贵娘,眼里落下泪水,鼓足全身的力气抬起前腿,跪倒在了地上,给三贵娘磕了一个头,用爪子抚摸了一下孩子,悲惨大叫一声,纵身跳下悬崖。
灰狼的举动惊得三贵娘目瞪口呆,但是她也顾不得这些。赶紧上前把孩子从地上的烂草窝里扒拉出来,细细端详:挺英俊的一个小人儿,就是身上胎毛长了点。三贵娘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三贵娘知道山神爷爷不会骗她的,就乐滋滋地把孩子包在包袱里,揣到怀里。就像古戏里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怀揣阿斗一样,又轻飘飘地抓着藤条,从狼洞的悬崖上边下来。
下到山坡上,三贵娘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软瘫了,看着悬崖上的狼洞,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一个小脚女人居然就爬上去了。不过,抚摸着怀里的孩子,三贵娘觉得受再大的罪也值得。
三贵娘把揣在怀里的孩子抱回家,这孩子也果真和三贵娘有缘,自打三贵娘抱上以后,他就没有哭一声。三贵娘从狼窝里捡回一个孩子的消息,像长上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伏牛山的村村寨寨,峁峁梁梁。
好事者还跑到三贵家里来看。
三贵娘没有奶水,就给三贵喝玉米面糊糊。还有给地主茂才家还过“驴打滚”的小麦账,留下几斤小麦,她就自己推磨子磨面,给三贵吃麦面糊糊。就这样娘用玉米面和麦面糊糊把三贵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给他取了个“三贵”的名字,盼望三贵吉人天相,有大富大贵的美好未来。
三贵娘虽然没有奶水,但是娘会把干瘪的奶头塞到三贵嘴里,让三贵吮吸,把玩。三贵嘴里噙着奶头,娘就抱着三贵不停的摇晃,娘嘴里哼着自创的民间小调:猴娃娘,你把你的奶头搭过墙,让你的猴娃尝一尝。三贵的童年经常跟着娘念叨这句话,三贵喜欢听娘哼着这几句话的调子。
三贵成年以后生性孤僻,除了下田劳动,上山打柴,很少和别人有语言上的沟通。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成了一个彪悍大汉。三贵对田地里的活路,自来就通,什么撒籽踩垛,犁地耙磨,没有活路能打住三贵手的。三贵起早贪黑,总在山上的几亩薄田里忙活。娘很心疼三贵,总叮咛他吃喝,冬天穿暖。
三贵从来不让娘下地,自己把田间所有的活都包揽着干,隔壁邻家都羡慕,娘有三贵这样一个好儿子。
最近,娘突然发现三贵有点问题,很少吃饭,光是下地闷头干活。按理说,这地里冬天活路很少,小麦都在地里头长着。如果温度太低,怕麦苗冻死,就在三坡上的背阴处挖些干土,打碎,用箩筐挑到地里,撒在麦苗上,埋土防寒。
除了这些零碎活路,三贵就是找一些没人认领山坡开荒,三贵有的是蛮力,天寒地冻也不歇着。三贵家地的亩数也在一年一年增加,眼看欠着地主茂才家的“驴打滚”的租子,今年就还完了。看到三贵娘孤儿寡母,黑心的茂才又给加了二斗租子,硬是说还欠二斗。三贵当即就捋起袖子要和茂才说个过来过去,但娘嫌茂才家有看家护院的,怕三贵吃亏挨打。
娘经常教育三贵说:吃亏是锅盔,人就叫病害死,活干不死,平白无故占人便宜,会得报应呢。三贵很听娘的话,也就从心里放弃了找地主茂才晦气的想法。
三贵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回家都不吃饭。开始娘以为三贵偷懒了,上山没好好干活,也就肚子不饿。娘第二天中午以送饭为名,上了趟山。
冬日的阳光下,三贵脱掉身上的破棉袄,甩开膀子抡起撅头正在挖地开荒。看见娘送来了饭,三贵赶紧把娘搀扶到山脚旁的背风处。
娘。三贵吃着娘送来的饭抱怨娘:你看你,来来回回七八里路,把你摔倒可咋办?
吃吧孩子,娘没那么金贵。娘说着,取来棉袄给三贵披上,她怕三贵吃着冷风一吹感冒了。
三贵明明干活了啊,开了那么一大片荒地,那么吃力的活,怎么会不累呢?娘总感觉到心里疙疙瘩瘩的。
按照常规,三贵都是吃了早饭,晚上回来再吃一顿,年轻人耐饿,中午不吃饭,也是可以勉强凑合。可是娘发现,三贵一天就吃个早饭,干一天活晚上回家,总是找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以怕娘累着为名,总是不要娘给他做饭,说他不吃。
每次娘问得紧了,三贵都会支支吾吾,说晚上都有山上打猎的朋友请他吃肉呢。
娘知道三贵孝顺,但三贵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敦厚善良,心眼简单。娘怕三贵交上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想到这里娘就用手撩了一下鬓角散乱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颊写满了狐疑与担心。
“那你今天晚上吃完肉回来的时候,给娘也带点。娘也好久没有吃肉了。”娘说着,咽下一口唾沫。
娘,没问题,你赶紧回房休息吧。
三贵说完,咧开嘴傻傻地笑着,把娘搀扶到娘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娘起来的时候,三贵已经下地劳动去了。娘进厨房烧水做饭,锅台上放着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草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截娃娃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娘当时吓傻了,眼前一黑,瘫倒在锅眼门前。
娘从厨房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当空悬着,刺得人眼睛生疼。娘看到村里人围在大槐树树下说窃窃私语,娘迈动窄小的“三寸金莲”,喘巍巍地来到人群中。
地主茂才家的孙子昨晚叫狼给吃了,大家交头接耳,都觉得可惜。几个月大的孩子,在妈妈早晨天刚麻麻亮开了头门倒尿盆的时候,被狼进来给叼走了。等茂才家里人知道,起来追赶的时候,狼已经跑得杳无踪迹。
娘第二个老头子,就是当年借了地主茂才一石小麦,把娘娶进门的。地主茂才这一石小麦是个驴打滚的账,娘的老头子往死去都没有还清楚,就是现在还欠着茂才的二斗小麦的原因。娘开始有了点报仇雪恨的幸灾乐祸,但很快她就觉得,孩子那么小,有啥罪呢?娘当时想:狼怎么把茂才不给吃了呢?
三贵上山干活,都是摸黑上山,夜影子下来,天黑暮儿了才回家。
娘自己做了点稀玉米面糊糊,吃了两个高粱窝窝头。然后把三贵土炕上的铺盖从房子里拿出来,搭在院子的那棵小柿子树上,让红红的太阳晒潮气,破破烂烂的被子,棉絮掉的满地都是。娘想着今年收成好,还了地主茂才的租子。剩下粮食变卖几个钱,给三贵做一炕新棉被。三贵眼看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衣服也好穿好一点。想到这里,娘会抿着干瘪的嘴唇,脸笑成一朵花儿。
三贵回来了,娘嘘寒问暖。给三贵用炕笤帚扫了扫身上的尘土,从锅里舀了两木马勺热水,倒在脚底下的木盆子里,让三贵洗脸。
娘要做饭,被三贵拦挡住了,说他饱着呢。
娘说:“茂才家的孙子叫狼吃了。”
“吃了就吃了,谁叫他欺负我爹呢。驴打滚的账,咱们总还不完。”三贵闷声闷气地说。
娘没有再提给三贵做饭的事情,年馑这么大,河南、甘肃等地来把关中八百里秦川讨饭的到处都是。娘惦记上了三贵说的山上那个猎户朋友,这样的年月,就是家业殷实的本地人,哪有天天晚上请人吃肉的?晚上娘就多了一个心眼,操心三贵的房门。
半夜子时的时候,三贵房门“嘎吱”一声响了。娘扒拉开窗户上的破纸,看到三贵从房间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上明亮的月光,朝着娘房间走来,娘赶紧躺在土炕上装睡。
“娘,娘。”听见三贵轻轻的叫声,娘没有言传。三贵见娘睡熟了,就打开院门走出去。
娘也就跟着下了炕,听三贵的脚步远了以后,顺手在门背后拿一把镰刀,开门跟了出来。
寒夜的落山风很冷,娘都没有感觉到丝丝凉意。
娘看见三贵离开了村子,一路走到村外的城隍庙里。娘也就一路跟来,看这孩子到底吃啥肉,交啥朋友。
三贵进了城隍庙,点上一根小小的红蜡烛,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站起身来,往神堂前的香炉里插了两根香火。三贵转过身拿下城隍庙堂墙壁上挂着的那个狼皮,披在身上,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强壮威猛的大灰狼。就像娘在山洞里见到的死去的那只大灰狼一模一样。
娘刹那间明白了,原来自己带回家的养活大的是一只狼人,就说天天晚上有肉吃,原来是祸害人呢?
畜生。娘大喝一声,冲出来挡住了狼的去路,狼突然跪倒在了月亮底下娘的脚跟前。
娘,你养三贵18年,三贵一刻也没有忘记。跪在地上的狼泪水涟涟。
娘,我是一个狼精,我娘和山神爷都被二郎山的恶魔打败了。你抱养我那天,我娘跳崖了。那个恶魔给我身上下了咒,我如果十八岁之前,给他抓吃不了九九八十一个孩童,就会变回狼的模样。为了真正的想要做人,我就要帮他吃人。
山神爷说我和您有今世的母子缘分,他给您托梦让您来领养我。
娘,孩儿喜欢您,喜欢人世间情感的温暖与真实,你就放儿子去吧,等儿子真正解了魔咒,脱掉狼皮,再来做您的儿子,侍候您老颐养天年。
娘,您手中的镰刀如果落下,割在我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流出血来,您的儿子这辈子就再也变不回人的模样了。
娘听着,泪水如六月的一场雷雨,“哗啦啦”地落下。娘掩住悲恸,什么也没有说,猛然举起了镰刀,闭着眼睛狠劲砍下去。狼一闪身,晚了,砍下半截尾巴来。
娘哭了,狼也哭了。
娘抱着狼哭不舍手:孩子,傷生害命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再做了,会得报应的。你跟娘回吧,娘就当你是娘的儿子。
娘,您保重吧。孩儿再也不能在您膝下行孝。狼挣脱娘的手,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三贵,三贵,娘撕心裂肺的叫声,在空旷的夜幕下传得很远很远。
娘回到家,盘腿在土炕上,如一尊雕塑。嘴里在不停地念叨:三贵,三贵。
后半夜,娘听见墙外传来三贵凄厉的叫声:“猴娃娘,你把你的奶头搭过墙,让你的猴娃尝一尝。”娘听着,就在房子的土炕上用头撞墙,哭得死去活来。
天亮以后,风骤然起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地刹那间成为白茫茫的一片。
村里人在娘的院墙外面发现了一只死掉的大灰狼,抖落掉狼身上的雪花,发现少了半截尾巴,尸体已经僵硬。
娘一天门没关,进得院子,房屋的门窗也一应俱开,娘合衣躺在土炕上,已经气息全无,脸颊还流淌着斑斑泪痕。
从此以后,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三贵。
作者简介:白淮斌,陕西省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94年开始,先后在《陕西日报》《宝鸡日报》《秦岭文学》《椰城》《辽河》《参花》等刊物发表100多万字小说散文,有作品被收入《宝鸡文学60年》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