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今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70年,是整整一个历史单元。因为有了历史长度,我认为当代文学史研究开始进入“下沉期”。
什么是“下沉期”?它指的是一个评论对象变成了研究对象,它的位置下沉到了能够做歷史研究的状态,比如“十七年”文学。在这个领域,洪子诚的《材料与阐释》,黄发有的“十七年”文学传媒研究,张均的“十七年”报刊史研究,王秀涛的“第一次文代会始末”的档案研究,是值得注意的成果。还有吴秀明、袁洪权、易彬、斯炎伟、赵卫东等的资料整理和研究。在七八十年代之交这个点,黄平的新时期文学“起源”研究,李建立的《今天》杂志研究,也是新看点。从这些研究成果来看,“材料”开始作为“史料学”的骨干部分被重视;“材料”的历史可信度在增加。而在前几年,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一个学科的兴起,是以“史料学”为基础的,没有史料学建设,它只能被人看作是一个没有学科自律的群体。前些年,学术界对当代文学界的观感不好,认为它乱糟糟的。现在没有这类偏见了,因为一批当代文学史研究成果开始浮出地表,我们也觉得,当代文学史研究真的有起色了。
其次是“半下沉期”的研究对象。它专指两个现象:一个是80年代文学研究;另一个是对故世作家的研究,例如路遥、史铁生、邹志安、陈忠实,以及老一辈的高晓声、陆文夫、方之和张贤亮等。按照中国历史研究的习惯,故世作家是死者,他们作为一个历史段落,可以列为研究对象。不妨举几个例子。鲁迅1936年去世,1938年第一套《鲁迅全集》就出版了,虽然编选的体例比较乱,没有后面几套(1958年版、1973年版和1981年版)《鲁迅全集》完善。路遥1992年去世,到今年整整27年,他的全部作品已完成出版,他人生道路的大致脉络已差不多水落石出,基本沉淀下来,成为相对稳定的文学史研究对象。所以,人们对《路遥传》《路遥年谱》的撰写和出版不会感到奇怪,也开始慢慢接受。与此同时,《高晓声年谱》《陈忠实年谱》也已出版,因各种原因,它们没有前面两部传记年谱完备。王彬彬研究高晓声的系列文章陆续出炉,他这种以作家传记材料为基础的专题研究,可信度较高。你跟他争论,他可以拿材料回击,除非你再拿出新的材料与他争论。像这样拿材料来争论,就比我们过去,总是拿观念和某种理论来争论靠谱,这是真正的学术研究。
第三个是健在作家的研究,比如贾平凹、张承志、莫言、韩少功、王安忆、余华、苏童、格非、刘震云、金宇澄、阿来,还有铁凝、李锐、刘恒、方方、池莉、毕飞宇、李洱等。但现在有一个误解,认为与他们创作相关的文章就是研究,这恐怕是评论。所谓文学史研究,一个是分期,另一个是作传。分期是针对健在作家依然在创制新作的情况而言;作传是要把他们某一个时期的文学活动用传记形式记述下来,构成一种相对完整的历史叙述。先说分期,贾平凹是目前作家中新作量大、创作欲旺盛的一个作家,短期内也没有罢手的意思。那怎么办?我觉得可以以1993年《废都》为界,把他的创作切分成前后期。前期可以研究,后期先不管它。我的依据有两个:前期是作家围绕“商州”六县一区的山水风物来创作的文学作品,是他的“返乡之作”,有点像鲁迅的“绍兴世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它们在艺术趣味和审美风格上也受到废名、孙犁,尤其是沈从文小说的明显影响,当然有很多突破超越的地方。在我看来,贾平凹前期创作的成就,一点也不逊于后期创作,特色也许更加鲜明。如果说,前期的贾平凹是小说家、散文家,后期的他,以后也许会被当作周作人那样的杂家来看。已经问世的贾平凹各种传记有近十部,虽然良莠不齐,也有了一定的材料基础。它们对传主前期的生活事迹,叙述比较详细,尽管也有不少为贤者诲的疑点。孙见喜、何丹萌的传记,对贾平凹的家族、父母、村落和前妻的情况,有比较清楚的交代。对创作《废都》前后家庭矛盾及复杂心理特征的叙述,尤其详细充分。从研究的角度说,孙见喜和何丹萌的著作,有关他们80年代初陪同贾平凹几次同游“商州”六县一区的记述,有许多采集点。几个人在田野调查过程中,沿途上的点点滴滴,读起来颇为有趣。历史地理学,是历史学科的一个分支。我们其实也可以把这个研究方法搬过来,对贾平凹每篇作品相对准确的写作地点,以及它们的当事人一一考证出来,出一个小册子,方便以后的研究。以上,是我认为贾平凹前期能够进行研究的两个粗浅的依据。
另一个作家是张承志。前几天我对学生说,现在看来,当年批评攻击张承志的人,都没有他读的书多,也没有他有见识;他被误解的地方,恰恰是最值得研究的地方。这句话,是经过长时期观察得出的一个看法,虽然比较尖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认为张承志是与贾平凹、莫言和王安忆等处在不同路线上的一个重要作家。他们的思想性,与他们的生活叙述,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没有这种对话性,当代小说的状况可能是寂寞简单的,它的历史完整性是难以成立的。另外,我认为在当代稍有思想的作家群体中,张承志的思想脉络最为清晰,当然也充满矛盾和争议。在这个意义上,张承志是一个可以把六七十年代思想与八九十年代文学串联起来的作家,从《黑骏马》《歌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金牧场》《北方的河》到《心灵史》有一个历史线索。我们今天的思想状况,不可能不与六七十年代思潮发生密切的关联。研究张承志,也可能是研究与他同时期的一代人。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莫言等乡土作家,是无法满足我们这些人的心灵需要的。张承志是一个在作品意义上感人至深的作家,是一个能够与你的内心世界对话的作家。从技术上讲,张承志的文学史研究不是分期,而应考虑如何把史料挖掘出来,他的知青生涯、考古生涯、散文随笔中六七十年代的思想活动、语言功力、宁夏西海固等。这几个点的材料不出来,张承志就会被误解被误读,对他的批评攻击就很容易。张承志之外,我认为史铁生、韩少功也值得研究。
但有一个问题容易引起争议:健在作家能否入史和作传?这大概是现代文学界的一些偏见人士,对当代文学史研究发出的质询。其实,巴金、曹禺、艾青、沈从文还在世的时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黑皮本传记就都纷纷问世了。世人不仅没觉得诧异,似乎还好评如潮。有一段,北京三联书店书柜上一直不下架的,就是这套书。这说明,在优等学科那里,健在作家是有入史和作传的合法性的。比如,凌宇作《沈从文传》的时候,在一些老先生那里并不讨好,它照样也出版了。美国学者金介甫作《沈从文传》的时候,沈从文的身体还很康健。我作《艾青传》时,艾青住在医院,不好探访。不过,我在他家却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又比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出版的时候,张爱玲也只有40多岁,虽然当时在美国混得不如意。夏志清不光作传,而且把传主变成自己的帮扶对象。有夏志清与张爱玲在小说史出版后的通信为证,夏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自序中说:“张爱玲至迟在一九六一年三月收到我寄她的英文初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后,即刻同我通信了。”按照传统史学作者保持客观超然态度,秉笔直书,不一定要与传主或亲属见面叙谈的惯例,这多少有点举贤不避亲的嫌疑。夏志清除在小说史里大大抬高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还不辞辛苦地替她在大学找教书工作,排忧解难,已有研究为证。张爱玲后半生都是靠皇冠出版社的版税生活的,去世后,银行账户上还结存着200多万美元。据我所知,在八九十年代文学界,与传主有来往的作者也不在少数,他们是:田本相与曹禺、叶子铭与茅盾、凌宇与沈从文、郭志刚与孙犁……
为什么说有的现象还处在“半下沉期”呢?我再做一点解释和补充。
第一是故世作家研究的材料遗漏问题。新时期故世作家的研究资料,因为陕籍作家、批评家和学者近年来的共同努力,路遥研究资料已有一定基础,我看到的“回忆”“研究专辑”“传记”等大概有20余册。梁向阳的《路遥传》、张艳茜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遥》、王刚的《路遥年谱》尤为翔实。不过遗憾也在所难免,例如,路遥与林达的关系究竟怎样,还是猜测的状态(路遥写第一部《平凡的世界》时,两人还有通信,这些是否在林达手里,或者已被销毁,均不得而知);再例如,路遥的“文革”问题等。现在“传记”“年谱”讲得比较清楚的是路遥1976年到西安《陕西文艺》杂志工作之前的材料,他到西安以后的材料,尤其是创作《人生》《平凡的世界》的材料明显不足。据闻,路遥故世后,许多重要材料,大部分在他三弟王天乐手里(《平凡的世界》孙少平的人物原型)。王天乐去世后,这些材料现在为谁所得、所控制,研究者目前还无法查阅到。这是一个大问题。另外,由于他前妻林达女士和女儿路远拒绝接受采访,隐世而居,令研究者很难打开这个文学史黑箱。
作家研究的材料遗漏问题,即使在健在老作家身上也很典型。我在几个场合,都呼吁开展80年代初“北京作家群”的研究,例如王蒙、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浩然、林斤澜等。因为,北京作家群对新时期文学思想上的破冰之旅贡献极大,他们是思想探索上走在全国文学界前列的老作家。赵天成的博士论文《重构“昨日之我”——“归来作家”小说“自传性”研究(1977-1984)》,是一项值得肯定的成果。论文发掘了王蒙等北京作家50至70年代鲜见的生活事迹,部分修复了当年文坛现场,由于是在抢救材料的基础上开展的研究,这就对这一代作家的“小说”与“自叙传”的关系产生了新颖的理解。朱明伟的《林斤澜复出考》,以翔实的材料,披露了北京许多作家劫后归来的情形,例如刘绍棠与浩然的失和,浩然在圈子中的寂寞等,都因林斤澜“大哥”的“团结宴”而化解,至少也有所缓解。而邵部的《不群与浩然的性格及文学观》《苍生与“八十年代浩然”》连续突破浩然研究的历史魔障,以丰富的材料和独特的分析,呈现了浩然与80年代文学的复杂关系,对80年代已显固化的历史评价,进行了大胆质询。与此同时,我的访问学者翟永明最近写了几篇张弦、从维熙身世遭遇及性格方面的考证文章,明显弥补了材料遗漏的不足。尽管如此,我认为材料遗漏的问题依然存在,比如王蒙研究。鉴于复杂人际关系,以及历史本身的避讳性,三卷本《王蒙自传》的史料价值固然突出,然而遗憾颇多。如果有人对这部自传展开“索隐”研究,肯定会有较大收获,但更应该乘王蒙先生健在,对其进行突破性的访谈。作为“北京作家群”和80年代文学的“双重穿线人”,王蒙的材料遗漏,是最不应当视而不见的。80年代初,他刚刚登场,就担任《北京文艺》《人民文学》编委、副主编和主编等职,还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部部长等重要职务,是当代作家中仅有的了解上层情况,也最掌握全国文学界情况的一个“穿线人”。王蒙在80年代的角色,类似周扬在“十七年”中的角色。我的想法是,在建立他的资料库之前,不妨先做一个丰富翔实的《王蒙自述》,如果能像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舒芜自述》那样,就让人对历史的谜团茅塞顿开。《王蒙自述》有两个展开的视野,一个是他自己的史料整理,另一个是他谈80年代初前后的老作家们。
“半下沉期”的个别历史评价,也疑窦丛生。例如新时期初期几本文学史对“重大题材”问题采取的是墙倒众人推的方式,简单匆忙地予以否定,给今天留下了隐患。比如,你怎么看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中“重大题材”的“重新归来”呢?你怎样看最近一二十年,莫言的《酒国》《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蛙》、贾平凹的《古炉》《带灯》、王安忆的《长恨歌》、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受活》、格非的《春尽江南》、李洱的《花腔》等作品,对“重大题材”资源的再利用呢?相对于研究界的集体沉默,倒是作家们先走一步撬动了这个敏感的文学命题。在他们的理解中,这已经不是为政策服务的重大题材,而是以人与历史关系为中心的重大题材。这是抛弃了演绎历史意图的重大题材,是保留了作家历史情怀、历史视野和认识高度的重大题材。它也许是一个重回19世纪文学怀抱的重大题材的写作。再比如,对现代派文学的过分颂扬,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简单排斥。冯骥才、李陀、刘心武的关于“现代派”的通信,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派小说技巧初探》,其历史价值不可否认,然而也引发了对现代派文学的当代迷信。还有对“叙述”的强调,也存在不小问题。《虚构》《冈底斯的诱惑》《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等先锋小说,确实有文学探索的意义,但它们毕竟是作家早期不成熟的作品。现在的教材和研究文章,只谈它们的探索价值,却回避其艺术的稚嫩和突兀,原因即在学术界对“叙述”主张存在的不足没有认真讨论。如想推进先锋小说的研究,好的办法还是对相关作家进行分期研究。在分期的文学史视野里,可以看到有的作家由于成功转型,已经超越了早期小说的实验性阶段,而进人了成熟作家的状态;有的作家由于依然停留在先锋阶段,其作品实际上早已名存实亡。他们身上的问题,可以从对“叙述”观念的梳理开始,尽管现在还不是开展这种清醒理性学术研究的最好时候。
既然谈到“下沉期”,就涉及读书问题。对一个学者来说,他做不同的工作,就會读不同的书。以前我热衷文学批评,读过很多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新批评、叙事学和后现代理论的书籍,比如弗洛伊德、热奈尔、布斯、列维·斯特劳斯、巴特尔、巴赫金、福柯、海登·怀特、吉登斯等。后来批评兴趣减弱,转向文学史研究,又改读黑格尔、马克思、梁启超、王国维、柯林武德、韦勒克和沃沦、法国年鉴派、克罗齐、柴尔德、安托万等人的书。
我近年来感兴趣的书籍是: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杜泽逊的《文献学概要》、孙钦善的《中国古文献学史简编》、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克罗齐的《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柴尔德的《历史的重建》、安托万的《历史学二十讲》。近几年的文学史研究,受梁启超、柯林武德、柴尔德这几本书的启发较大。
黑格尔教会我“全部的历史”,而不只是“局部的历史”的治学观念,意识到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他的辩证法在思辨时所产生的创新性的思想张力,可以说是惊人的。马克思教会我如何组织材料和问题,当然更有开阔的社会史视野。梁启超把我带人中国史学研究领域,学会了全史、专史、家谱、年谱等具体的研究方法。柯林武德、克罗齐、柴尔德、安托万以西人所擅长的逻辑、思辨的分析框架和研究方法,告诉我如何提出问题,如何定义概念,材料如何围绕着问题和定义往下走。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我至少通读过三遍,他和黑格尔训练了我逻辑思辨的能力——而在此前,我也是感性地、跳跃性地写文章的,是一种说到哪走到哪的随意而为。柯林武德和克罗齐,对研究者与历史的关系的精辟议论,让人终生受益。
总体而言,我在这些书籍里找到了“史家眼光”。找到了在长时段的视野里看待一个作家的命运,独立地在文学史长河中判断思潮、现象、社团、流派和作家是非的冷静心态。当然在习得研究方法后,尤其需要充分占有材料,在史料学基础上开展细致的研究工作。
举例来说,对如何运用材料文献,杜泽逊《文献学概要》介绍陈垣时提到的一个观点,是非常有意思的。他说:“陈垣《元典章校补释例·校法四例》指出:‘他校法者,以他书校本书。凡其书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书校之。有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书校之。其史料有为同时之书所载者,可以同时之书校之。此等校法,范围较广,用力较劳,而有时非此不能证明其讹误。”’他的意思是,对过去的书,可以用过去的书加以校勘、校对,进行分析比较;这本过去的书被后人引用,可以用后人的书加以校勘,再进行比较分析。但强调,他校法因范围较广,虽然用力很勤,未必能纠正讹误,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材料文献是文学史研究的根据,它更是一种历史胸怀。你在掌握材料文献,爬梳浩如烟海的史料时,实际是在完善一种历史胸怀的修为。在这种工作状态中待得久了,就不太相信文坛潮汐的涨涨落落,不太跟着文学时势跑,不盲从了。同时,对热闹现象充满了警惕,知道当你得到某种荣誉时,也便意味着失去。在这种历史胸怀中,所有的思潮现象、作家作品和文学批评都是过客。
所以,我对新时期那些俨然已成大作家的人,并没有觉得他们是多么了不起。在几十年内了不起,在几十年外,尤其是在百年以外就不见得了不起了。所以,我强调要对他们漫长的文学道路“分期”。先把能够看清楚的一个阶段固定下来,加以历史化的分析。一段文学史就像一个文学陈列馆。拿这个作家比那个作家,大概可以看清楚他的局限。而拿这篇作品,比另外一篇作品,则知道它的好处。保持“过客”的心态,如同没有游走在文学博物馆中,外面喧嚣的世界已然不在,绝对安静的是历史的感觉。某种程度上,研究者也类似这种“过客”。只有把自己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历史某个阶段的产物。绝对安静的历史感觉,其实是个非常好的研究感觉。研究感觉实际还是一种谦卑的感觉,对热闹走红的作家,对寂寞孤单的作家,它都是怜悯心疼的感觉,而不是敬畏和鄙夷的感觉。这样,从历史的眼光看,那些在新时期俨然已成大家的作家们,都是从研究者身边纷繁走过的一些人,他们早已成为新时期文学史的一部分。
我这些偏误之见,当然是一家之言。我的工作并非臧否作家的创作成就。我也不是一辈子都献给作家的人。我的工作还在历史现象的研究上。作家作品不过是历史研究过程中举的一些例子。
从这个角度看,对1979到1984年之间的朦胧诗、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的研究是不够的。相反,1985年以后的思潮、现象和作家作品有研究过滥的问题。从历史意义看。前一个阶段历史分量比较重,后一个阶段历史分量比较轻。前一个阶段的作家大都是带着满身伤痕,从历史浩劫中归来的一批人,他们与历史的关系最为密切,也最为惊心动魄。不是说他们的作品如何好,而是说,他们揭示的历史问题是极大极深刻的,虽然也只是完成了历史丰碑的十几分之一而已,他们的作品还都是一些半成品。相较之下,如北岛的诗、张炜的《古船》的纵深性和丰厚性的研究,是远远不够的。而归来作家丰富精彩的“生活史”“命运史”的研究,也没拉开序幕。积压了几十年的社会矛盾、人性挣扎和困境、理想与危机,在上述作品中大面积、总体性地爆发,但刚刚开头就打住了,又很快转移到日常生活、寻根和先锋上去。历史显然没有得到像样的清理。
鉴于我读的那些书,鉴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鉴于我也是那个大时代的成员,我所谓的文学史研究,并非纯粹书究式的历史研究。就像很多朋友已经看到的,我的文学史研究,其实也多少带有一点思想史研究的意味。所以,克罗齐写道:“当人们渴求知识的时候,他们就能把‘资料’的锁打开;但是我们知道,历史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它的资料就在我们自己的胸中。因为,只有在我们自己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种熔炉,使确凿的东西变为真实的东西,使语文学与哲学携手去产生历史。”他进一步富有启发性地写道,研究者最为重要的工作,“在于寻找和发现那隐存于外表的人心中的内在的人,‘看不见的人’、‘核心’、‘产生其他一切的那些能力和感情’、‘内心的戏剧’、‘心理”’。“如果我们真能使人物与事件在想象中重新复活,如果我们能思索他们的内心,即能思索直觉和概念的综合,即具体的思想时,历史就已完成了。”在强调研究者利用史料文献的重要性之后,克罗齐更愿意相信“历史的积极性质”和“历史的人性”。
一篇讨论文学史史料的小文章中,我写道:
在写《教育——莫言家世之三》的时候,叙述到莫言曾经给当时的国家教育部、山东省招生办、潍坊地区和高密县招生办等各级负责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机构写信,申诉自己无书可读的苦恼,强烈希望能争取到上学机会。为把莫言这件事情的时代背景说清楚,我在文章下面加了一个颇带个人感情色彩的“注19”,其中写道:
1972年12月,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小学语文教师李庆霖给毛泽东写信,叙述自己的儿子和当时下乡知青的困境,揭露了地方上某些干部利用职权开后门招工、参军、上大学的不正之风。次年4月,此信由王海容转交给居住在中南海游泳池的毛泽东。据说,读到这封人民来信后,可能触动了内心某种深层感情的缘故,毛泽东当时久久沉默不语,潸然流下了眼泪。他在回信中说:“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毛泽东的信通过中央文件的形式逐级下发传达,促使中央高层调整知识青年政策,对某些地方迫害知青的干部严厉整肃。像中国古代社会一样,有时中央政府有些好的政策传到州、县一级便扭曲变样,而前者也常常无奈。“中央”和“民间”两层的隔阂,成为中国社会不同于西方各国的特殊架构,向我们描绘着中国几千年来变与不变的情形。另外需要指出,我们也不能仅仅从政治维度贬低辽宁知青张铁生那封“上书”,虽然他因此摇身一变,成为反“教育回潮”英雄,并得以进入大学。他的上书,与李庆霖的上书,固然诉求角度不同,仍然可完整看作知青社会问题总爆发前夕的一个讯号。若干年后,张氏上书的复杂性,依然可以纳入我们考察历史的范围内,并予以重视。
不妨说,我在叙述过程中把自己的“感情视角”不自觉地“卷进去”了。我当时确实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写作过程中潸然流下的泪水。我心里明白,雖然在写莫言,实际是在写我自己。我与其在为莫言的人生遭遇流泪,同时也在为自己,也包括了我千百万的同代人流泪。这涉及到感情与历史的关系。涉及到携带着个人感情的叙述者怎样进入到历史认识之中的复杂问题。
从上述读书、过客说、文学博物馆说到我的历史研究工作一路走下来,我想强调的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下沉期”,最需要做的工作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学研究,即新时期初期文学研究。而对它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且是远远不够的。就新时期文学40年而言,第一个10年(1975-1984)的重要性,酷似于五四文学这10年与整个现代文学史的关系。这不一定是好作家最多的10年,却是历史分量最为吃重的10年。做好这10年的研究,就为新时期文学40年打好了基础。所以,无论向前推进到前30年文学研究,向后观望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和问题,这10年,都是思想上的一个关键期,它将会是以后优秀学者涌现最多的地方。
2019年6月28日
(责任编辑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