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我嗅到了果子渐熟的气息。那个星期六的上午,一场突如其来的起哄声打破了我孤单的冥想。几个痞子一样的男生站在路旁,阴阳怪气地叫:“漂亮!”和着我的脚步,他们喊起了“一二一”。
回过头来,我看到十四岁的我。穿着粉红的衬衣,绷得紧紧的健美裤,阳光正好,我走在路上,披在脑后的长头发一甩一甩,清爽的发丝一根一根地闪着油亮的光泽。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饱满,脚步有着乒乓球一样按压不住的弹性。
我感到了害怕,害怕的背面是一丝丝翘着尾巴的得意。
我还隐约地感觉到,我的背后长着一双眼睛。它善于窥视,又善于躲闪,当我想要捕捉的时候,它又沉入不可知的深渊。我捉住它,是在一个傍晚,他害羞地走过来,问我借一把梳子,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犹疑地扫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帘,飞也似的逃跑。我愣愣地望着那个男孩,夕阳正从窗外斜射进来,截断他已经有点高大的背影。此后,每当我走进教室,旁边的那个男生就会捅捅他:“嗨,抬头。”据说,我在台上演讲的时候,他会在台下紧张得发抖。他的秘密在男生寝室早已无处遁形,借梳子只是许多人和一个人的一次赌博而已。我无法付诸相同的情愫,但忧伤却莫名地击中了我。
黄昏的时候,我时常坐在校园外面的驼背树上,做种种不着边际的白日梦。从学校的广播里传来郭富城热辣辣的歌声:“对你爱爱爱不完……”什么是爱,我担心自己永远不懂。我摘下池塘边的青草卷在手指上,忽然想起在琼瑶的言情小说里有一个情节,男主角用草编成戒指送给他心爱的女孩。我知道村里的新媳妇嫁进来的时候,手上戴的都是明晃晃的金戒指。那么,真正的爱情,是不是戴着草戒指也会感到幸福呢?
许多年以后,我打开一个男孩的来信,信封里夹着他剪下的如何预防感冒的文章。我们隔着千山万水,我们无法相见,他什么也给不了我,甚至给不了一个草戒指。但我想,那也许是真正的爱情。
早熟的虹在教室里织一件纯白的毛衣。她面容端庄,谙熟女红,眼神里荡漾着母性的柔波。我们曾一起参加过英语比赛,但此时的她早已无心向学。而我,只会织那种千疮百孔的手套。对她,我有着既崇拜又不以为然的矛盾情感。
我的害怕终于在一个晚上成为现实,一群来路不明的男孩子在下晚自习后尾随着我,他们用石子、泥块攻击我,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仓惶逃跑,心惊肉跳。我求助于虹,虹的母性之光绽放得如此灿烂。每天晚上铃声一响,她就拉着我的手,飞速奔驰,将暗处的偷窥攻击者甩得远远的。
虹拉着我的手奔跑过一条窄巷,后面忽然传来鼓点般的脚步,我在惊慌中丢失了手电筒,也丢失了虹温暖的手。我像兔子一样地奔跑,奔跑,一直跑到数里之外,才敢停下来喘气。可是虹,她竟没有跟来。她仿佛被黑夜吞噬,消失在冰冷的幕后。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坐在教室里安详地打毛衣。她的书包,是她的姐姐来收拾的。关于虹,没有人对我询问过半句。再后来,听说虹嫁了,而我却哭了。
就在我沉浸于哀伤中难以自拔的时候,霹雳舞开始在校园里大行其道。
那台晚会的音响显然是蹩脚的,音乐震耳欲聋,音色混沌不清,低音炮嗡嗡作响。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妨碍一群蠢蠢欲动的孩子的狂欢。一群女孩穿梭来回,不停更换衣服表演着时装秀。引爆全场的是在台上翻滚的副校长的儿子,那个痞子一样的男孩。他头上扎着一块辨不清颜色的花布条,穿的是花哨的灯笼衫和灯笼裤。“太空步”“木偶人”“风车转”……一些女孩子开始尖叫。
她们围着他,宛如一群扑扇着翅膀咯咯叫的躁动的小母鸡。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喜欢他,在我无数次幻想过的影像中,摧毁虹的男生,似乎头上也扎着一块彩色的布条。我痛恨一切像痞子的男生,那些动不动就为了炫耀自己,来一段“擦玻璃”动作的男生。
我的目光停留在球场上,那是我每天傍晚的必修课。他总是抱着一个篮球准时出现,腾挪闪跃的样子帅得像一头麋鹿。他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健康明净的笑容。我安静地站在树阴下,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越,装作漠然地看,目光随着他板得笔直的背,从球场的这头追到那头。我不敢鼓掌,不能喊叫,所有的萌动都被硬生生地拽落到肚子里。
他是我的老师。他会把位置最好的电影票拉出来,暗示我抽到它。当然,我明白他的偏宠仅仅是因为我的成绩。当他请假由其他老师代课的时候,我的心便开始落雨,有紊乱的思绪迅疾蠕动。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是去约会了。我惊慌、忐忑,直到他回归校园,看到他的目光依旧平静,一块石头才放下地来。
有一个晚上,我和几个女生去找他要试卷看,打打闹闹的当儿,他突然开玩笑一般拉住了我的手,说我带你去看电影吧。电流于瞬间击中了我。他说出了我的渴望,而我却本能地甩开了他的手,说:“我才不去呢,我爸在电影院,什么电影没看过?”语气中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骄傲与不屑。我的抗拒,究竟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我担心得到或失去些什么?事后,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当我和他并排坐在电影院里,幸福之光将怎样倾泄而下,在我盲动的青春里写下诗行。
事情的结局,带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偶然,或者说也是一种必然。作为学习委员,我可以随时出入他的办公室兼卧室。我轻手輕脚地拨开门闩,甫一抬头,却看见他正背对着门,一个人悄悄地温习着霹雳舞。他回过头来,动作僵在“太空步”上。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突然幻出了与虹奔跑的夜晚,头上扎着彩色布条的男生……我尖叫一声,作业本散落一地。
我逃离了那个房间,也掐灭了一段冒出小花的火苗。一枚青果跌落在地,那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