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情思

2019-09-10 07:40王成宏
颂雅风·下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平山榛子爸爸

我的老家在距县城约40多里的山区。这样的乡村在中国极为普通,你丝毫也找不出她的特别来,乡民们过着还算温饱的日子。我之所以惦记她,除了因为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还因为我的父母一辈子都在那里生活、劳作,更因为村子的东头有一座山,乡里都叫它——平山。这山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没塔没洞没奇石,无瀑无泉无古迹,更没有什么历史故事和浪漫的传奇。

平山应属于千山山脉极微小的一端(辽宁境内所有的山都归属于千山山脉),山顶比较平坦,有一个足球场那般大,猜想平山的名字缘此而来。平山的海拔并不高,是典型的黄石岩地貌,山表覆盖着厚沃的泥土,生长着茂密的小柞树,当地人叫做“博洛棵子”,还有叫不出名的山花野草,以及很多种可食用的野菜。上平山山顶有两条路:一条顺着山侧的水沟;一条是“z”型的小路,路有些崎岖,但也好走。

孩提时,一年之中不知道要多少次登上平山。平山就像一座“宝藏”让人们去“淘宝”。那里遍地都是羊奶子、山酸浆、榛蘑、辣椒秧子、蕨菜……多得数不胜数;平山的博洛叶大而宽,用博洛叶包成的菜饺子是当地百姓的家常便饭,美其名曰——博洛叶饼,其实就是高粱面或玉米面裹着的菜团子,外层再用博洛叶包起来,吃的时候倒会闻到一股博洛叶特有的清香味,也只是能填饱肚子而已。博洛叶上还能放养柞蚕,那时只知道蚕好吃好玩儿,并不知道柞蚕是世界上优质的丝织品原料,而居然就盛产在我的家乡。现在乡里已建成了规模较大的绢纺厂,安置了许多劳动力,成了乡里最重要的支柱产业。老板是姐姐的同学,她成了全国知名的农民企业家,织出的地毯据说进了人民大会堂,远销国外许多国家。

最有趣的莫属去平山上抓蝈蝈,循着叫声去捕,一会儿便捉到许多,把肚子擠干净,再塞上一颗嫩青豆,拿到石板上烤,烤的肚子滋滋冒油,便不等烤熟就争着抢着拿到嘴里吃了,有时嘴烫得直跺脚,那味道真是美极了。在那饥饿的年月里,可以填满孩子们的肚子。

平山还盛产一种矮科乔木,本地人叫——榛子柴,可结成一种圆型有坚壳的果实——榛子。每年的七、八月份,是榛子成熟的季节,也正逢孩子们的暑假。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战斗”在平山,一口袋、一口袋地摘。采榛子时受着累,流着汗不用说,几乎没有不被树枝划破手脚的和被“羊剌子”蜇了的。“羊剌子”蛰了的地方很痒很疼,皮肤会肿得老高;要是不小心被蛇咬了那可糟了。庆幸的是这里没有发生过,只听说邻村有人被咬过,送到县上的医院救治。所以每次去采榛子时总会有大人们的叮嘱。采回的榛子要先放到缸里“捂”,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果粒脱落出来,捂到什么时候全靠大人来掌握火候,然后倒在地上用鞋底搓,拣走叶蒂便剩下黄橙橙的果粒,等到晒干后就可以拿到合作社卖。伙伴们一边数着钱,一边计划着去买汽水、冰果、咸味的饼干、练习本、红领巾、带橡皮头的铅笔。懂事的孩子给家里买盐买火柴和灯油;还有几个买几分钱一包的香烟,躲到树林里偷偷地吸着,真是开心极了,而结果都逃不过父母的胖揍,于是“劳动成果”被无情地没收了。我便是其中一个,但尽管被打了,也觉得很有趣,每年也都如此。有的孩子早早学会了抽烟,而我却改过自新了,开始迷上了“小人书”,这让我开阔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了还有这么多美妙神奇的事物,我畅游在这个梦幻的世界里,感受着,汲取着,向往着。多时家里有上百本,像宝贝一样守护着。每当小伙伴们缠着我,央求着借看的时候,我心里甭提多美了,我觉得我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孩子。

平山是孩子们的“迪斯尼”。放学后,去爬平山,做游戏、采野花、吃野果、追野兔、捉山鸡、掏麻雀、挖山药,捕萤火虫,一年四季忙个不停……仲夏的夜晚,并排躺在平山上,唱儿歌,数天上的星星,背诵课本上的文章和古诗词,背毛主席语录和学来的“快板”。我是学快板最出色的一个,至今还能背出几段来。那时村子里的大人们也常把我堵在村口,让我说几段给他们。我在平山还指挥伙伴们干了一件大的“工程”,捡来几百块白色石头砌成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字,几里地以外都能看得见。也因此伙伴们都很佩服我。我也因此而得意洋洋,威风极了。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闯了大祸,打碎了生产队的玻璃,为了躲避爸爸的毒打,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平山不敢回家。我欠爸爸太多了:去大河里洗澡,偷学校里的画报,弄坏了姐姐唯一的一支钢笔,把奶奶的猫绑在草垛里,拆了家里的收音机,掏鸟窝踩坏了邻居的屋瓦,剪了生产队里马的尾巴,偷喝家里的酒……爸爸是不会饶了我的。太阳落山了,肚子也饿了,恨自己太淘气了,心想奶奶和妈妈一定会着急的,因为她们最疼我了,可她们怎么不来找我呢?天色越来越晚了,我呆坐在平山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委屈地哭了。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了很多话。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在那一天才能听懂妈妈的话;我是在那一天才真正开始懂事;我是在那一天才开始长大;也是在那一天,我突然变得沉默和自卑了,从此我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男孩。那天妈妈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啊。那天是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家的。没想到的是,爸爸竟心平气和地告诉我以后不要再淘气了,吃饭吧,以后把书念好就是了……爸爸虽然没打我,可我却蜷缩在被窝里哭了,我后悔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取下家里窗户上的玻璃,赔给了生产队。我是眼睁睁看着爸爸一声不吭拿着玻璃走出家门的,我这一天课都没上好。放学后,我看着奶奶在窗户上钉塑料布的时候,我难过急了,我给家里丢脸了。我要找回家里的尊严,我发誓要好好读书。后来常常一个人独自跑到平山,望着远方,急切地想知道山外面的世界。这给了我读书的动力。山外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游目骋怀…… 我渴望能考到县上的学校去读书。

平山还有我心酸的记忆。平山的南坡长满了茂密的稗草,是很好的饲料,合作社每年都大量的收购。爸爸喜欢手表,那时谁能戴一块上海牌手表,那可牛了。可是家里拿不出钱来,爸爸就起早贪黑去平山割草。他计划着到过年的时候就可以买得上。可是有一天,爸爸去平山割草时天下了雨,雨越下越大,也不见爸爸回来,妈妈领着我去山上找。原来爸爸滑到了,他在那挣扎着撑不起来,我和妈妈使劲的扒掉压在爸爸身上的草,妈妈把爸爸背回了家。也正是这次的意外导致爸爸得了“坐骨神经痛”,又因为没钱治,病情越来越重,严重时有半年卧床不起,后来走路就一瘸一拐,到现在还能看得出走路的不便。爸爸病了的那段日子,家里的活计自然就落在了妈妈身上,而且为了爸爸能带上手表,也一有功夫就去平山割草,在第二年的秋天让爸爸戴上了手表。我不知道平山南坡的草有多少是妈妈割下的,又是怎么扛回家的,可我知道,那几年里并没有因为爸爸不能干活挣工分而影响家里的生活,相反,家里又买上了缝纫机,姐姐上学有了自行车,奶奶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我和姐姐都有四季的新衣服。我真幸运,老天给了我一个能干的妈妈。我感谢妈妈,她疼爱我,包容我,教我感受了人世间许多美好的事物,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引我走上人间正道。

如今,我已步入中年,成了一个男孩的父亲。每次回老家都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平山,回想少时的情景,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追问儿时的伙伴,你们都在哪里,你们可好吗?是否和我一样还留恋着平山。然而,我眼前的平山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山头被炸成了采石场,山上的植被也因过度砍伐和放牧成了光秃秃的样子,只有杂乱的草丛和几簇博洛棵子在瑟瑟的风中摇曳,难道山也会老吗?自然的力量是无可抗拒的,堆积的日子成为了历史。这样想着,心里沉沉的。

今年回老家过年,我想带儿子去爬平山,儿子说没意思,不愿一同随往,我也就打消了念头。过完年我们一家三口要返回城里了,临上车时我又抬头望了一眼平山,却不知不觉地把目光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身躯上,刹那间,我的心颤抖着,啊!平山——妈妈——你给了我多少美好的年少时光啊。车子开动了,我望着车窗外母亲那渐远的身影,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抚摸着儿子的头,跟他说我要写篇关于平山的文章。儿子不屑一顾地笑我。也许平山在他眼里太普通了,是啊,他怎么能知道我经历过这些平山的故事呢?又有谁能像我拥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呢……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平山、平山……

我的魂牵梦绕、永屹心间的——平山。

作者简介:王成宏,1967年出生,辽宁省盖州市人。工作于沈阳市翔宇中学,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人生格言: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永存。

作者单位:沈阳市翔宇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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