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岐老师走进采访的排练厅,笔者一见到他就想起了20多年前,笔者在电视中看到的双簧表演。莫岐老师高鼻梁、深眼窝、大耳廓,五官和脸型轮廓的辨识度非常之高。他不笑的时候自带幽默气场,笑的时候充满睿智的光芒。他说起话来,京腔京韵,让我这北京土著“80后”,也不得不感喟,其实真正的老北京话正在渐渐地消失。并且,他的嗓音富有磁性,高音尖利透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京剧舞台丑角的念白。当他坐在讲台后面接受采访,他的身姿谈吐、举手投足,都带着浓浓化不开的舞台艺术气息,这气息来自他的血液里,来自他的基因里。
虽然莫老自谦只是一位退了休的老艺人,但他的艺术天赋与魅力,真让人觉得他天生就是演双簧和喜剧的不二人选。其实在采访当中,笔者才完全了解,莫老是学曲艺出身,并且和北京曲剧有着将近60年的不解之缘。
初入曲剧行
莫岐老师1940年生于北京,他中学毕业后,去了北京玉器厂学徒,每月给16块钱补助,就在和平门琉璃厂。现在很多莫岐的同学,都已成为玉器大工匠级别。可当时由于前苏联撤走了很多的技术设备,莫岐不得不改行去了化肥厂。在化肥厂,莫岐就已经开始了双簧的业余表演,并且在厂子里相当有名。用莫老自己的话说,他从小就热爱曲艺。
后来由于厂子的住宿条件很差,莫岐的关节受了风湿。他去北京同仁医院看病,正巧碰上一个好朋友,告诉他北京曲艺团招生的消息。于是,1961年,莫岐凭着对曲艺的热爱和一定的功底,顺顺利利地考进北京曲艺团,成为学员班的插班生,当时班里有已经学了一年曲艺的李金斗、张文顺等学生。他进团最开始学习的都是大课,由当时曲艺泰斗级的老先生授课,打下了扎实的曲艺基本功。
此后,原本团里介绍莫岐拜“快手刘”为师,学习戏法。刘老师说收徒弟没问题,可你得允许我打。团长听了,出于爱护莫岐,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他还惦记着打呢,咱不去了。这样,莫岐最后學习了滑稽大鼓,他师从著名滑稽大鼓泰斗架冬瓜先生。那时都是到老师家里去学,带莫岐去老师家的是他的师哥张文顺(郭德纲最早的搭档)。
架冬瓜先生一共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张文顺,一个就是莫岐。那时张文顺学习滑稽大鼓已经有一年的时间。莫岐学了一年多以后,转到了曲剧队。当时曲剧队排演工人题材的曲剧《一家人》,其中饰演“二弟”的演员踢足球时把脚崴了。眼看就要公演,救场如救火,最终莫岐顶上,出演了艺术生涯第一个曲剧角色。谈到第一次登台演曲剧,莫岐老师说他那时一点都没有怯场:“你要登台害怕,那你还当演员干吗啊?”
采访时,莫岐老师介绍曲艺与曲剧的关系。其实最初的北京曲剧演员就是由唱曲艺的艺人组成的,像莫老学的是滑稽大鼓,他的老师架冬瓜唱曲剧里的角色就带着滑稽大鼓的味儿。要是唱单弦的,唱出来就是单弦牌子曲的味兒。就因为这种多样性,和多样性带来的自由性,所以曲剧好听、好看、好玩。
北京曲剧,它得先有个定义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北京曲剧的多样性和自由性,这个剧种也往往被当作戏曲艺术的试验田。所以莫老再三强调,北京曲剧首先得有个明确的定义才能谈继承、谈发展。莫老认为,北京曲剧的定义应该包含的是类似话剧的表演形式以及“说唱”音乐。这个“唱”,指的是北京的单弦为主,大鼓等为辅的北京地方曲种。“没有这个定义,北京曲剧就总被当作试验品,被试验得乱七八糟。这样一个剧种就很难谈到继承和发展。”莫岐老师说道,“全国有那么多的剧种,其实真正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唱上,它的方言上。”
其实北京曲剧最初的形成,是经老舍、魏喜奎、韩德福等先生的努力,将北京的地方曲种融合成一个剧种,形式上是话剧加曲艺的“唱”。所以北京曲剧“唱”的这个地方曲种特色不能丢,这是北京曲剧的根。
“你唱北京曲剧的,如果不会唱单弦,不会唱大鼓,你唱的北京曲剧就没有北京味儿了。我和王凤朝先生演《少年天子》的太医,我俩一张嘴台下掌声如雷,为什么啊?观众听出来了,你们唱的是老腔老调,这才叫曲剧啊。”莫岐老师说道,“另外,单弦、大鼓等本身就是民间的说唱艺术,是下里巴人的艺术,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到现在北京曲剧的唱腔仍然是一种说唱艺术,如果有人想创新,仍然得在说唱的基础上创新。你说我不以这个为基础进行创新,那你创新出来干脆叫一个别的名字得了。因为您创新没有根,创作出来的艺术从根本上和北京曲剧就没有多大关系。”
从剧种到一个团,有个好领导很重要
莫岐1960年考入北京曲艺团学员班插班坐科的时候,也正是北京曲艺团发展特别红火的阶段。那时北京曲艺团(北京市曲剧团的前身)刚刚公私合营,团里的管理更加规范化。团里成立了艺委会,任何一个剧本都要经过乐队、演员组、舞美组的共同讨论。讨论的内容非常细致,乃至剧本的每一句唱词用什么曲牌,大家都会交换意见,最终将这些意见报到艺委会,艺委会的专家级创作人员,再经过讨论,将意见反映给导演。
在音乐方面,当时团里也做了诸多创新的尝试,例如研究京剧、川剧的打击乐,尝试将大锣大鼓吸收进曲剧乐队中;尝试弥补曲剧往往结尾叫不起“尖儿”(意指不够激烈引不起掌声)的问题。
与此同时,团里排演大戏的能力显著提高——当时团里排演了《义和团》等大戏,作为一个小剧团,能够分出三组队伍同时演出《箭杆河边》。
团里排演的《雷锋》,演出场场爆满。曲艺团还能够到天津的“码头”,为观众奉上北京曲剧。要知道天津观众的曲艺审美水平在全国排得上号。而且那时,一些工厂已经出现了业余的曲剧演出,北京曲剧的火爆程度可见一斑。现在的广播电台几乎很少能再听到北京的单弦、大鼓,但那时北京曲剧火,排了一出戏,团里还要考虑给不给广播电台。因为大家如果都听了广播,谁还来进剧场看戏啊?
曲艺是文艺轻骑兵,仅就为人民服务这一项来说,北京曲剧也是首屈一指。当时工农兵题材的戏均有涉猎——反映农民题材的是《箭杆河边》;《祝你健康》是反映工人题材的;《雷锋》讲的是人民解放军的故事。有关工农兵的这三出戏,莫岐都有参与,而且在《箭杆河边》中,他还饰演了柱队长一角。
“有这样的剧团我能想走吗?我就想跟这儿干,我就是小催巴儿我也愿意跟这儿干。”莫岐老师聊着,“回首那段历史,在公私合营后的上世纪60年代,属于北京曲劇形成自己风格特色后兴旺发展的时期。虽然这个时期的曲剧仍带有自身的缺欠,但对于一个年轻的剧种来说,这其实很正常,只要我们懂得如何继承,如何按照规律发展,曲剧肯定会越来越完美。后来团里的领导,每隔几年就换一茬新人,虽然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才华,但对曲剧的理解不同,发展曲剧的思路各异。例如从事别的剧种工作的人来到曲剧团做了领导,他的决策肯定与前任领导不尽相同。其结果是曲剧的发展道路不能一以贯之,变得迂回曲折。所以正如我之前一再强调的:在发展、创新北京曲剧之前,每个人心中都应当对曲剧有一个共识的定义。我们的领导更得有这个定义,如果每个领导都以自己的想当然发展北京曲剧,那北京曲剧就不是个玩意儿了。”莫老这句北京话说得特别地道。
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文革”结束后,文艺的土壤万物复苏。莫岐在上世纪80年代,陆续主演了《闹新楼》《王老五与山里红》《一见他就笑》《哭笑不得》等一系列北京曲剧,并在红火一时的多部相声剧中担任主要角色,他尤其以喜剧表演为观众喜闻乐见。
此外,由于莫岐有很好的表演功底,加之他独特的京音京味儿,因此他涉足影视剧行业,演出了《未完成的处女作》《你没有十六岁》《大惊小怪》《顽主》《西洋镜》《找乐》《慈禧西行》《珍珠翡翠白玉汤》《金太郎的幸福生活》等电视剧,其中不少电视剧都和老北京文化有关,在广大的群众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以至于很多观众朋友见了他都说您是“人艺”的演员吧?莫老师说,不是,我是北京曲剧的。采访时莫老师很诚恳地说:“我出去,能有点名声,归根是北京曲剧团的功劳。”
如今,依然有不少拍摄老北京题材的电视剧剧组(例如最近热播的《芝麻胡同》剧组)找到莫老,但都被莫老婉言谢绝了。他说,现在自己艺术上最大的弱点就是记不住台词,年轻的时候就时有忘词,上了年纪后弱点又被放大了。所以现在他所有的电视剧都不接了。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莫岐与北京曲剧老艺术家王凤朝搭档表演的双簧,在文艺界引起轰动,并登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两位老先生精湛的表演和双簧本身独特的艺术魅力,让很多观众过目不忘。很多人都是在这时认识莫岐老师的,但这也让莫老师充满忧心。因為很多人是由于电视剧、相声剧、双簧认识了莫岐,但却鲜有人因为曲剧了解莫岐。莫老说:“北京曲剧不像京剧,谁都能哼上两句,曲剧现在可以说非常小众。甚至我教的学生,有的刚入学的时候都没听过曲剧。怎么让更多的人了解曲剧,这是摆在曲剧人面前的一个重要的问题。”
其实,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北京曲剧,关键还得曲剧本身拿出有分量、立得住的作品。“《烟壶》《茶馆》《龙须沟》,这几部作品可以说真正地继承发展了北京曲剧的精髓。”莫老介绍。
1995年在北京曲剧《烟壶》中,莫老饰演九爷,曾获第十一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配角奖。1999年,莫老又在北京曲剧《茶馆》中饰演松二爷,通过十足的京腔韵味和自然的吸鼻烟动作表演,以及奉承讨好的眼神语气,将善良、软弱、胆小怕事的没落的八旗子弟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
谈到《烟壶》获白玉兰奖,莫老说,实际上我获的奖是大家的奖,这不是说便宜话、空话。因为我吸收了别人表演《烟壶》的经验,没有人家张绍荣的表演基础,我不可能唱成这样。我是借鉴了他的表演,然后再加入自己个人的特色,变成莫岐《烟壶》的九爷。演《茶馆》的松二爷也是一样,借鉴了黄宗洛的表演。莫老说,老演员对角色的理解是非常深的,你肯定要借鉴。但你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不管是《烟壶》还是《茶馆》,当时的北京曲剧排演起来都具有一颗菜精神,不管大角色小角色,大伙表演得都非常认真。“不是说我九爷、松二爷演得好。其实这几出戏,每个角色都出彩儿,所以《烟壶》《茶馆》还有《龙须沟》才能被称为经典,才能立得住。”莫老说,“像《茶馆》,拿出其中任何一折都是经典。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的老先生传下一句老话: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你对待一出戏的任何角色,别管大小,都要认真体会,去表演,最后一出戏呈现出来,就是一棵菜精神。”
采访到最后,莫老发自心底地说:“今天你们找我来谈,我心里特别高兴。我只是一位退了休的老艺人,在团里没有作出多大的成绩,只是就我从事的北京曲剧,发表了一下个人的观点。现在我退休离开了曲剧团,离开也就离开了。但我毕生搞的就这个,打心里不希望曲剧没有了、没落了。最后我还想对想学曲剧的年轻人说几句,今天学习北京曲剧,必须狠抓两门大课,一个是基础课单弦大鼓;另一个大课,表演课,也必须得重视。北京曲剧想学好,必须得不断地熏陶自己。现在你们的条件太好了,有国家的支持,有先进的设备,说今天没事,你戴上耳机,听一段小曲儿,跟着唱。你学曲剧一定要把唱这一关过了,要不你永远叫不上‘尖儿’来。这是我莫岐对于北京曲剧的一点拙见。”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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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纪事2019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