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阿勇 本名陆锡勇,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南宁市宾阳县陈平镇名山村人,曾做过记者编辑、城管队长、行政机关秘书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宾阳县作家协会秘书长。现供职于宾阳县住建局城管大队。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等报刊。
不惑之年与父亲达成“和解”
一
曾混迹于邕城数家报社,潜伏基层单位文秘之职十余载,酒足饭饱之余,常附庸风雅涂鸦文字;也曾迫于压力和生计,为一些部门写过不少应景的文章,说着些言不由衷的话,却吝啬于为父亲写下半段文字,可见纵然我不算薄情寡義,不孝子罪名也算坐实了。
熟悉或关注过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曾为刚逝去两周年的母亲写过数篇在别人眼里尚算“情真意切”的悼念长文,而父亲长眠地下八年了,对父亲的误解、怨怼,仍如积郁内心的块垒浓得化不开。
这一切,源于2000年初秋的那一场“返乡”。
二
时光的放映机,倒回到十八年前。当时,我中专毕业,赋闲老家两月有余,决心重返邕城谋业。当时,倔强的我,仅从父亲那里要了六百元钱,就孑然一身,闯荡邕城。先是用三百元买了一部BB机,余款就是伙食费、房租了。创业伊始,尽管苦不堪言,但我还是凭借在学生时代发表的“豆腐块”和练就的口才与胆识,先后成功受聘于两家报社。正当我欲放开手脚挽袖大干之时,父亲频频来电催促,说是在老家宾阳为我找关系谋得了一个“铁饭碗”,要我立即返乡,否则立马就会被别人取而代之。再三思忖,加之父亲强硬催促,最终在2000年秋天,我辞去报社职务,返回故乡宾阳县工作。
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孰料,这一抉择,仿佛竟成了我一辈子的痛。在随后十多年时光里,尽管我也曾努力工作,企望仕途有所长进,能对得起所领俸禄的同时,能悄然拭亮祖屋的门楣,但却遭受了一连串的倾轧、波折,尽管其间反反复复被推选、考核多次,但每次总是“石沉大海”泛不起涟漪,到头来,青春已逝,华发将白,连个最低级别也轮不上。加之工资的菲薄,诸多烦恼接踵而至,于是慢慢地就厌恶了彼时的工作,慢慢地内心里就暗暗怨怪父亲当年要求自己辞职返乡的决定。随着父亲提前退休,来到县城和我们共同生活,整日大眼瞪小眼,抬头不见低头见,本就性格急躁如火的父子俩,渐渐地变得心烦气躁,常常这厢父亲怪我工作不争气,渐生惰性丧失斗志,还重翻旧事说我买房时没钱,就连生儿子还要他资助,而那厢我则怪父亲的啰唆与整日的说教,甚至嘀咕都怪你叫我回县里工作,否则何来此狼狈窘境?最后竟演变成三言两语彼此就粗声相对了。
那真是一段声名狼藉的日子。
三
日久,父子俩宛如两只斗鸡,磕磕碰碰到最后,彼此烦泼,疲惫不堪。于是,父亲通过亲戚,上南宁找了一份看管工地的差事,说得通俗点就是门卫或保安,而我还是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当几年后的一天,父亲在返乡过节全家吃饭时说,近来时常感觉身体不适,要到自治区医科大作深入检查,并叫我们兄妹几个凑些钱以备手术之需时,我才突然预感事情的复杂与严重。
果然,父亲身染恶疾,苦撑半年后,于2010年2月凄然离世,那一年父亲才五十八岁。彼时恰逢春节,正是万家灯火、举家团圆、围炉夜话之际,而欢庆热闹终究是别人的,留给我们的是长久的哀伤。
父亲去世,尽管偶尔也会思念他,但那份宛如水汽氤氲而起的伤痛,刚冒头很快就被生活的俗事覆盖,以至于迄今父亲逝去八年了,我仍不能(弟弟已定居重庆)为他找到一块永久安葬的坟地,不能不说是我的不孝了。
就在我习惯按部就班、旱涝保收的机关工作,步入中年之际,突然发现心中对父亲的积怨,不知不觉中已被岁月荡涤,一切与父亲的误解顿时土崩瓦解,这是一场父与子迟来的“和解”。
四
2017年初冬,我出差桂林。下榻桃花江路上的桃江宾馆。桃花江畔,桃花还羞赧地遮着笑靥,但浑身金黄的银杏、暗香浮动的桂树和斜逸而出的香樟,把桃花江装点得既有冬天的凝重,又不乏春的盎然。难怪可与漓江齐名,入选桂林“两江四湖”景区规划。入夜,桂林的街头寒风凛冽,路人行色匆匆,因身体抱恙,我穿越两条街道去买药,远处的街灯明明灭灭,一个人走在长长又寂寥的小道上,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桃江宾馆是李宗仁夫妇曾下榻的地方,四周树木葱茏,曲径通幽,是个适宜静养与思考的地方。我来不及追索李宗仁夫妇的历史足迹,臆想之叶随着呼呼而来的寒风,迂回、旋转、上升……
冥冥之中,似有所牵引,思绪匍匐在故乡上空。
我竟在尘世的回忆中,历数父亲在我少年生涯中的种种“暴行”。
小时候,在村前的小学里读书,因好动顽劣,隔三岔五地被校长罚站,甚至在集合放学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站圈”(一个用白粉笔画就的直径不足一米的圆圈,被罚站者,无论日晒雨淋,严禁跨越圆圈之外),也曾多次被校长体罚去江边挑水冲学校的公厕……鉴于我的顽劣表现,以及畏惧校长的淫威统治,于是就有部分任课老师跟风鉴定:陆锡勇真是难教呵,这辈子肯定是种田的料了!我在学校的种种劣迹,传至父亲的耳畔,因此吃过父亲的不少“栗子”,晚饭后被父亲上过无数“政治课”,甚至在父亲盛怒之下,常常被他施暴,打坏过家里几把扫把,甚至被他随手抄起的木条、塑料水管鞭打,幸亏当年有奶奶和闻哭而来的二叔公的“舍命挡护”,才免遭更多的皮肉之苦,这使我自小就对父亲既怕又恨。父亲的大男子主义和粗暴性格,使他俨然成了家里“一言九鼎”之主,粗暴指数与我那当年的小学校长,不分伯仲。那时我是多么渴望长大,仿佛长大后就能与父亲论理、比比谁的胳膊更粗。
后来,在我读到小学四年级春季学期时,父亲决定把我带到他所任教的另一个村委学校上峰完小读书。事后想想,当年如果不是我的顽劣,父亲是不会舍近求远送我到那上学的。或许冥冥之中,与父亲任教的上峰完小有种“相见恨晚”之感,我“受苦受难”的小学生涯,似乎柳暗花明。转学后,恰好是父亲教我们数学,而教语文的李启文老师则成了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他让我从之前恐惧、憎恨语文,发展成喜欢乃至痴迷,尽管迄今没能以文耀祖,但这一爱好,却让我终身受益。由于就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读书,上课就变得规矩多了。变得规矩的我,成绩可谓突飞猛进,期末考试全班第二,据说还进了全乡前十。重提这陈年旧事,当然不是为了自我标榜,只是使我再次感悟“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老话。尽管在我看来,这话也有言过其实之嫌,但没有正视自身不足,只知不时地体罚、诋毁学生,以为棍棒之下出高徒,却是多年以来中国教师队伍的顽诟积疾。当然,我并无意中伤以前教过我的所有小学老师。的确,每所学校,任何时期都会有一些性格好动、顽劣,甚至言行举止“奇葩”的学生存在,只是很多时候我们的部分老师,没有“因材施教”,缺乏足够的耐心,甚至体罚了事,让那些懵懂少年从小心里就抹上一层阴影,甚至影响一生。幸好,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教师队伍素质的提高,我们当年经历某些校领导和老师“法西斯式粗暴教学”的景况,如今在下一代身上已鲜有发生了。
小时候,父亲反对我看课外书,如今看来真属不可理喻之事。以前我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时,都是躲在阁楼里偷偷阅读,生怕被父亲遇见招致数落:“尽看些无用的图书(小人书),有时间多花在课本和作业上!”不怪大家惊诧,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我父亲何出此言?当年,我也是对父亲十分地憎恨,别人家的孩子小人书成排成箱,外国寓言、童话充斥床头。而我不仅偷偷或买或借,还得偷偷地看。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如果当年父亲对我的课外阅读能稍微支持、宽容一点,或许自己的文学之路会不会走得更順畅一些呢?不得不说,这也成了我对父亲的积怨之一。“老师崽”读书却十分顽劣,极不争气,成绩糟糕,这在当年是件很丢脸的事。父亲之所以让我以课本为重,或许与当年我的学习成绩让他这个教师身份的父亲“颜面扫地”不无关系吧?
五
对于父亲的回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小时候,父亲带给我的快乐其实还是很多的。
记得小时候,和母亲赶圩,为了节省车费,哪怕十多里的道路,一般都是走路前去。好不容易赶到圩市,已值正午,小肚子早“咕噜”直叫了。母亲有时还很不“痛快”地给我吃一碗粉,哪怕好不容易挑三拣四地找定一家粉摊,叫的又多是葱花素粉,难寻一丝肉末。而和父亲赶圩则“畅快”多了,常常坐在父亲那辆28寸单车的前杠或后座上,一溜烟到了圩头,还未等父亲把单车撑停好,就兴冲冲地扯拉着父亲的手,直奔供销社大楼的书柜,踮脚手指封面打斗激烈的小人书,央求父亲“就买这本!”,父亲往往笑呵呵的,就掏钱满足了我的要求。记得当时买的无非《烈火金刚》《杨家将》等打斗足够激烈的小人书。买书得到满足之后,更大的诱惑还在后头。只见父亲带着我,直奔粉摊,叫老板斩下一斤鸭肉或切上斤把猪头肉,再上两大碗油星闪闪的米粉,父子俩呼啦啦地就开吃起来了。从此以后,我们几兄妹,就很喜欢和父亲赶圩,而对于母亲每次邀约赶圩,则常作扭捏不情愿之态。如今想来,母亲彼时是为了整个家庭的精打细算,心里早无半点责怪母亲“太抠”之意了。但追忆跟随父亲赶圩的往事,回忆就多了一份欢乐与甜蜜。
我一生的快乐都与水有关,这一点仿佛得了父亲的遗传。父亲对水、对捕鱼喜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春耕过后,广袤的田野还未插秧,丰腴湿润的水草,注满每一块稻田,夜晚蛙声阵阵,父亲背起一个低电伏的小电瓶,接通电瓶,就点亮了绑在一根竹竿上的强光灯泡,我则左手提着一只铝桶,右手打着手电筒,跟随在父亲身后,就悄然出发了。先是在汪汪的水田,照捕黄鳝、田鸡,那时父亲的手就像一把铁钳,一抓一个准,再滑溜的黄鳝也是无法从他手中逃遁的。然后,我们再杀奔江中。从下游溯江而上,踮着脚,轻轻地走在水中。入夜,水中的鱼,经强光一照,尾尾清晰可数,似醉非醉,似醒未醒,待在水中,仿佛一动不动,你以为它们傻得在劫难逃,但手刚触及水面,鱼儿倏忽就跑了。最令人激动的是,在浅石摊或水潭边的水草下,照见一条二三两或半斤的点星鱼(在云南等地,也叫黑鱼)赫然静躺在水中,那才叫亢奋呢。那算是故乡野河的“巨无霸”了,生命力极顽强,凶猛且耐旱,肉质极其鲜美,是小孩或产妇滋补的佳肴。别看它看似静止悬浮,但尾巴却在轻微翕动,浑身警惕。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用在彼时的点星鱼身上真是妥帖。如一击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其溜走,徒留遗恨了。此时,父亲是不会让遗憾在他儿子面前发生的。父亲自有父亲的办法,此刻父亲亮出了“撒手锏”——菜刀,只见父亲蹑脚趋近,瞄准点星鱼,“噗”的一声,手起刀落,弹指一挥间,点星鱼垂死挣扎但只能束手就擒矣。令人叫绝的是,父亲一刀下去,在点星鱼的脊背上就留下一道深深的刀口,但因拿捏的力度恰到好处,鱼伤而未死,捕回家还不失生猛禀性,最大限度保持了鱼的新鲜,同时也满足了我们小屁孩抚摸把玩的欲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故乡也如全国各地一样,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与践踏,再也没有父亲说的那种“往江中扔块石头,都可砸晕几条鱼”的情景了。于是,我们每次的夜捕,常常只能有两三斤或更少的渔获,但已足够满意了。而每一次的满足里,必不可少的都能有一两条点星鱼装饰“门面”。
我的爷爷,在父亲三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爷爷的形象,在彼时未谙世事的父亲脑海里,只留下模糊的印记。但一点都没有影响到父亲对爷爷的敬意。每一年清明时节,祭拜爷爷时,父亲都郑重其事,杀鸡宰鹅,还买上猪肚、排骨等爽口的菜肴,盛情邀请家族里的兄弟、侄孙,热热闹闹地去。爷爷的坟却远在数十里之外,葬在宾阳县高田与河田两乡的交界处,群山莽莽,杂草灌木葳蕤,每一次的祭拜,都让我们脚底生血泡,叫苦不迭。幸好,那里是全乡甚至全县为数不多的原始山林,植被完好,飞禽猛兽时常出没,上百年的岁月沉淀,使四周野藤杂草恣肆疯长,许多鲜见难觅的野果、草药都可在此寻见。一株野生“木督子”,都可容五六个成年人同时攀爬惬意摘果,吃得牙齿发酸之际,双手合拢,向着远处的山坳“呦呦,哎哎”地呼喊,回音悠长响彻山谷。偏僻的原始乡野之处,空气清新温润,低垂的雾霭之下,有数条溪流九曲回肠,或相向并进,或汇聚抱团逶迤而去,造就了许多湛蓝幽深的水潭,是捕鱼的绝佳之所。几乎每一次在清明祭拜爷爷时,父亲都会张罗下江捕鱼的“大事”。那样的“大事”,洗涤了我们行程的疲惫,让我们雀跃。每一次,同行的母亲都会数落父亲:“为老不尊,正事不干,尽随孩子胡闹……”每次的嗔怪,母亲都是面带笑容,尽管年少,但我们都能充分感受到母亲对父亲此举的“纵容”。
记得,在我回县城某部门工作的前几年,那时父亲还未退休,每次父亲从乡里出差县城公干,不管刮风下雨,父子俩必定相约到靠近县城客运站最繁华的枫江菜市里找一狗肉摊,斩上一斤狗肉或焯上一盘牛杂,再要上一壶米酒或一瓶蛤蚧雄睾酒,父子俩分而饮之,那成了我们内心默契的快乐约定,也成了我回忆中的甜。多年之后,我在反省:后来我和父亲为何心生嫌隙,三言两语就红脸相对,与当初执手奔向狗肉摊把酒言欢,末了两人还争着买单的情景,简直云泥之别?——是距离。距离远可产生美,距离近,除了在一定程度上可增加彼此的亲密,还容易产生烦腻。这一哲思,常被用在婚姻与爱情方面,如今用到我和父亲身上,同样适用。父亲半月或数月才去一次县城,久未谋面,彼此自然珍惜,把酒畅聊。而当天天窝居一屋,当生活、工作上的诸多不如意爆发出来时,“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个好强而急躁的男人之间,自然就容易擦出许多矛盾和“鸡毛蒜皮”来。
那时,退休后在南宁看守工地的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孙子安安买“娃哈哈”之类的饮品,给耄耋之年的奶奶买保健药品,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并不是我眼中的“大老粗”和“炮仗脾气”。尤其是对奶奶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至今我都没听到奶奶说过父亲的半句不是。
我回县城工作后,有一次,父亲还带我去拜访他的师范同学韦叔。韦叔也是一名乡村教师,家在陈平镇深山旮旯里。我们父子俩骑着一辆摩托车,颠沛辗转,摔了两跤之后才抵达。但那时我们不知伤痛,只是相視嘿嘿而笑,继而拍拍尘土,继续赶路。在韦叔家,与韦叔喝酒畅聊,韦叔定是见到我们父与子不辞劳苦,登门造访,内心温暖无比,喝得酡颜染面,末了叫我去屋下的江畔垂钓……或许,正由于父亲的重情,在父亲逝世多年以后,韦叔还登门探望我的奶奶,还父亲的重义。
六
父亲,这些年您在地下一定很孤寂吧?梳理我的前半生,感觉只在省城做记者时,让生前的您自豪了一些时光,彼时您遇亲朋故友就说:“我家阿勇在南宁做记者呢”!十八年前的记者儿子,仿佛让您脸上增光。随着我的返乡,随着我的蹉跎岁月与碌碌无为,甚至还偶尔对您出言不敬,多年来,您对我的失望总多于期望,而我对您也颇多微词,甚至怨怼,如今这一切我都羞赧面对了。
更无地自容的是,您长眠地下已达八年了,按咱故乡的习俗,一个逝世的人,三五年之后是要经过二次葬才算真正地走完人生的所有程序,可拖沓至今我还找不到一处墓地安葬您孤苦的灵魂。我是不是不敬不孝呢?今年承蒙国家政策的惠泽,我又多添了一女,别人说小妞妞长得像极了您,我多想在阳光煦暖的冬日午后,让她蹒跚在您的膝前,嗲声奶气地对您说一声:“爷爷抱抱!”……此刻,我纵有千言万语,还能如何向您诉说呢?泪水转眶之际,唯有一念头:不管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明年定会在故乡择一处“美穴地”,让您居有所屋,真正“入土为安”吧!
世纪的遗民
一
“咦,你穿这裤子,东补一块西缝一坨的,花花绿绿像个叩化(乞丐),也不怕人家笑喔!”2017年仲夏的一个周末,我正欲出门,奶奶拉着我的衣襟,东瞧西摸,咧着无牙的嘴,啧啧笑着说。
我说这可是最潮流的休闲裤呢,您不懂喔!听罢,奶奶笑乱了满脸的褶皱。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奶奶的眼睛,真的被岁月晃花了。
又半年,祖孙俩在吃晚饭。
奶奶突兀地问我:“咱老家的田,谁种了?”
“我不懂。”
“唉,怕是没人种了?”
“哦,想起来了,租给廖二嫂种柑橘了。”
“唉,现在世界变了,白给人家种不但粒谷不给,还遭人嫌弃呢!我小时候哟,租人家田地,不但收成一半归人家,还得招待上门收谷(租)者一餐饭呢。”
“哎,快百岁老人了,你操劳什子心喔,不种也是白白丢荒,租出去还能有点租金哩。”
“好端端的水田变做果园,怕是以后种不成稻谷了?!”
“不这样,那又咋样嘛?”
“我怕世道变了,哪天又得回咱马圩村种田啊。谁说得定呢,我古世人(这辈子)可是遇到几次大风大浪了……”
奶奶用无齿的嘴反复咀嚼着饭,含糊中暴露出属于她的顾虑,似在叮嘱我什么,又似不是。
奶奶生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至2018年已是九十六岁高龄。用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文字表达,算是“世纪的遗民”;而用奶奶自己的话说,她是经历几次“变天”的人了。
二
按理说,饱经悲欣与沧桑的奶奶,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早就排上了号,该来的迟早会来,一切都早已看透。然而,在2018年10月6日上午,一场飞来横祸让奶奶惶恐焦躁,仿佛死亡已如影随形。
这天上午,勤劳一生的奶奶,看到厨房地板邋遢,欲拿拖把拖拖。孰料,在洗拖把时,一个踉跄,滑倒在卫生间。当我听到呼喊与呻吟,从楼上快步下来,但见奶奶已斜躺在二楼卫生间,脸色惨淡,双手抚摸着右脚痛楚地说:“死咯,脚站不起来了!”欲抱她到椅子上休憩,刚碰及其身,就哎哟叫痛,“糟了,怕是骨折了!”内心泛起不祥的念头。为了避免奶奶二次受伤,我拨打了医院电话求派救护车。
“快喊九叔过来!”奶奶带着哭腔吩咐。
九叔是我们家族举足轻重的人物,一直在政府机关任职,官至正科,虽在别人眼里不过一介“芝麻官”,但因是目前整个家族在官场“最大的官”,虽不算最年长,但直率豪爽,办事周全,彰显出德高望重风范,故家族事无巨细,都喜欢叫他拍板定夺,自然也深得奶奶的信任。
九叔一阵风似的就来了。面对九叔的安慰,奶奶哭得老泪纵横,似有无限的悲怆与委屈。
经医院拍片诊断,奶奶这一摔造成右腿臀部骨折!
病床上,奶奶睁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沟壑纵横的脸庞堆满疲惫。先是对我说不要医了,送我回老家吧,老屋的二杠栏(阁楼)上早就备有我的棺材了。后来,或许剧痛所致,又神志不清地问我,现在是在家吧,千万不要去医院啊!最后,又说前几天刚给妹妹五千元,那是她这几年攒下的压岁钱,阿妹和你们讲了吗?我说还没有。她就又叮嘱千万不要怪阿妹,是我叫她帮保管的,留作办我大事用。总之,入院第一天,奶奶一会呜咽哭泣,一会絮絮叨叨,一会又像个顽皮的小孩在耍着性子提一些荒诞的要求,一副灯枯油竭、弥留之际的模样,哆嗦着嘴巴,反复交办诸事……
在故乡,奶奶又常俗称为“阿婆”。
这天晚上,我一人在医院守护奶奶。子夜一点,手机突然响起,朋友阿坚来电,劈头就问阿婆病房在几楼?原来阿坚从我发的朋友圈得知奶奶住院了,发信息未见回,心急就拨来电话。电话那头,言语拖沓,呼吸粗重,一股熏天酒气隔着电波也能闻到,毋庸多言,这家伙定是酒过五巡了。尽管一再表示心意已领,无须前来,但终究奈何不了他的执拗。很快,医院走廊的拐弯处,就出现阿坚的身影。带着阿坚看了奶奶一眼,就拉着他到走廊上抽烟解闷。阿坚是那种平时不常联系,关键时刻却随叫随到的朋友,豪爽义气得宛如他酷爱的烟酒。
一支烟的工夫,医院另一边走廊传来阵阵嘈杂声。一群男女在大声争吵,彼此纠缠。原来一个男人骑电车撞伤了一个女人,双方亲属在吵嚷赔偿问题。这厢说愿私下商赔,可以先在医院拍片医治,那厢却说要到省城更大的医院检查,还要求误工赔偿,双方又纠缠不下,就报了警。
交警良久才来,录完口供再作简要交代就匆匆走了。而事故双方许是吵累了,嘈杂也慢慢消停。时钟的手,却悄然指向了凌晨三点。突然,走廊尽头的医护人员值班室,又传来一阵叫喊声。乍一听,就知是一个醉汉在撒泼。或因病,或因醉酒,或又是车祸,总之一听就知醉汉平日里定是粗俗暴躁之人,前后约一个小时,反复不停地纠缠辱骂着医护人员,让人不胜其烦。事后才知道醉汉喝醉酒,自个走路跌破脚趾。最后医生给他包扎,并好言相劝,方平息其万丈怒火。好不容易,医院走廊深处终于复归原有的平静。然而,偌大的医院,仿佛寂静的湖面,突然被顽劣的少年丢下一块石头,掀起了波波涟漪,整个楼层各个房间和走廊上原本睡着的病人、医护人员和陪护家属,已被波及吵醒。大家先是嘟嘟囔囔,后又在疲惫与瞌睡的侵袭下,辗转翻身,迷糊睡去……
昼夜达十摄氏度的温差,让人饱尝秋寒的淫威。临街一侧的走廊阳台敞开,时缓时疾的寒风鱼贯而入。医院配发的被子显得如此单薄,许多临时睡在走廊里的陪护家属都被冷醒。有的辗转反侧,不时发出一两声呢喃;有的倚墙吸烟,烟火明明灭灭;有的索性起床,趿着拖鞋上厕所……
六点,晨光熹微。医院逐渐嘈杂。先是家属起床洗漱声,后是医护人员巡房,再后就是病人陆续起床用餐了。对于各色病人,尽管夜里睡在房间,免受走廊寒冷之苦,然身下那三尺床板,终究不是自己熟悉的狗窝,心情本又郁闷,安能一觉酣至天明呢?
仅在医院的一天零一夜,就让人窥见了许多人间的纷扰与忧伤。而长年累月穿梭于此的医护人员,定是阅人无数,耳畔早已被各种悲恸和呻吟磨出了厚茧,但职业使然,他们又不能无动于衷。那一刻,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在细雨中呼喊》等小说,拨开作家臆造的行文技巧,人间的不幸与悲恸总是那么相似,但“活着”于任何人都不应轻言放弃,宛如内心要守候永不泯灭的星火。
趁医生巡过病房,奶奶也刚眯眼休息,我走上街头找食充饥。已是早晨八点,秋阳爬上县城鳞次栉比的高楼之上,斜照在我正在吃的米粉里,须臾又把那片辉煌涂抹在粉店对面花姐的水果摊上。
吃完早餐,我走向花姐的店铺。
“花姐,生意可好,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曾来我这里用银果买过几回东西。”
两年前,县城盛行“银果”激励消费模式。说是只要充值一定现金,就可五倍返还银果,一个银果相当于一元人民币使用。短短数月间,整个县城为之亢奋癫狂,雨后春笋般冒出数百加盟商铺,涉及吃、穿、住、行各行各业。简单地说,当时只要手机里有银果,就可到街头兑换烟酒、水果,还可用于买肉吃饭,甚至还可以洗车、美容等,可谓包罗万象,仿佛无所不能。我经不住一位同事的撺掇,也投了半月的工资试水,结果还真尝到了些许甜头。当我再投入第二笔资金时,风云突变,许多商家开始拒收银果,银果系统陷入崩盘……我的那些小钱和银果顿成笑话,使我在一段时间里羞于示人,只能在内心里自嘲年过不惑,还经不住些许虚幻的诱惑。据说许多商家和市民损失惨重,花姐就是其中一员。
“花姐,你损失大吗?”
“大喔,十几万吧!怪自己运气不好,有些人早投入早捞本后慢慢不玩了,我们不醒龙(不聪明)才跟风,结果‘人家吃鸡我们拎篮’!唉,别说了,也不止我一个人损失,认命吧,好好做当下的生意,不然还能咋办?”
我连自己都把持不了,当然无法回答花姐的问题。
花姐弯着腰,侍弄着各种货物。店里那些水果及大阳伞之类,是一定要跨出门槛,占着屋檐和人行道摆卖的。尽管她知道县里正大力整治市容,举全县之力创建国家卫生县城,但她更认为这是国庆长假最后一天,那些值班的市容联合执法队伍,宛如猫抓老鼠,抓多了也会累的,何况这大过节的,彼此都在讨生活,彼此都不容易,那些公务员身后,也会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样有满桌子嘴巴,等着他们去觅食照顾,定是无心恋战了吧?其实对于他们,在花姐内心谈不上有太多的恨,对于屡教不改又肆无忌惮的违章占道者,还是要有人出来管管才行的。而如果城管来了,她常常装着配合的样子,把摊子往里挪挪缩缩,等风头过了又慢慢恢复原样。
太阳变得更耀眼了,店铺里那些柚子、柑橘、百香果、苹果等来自天南地北的水果,又如花姐一样换上一种心情,迎着灿灿阳光,期待着顾客的光临。
花姐店铺对面的马路上,几个环卫工人正在埋头扒拉早饭,很快她们就抬起头颅,抹了一下嘴巴,蹬上三轮电动垃圾运输车,收工回家,或者奔赴下一工作站点……
三
四叔、堂嫂母子、六哥等乡下老家里的亲属陆续来探望奶奶。
堂侄海胜笑着安慰奶奶:“阿太肯定能长命百岁,村里的老人都等您回去,大家还在村头龙眼树下一起讲古呢。”
村头那棵龙眼树,乃严天叔小时候栽种,因栽在三伯家的地,后来龙眼树自然就归三伯家接管了。小时候我们偷摘龙眼,曾被三伯追骂得四处逃散,因这又痛恨了三伯好多年。随着岁月的更迭,我们早已长大,三伯已子孙成群、步履蹒跚,后来村里小孩来偷果,也懒得骂了。果熟时,采摘下来,还给本家族各户都分送一点……我们记忆深处当年那个吝啬歹毒的三伯,已随岁月洗涤,心向佛祖,滋生悲悯。难怪人言,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儿子也随妻子來看奶奶了。刚走进病房,就来到奶奶床前,用手抚摸着奶奶的手说:“阿太,我来看您了!”嘴刚张开,鼻子一酸,喉咙哽咽,泪就簌簌而下。平时,我们训斥儿子时,奶奶就在一旁“护犊子”。最后见我们责她多事,就跺脚拍腿,甚至眼眶潮红,怪我们拂了她的老脸!如今,曾孙以一声感恩的呼唤、一把率真的热泪,回报阿太昔日的溺爱。那一刻,我悲欣交集,奶奶病卧,让顽劣的儿子仿佛一夜间长大懂事。
入院第三天傍晚,奶奶突然在床上大喊:你绑我脚起来干吗,我拿刀劈过去!一会,又嘻地笑了一下,自问自答你笑啥喔?……伺候在侧的我知道,奶奶又做梦了。昔日的手机朋友圈,常有人揶揄:睡吧,梦里啥都有。而我却在内心里祈祷,奶奶的梦里啥都有,只是期望不再有苦难。但终究一厢情愿,事实上奶奶的梦里,不但有苦难,还有许多愤怒。她在与梦中那个绑住她双脚,致她动弹不得的“恶人”作斗争。对于奶奶,活着每一天都有说不完的艰难,每一年的时光深处都浸染着孤苦寂寥。自从她唯一的儿子我们的父亲走后,这八年来,她表面上空寂无澜,内心却早已生不如死。
“阿婆耳灵,口齿清,穿着齐整,一看就知道是个爱干净之人。”同病房的七十岁阿姨说。的确,平日里奶奶的衣着虽然不是很光鲜,甚至陈旧,但一定会整饬得很好,连满头白发也经常梳理。那些五六十岁的姑婆等亲戚,来家里过夜时,都乐意和她同睡一床,说阿婆不是邋遢之人,身上没有别的老人常有的腐馊味。
街坊有一位八十多岁老人,跌倒骨折,因在医院动了手术,几天后就过世了,大家都说如果不动手术,老人或许还不会如此匆匆离世的。奶奶已近百岁,我们更不敢冒险给她动手术,怕经不住折腾。经与医生交换意见,我们只好接奶奶出院。
十二年前,奶奶也是意外摔倒,导致左股骨折,当时找到一位民间医生,仅治月余就痊愈。此次,我们还是找到了这位医生。可当他看完奶奶的X光片后,摇头说:“我们不能接收了,年纪太大了,怕是挨不过这关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听罢,一抹阴霾漫过心头。只是内心里不相信,只是骨折而已,断然要不了奶奶的命吧?还好,把奶奶接回县城的家后,这位曾经治愈奶奶的医生答应上门下药。
四
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四兄妹不离不弃、精心伺候,从成都赶回来的姐姐尤其用心。奶奶也很依赖姐姐,说姐姐落手不重,很会照料她。父不在,长兄为父;母不在,长女为母。我们也很乐意跟随姐姐左右照料着奶奶,就像报答当年奶奶拉扯我们成长,不同的是,如今角色对换,奶奶成了被我们照顾着的“小孩”。
奶奶开始便血,且三天饭粥不进,只能喝些蛋白粉、蜂蜜水之类,说话已是微弱细声。不祥的念头,已不可遏制地弥漫脑畔。故乡的风俗,一个在外死去的人,是不能扛进祖屋厅堂的。凝望着奶奶深陷的双眼,疲惫憔悴的脸,我又想起了仙逝的父母。当年父母先后身患绝症,纵使我们有砸锅卖铁,甚至宁背巨债也要医治的决心,但在绝症面前也徒叹奈何。如今,奶奶只是摔了一跤骨折,不是绝症,何况两天前每餐还能吃上半碗粥,一个世纪的风雨都挺过来了,如今怎么就不能逾越这道坎了呢?再轻轻唤她:“婆,您肚子饿想吃啥吗?”只见她那迷蒙浑浊的眼神轻轻落在我们的脸上,摇了一下头,良久,左脚弯曲了一下,脸朝内,呻吟了两声,又归于平静。及至深夜,我们悄然掀开蚊帐,见其鼻孔轻微翕动,盖在身上的被子偶有挪动,心才落下,知道奶奶仍在!
奶奶已成一盏枯灯,随时都有油尽灯灭之虞。尽管我们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现实,但如果因固执和误判,导致奶奶殁于城里,不能进驻家族的厅堂,魂归故里,这将是另一场的不孝,我们又情何以堪?
于是,我们决定送奶奶回故乡老宅,让她叶落归根。
车平稳地行驶在故乡的公路上。我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后排岌岌可危的奶奶,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这一幕与三年前,我开车护送病危的母亲回故乡何其相似!我知道,对于奶奶来说,这其实是条不归路,她永远不能再回到县城了,她的世界只剩乡下祖屋那天井般大的空间,祖屋山后不远的乱坟岗将成她最后的归宿。想及此,无边的悲戚,如野草般疯长,继而把心锯得鲜血淋漓,又无处泣诉……
五
这晚,在故乡的祖屋,因有四叔、九叔、姐夫等人作陪,加之内心忧愁,自然就多喝了几杯,加之泡饮故乡的野茶,竟久未能眠。我在辗转反侧中,追忆我们与奶奶牵手走过的日子,亦喜亦悲间,几番垂泪。
我的童年生活,一半是和小六表哥、焕舅、阿龙等亲戚朋友厮混过来的。而另一半童年生活,则系在奶奶的衣襟边,由奶奶的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从奶奶那饱经沧桑皲裂的大手中跳走。
近几年来,我兄妹四人回忆奶奶的过往,更多的是跪乳之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谈到小时候每年的夏季,奶奶吃过午饭,就随着村中的大部队,去山中放牛。到了日暮西山,我们几兄妹就站在村头的龙眼树下或竹林边,守候着奶奶的归程。没多久,远处的山路上,就“嘚嘚”走来一群归窝的水牛,牛的后面跟着几位满头大汗挑着一担柴火或扛着一根木头的村民。还是姐姐眼尖,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奶奶,“阿婆归来了!”带着我们一呼啦就迎上前,在村头的鱼塘边就截下了奶奶,奶奶笑着一边卸下重担,一边抹着汗水,喘着气对我们嗔骂:“别抢撒了,很多,都有份哩!”原来,我们的目标都瞅准了奶奶挂在担前的那一竹篓野稔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稔果成了我们童年味蕾间最纯真、最甜蜜的回忆。只恨后来到处烧山栽种速生桉,故乡的莽莽群山植被被严重破坏,许多半个世纪以上的原始灌木蒺藜丛付之一炬,从此已难觅一丛稔果,更难有饱食稔果之机了。
多年以后,弟弟说出了一件“秘密糗事”:以前,我们四兄妹都在村前的小学里读书,姐读四年级,我和妹分别是三年级和二年级,而弟弟则读一年级。按照学校中午放学惯例,低年级学生先行排队走出校门,弟弟自然就比我们先行到家。奶奶每天早上起来,先是煮了一大锅可供全家七口人吃上一天的白米粥,然后就着火红的余炭,往灶膛里丢入许多红薯和芋头,等我们放学回来,就能吃到焦黄喷香的美食。弟弟先是以敏捷的身手,扒开火堆,拣选几个品相极好的红薯、芋头,就往灶台边的柴堆里藏着,等我们都回来后,在姐姐的主持下,大家平均瓜分,彼时弟弟显出平静、知足的神情,并不会因自己弱小,偶尔争不到好的份额而哭闹告状。孰料,等大伙作鸟兽散,弟弟才悄然地从柴堆里掏出先前藏着的“好货”独自享用,亏我们当初还夸他人小懂事,不与哥姐们哭闹争抢呢……
奶奶的手,还曾把我从死神手中救回。那是我刚蹒跚学步之时,被奶奶背着去村前的水碓房碾米。当时的水碓房,建在江畔,靠水车带动巨大的石轮,就可碾米打浆。彼时奶奶忙于劳作,把我安放一旁,久之,我竟然拿起一個长柄木耙,蹒跚踉跄向着隆隆滚动的巨型石轮推去,眼看就要命丧石轮之下,只见奶奶惊喊着飞扑过来,并用木耙捅向石轮,硬生生地刹住了滚动的石轮,我轮下余生,导致左手留下一块伤疤,虽无伤大雅,但足够铭记一生。事后,村民都说我命大,要不是奶奶的手快,我肯定丢了卿卿小命,而奶奶却惊魂未定,心悸一生。后来,我的人生第一篇散文,就以《奶奶的手》为题,发表于1994年的县报上,那是记忆裹挟疼痛的开始,亦是文学梦萌芽之初。
小时候,我愚钝顽劣,在学校常因迟到、好动等原因,而被校长捉站圈、罚抬水冲公厕,这些不雅之事,又总被传到父亲耳朵,在邻校任教的父亲就觉脸面无光,加之脾气粗暴,因而常被他抓来一顿痛打。炮仗脾气的父亲,那可是随手抓到啥就拎起便打,塑料水管、木棍、竹扫把……许多“刑具”纷纷往我身上招呼,在我的“鬼哭狼嚎”中,又是奶奶挺身而出,以身挡“器”,救我出水深火热之境。以至于,当我成家有了儿子之后,每次教训儿子时,奶奶又如当年护我一样,总在一旁“护犊子”,说饭桌不训子,该让孩子吃饱再教育,说当初你们几兄妹,我还不是如此带大了,没见谁瞎笨过别人……我竟一时语噎。
六
2018年10月21日凌晨三时,在祖屋厅堂里,我们几兄妹眼睁睁地看着形销骨立的奶奶,张着嘴,咽喉微动,一个劲地往外呼气,先是急促,后若游丝,最后瞪着灰蒙浑浊的眼,嘴巴恒久未合,带着对尘世的眷恋,以及奔赴天堂的解脱,溘然长逝。想及奶奶冗长苦寂的一生戛然而止,从此祖孙阴阳相隔,悲欣交集。按故乡的风俗,长辈仙逝时,晚辈的泪水不能滴到长辈脸上,以免惊扰长辈升天。然而,几次遏制,终是徒劳,虽没失声痛哭,泪已滂沱。
奶奶出殡当天傍晚,我们去上坟。奶奶的坟前,有一棵参天松树,两个成年人才能勉强围拢。大家一边祭奠奶奶,一边抽烟热议眼前的松树。松树笔直指天,还被两棵野藤缠绕,这让树的主人七十伯心痛不已,七十伯只身摸到树根,手起刀落斩草除藤。有人说,这树可卖三千块钱哩;有人说裁截数段,可作上好的茶桌;但说得更多的是:“哎,真是一棵适合做棺材的大树!”
在我桂中的故乡,每一户都有意无意地留有三两棵巨大的松树,目的是为家里长辈预留制作棺材。而在别处,棺木被赋予更多神秘色彩,頗具仪式感。譬如,桂西北和贵州等地,每一位新生儿的降临,家人都要为其栽种一棵树,等其仙逝之时,就砍下制成棺材,这棵跟随一个人一生的树,就成了这个人名副其实的生命树。
我以为,在故乡,这样的树冠以“送终树”更为妥帖。
奶奶当然也有这样的“送终树”,并早在三十年前就被父亲请人裁制成棺材置放在祖屋的二层阁楼之上。只是后来,因家族里的十一伯突然仙逝,就被“借”用了去,后来十一伯的儿子我的几位堂兄才请人新置一副归还。本不是小气之人的奶奶,却因此事私下里落下一阵唠叨,说是新的不如旧的厚重、结实,说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请方圆十里最好的木匠,砍了百年大树才精制而成的,如今百年的大树再也找不着了呢……
从那时起,我知道对于身后诸事,奶奶一直清醒着,也随时准备着。
办完奶奶丧事,我们又回到熟悉的县城。
深夜,与定居重庆多年的弟弟闲聊,只听他突兀地说,哎,阿婆就这样走了,走得好突然,刚才看到姐整理阿婆叠放在衣柜里的衣物,叠得是那么的整齐有条理,我和姐不禁就伤感流泪了好久!阿婆一走,顿感房子的空落,好不适应,尤其是你,长期和阿婆生活,想必以后更想她了……
我的嗓子眼突然一紧,泪水又要打湿眼眶,但长叹了口气,终是强忍着,极力在弟弟面前再装一次大哥应有的坚强。其实,自从父母仙逝后,我的泪腺就变得不堪一击,经不住点戳和撩拨。但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坚强,提醒自己已入不惑之年,该学会收敛情感,深藏泪水,内心有再多的悲苦也只能在辗转难眠思亲的漫漫长夜里,独自舔舐。孰料,旧伤未去,又添新恨。在奶奶远去的今天,我们无可救药地又做了泪水的俘虏。因为我们都是奶奶一把鼻涕、一把屎尿地拉扯成人,我们自小对奶奶的依赖眷恋,甚过父母。我们真怕有那么一天,下班或重返故乡,吱呀推门,就随口呼喊:“阿婆,我回来了!”当冰凉厚实的大门里,久未回响,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岁月荒芜,庭院依旧,阿婆一去不返矣!于是,只能抚门喟叹:今后,有松软好吃的扣肉,再也无法夹给阿婆了;每天清早再也吃不上阿婆煮好的热腾滚烫的白米粥了;再也听不到她从日出唠叨到日暮的“今晚回来吃饭吗?”;再也无法听到她责怪我每次祭祖时草草收场的话语了……
半月后,我重返故乡。只为从村前江畔,打捞一床。
那是一张父母和奶奶都曾睡过的床。按故乡的习俗,长辈死前曾睡过的床,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丢入江边浸泡时日,让其经霜沐雨,洗濯晦气,之后才能再捞起复用。如此麻烦的侍弄,常是因为那床仍结实耐用,乡亲们过惯了节俭的生活,这样捞床复用的情形也是常见的。不是窘迫到买不起几张新床,于我,更有深层蕴意,是一种不舍与怀念。这床曾是父亲亲手打制,还是请人量身定制,记忆也成糨糊,分不明记不清了,但那份厚实硬挺耐用,却是街头家具店里的床具不可比拟的。我想,这床经江水浸泡,从此便无虫豸之灾,刷洗晒干,再铺在故乡父母原来的卧室,每年清明或重大聚会时,供兄弟姐妹休憩,如此亦好。
七
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父母与阿婆的相遇,定是千年修来的缘。如今他们都要相逢在故乡的乱坟岗之上,对于他们,那真是一场历尽世间重重苦难,穿越幕幕时空的相会,虽只分离了八年,已不啻于千年轮回的重逢。如今阴曹地府里,依然携手共进,该是再无苦难与牵挂了吧?
凌晨,南国的小城,下起了奶奶走后的第一场秋雨。长夜孤灯下,汽车驶过寂寥的街头,传来沙簌之声。滴答的雨水,敲打屋顶,我的思绪匍匐在故乡的上空,想起了奶奶漫长悲苦的百年风雨。
父亲未满四岁,爷爷就因病过世了。这意味着父亲从此左无兄弟,右无姐妹;更意味着奶奶年纪轻轻,从此便守寡一生,带着年幼的独子,青灯长伴,孤苦又必须顽强地活着!而奶奶的悲苦,不是一点点,而是一片片一座座一汪汪。爷爷一生曾三娶,前两次都是童养媳,那两位奶奶早早就夭折了。而奶奶之前,也曾嫁过别人,据说当初嫁的是十里之外某村一国民党军官,刚嫁去不久,奶奶就守寡了。有人说那军官已战死沙场,有人说那军官跑到台湾去了……总之,据说当年是个美人坯子的奶奶,早早就注定红颜苦命,孤寂遗世。后来,爷爷和奶奶,鳏夫对寡妇,以为他们从此可以携手共度余生,孰料爷爷又过早撒手人寰,徒留奶奶一生的悲情!据奶奶述说,她自小替地主家放牛,长期租田糊口,曾两度“走日本”(躲避日寇侵犯),种麻织布……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举国实行人民公社,吃大锅饭,以工分多少决定肚子的饥饱。听母亲和六姑妈说,那时的奶奶对于生活也曾迷茫,甚至萌生改嫁的念头。想来,在那缺衣少食又荒唐苦难的年代,孤儿寡母如何能牵手走完漫漫长路和悲欣交集的人生?有此念头,无可厚非。幸好,那时爷爷的胞兄胞弟九伯公、二叔公等人对奶奶说:“嫂,别走了,留下来吧,我们吃啥保你母子吃啥,绝不亏待了你们!”简朴的话语,却重如千斤,经由叔公们真诚的脸流出,瞬间就击中了奶奶的软肋和泪腺,从此奶奶不再言走,一留就是七十年!其实,别看奶奶过门没几年,但平日里与哥嫂叔侄等人朝夕相处,这个家族有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值不值得坚守,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也佐证了奶奶的眼光,从五十年代开始,至七十年代,整个家族几十号人,就同住一檐下,同在一张大竹席之上围拢而食,且尊老爱幼,家风井然。
奶奶的一生,知足,隐忍,与人为善,与世无争。从未见她与人唱红脸闹矛盾,更没有像“細脚伶仃的圆规”叉腰与人针锋相对,粗俗怒骂。说话细声软语,总是再三叮嘱我们凡事不要强出头,尤其对干城管工作的我,更是要我凡事容忍,让人三分,千万不要动不动强扣别人的菜摊,惹人痛恨,在她看来“管得差不多就行啦,人家也不容易”,我尽管在城管一线已近二十年,还真没有对违章占道商贩粗暴执法,当与占道商贩争执僵持之时,总是遵循奶奶的指示“多给人一次机会”,进行人性化管理。为此,倒是引来一些领导误会,甚至呵斥:斯文如书生,没铁腕咋能治好市容?
奶奶未上过一天学堂,甚至没见过她写得出自己的名字,不会正儿八经讲人生道理,但常说:“人教人不乖,事教人才乖!”却让我醍醐灌顶,受用一生。这与“吃一堑,长一智”相比,不但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有通俗易懂之效。
我们都遗憾奶奶只差咫尺,便可活到人人歆羡的“长命百岁”。本想,届时不管她同意与否,定要为她操办百岁寿宴,让她好好接受孙辈们的朝拜庆贺,孰料事与愿违。但扪心自问,纵然奶奶活到百岁又如何呢?对于我们这些尘世间的俗人,或许落得孝子贤孙供奉百岁祖母的虚名,而对于奶奶,终是换不回她唯一儿子、儿媳哪怕一年半载的阳寿,晚年痛丧独子、儿媳,白发人送黑发人,于她早已痛不欲生,内心的悲恸又有几人能读懂?好几次,我逗趣:“婆,您已高寿了,我们为您操办生日可好?”除了坚决摇头,还常遭她训斥:“呸,七老八渣的,半截身入土了,还办劳什子生日?”从她那满脸悲情中,我知道又一次伤害了她,让她又一次残忍地追忆那不堪的往事和凄戚的身世。
于是知道,奶奶一生之中,早已把受伤的心藏得太深,不容别人触及,哪怕就做一辈子平淡庸俗的“宅人”。翻遍我四十年的记忆长河,奶奶离家赶集或赴酒店喝喜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生病之时,才见她随父亲去过两次圩市打针换药。再后来,随我们搬到县城居住,也只见她傍晚时开一次门,倒一次垃圾,其余就闭门蛰居了。
父母在,故乡在。故乡在,乡愁酽。如今,连奶奶也与父母相逢于故乡的乱坟岗之上了,于我,从此妄谈乡愁。
“全福、全寿、全终”之死,古称喜丧。奶奶三者占其二,属之。一生为儿孙操劳,生前无大病大难,死时走得干脆利索,照乡亲们说的“没有为难儿孙”,此刻再说感恩奶奶已无言。只是告诫自己,当我们狗日的中年,遇上奶奶的善终,我们应如她一样无殇无悦地走完余生,哪怕如她遭遇苦禅般的岁月,也要淡然蹚过。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