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然
杨绛,1911年出生,江苏无锡人,中国女作家、文学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丈夫是钱钟书。杨绛先生代表作品有《杨绛文集》《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她通晓英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由她翻译的《唐·吉诃德》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2016年5月25日,杨绛逝世,享年105岁。
杨绛先生的文章,韵致淡雅,文字看似平淡,却沉淀了岁月的睿智,在朴素中有着绚烂的华丽。在文章中,我们会感受到一份超然脱俗的宁静,也会收获到一份生命的厚重感。
细味那苦涩中的一点回甘
曾听人讲洋话,说西洋人喝茶,把茶叶加水煮沸,滤去茶汁,单吃茶叶,吃了咂舌道:“好是好,可惜苦些。”新近看到一本美国人作的茶考,原来这是事实。茶叶初到英国,英国人不知怎么吃法,的确吃茶叶渣子,还拌些黄油和盐,敷在面包上同吃。什么妙味,简直不敢尝试。以后他们把茶当药,治伤风、清肠胃。不久,喝茶之风大行。1660年的茶叶广告上说:“这种刺激品,能驱疲倦,除噩梦,使肢体轻健,精神饱满。尤能克制睡眠,好学者可以彻夜攻读不倦。身体肥胖或食肉过多者,饮茶尤宜。”莱顿大学的庞德戈博士应东印度公司之请,替茶大做广告,说茶“暖胃,清神,健脑,助长学问,尤能征服人类大敌——睡魔”。他们的怕睡,正和现代人的怕失眠差不多。怎么从前的睡魔,爱缠住人不放;现代的睡魔,学会了摆架子,请他也不肯光临。传说,茶原是达摩祖师发愿面壁参禅,九年不睡,上天把茶赏赐给他帮他偿愿的。胡峤《飞龙涧饮茶》:“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汤悦《森伯颂》:“方饮而森然严乎齿牙,既久而四肢森然。”可证中外古人对于茶的功效,所见略同。只是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
浓茶搀上牛奶和糖,香洌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材,不但解渴,还能疗饥。不知古人茶中加上姜、盐,究竟什么风味,卢仝一气喝上七碗的茶,想来是叶少水多,冲淡了的。诗人柯勒律治的儿子,也是一位诗人,他喝茶论壶不论杯。约翰生博士也是有名的大茶量。不过他们喝的都是甘腴的茶汤。若是苦涩的浓茶,就不宜大口喝,最配细细品。照《红楼梦》中妙玉的论喝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那么喝茶不为解渴,只在辨味,细味那苦涩中一点回甘。记不起英国哪一位作家说过,“文艺女神带着酒味”,“茶只能产生散文”。而咱们中国诗,酒味茶香,兼而有之,“诗清只为饮茶多”。也许这点苦涩,正是茶中诗味。
法国人不爱喝茶。巴尔扎克喝茶,一定要加白兰地。《清异录》载符昭远不喜茶,说“此物面目严冷,了无和美之态,可谓冷面草”。茶中加酒,或可使之有“和美之态”吧?美国人不讲究喝茶,北美独立战争的导火线,不是为了茶叶税吗?因为要抵制英国人专利的茶叶进口,美国人把几种树叶,炮制成茶叶的代用品。至今他们的茶室里,顾客们吃冰淇淋、喝咖啡和别的混合饮料,内行人不要茶;要来的茶,也只是英国人所谓“迷昏了头的水”而已。好些美国留学生讲卫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说是茶有毒素。茶叶代替品中该没有茶毒。不过对于这种“茶”,很可以毫无留恋地戒绝。
伏尔泰的医生曾劝他戒咖啡,因为“咖啡含有毒素,只是那毒性发作得很慢”。伏尔泰笑说:“对啊,所以我喝了70年,还没毒死。”唐宣宗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50斤。看来茶的毒素,比咖啡的毒素发作得要更慢些。爱喝茶的,不妨多多喝吧。
赏析
人生如茶,茶有浓淡,百人百味!
苏轼说,读书消得泼茶香。
郭沫若说,北国饮早茶,仿佛如在家,瞬息出国门,归来再饮茶。
林语堂说,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走到哪儿都是快乐的。
而杨绛说,喝茶不为解渴,只在辨味,细味那苦涩中的一点回甘。把喝茶生活化,把生活喝茶化,体会如茶般的芳香,定能收获人生的真谛。女儿钱瑗,曾这样评价妈妈的文章:“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
读书苦乐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學,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谨”,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
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塞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选自《杨绛文集》)
赏析
“你的问题在于读书太少,想得太多。”这是杨绛先生就一位高中生的烦恼所回的一句话。这其实也是对大部分人精神苦恼最简洁而朴素的回答。在本文中,我们可以找到内心的慰藉——那就是经常在书里“串门儿”,体悟读书的苦乐。书籍包罗万象,生命是有限的,书是无限的,要学会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读书中来,书读得多了,读得透了,自然而然就是一位如茶般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