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晨
招商银行前行长马蔚华卸任招行后,加入了壹基金,当上了理事长。“实践派”的马蔚华显然不是去谋个闲职,壹基金的各种活动、贫困地区赈灾现场常见他的身影。在幕后,他也一直在寻找公益组织在中国存在的最好方式。
公益实践不易
近日,马蔚华现身上海交通大学高级金融学院毕业典礼,分享了他对影响力投资的认识,期待越来越多金融人加入影响力投资的大潮中。在随后《陆家嘴》对马蔚华的专访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银行家持之以恒的责任与担当。
1999年,招商银行还只是家偏居深圳蛇口一隅的小银行,在马蔚华创新性策略的带领下,招行在14年间走上了星光大道。而这位马行长也在64岁时功成身退,不再担任招行主要领导,卸任总行党委书记。
卸任后的马蔚华谢绝了很多商业机会,而是应李连杰和王石的邀请,当上了壹基金的理事长。人们对马行長的新职位表示出些讶异,随后是理解。不为大众熟知的是,马蔚华在招行时就是壹基金理事和预算委员会主席,并且早就达成了关于社会责任的认识:商业银行的成功需要客户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认可,招行的成功来自社会,一定要回报社会。于是认同社会责任的中资企业和一些在华跨国公司共同成立了社会责任同盟,马蔚华曾任主席。
这样一看,马蔚华的选择就有迹可循了,而在他真正去实践公益的时候,才发现其中的不易。过去在银行,是别人来找钱,而公益组织要找别人要钱,尽管顶着大名鼎鼎的“马行长”光环,可身处其中所体会的微妙而巨大的悬殊令马蔚华如鲠在喉。公益组织本身存在的一些问题、社会和公众对公益理解有限,都使得马蔚华在壹基金的工作遇到了不少难题。这些当然不能打倒一位银行家。马蔚华创造性地运用现代企业的管理方式和理念重塑壹基金,将成本控制、风险控制、内审、外审、信息披露等环节融入日常管理中,把壹基金当作上市公司去管理,见效很快。
马蔚华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员工的福利。壹基金的员工都很年轻,毕业于名校,在马蔚华眼里,他们要是进金融机构工作都是年薪百万的材料,却因为一份公益的情怀而拿着不足万元的月薪在壹基金任劳任怨。根据《慈善法》规定,慈善组织的行政管理费用不得超过捐赠总支出的10%,且不能超过当地平均工资的两倍。尽管如此,在某个筹款1500余万元的慈善项目花费了127万元支付行政费用时,引发了部分捐赠者的不解和不满,公众的不解和低薪酬也导致公益行业留不住人才。
看到这个现象,彼时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的马蔚华对影响力投资产生了兴趣。“公益慈善和影响力投资都能解决社会问题,但是影响力投资比纯粹的公益更可持续”,将公益理念和商业结合起来,用新的公益形式来解决社会问题,造就了影响力投资。
认识影响力投资
什么是影响力投资?
马蔚华提出,人类社会财富的高速增长带来了诸如生态环境恶化、相对贫困、社会不平等加剧等问题,据此联合国发布了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报告,提出包括环保、扶贫以及解决各种社会问题在内的17项指标。所有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每年完成这些指标需要3.9万亿美元。但是目前全世界慈善捐赠加上政府投入仅1.4万亿美元,还有巨大的缺口,仅靠慈善捐赠难以解决周而复始的问题。
在中国如何推动影响力投资?马蔚华将这个理念带回壹基金后,积极探索将商业模式引入公益领域的路径,既担负公益组织的社会责任和影响力,又追求财务回报,其中包含了影响力债券、公益创投、慈善信托、普惠金融等。
“首先要解决大众的理念问题。有些人认为慈善公益不能产生商业利益,但是新的公益慈善理念的唯一目的就是解决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过去我们搞经济,先把GDP搞上去了,然后再去解决过程中产生的环境、贫困等问题。如果在经济活动发生时、每笔投资发生时就注意到金融和公益的结合,出现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为了改变金融危机带来的负面形象,华尔街最先接受影响力投资理念,将影响力投资概念和投资贷款并列;高盛花100亿美元收购影响力投资机构以扩充相关的人才和项目。马蔚华还发现,很多影响力投资机构的CEO是从华尔街跳出的,虽然目前薪酬远不及华尔街,但是有很大的潜力,同时愿意承担更多社会责任。他看到,斯坦福商学院的学生强烈要求商学院加开公益课,下一代对社会责任的承担意识只增不减。
此外,美国有一个明晟KLD-400指数:在美国资本市场选择400只按照影响力投资标准的股票,它们的经济回报好,有比较明显的社会影响力,社会效益也好。400只股票在过去十年平均收益率20.8%,超过了同期标普500的18.7%。这说明了资本市场并不是唯利是图,也会义利兼顾。在中国,则有一个叫做义利99的实验,在深沪300里按照影响力投资的标准选择99只股票,在过去五年到今年的6月28日,义利99指数报收2239.95点,累计涨幅123.24%,近五年年化收益率19.2%,跑赢了沪深300、上证50、中证500,在中国所有的主流指数领冠A股。这说明中国的资本市场也是资本向善。“壹基金最近在和博时基金联合研发以义利99为主题的ETF指数基金,在中国和全球都是首创。”马蔚华颇为自豪地说。
影响力投资潜力
马蔚华将影响力投资看作金融人的新机会。家族财富年报显示,360个全球家族财富办公室将超过三分之一的投资投向可持续发展、影响力投资的范畴,并且不断在增加。人们开始了解到唯利是图对世界无益,对自身也无益。一个企业生产产品会对社会产生负面溢出效应,因此必然要承担相对的责任。社会向善、报效社会的责任感要融入企业家精神,一个伟大的企业不仅要向社会提供好的产品和服务,还要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更美好。
在中国,影响力投资契合创新、协调、开放、绿色、共享的五个理念,这五大理念也是实践中国经济从高速度发展向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马蔚华对这五个理念有如下理解:从创新角度看,影响力投资既是公益慈善的创新也是金融投资的创新;从协调角度,一笔投资、一个企业,有正面的财务回报和积极的社会影响力,一定是协调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协调是最大的协调,当经济和社会效益相协调,许多社会问题都迎刃而解。
“开放,影响力投资应该是国际投资的最新理念和最新趋势,在发展过程中需要国际交流和跨境的资本流动。”马蔚华说,“我们如果在‘一带一路的战略执行过程中,坚持用可持续发展影响力投资的理念,就会很快得到‘一带一路国家老百姓的支持和认可。”我们现在正在组建一个影响力投资的基金,国际上的影响力投资愿意拿钱到中国来投影响力投资基金,因为中国有巨大的影响力投资的市场和项目,所以这是开放的。从绿色看,绿色应该是影响力投资的应有之义,中国在绿色债券已经走在世界的前面,为世界做出贡献;共享,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美好,特别是影响力投资关注弱势群体,让金字塔底部群体生活质量得到改善,这一切都是人类的共享。另外,影响力投资也是我们从高速度向高质量增长的实际步骤。如今,中国的社会矛盾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矛盾,这个矛盾最多地体现在公共产品的供给,教育、医疗、卫生、养老等方面的需求和供给有很大的不协调,政府出台了一系列鼓励政策,但是光靠政府的努力还不够,马蔚华呼吁社会动起来,将我们的投资都变成影响力投资。
在反贫困方面,中国对世界的反贫困做出了巨大贡献:过去六年,中国减少了近8000万按现有标准的绝对化贫困人口,还剩不到2000万,贫困的发生率降到了1.7%,中国对世界减贫的贡献率达到75%。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是巩固扶贫的成果不能返贫,要注意能力建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通过产业扶贫培养贫困户改变自己命运的本事。产业扶贫需要条件,最重要的就是金融条件,普惠金融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此,马蔚华说:“我们的一个扶贫基金会的中和农信在2019年5月累计贷款470亿、覆盖20多个省份、几百个贫困县,通过普惠金融给贫困地区农民找到就业的条件,因为金融不是救济,必须拿回来,也帮助他们能很好地发展产业。这些普惠金融需要资本的支持,谁去支持它?中和農信后面是红杉资本、蚂蚁金服等,影响力投资对于扶贫来说就是培养能力的建设,这也是从根本上改变贫困的重要的措施。”
对于中国来说,影响力投资的潜力非常大,但是缺乏标准。当今世界美国有标准、英国有标准,马蔚华认为中国也需要标准。今年6月,联合国成立了可持续发展影响力全球指导委员会,马蔚华也加入了指导委员会制定全球的标准和评估。他提出,这个标准的制定会使中国一大批影响力投资的企业脱颖而出。马蔚华也非常认同德鲁克的一句话:所有的社会问题,只有把它变成有利可图的商业机会时,这些问题才能得到根本解决。这些社会企业社会问题的项目都是影响力投资的项目。
马蔚华坚信中国一定会成为影响力投资的大国,义利并举,开创公益和金融结合的新形式,而且符合可持续发展,是实现高质量发展的新的投资方式。
对话马蔚华
《陆家嘴》:是什么驱动你在离开招商银行后加入了公益组织?
马蔚华:我在当商业银行行长的时候有一个认识,就是一个银行的成功,也是客户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认可。所以招行的成功不光是自己的成功,而是来自社会的,我们一定要回报社会。所以我们在本世纪初的时候就接受了社会责任投资的一种概念。那时候,中国的企业对社会责任还比较陌生,刚刚开始接受这个概念。当时我们就发起了社会责任同盟,我还当过社会责任同盟的主席,做了很多承担社会责任的事,比如扶贫救灾 等。
我还在招行当行长的时候就是壹基金的理事和预算委员会主席,卸任以后有很多商业机会找我,我都谢绝了;几乎是在我向招商银行董事会提出辞职的同时,李连杰和时任壹基金理事长来找我,我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笑)。但是,过去我对公益认识不够深刻,真正去实践公益的时候发现公益还是很不容易的。比如,过去是别人找你要钱,现在是你找别人要钱;最重要的是社会对公益的认识还有很多的误解,而公益组织本身也有很多问题,比如不透明,所以社会质疑也很多。
因为我是做金融出身,我觉得很多问题可以用管理现代企业的方法解决。所以我们就在壹基金推行现代企业管理的理念,比如说成本控制、风险控制,内审、外审、信息披露等。按照一个上市公司去管理,很快大家都认识你了,这些误解也逐渐消失了。
但是,我也认识到壹基金的问题。我们的员工都很年轻,毕业于名校,说实在的,他们是任劳任怨,很有情怀,但是工资真的很低,几千块钱。如果这些人去华尔街,去金融机构,可能百万年薪都没问题,起码金融界工资高。而在壹基金,当时我带他们到雅安地震现场,他们任劳任怨。我作为理事长,我想他们将来干一辈子可能在深圳连个厕所都买不起。这是不公平的,但是很难解决。
这些问题促使我接触到了影响力投资。我那年正好在哥大做访问学者,跟很多国际人士讨论这些问题,了解到了影响力投资。同样是解决社会问题,公益慈善也是解决社会问题,影响力投资、公益金融也是解决问题,我发觉纯粹的公益和慈善比较难以可持续,留不住人才。现在,我们把解决社会问题变成一种商业行为,把公益理念和商业结合起来,用新的公益形式来解决社会问题,可能会更加可持续,这就是影响力投资的发展起源。我回来后就极力推动影响力投资,让越来越多的人去接受这个理念。
《陆家嘴》:在中国怎样能有效地推动影响力投资?
马蔚华:首先我觉得还是解决理念问题,大家怎么认识、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可能很多纯公益、纯搞慈善的人士会觉得公益和商业结合,会产生商业利益,其中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的目的是传统的公益和新的公益结合,也就是用影响力投资来解决现在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但是我们有高达2.5万亿美元的资金缺口,靠捐赠和补贴没办法填补。过去,许多问题都产生于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先不管不顾地把GDP搞上去了,然后再去弥补,显得为时太晚了;假如在经济活动发生的时候,在每笔投资发生的时候,就注意到金融和公益的结合,可能这些问题就会大大减少。因此我觉得把公益和商业结合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就像德鲁克那句话,如果所有的社会问题都能变成有利可图的商业机会,这些问题就能根本得到解决。所以现在我们需要理念上解决。
要建立标准。现在有联合国全球指导委员会制定标准,再结合中国的形势,我们在探索中国的标准。
我们需要有一个影响力投资的生态,生态中包括很多实体投资机构、经济金融机构去做影响力投资。还需要一个影响力投资的交流和信息平台;还要有影响力投资的评估机构、法律咨询机构等去形成一个生态体系。影响力投资符合中国政府的理念,也有利于可持续发展。我想将来中国也会成为一个影响力投资大国。
《陆家嘴》:你之前在招行时一直是以创新的理念著名,银行在哪些方面还要创新?
马蔚华:商业是大家都在做而且都认为好的事,你再做就没啥意思,你只能分一杯羹,而且竞争是白热化,挤破头去做。我觉得真正的机会是你看到了,别人还没看到,甚至别人反对,而你大胆去做、坚定不移地去做,这才成为你的机会。
招行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做零售的时候没人认可,外边不认可,内部也反对,但是我们是有根据的,我们是分析了中国银行业未来十年的变化,分析了国际上这种变化的规律,我们预见到中国的巨大的市场前景,下决心这么做,而且一贯就这么去做,现在做了20年,也修成正果了。
但是现在招行二次转型最重要的是提高资本的回报率,因为银行过于重视风险的时候就会减少回报率,是比较保守的。但一个好的银行不仅要控制风险,还要提高收益,在风险和收益之间取得一个平衡,这样才能提高资本的回报率。所以我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通过新的技术手段,特别是金融科技,招行在这方面应该做了很多工作,包括我们现在的APP,包括区块链,包括人工智能,我觉得谁赢得了这方面的先行,谁就会在未来取得成功。
關于影响力投资:
影响力投资在全球已经不是新鲜词汇,但在中国仍是一个新的投资方式。影响力投资追求义利并举、公益与商业相融合 ,除对财务回报的追求外,在社会和环境影响力方面也有量化的回报指标。
影响力投资也有渊源流长的历史。早在圣经时代,犹太法律和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就有关于道德投资的规定,是一种以道德、伦理和宗教为指引,包含非经济准则,以避免消极影响为主的投资。1758年,美国费城的教友会决定教徒不得从事任何与奴隶买卖相关的贸易。两年后,美国卫理公会创始人约翰·卫斯理发表著名布道《论金钱的使用》,号召教徒赚钱有道、与穷人分享财富。两个教派在投资方面都避免“邪恶”产业,比如烟酒、武器和赌博。之后两百年,这些原则仅限于教徒和宗教组织,并非主流。
上世纪60年代,美国政治环境风云变幻,也引起了投资领域的波动。民权运动兴起、越南战争爆发,使社会责任投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人们的反战情绪波及军火、化学品商的股价,投资家也纷纷将社会和环境因素整合到投资审查机制。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引起了全球抵制,跨国公司成为焦点。
到了90年代,社会责任投资进一步将社会和环境因素结合到投资过程,开始混合采用各种积极和消极指标,投资的社会和环境价值更加受到重视。投资机构开始重新思考投资投资与社会和环境的关系,并将治理升级到同样的高度,在投资时有意实现积极的社会和环境价值。此时,社会责任投资已经超越了道德和良知,看重投资对社会、环境和公司治理的可持续性价值。
2004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金融行动(UNEP FI)联合其他机构首次提出环境、社会和治理(Environment,Social and Governance,简称ESG)概念,并发现这三个因素可以影响股东的长期利益。大量数据也显示ESG原则下的投资项目回报率高于市场平均水平。两年后,联合国发布责任投资原则(Principles for Responsible Investing,简称PRI),力图推广到主流投资机构,使其整合到投资过程。
2007年,洛克菲勒基金会最先提出了影响力投资这一创新的投资概念,倡导资本通过有经济效益的投资来做公益。2010年,摩根士丹利与洛克菲勒基金会联合发布了《影响力投资:新兴的资产类别》,把影响力投资界定为资产类别的一种,由此奠定了影响力投资在投资界和公益界的地位。世界经济论坛对影响力投资定义为在实现财务回报率的同时,又能对社会和环境产生正面且可以测量的影响。与之前的社会价值相关投资相比,影响力投资包含了主观意向、积极影响、管理和评估四个要素,是一种新的投资方式,而非在传统投资中附加的程序,尤其是影响力评估颇受关注。
影响力投资在全球范围内日益得到市场和非营利部门的认可,许多国家政府首脑纷纷表示支持。比如英国前首相卡梅隆于2012年推动成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影响力投资基金——大社会基金(Big Society Fund),并将影响力投资作为2013年G8峰会的重要议题。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于2014年在白宫召开影响力投资圆桌会议,并于次年访问非洲期间号召更多投资家到非洲进行影响力投资。在我国,马蔚华曾在两会中提议在深圳试行社会影响力债券,标志着影响力投资正式进入国家领导层的视野。
影响力投资的主要目标是改善发展中国家社会底层的民生,或通过投资行为实现正面的社会和环境效应。 影响力投资的最终受益人群是“金字塔的底端”。
影响力投资的对象往往是能够带来正面社会或环境效应的营利性企业,就行业而言,这些企业主要集中在和民生息息相关的环境、住房、基础教育和健康产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