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
还记得黄筌的《写生珍禽图》吗?那幅画上的鸟雀造型逼真,羽翅毛茸茸的,仿佛一扑扇就要飞起来似的。可上面这幅叫《双燕》的彩墨画和燕子仿佛关系不大,你能看清水乡白墙黛瓦上方那两粒小芝麻是两只燕子吗?
看似单纯、简约的构图其实饱含东方情思,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以及小树的斜倚姿态,都让双燕飞去后,画面的意韵犹在,画家的乡情依旧。怪不得画家吴冠中说:“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
1919年,吴冠中诞生于典型的鱼米之乡——江苏宜兴,那’里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村子。从高桥上俯瞰大河里往返的帆船,你能看见白帆、黑帆、棕帆,还有小船用一块芦席作帆。帆影近大远小,一眼看到遥远处,船和帆便成了一个小点,这也许是吴冠中最早接触到的透视现象吧!而他出门玩耍时经过的村庄都是黑瓦白墙,有水牛,有水车棚,棚子紧依着大柳树……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吴冠中脑海中的童年还显得那样清晰,仿佛是昨天的事。人们说,江南一直在那里,而吴冠中先生发现了它。
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吴冠中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和他艺术道路的起点。用水墨来表现这些色彩特别合适,不过《双燕》还有另外一个油画版本。
同一个绘画题材被同一个画家反复使用,可见画家多爱它!去年年底,《双燕》双璧在拍卖场上分别以4700万元和9800万元的成交价落槌。虽然不能说因为油画版本画得好所以价格高,但它的确更难完成,更能代表吴冠中一生“在油画中探索民族化”的艺术追求。
为什么说油画的版本更难画?还记得我们曾多次称赞的凡·高的油画吗?无论是卷入旋涡的繁星、枝叶茂盛的果园,还是赤日当空下的大地,他画中的色彩永远绚烂,笔触永远奔放,这和法国乡村的自然风光很有关系。而江南常年阴雨绵绵,油画家来到江南写生常常找不到感觉,还曾有来写生的苏联画家断言在江南画不出油画。从法国巴黎留学回国的吴冠中偏不信这个邪,直到《双燕》成形,吴冠中寻找了二十多年的“油画江南”终于跃然纸上。
他用油彩大笔触平涂的手法来绘制白墙,油画颜料厚重的特性使白墙既有中国画“留白”的韵味,又不失老墙的肌理,可谓中西方绘画手法与理念的完美融合。老墙的白、天空的白、湖水的白各不相同,再加上黑瓦、虬曲的树干、鲜绿的嫩叶,这怡然、幽远的江南一角成了吴冠中之后创作的艺术源泉,你可以在《秋瑾故居》《忆江南》中瞥见《双燕》的影子。而那悠然自得的双燕更是吴冠中的心头好,常常飞进他的作品中。
吴冠中曾笑称自己是“苦瓜”:只能结在苦瓜藤上,只有黄土地的养分适合他的生长。正是因为自然的滋养和对故乡的依恋,让他喜欢画花画桥画大宅院,画草画雪画小动物。除了我们曾经分享的《太湖鹅群》中的大白鹅,他还画过很多萌荫的动物呢!
这些画有的着墨鲜艳,透露出鹦鹉和猫的灵巧活泼;有的墨色深沉,彰显着水牛或熊猫憨憨的情态;有的使用浓厚的油彩,来表现印度尼西亚山野中猛兽旺盛的生命力……因此,吴冠中的绘画风格并不能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
这和吴冠中“笔墨等于零”的创作理念大有关系,他认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就像我们去学习绘画的笔触和色彩时,老师会教我们某些“技巧”,可是等到自己画时,这些技巧仿佛全溜走了!其实任何单一的颜色都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评价,赤橙黄绿青蓝紫,有的颜色单看不错,可和其他颜色配在一起就是“灾难”:有的颜色看起来是“脏”的,但只要融入整体画面中就会焕发光彩。技法也是如此,不同的创作对象需要不同的手法来表现。
吴冠中酷爱写生,身边的一棵小树、不起眼儿的一块石头、邻居家的小猫都成了他的写生对象。画的时候也是油彩、水墨齐上阵,大胆尝试,互相借鉴、融合。他说“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而形式美的基本因素包含着形、色与韵,他用东方的韵来吞西方的形与色。蛇吞象,有时感到吞不进去,便改用水墨。
美术美术,掌握“术”易,创造“美”难。无论用油彩还是用水墨,工具虽不同,但他的追求却一以贯之:几十年来在孤独中探索的只是表达人民的情意。这也是他被称为“联接西方艺术与东方艺术最具魅力的标志”的原因吧!
风筝不断线
吴冠中说他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凡·高和自己的妻子。鲁迅的硬骨头精神给他方向;妻子成全了他一生关于平凡、善良和美的梦想;而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的凡·高给他性格、给他独特。观赏凡·高的《向日葵》,他仿佛看到了一群精力充沛、品格高尚、质朴纯真、胸中怀有郁勃之气的劳苦人民。
凡·高热爱土地,他的风景画不仅有景致,更有人们赖以生存的大地,孕育生命的空间,是母亲!吴冠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画过《春如线》《白杨林》《中国城》,包括我们曾讨论过的《松魂》这种很抽象的作品。但与蒙德里安纯粹追求几何结构的“格子画”有些不同,他说他的画“风筝不断线”。
“风筝”就是指作品,如果作品没有灵气就像只供观赏却飞不上天空的废物。不过,风筝放得越高越好,但不能断线。“线”是什么呢?线是联结“作品与人民”的线,线的其中一端便是启发作品灵感的母体,即人民大众的情意。
高放风筝不断线,如果画家太拘泥于具象的事物本身,那就抽象不出其中的形式美感,像一只飞不上天的风筝;如果作品完全割裂物象与人情的联系,那风筝就断了线,失去了灵魂。
你也许常常会在吴冠中的画上看到一个“茶”字,难道吴冠中一边画画,一边喝茶吗?其实那是“如火如茶”的“茶”字,这是他专门为画面签名起的笔名,也是了解吴冠中的一把钥匙。
一来,“茶”是茅草的花,.有“强烈”之意,很能代表他的性格。他从小性格外向、刚正不阿、争强好胜,强烈的爱总是燃烧他的情感,幸亏有艺术来承担这些情感的负荷。.
二来,“茶”又指。“苦苦菜”和“苦茶”,“谁谓茶苦,其甘如荠”,不知苦为何味,怎能知蜜之香甜?吴冠中喜食黄酒、苦瓜、苦荞麦,他深知美里常浸透着苦涩,而艺术之路也必然充满泥泞。入口微苦,却甘之如饴,不正是艺术的真味吗?
三来,“茶”根植于自由豪放的环境,吴冠中的一生坦坦荡荡、真真实实,没有“明哲保身”的意识,提出的“笔墨等于零”“风筝不断线”理念在美术界争论颇多;他也因此成为美术界具有自由思想、社会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代表。他佩服鲁迅。有感于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深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吴冠中顾不得许多而“真话直说”,对美术界一 不切实际的做法讲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九十几年的人生中画了太多、写了太多、评论了太多,我们于是能够领略他各式风格的绘画、真摯热烈的散文、理论性实用性兼具的论文。然而,最无法使我们忘怀的,还是他在大巴山写生的“苦干”场景吧!
冒着微雨爬上高山之巅,我们去画那俯视下的一片片明镜似的水田。细雨不停,手指逐渐僵硬起来,这都不算什么,最怕那无情的大卡车不时在背后隆隆驶过,激起泥浆飞溅。快!我们像飞机轰炸下掩护婴儿的妈妈,急忙伏护画面,自己的背上却被泥浆一再地挥写、渲染,成了抽象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