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园子

2019-09-10 07:22赵树义
都市 2019年7期
关键词:园子直线公园

赵树义

我不想写公园了,尤其眼前这座公园。

在《虫洞》里,我为她奉献了五六万字。在生活里,我为她奉献了十个春秋———每周五天,每年200多天,说朝夕相处并不为过,说生活中的一部分也不为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写她。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似乎是这个样子,但这样去写肯定是有问题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也是这个样子,但这样去写还是有问题的。

每天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在变?逻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我们能观察并记录这种变化吗?我们的观察和记录足够准确吗?如果不够准确,这些文字还是真实的吗?

生活中我可以忽略这些问题,在文字中,我必须面对。

很显然,重复自己是无意义的,不管你的重复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去重复。一篇文章是重复,一部书或一系列书还是重复。一千字是重复,一万字、一百万字还是重复。更可怕的,不仅仅是形式和文字在重复,思想也在重复。

甚至,思想从未更新过。

把祖宗的眼睛拿来当自己的眼睛。把众生的眼睛拿来当自己的眼睛。把自己昨天的眼睛拿来当今天的眼睛。如此,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不重复,怎么建立自己的风格?怎么打上自己的标签或烙印?

很显然,这也是个难题。

写或不写,我上下班都是要经过迎泽公园的。生活方式很难改变,除非放弃生计。放弃生计等于放弃活着的权利,这显然不现实。生活如此残酷,我必须学会在残酷中享受。

文字无疑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虽然文字并非生活。

文字肯定是生命的一部分,尤其于写作者而言。

用文字剥开生活残忍的一面,让生活的残忍变成文字的美好。这很难,但我别无选择。

其实,文字的功效并非要剥开什么,而是打开所有,让内在的纹理以本来的面貌呈现出来。

迎泽公园再次开放是前年国庆节,之前的整修差不多用时一年。开园那天傍晚我去转了转,人山人海,花山花海,菊花照例是十月的主角。我从菊花中间穿过,公园的西南角还在施工中,原来的大型游乐设施被全部拆除,即将代替它们的,除了仿古建筑,便是植物。公园的西北角也在施工中,不过,那儿是地铁车站工地,封園之前已经热火朝天,开园之后还将继续热闹下去。我在公园东边走了半圈便离开了,迎泽湖的水清澈许多,园子里的树木茂密许多,树木间的道路也曲折许多。

穿越公园的那些年,我经历过的像模像样的整修不止三次,而最近这次无疑是规模最大的,据说耗资不菲。与这次相比,之前的整修更像修补,这儿建几个台阶,那儿开一条小路,假山脚下搭一座小桥,就像寻常人家过日子一般。即便如此,她的每次变化我都有切身感受,毕竟光顾次数太多,多到几乎把她当成自己的园子———是啊,有谁像我一样不管晨昏,不管刮风下雨,一年四季都要从她中间穿过呢!

其实,这座公园是公共场所,没有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枚叶子属于我,也没有一滴水、一缕空气、一块石子或一把泥土属于我,更没有一座亭阁、一条道路属于我。那又如何?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我,但只要他或她或它与我存在某种关系,他或她或它便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毋庸置疑,我熟悉这座公园的四季变化,但并未走遍她的每个角落,即使我把她当作我的园子。

毋庸置疑,我观察过这座公园重大或微小的变化,但我的每一次观察都是局部的,我不可能看到她的整体。

即便我看到过她的整体,你会相信我看到的是整体吗?即便你相信我看到的是她的整体,你会相信我懂她的心吗?

眼见为实是个伪命题,可我们又不得不相信眼见为实,这无疑是个悖论。

晨起,我站在窗前能看到这座公园。有时,我也想像鸟儿一样对着她歌唱,可她并未赋予我歌唱的权利。

事实上,我仅是站在窗前看看而已,并不需要她的授权。事实上,她仅是站在我的窗外而已,从不关心我会不会歌唱。

毋庸置疑,我仅是站在窗前看到些什么而已。毋庸置疑,我看到的什么也仅是我看到的什么而已。无须自作多情,窗外的公园也仅是窗外的公园,仅此而已。

事实上,我与这座公园仅存在一种关系,看或被看。我可以把她拿来建构我的世界,但我不能占有她。我可以把她偷到我的文字中来,她可以对此一无觉察。我偷走的园子仅是我偷走的园子,并非她本身。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还站在原地,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次走进这座公园是1982年春天,那时我是大一学生,跟着同学去春游。那时的公园收门票,我们从北门排队进去,又在迎泽湖排队坐了船。第一次花钱进公园,第一次花钱坐船,公园对我唯一的触动便是我也是城市人了。

记得大学期间春游,还去过晋祠,还去过玄中寺,还去过城西北方向的崛山。逛祠和寺没留下多少印象,爬山更没留下多少印象———毕竟我是在山上长大的,爬山于我并非享受,而是苦难。

我对城市人看到山水的喜悦无动于衷,但我并未表露出来。我知道,我一旦大惊小怪,便说明我不是城市人,便说明我还没有融入城市的生活。

其实,就算我不大惊小怪,也不意味着我已融入城市生活。

那个年代,公园里有假山假水,游人的手腕或脖子上戴着石英、水晶或电子类饰品。那个年代是贫穷的,那个年代的自然似乎也是贫穷的,习惯了贫穷的眼睛便觉得人工制品是一种审美和品味。

如今,石英、水晶或电子类制品早已销声匿迹,假山假水也已销声匿迹,公园最大的变化便是树。对,各种各样的树,叫上或叫不上名字的树。譬如垂柳、国槐、油松、白皮松、桧柏、黄栌、丝棉木、五角枫、栾树、红叶碧桃、山楂树,譬如紫叶李、太阳李、西府海棠、绿宝石海棠、玉兰、楸子、水栒子,譬如榆叶梅、木槿、紫薇、紫丁香、金银木、刺玫、龙爪槐,等等,等等。当然,还有许多与它们长得极像,却叫不上名字的树。

此刻,我很想坐下来,与这座公园谈谈视线问题。是的,我说的是视线,不是视觉,不是视力,更不是角度。是的,我在我的视线里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一切,但我怎么向你证明我看到的就是你呢?

或许,我看到的就是你。或许,我看到的并非你。我并不否认我看到的仅是局部,可我只能把我看到的局部当作你的全部,否则,我怎么去认识你?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一座园子,每座园子又是每个人的。我仅是每座园子之一,但我是我的唯一。我的桀骜不驯来源于此,我的谦逊也来源于此。你不必为我而活着,而我也只能为自己而活着。

我上下班时穿过你,只是我喜欢穿过你而已。我喜欢的仅是我喜欢的,与你无关。我此刻喜欢的,仅是我此刻喜欢的———昨天是否喜欢过,我已忘记;明天是否仍会喜欢,我不知道。

当然,你有权反对我的喜欢,但那是你的反对,与我无关。我相信你有一百条反对的理由,且每条理由都可能成立,但那是你的理由和你的成立,我尊重,但依然与我无关。

实际上,我仅是有些混沌而已。我喜欢且愿意隐匿于混沌之中,而在混沌里,万事万物都以各自的关系而存在着,混沌便是所有关系的总和。

穿过公园,便是穿过植物。

所有的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它们的名字并非父母起的,也非自己起的;于植物而言,它们更像没名字的。

我从公园中穿过,有时是秋天,有时是冬天,有时是春天,而此刻,正好是五月。我看见那些墨绿、绿、翠綠以及紫的叶子中间或开着花,或已开过花,或结着果实,或未结果实———其实,哪里会没有果实呢,只是未被我看见罢了。

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都从它们中间穿过,那些叫上或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不因我认识或不认识而各自生长着。这是一个漫长、甚至不厌其烦的过程,而我仅是路过它们。

它们都有一个好听或好记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的还挂在身上,仿佛一个忘记回家路的人。其实,名字仅是世人的约定俗成,生长才是生命中不变的变数。其实,我仅是路过它们,从未大声喊出过它们的名字。

即便如此,并不妨碍它们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因为我曾从它们中间经过。

那些植物与周边万事万物的关系一直在变化着,与自己的关系却从未改变———就像自己一成不变、却又根本没有关系的名字。那些植物都在自己的关系中兀自生长着,它们多么安静,又多么自在。

如果我愿意,我也是自在的;如果我愿意,我便可以与周边所有的自在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愿意,我穿过街道、穿过河流、穿过大山时,我穿过的也是植物,而与此同时,植物也穿过了我。

站在一幅画前,你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它由一堆线条构成。

那么,一座园子呢?

园子里有很多条路,每条路都是曲折的。园子便是这些路连接起来的,这些路没有一条是直线的。

事实上,直线是不存的。我相信现实中有接近直线的疑似直线,但并无纯粹的直线。即便由最精密的仪器画出的所谓直线,也仅是更接近直线而已。尽可能地接近,这是达到理想或极限状态的唯一路径,也是所有可能性路径中唯一不可能实现的路径。

事实上,这座公园便是由曲线组成的。弯曲即力,力即弯曲,这是她最不可思议的秘密。曲线背后隐藏着各种无形的力,她因此而动感十足。她以她的方式运动,我在她中间运动,运动显然又是暴露这一秘密的最直观方式。

没有理想,只有现实。没有简单,只有复杂。这是一座园子的真相,我一边去了解它,一边在理想中简单地活着。

夏雨过后,湖面上白茫茫一片。大雾之上浮动着什么?大雾背后沉落着什么?站在此岸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站在对岸又看到了什么?又没看到什么?

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不管看到或看不到,不管有雨或没雨,这座公园在此刻都是一片茫茫。如果你也喜欢这座公园,那么,请与我一起搭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无声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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