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文
细品其众多佳作,给人震撼的是一颗诗心在跳荡,一腔诗魂在喷发。既展示着新时代魅力无穷的文采风流,又透视着社会嬗变中的世事沧桑,既有豪放不羁,又有温馨缱绻,既望一树繁华,又见傲然独放。
曾收到不少文友新诗集,读后几乎无话可说,而最近读白云先生的旧体诗集《梧桐疏月》后,却有一种非说不可的冲动。一个敏感的念头闪现:在我国已绵延数千年的旧体诗词,在新时代能否再次绽放神奇的魅力,实现旧体诗词在当代中国的复兴而再创辉煌?
记得在2014年,四川大学教授周啸天以一部旧体诗集《将进茶》夺得当代文学最高奖项即鲁迅文学奖,而且是该奖首次颁给旧体诗集及其作者,一时引发全国媒体和舆论广泛议论,褒贬不一,而我视其为当代文坛尤其是诗坛的里程碑或标志性事件,预示着被边缘化已久的旧体诗词正逐漸回归文学或诗界主流。通过近几年对诗坛的观察,不少旧体诗词的精品佳作引起广泛共鸣,且有风起云涌之势。看过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白云先生所著旧体诗集《梧桐疏月》后,感觉正有一批善于传承优秀文化、勇于推陈出新的有识之士敢于冲破诗词曲赋“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语)的魔咒,仿佛投射出了中国当代旧体诗词复兴的一缕晨曦。
《梧桐疏月》,先品味书名,就顿觉古意盎然,诗意勃茂;一册在手,正是捧读一部韵蕴厚重、情境旷达而与时代共脉动、与生活同频振的追梦华章。梧桐,疏月,自古以来都是文人雅士的一种高贵情怀,也是人们追求美好事物的共同价值取向。无论官方或者民间,皆常言“栽下梧桐树,飞来金凤凰”。梧桐被誉为“树中之王”,凤凰素享“鸟中之王”美誉。梧桐,是凤凰的“归宿地”;凤凰,是梧桐的“荣光源”。因而成为亘古不变的人文情愫。《诗经》中有诗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这可能是历来“梧桐引凤凰”传说的最早源头。历代文人在诗文创作中,都以此为诗眼文心,如李白“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的诗句,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诗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诸葛亮《凤翔轩》诗“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等等,无一不是借其深刻寓意来抒发自己的美好情感。疏月,即星疏月淡,也是古今文人热衷用以写意、造境、抒情的具像语词,表达或寄托某种隽永而深沉的思想或情意。如苏轼《卜算子》词中写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唐代孙頠的诗句:“露含疏月净,光与晓烟浮。”元代张可久的词句:“疏星淡月秋千院,愁云恨雨芙蓉面。”有一幅对联曰:“惠风清竹叶,疏月淡松萝”。
白云先生的旧体诗集冠名《梧桐疏月》,极易引发读者“先睹为快”之雅趣,带给读者超乎想象的阅读动力。尤其在时下“读书也是一件奢侈之事”的情形,如果书名枯燥乏味,或不知所云,甚至让人摸不着头脑,定当不会有更多的读者。而《梧桐疏月》既古典雅致,又清新平实,在触碰读者第一目光时就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与震撼力。由此可见白云的独具诗心与深厚的文学素养。
翻开诗集,近三百首旧体诗,共分四章,厚近四百页,既有古风体,又有格律体。从一个个标题至一行行诗句,通篇读下来,既感熟悉又觉惊异。其所描之景,所状之物,几乎皆是人们易见易闻的生活现实与时代风情,却又言人之欲言而未言,及人之欲及而未及,烙下了作者独特的心灵印记、诗性特征与情感标签。
在旧体诗词面临时代背景、生活环境与文化生态、语言状态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的情形下,白云先生所创作的这部诗集,极具新时代旧体诗词价值理念的开创性和远瞻性,更强化了旧体诗词在当代诗坛的重要地位。一是在思维上推进了从精英化向大众化的转变。纵观其诗作,少见古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娇情思维,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颈须”的精英人士那种玄虚作派,大多是率性而吟,有感而发,倾情而吐,或在出差与行旅途中放歌,或在地铁与列车上顿悟而记,或在窗台前“发呆”而吟,或在晨夕漫步中且行且叹。如《春日寻访》中“桃花依旧开,日影下窗台。青牛卧泥塘,黄犬吠石阶。”《窗外》中“田野春雨绵绵,手把竹竿红伞,斜风絮飞,不畏衣单身寒。”《访青藤书屋》中“一株青藤爬老屋,两眼深井已干枯。三支秃笔氲氤在,四壁空空还如初。”众多此类诗句,随处拈来,妙手偶得,不雕琢,不粉饰,自然朴实,清新鲜活,却是串串珍珠,流光溢彩,境雅意远。
二是在场景上逐渐从基于个体生活到面向公众生活的转变。在其诗作中,他把个体生活只是作为一个“镜”,从“镜”中透视时代的“景”,从“景”中升华出人生大境界与时代高境界。如开篇第一诗《嘉陵江》:“一江大流知西东,白日黑夜无不同。两岸青山侧目看,曲曲折折总从容。”以“一江大流”喻其宏大抱负与情怀,而不论“白日黑夜”却头脑清醒地“知西东”不忘初心,即使面临“曲曲折折”,也是淡定“从容”,滚滚向前。状江河之景,展时代大潮,言个人之志,壮大众之怀。又如《夜宿汶川》,从描绘“月上羌楼天仙殊”、“酒留乡亲踏歌沽”的民众生活之独特景致,以展现“震灾旧迹无觅处,却见九天开画图”的时代大画面,巧妙讴歌灾后重建所取得的奇迹和深刻变化。
三是在题材上开始从亲历见闻到面向社会事件的突破。作为诗人,也是政府官员,他从自身所见所闻入手,把诗性视点、触角引入社会,关注社会重大事件,传承着诗圣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如《骨朵祭》《霾》《天问》《风灾》《洪灾》《论时尚》《观啸》等等。对沉重的社会主题,他既非怨恨,也非一味责怪,更非强烈批判,而以诗人特有的语言形式敲响警钟,引起关注,导向良序发展,不忘其责任担当与时代使命。
四是在情感上实现从个人体悟到面向时代共性的突破。无情则无诗。诗人之情,绝非仅于儿女私情,更应胸怀天下,情系百姓。在白云所有诗作中,都饱含情感,意气丰满,包括亲情、爱情、友情和怀古之情、睹物思情,读来甚为感动或兴奋。但引人关注的亮点,在于其从个人体悟的“小情怀”中彰显着人类大情怀和时代民众的共性,与历代许多诗人那种“风花雪月”和“你情我意”等情怀有别。如《梦梅》一诗:“雾锁清江夜梦长,红日破晓见天光。西岭枝头有新意,踏雪寻梅勿彷徨。”虽写的是其梦境,是个体之感悟,却带给广大读者的是“红日破晓”的明媚春光,是踏雪寻梅、奋进不止的希望。虽是漫天雪景,却是春意盎然的人所共有之情怀,唤醒了生命的冲动与欲念。《日月潭》《南山寺》《央视春晚》《千古东坡》《贺童祥苓先生》《铁像寺随想》《大音至善》《悼金庸先生》《某商会年会》等等,抒发一人一事一物的“小我”感慨,却使读者产生“家国情怀”、“体恤民生”、“共谋复兴”、“坚韧奋发”等心灵共鸣。诗人与社会受众的诗词价值理念,在创作、阅读、传播中相互构建和相互影响,并与时代精神和大众审美大体相通,这应是旧体诗词在当代复兴的基石。
回首百余年来中国诗坛,现代新诗的状况并不理想,没有真正走进社会生活,更别说融入百姓心灵。无论在校园,或是大街小巷,人们张口而吟的几乎都是古典旧体诗词。因为旧体诗词是中国文化的精粹,具有恒久魅力,永不过时。由此而论,《梧桐疏月》这部旧体诗集,可谓是当代文学阆苑里绽放的一朵奇葩,将古老的诗词艺术导向了文化创新发展的时代命题,使旧体诗具有了现代形态,铸就了旧体诗的现代诗魂。细品其众多佳作,给人震撼的是一颗诗心在跳荡,一腔诗魂在喷发。既展示着新时代魅力无穷的文采风流,又透视着社会嬗变中的世事沧桑,既有豪放不羁,又有温馨缱绻,既望一树繁华,又见傲然独放。应当肯定,对于今人如何创作旧体诗词,白云先生进行了非常有益而成功的探索,使其诗作具有鲜明特色或特征。
首先,从现实生活中提炼诗意,时代感强。这是其旧体诗集的一个重要特征。白云先生当过教师,干过石化,做过边贸,供职过歌舞剧院,任过地方文化部门领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歌赋样样皆精,阅历较丰富,学养亦深厚。在他眼里,生活处处流淌着诗意,因而提起笔来几乎是出口成章,思如泉涌,将日常生活的见闻或琐事也能“点石成金”。在其诗作里,没有无病呻吟,没有悬虚妄议,反映的是新生活,表现的是新事物,选用的是新语词,歌颂的是新时代,虽为平实之笔墨,却呈思想之精华。正如曹纪祖先生所言:“从现实出发而归于性情,从平凡进入而抵达哲理。”
其次,激情驱使,以情动人。清代学者顾炎武说:“诗主性情,不贵奇巧。”自古至今,最精彩的诗词都是作者激情喷发的产物。如屈原、李白、杜甫、孟郊、陈子昂、岳飞、柳永、李煜等等,他们的诗作无一不是激情驱使下的灵魂呐喊,甚至是血与泪的凝结,伤与痛、生与死的交集,因而具有极强的人文感染力和时空穿透力,以致千古传唱,历久弥香。从诗集中可见,白云先生的激情如江海,时卷波澜,常涌浪花。或在旅途,或在漫步,或走亲访友,或坟前祭祖,或阳台观景,或厨中操刀,或听闻时事,或偶观天象,都会触动其敏锐的诗情,冲击其澎湃的诗心,于是随感而写,抒怀遣兴,且字里行间散发出高雅气质,透露出喜怒哀乐,表达了爱恨离愁,传达出兴衰荣辱。即使涉及政治类诗题如《日月潭》,他站在介公亭前而缓缓吟出“日月潭西风正秋,烟雨朦胧载船头。介公亭前斯人去,孤岛一线悬金钩。”的诗句,却也是声情并茂,意旨高光。
第三,创造新的诗意境界,独塑新的艺术形象。这应是白云创作旧体诗词最成功之处,或称其诗作的又一个特征。白云先生可能自觉地意识到,诗词创作不仅是一种修身养性、塑造自我的个体劳动,而且是创造人生境界、创立人类理想生活状态的精神生产。因而其所有诗作,没有古诗“仿刻”,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意境“复制”,都是全新的诗情画境,全新的艺术形象,体现出自身特有的文学价值。如多少诗人写过的母子之情这个古老诗题,而白云在《读莫言〈我的母亲〉有感》中别具一格写出了“耳边溪流肩头雨,母去方知舔犊心”的新境界。读者若细心品味其诗集,他最具创造力的艺术手法在于将“景、物、事、世、理”等诸元素相聚一体,声情律韵合奏共鸣,闪耀着独特的艺术光辉。诗集第一章,从独具慧眼之“镜”中观天下之“景”,创造出时代之新意“境”。第二章,看古今时“事”而察中外之“世”情,以求发展规律之“是”。第三章,睹天下之“物”而深省“吾”身,以达超越物我两忘之“无”。第四章,拟竹枝,更是出于心,发乎情,寓于理。
第四,勇于探索,革故鼎新。现代人写作旧体诗词,最易引人非议的是所谓规则问题。智识非凡的白云先生却巧避“惹是生非”,尽管他的许多诗词都基本符合律诗、绝句和词牌的要求,但一律都未予标注。在创作过程中,他力求遵循诗词格律,继承传统文化血脉,又努力在章法、平仄、音韵、对仗、用典、句法、语词等诸方面积极探索,习古而不拘泥于古,承旧体诗词之要旨,吟时代生活之华章,以推进旧体诗词革故鼎新,服务于日新月异、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第五,技艺高超,美感灵动。读其诗作,文字流畅,语词清新,字义明晰,无艰涩生僻之感,如朗月悬空,行云流水;境界恢宏,意象丰满,韵蕴空灵,志如天地之广,情犹江海之阔;律韵优美,意念相连,节奏感强,如音符跳荡,此起彼伏。当然,追求诗词经典的目标也还有很大提升空间。有的诗作如《端午节》,生活场景、人物形象皆不错,但文字太过简约,读后总觉意犹未尽。有的诗作在境界创造上,如《扬州行》,虽有新立意,尚需深度掘进。在个人体悟与人类共性相融合上还需提炼升华,如李白《静夜思》,由个人感悟上升至“望月思故乡”之人所共有的情感,独具诗魂,因而成为千古不朽之作。
白云先生的诗词艺术,许多方面值得可圈可点。《梧桐疏月》应是当代旧体诗词的上乘之作,是舊体诗词闪烁在当代诗坛的一缕光华,是引领旧体诗词奔向新时代文学主流的一个路标。其出版发行,对于旧体诗词在当代中国的复兴,必将产生重要的影响力和助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