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珂
楔子
十月初,寒衣节,夜来有风,阴涩急骤,将紧闭的窗扇吹得嘎吱作响。
为祭祀忙了一日的谢显刚从温香软玉中稍得舒缓,本正是沉睡之际,却不知怎么猛地被这断续刺响惊醒。身侧娇妻尚在梦乡,他怕也影响到她,索性起身去重扣窗闩。
窗纱上树影细长狂曳如人影,木闩起落间,隐约可见廊下的小片血迹,时日不新,业已干枯,却似乎竟叫此刻的疾风送来些血腥味。他有些心起恶寒,想起了那些惨死的下人,想起了府中的人心惶惶,冷不防便觉身后有道红光闪过,暗沉浅淡,活似那摊枯血一样。
可待他僵直着身子回过眼,却又发现那不过是月色树影在娇妻红钏间折出的流动亮光。
微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不禁对自己当真疑神疑鬼的事实感到鄙夷,随即迅速完成动作,回榻靠着睡颜恬静的娇妻,彻底松懈了下来。
他再次香沉睡去。
风声不知何時停了,屋内又只剩破碎清晰的更漏,“嘀嗒嘀嗒”,似在缓缓地、慢慢地与他颈间血珠滑落的闷响,趋于重叠掩护。那血珠来源于被珠钗割破的细长伤口,旁边红钏泛光,隐约照出执钗者于阴暗中睁开的姣美杏眼。那双眼在笑,一直在笑,似柔似冷,似诡若邪,千变万化。
像被操纵的死人,也像在撕裂重拼的活人。
“我待你不薄,你竟要杀——”
“咣当”一声,珠钗落地,仿佛有谁濒死喑哑的低吼,被迅速湮没在夜色中。
一
中书侍郎蒲默有二女,嫡长女名唤蒲华,嫡次女名唤蒲衣,前者名不见经传,后者名满京都甚至于闺秀中一枝独秀。因为她有着十分珍贵、几乎能令人落泪的温柔。
那是一种,即使自小娇养、才貌双全,即使一路风光万千、荣耀备至,都不能动摇半分的美好温存。多少才俊曾一度为此倾倒,中书令谢行之独子谢显为制珠钗讨她欢心,甚至险些因亲入险海取珠而丧命。
那年蒲衣十七岁,无人听闻她有过红鸾星动,见她对任何簇拥者有过回应,却偏偏忽然得知她被谢显不要命的痴心打动,红妆喜嫁,成了谢家妻。
虽说是高嫁,但谢显在芸芸才俊中实在平庸,甚至多人口服心不服。然而,蒲衣的的确确对谢显情根深种,成婚三年来,无时无刻,无微不至,在任何人眼前,都爱得惹人称羡。
谢行之夫妇对她的温良善笃也算得上满意,那谢显就自不必说,简直要宠溺到天上去了。
所以我从未想过会收到源自这桩完满婚姻的委托。
据言,蒲衣因七日前拜过一座新奉入的神像而性情大变,任性暴虐不说,昨日寒衣节夜里,还险些杀了谢显。
“我曾问过阿衣的陪嫁侍婢碎月,说那日阿衣一直无甚异常,唯独在拜过那长亭小神后眼神有些不对劲,并且一改不喜配饰的常态,差人摘了些寺前尚存的相思豆送去首饰铺,制好钏镯才戴着回来。但这个时节相思树早该凋零,就算有所幸存,也不可能那样鲜红饱满,我深觉其中吊诡之处,却根本没有机会询问。你知道她最是宽仁和顺,下人犯错首先想的不是处罚而是宽慰,可就是那日竟……竟当即把人在长廊下杖毙了……”
“傅国师,傅兄,求你帮帮我吧,我当真想不到比中邪更合理的解释了!”
天色阴暗得欲雨欲雪,我披着玄色斗篷随谢显从角门入府,一路听着他的描述与哀求去往蒲衣的无衣阁,行过穿廊时瞧见不少斑驳血迹,按干枯程度来看,的确该是那些惨死下人所留。
谢显说,昨夜里,他曾闻到这些血迹发出血腥味,还看到了蒲衣红钏间红光大盛。
但这些血并无邪气,必与此事无关,至于那相思豆红钏,他说蒲衣将其视若珍宝,连他都难以接近,肯定更不会愿意让国师端详,只能无奈带我先远望一番。
与他相识多年,我知他一直是个温润如玉之人,何曾这样偷偷摸摸行事过,又何曾会为刺杀未遂之人辩驳周全。
可被他这般掏心掏肺对待的心爱之人,此刻正倚在檐下读书自在,与他的浑身憔悴大相径庭,好似刺杀从不存在,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但她的眼睛又很干净剔透,甚至无有情绪,空如白纸一张。
大风微飒,月白衣袍扬起不小幅度,她似有所感之际,第一个动作却不是将其抚平,而是无意识地抚了抚腕间红钏,像在从中汲取力量与支撑。钏上相思豆随着玉指轻缓滚动,颗颗饱满质匀,殷红如血,鲜活似跳动心脏。
“碎月,”她忽而淡声问蓝衣侍婢,“这书是何人替我取的?并非我要的那一册。”
碎月还未及开口,院中正在洒扫的小厮先软了腿,他跪伏的身子抖如筛糠,吓得连请罪语都颠三倒四。所有人都不敢出气,有的甚至闭眼怕见当场血溅,可蒲衣其实只不过在静静地看着那小厮,片刻,方淡淡说了句反常的话。
反常,反的是现在的常,而非以前的常。
所以不到半个时辰震惊的众人便令它传遍了谢府,人人都在为他们少夫人的癔症好转欢欣鼓舞、如释重负,我想就算我不从角门离开,大抵也不会被发现。
府内仿佛拔云见雾,府外却不多时下起了细雨,谢显随我在东街人流中乱晃了许久,颈间那道伤口已在长久压掩下复又撕裂,于锦衣上渗开点滴殷红。
他这样不顾身体遮蔽伤势便是为瞒下昨夜刺杀。虽然谢行之夫妇对儿媳满意,但必然更爱儿子,若知晓此事定会大发雷霆,勒令他休妻。
他万万没有骗人的道理,说是瞒着所有人来求助我的,便定会首瞒蒲衣。
那蒲衣方才只罚人半年月钱的宽容姿态,是真实存在的改变,不存在刻意之说。可我分明还什么都未做,甚至连她是否中邪都未曾确定。
“谢兄,你再与我说一遍,你昨夜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脚步顿在一家首饰铺前,大抵是想到了珠钗,长睫轻颤,不由得惨然一笑:“后半夜我睡得极沉,被痛感惊醒时,她已用我赠她的那支珠钗刺下了不浅的伤口。虽然不至丧命,却足以让我在惊痛之余难以为继,只能勉强问她为何杀我。可她不答,也是如方才看小厮那般静静地看着我,不知为何便忽然将珠钗丢落在地,撕衣为我包扎。”顿了一下,他有些自嘲,“也多亏她乃全才,伤口处理得当,我才无甚大事,尚可遮掩至今。”
“听起来,倒像是个幡然悔悟的故事。”我沉吟,“你说蒲衣上香后眼神有短时间的不对劲,是如何不对劲?”
“碎月也不是很说得上来,大概瞬息万变,似有什么在被快速撕碎重塑……”像是想起来什么,他忽地紧蹙眉宇,“昨夜她想杀我时,也曾有过这般情形。”
这倒是及时雨,我瞬间豁然开朗,请他务必安排我六日后与蒲衣见面,碎月也要。风雨有渐急之势,他却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许久,待我撑起伞离开时,才急急道:“等等,傅兄,你还未说那红钏到底有没有——”却被渐大的雨声弥散模糊。
路上避雨行人四处奔走,我一直未回头,直往城东千叶寺方向行去。
二
半个月前,天下数位得道高僧曾联名进奏曰:今感于天令,有新晋之神长亭,司掌相思树,协姻缘有功,需入神簿,铸神像,受人间香火。
世人奉神讲究心悦诚服,但这位长亭不仅横空出世、无人听闻,且又与月老等德高望重者的管辖范畴有所冲突,自然便成可有可无的存在。
而当他的首位香客在九月末出现后,众人对他的态度又急转而下为惧怕敬远,一说他怨怼世人冷漠降罪香客,二说他或许根本便是邪祟伪装。
——蒲衣中邪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一点所谓的好转之相,在此境况下根本微不足道。
无人敢踏足长亭香堂,偌大的门庭内,一片萧瑟清冷。堂内香案铺了层薄灰,已无人看守清扫,唯剩三支未燃尽的红香尚端立炉中,香芯微垂,呈现出一副倾颓之态。
那是蒲衣所燃,也只能是她所燃。
其实这堂内,的确有异样气息残留,与凝聚在那红钏上的一模一样。但很奇怪,此气息似浊似清,非仙气非邪气,难分本源。
我虽尚只修得半仙之体,可也自认辨认气息绰绰有余,这长亭到底……
“若想害蒲衣,傅玉,你就继续多管闲事吧。”
分明堂门半敞,黄绸静垂,一切安然未动,无有人影,却冷不防有含笑戏谑的轻语过耳,刹那带动精致神像上一双清俊的眼也幽诡半张,仿佛半活不活的人像。
却又都转瞬即逝,犹如幻觉。
十月初八,蒲衣拜长亭后的第十四日,天降大雪,白雾迷茫,将蒲府雕梁画栋并血迹斑斑重重遮掩,一扫其前颓丧。午时,无裳阁内暖意扑面,蒲衣披月白狐裘在炉旁静候客来,玉指轻翻着书卷,追随文字的目光恬淡平和。
闻得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先冷淡启口:“傅国师,你与他相识多年,与我便也算得上点头之交,今日既托他带话说有要事相商,不如开门见山。”
蒲衣婚后常居深宅,从不出席任何游乐,京中常笑谢显金屋藏娇,大抵也只有我有幸见过她几面,可也都是在谢显在的时候。我记得她唤谢显素来亲昵,不是“夫君”便是“阿显”,不可能只漠然代称一句“他”,更不可能待客清冷至此。
这世上无绝对可凭空捏造之事,就算邪祟侵体,也要有所依托。
我目光扫过案上样式尚新,却已被摩挲褪色的拨浪鼓,从善如流地问道:“蒲姑娘可是因为孩子,对谢兄有过怨怼?”
炉中炭火噼啪爆出惊响,蒲衣握书的手果真一顿。
她与谢显三年如胶似漆,如何可能没有孩子,那于年初诞下的女儿取名谢真,被她疼爱如命,只可惜因先天不足在八月早早夭折。
她溃痛之下大病一场,其间谢显日日忧心,某夜来观星台寻我饮酒,甫一开口便是迟钝如刀割的压抑:“我是否当真错了?”可未及我反应,他已摇头自答,情绪转为近乎偏执的坚定,“不,我没错,我是爱她的。”
孩子先天不足,只能源于母体孱弱,我本以为也许蒲衣身有隐疾,又以为谢显不过是心疼之余的杯弓蛇影,只是如今再想,却似乎又不尽然。
见她沉默不语,我又问:“谢兄是否在姑娘孕期,做了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
意外地,我竟在她脸上看到了暌违的笑,极淡,转瞬即逝,却是真切存在的。她说:“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不爱之人所留的痕迹,无论喜悲,无论深浅,总是容易抹去的。”
“抱歉,姑娘你说什么?”
“我寻思这屋中也未漏风声,国师耳通目明,怎会没有听清楚呢?”她手指细抚腕间红钏,淡淡轻嗤,“我说,我不爱他,我不爱谢显,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
“你与他,与这府中所有人,不都对我这钏镯感兴趣吗?那为了不枉费国师辛苦来一趟,我便告诉你吧,这世间相思豆千万,却唯有千叶寺前的,像极了他曾赠我的那颗。”她看着难掩惊愕的我,轻描淡写,一字一顿,“他是我心爱之人,年少时的全部向往,却不叫谢显。”
可她始终未曾说出那人名字,只是摩挲红钏的动作轻而珍重,而在那片纯粹无杂的殷红中,异息分毫未改。
我从角门离府至东街时雪已停了,谢显正收着纸伞候在茶肆门前,整个人身姿颀长,俊逸温润,只是安安静静地望过来,便能予人惯常的温暖周全。
他引我上了二楼,一面向我解释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碎月带来的,一面说虽然蒲衣现今怕已识破我们真正的目的,却也不可松懈隐瞒旁人。沉默一路的我终于停在雅间前开了口:“若今夜过后蒲衣再次好转,你便向你父亲坦白,就说,是我逐步在替她驱邪。”
“所以,她果真是中邪了吗?”他神色复杂地问我,眼中却始终是真切浓厚的担忧,容不得半分作假虚伪。
我不置可否,只将一截嵌过法印的红烛递过去,嘱咐道:“若我不曾猜错,红钏应还会于今夜蒲衣熟睡时亮起一次,你切忌打草惊蛇,只需静待那红光退去后点燃这蜡烛。明日我给你最后答案。”
我话至此处,他多半已心照不宣,默了片刻,终究未开口询问我面见蒲衣的情况,只收好红烛干净利落地离开。自雅间窗户望去,可清晰瞧见他的青袍逐步迤逦消散于人群中,沉稳如常的步履方向往西,确是谢府之位。
同时,身侧的碎月神色风云变幻许久,终于在我的软硬皆施下,吐出了几句真言。
她说,蒲衣在嫁人前的确曾倾心过他人,可也不过是几次投机的以诗会友,哪里見过面,又哪里有什么相思豆信物可言。
我问她有无可能是蒲衣将她也瞒过去了,她却笃定摇头:“且不说姑娘从来守礼真诚,就单说她对老爷夫人的感恩之情,也不会允她做出私会外男这种丑事啊。”
“说起蒲大人与蒲夫人,在下想冒昧一问,不知……他们最近可是被什么要事绊住了,无法抽身?”
碎月怔了怔,眼神有一瞬难以察觉的闪烁,却是从容颔首。窗外寒风忽急忽缓,我看着她不语,片刻,转而旁敲侧击蒲衣的婚后生活,以及蒲衣当初放弃所爱选择谢显的原因。
可这丫头机敏异常,无论如何,所言都与外界相传别无二致,只有蒲衣那所爱之名,在半遮半掩中被我逐渐拼凑出来。
那的确是个真实存在的名字,在蒲衣于贵女中一枝独秀的当年,京都也有一位万人空巷的翩翩公子,名唤裴无双,乃梁国公府世子。
他也同样在情事上干净无痕,而今,已尚重华公主月余。
三
事实证明,局外人所知再多,也终究只是管中窥豹。
自我接下这桩委托,就从未见过将蒲衣当掌上明珠的蒲默夫妇,只从谢显口中听说他们曾在蒲衣性情大变当日来过一次。本身碎月的解释也说得过去,可她后面对蒲衣很可能遭遇过谢显伤害一事的极力隐瞒,又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的可信度。
身为陪嫁侍女甚至亲信,如何能在主子面临危机时这样理智漠然,除非,她对这个主子,并没有非常深厚的主仆之情。
为何呢?
因为蒲衣并非真正的蒲家嫡女,不过只是记在嫡母名下,通房难产而死前所遗留的孤女。
——我交托给谢显的那截红烛,实际上是能让我借助蒲衣的梦境进入她记忆的工具,而这,便是我在她记忆中所见到的第一个真相。
蒲衣自出生起,便只由一个嬷嬷养在僻静东院,无人关爱,卑微如一粒沙尘。她也曾冀望过能承欢父母膝下,曾那么热切地羡慕过她的长姐蒲华,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唤蒲默一声爹爹,想要穿上那些好看精致的衣裙,想听到哪怕只是教书夫子的一顿痛骂。
可是整整五年,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一听她的奢求,就连嬷嬷也总是无奈对她强调,你只是因一段露水情缘而生的庶女,能不愁吃穿安稳一生,就已经是极大的福分了。
她教导蒲衣,你要知足常乐,你应该知足。
于是火热的心逐步归于沉寂,她默默在东院知足了五年。五岁那年长亭落雪,嫡母偶然路过东院,见到安静站在檐角下看雪的她,沉敛的双眼乍起一抹明光。她似有所感,转眼正巧撞上雍容夫人微带打量的目光,有些不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夫人见状却轻轻笑开,她踱步过来,试探着轻柔地替蒲衣拂去肩上的落雪,语气似哄似怜:“你以后,愿不愿意跟着我?”
嫡母偶然的恻隐之心,将她的人生彻底改写。
她可以拥有琼浆玉露,可以得到贴身侍婢,可以听夫子讲学,可以学女红、练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得到嫡母的关怀与照料。所有被压制五年的、几乎要被她忘却的热切心愿,全在一夜之间得以实现。她受宠若惊,惶恐不安,曾无数次问过嫡母可希望自己做什么。
她常在锦衾玉枕中哭醒过来,她觉得自己根本身无长物,什么都无法报答偿还。那些充斥着恐惧、欢喜、自哀的夜里,都是母亲用一双温暖细长的手掌替她抹干泪痕,不厌其烦地无奈妥协般哄着她:“好啦,母亲就是见你才五岁便生了一副好皮囊想将你好好培养,所以你日后好好上进,就算是报答母亲了好不好?”
得到了这样的解释,她才终于能稍微心安理得一些,终于能全身心地去日日上进,去赢得夫子的赞赏、同僚惊艳的目光,以及父亲逐渐愿意给予的补偿性宠爱。
府中京中,人人皆道,她天生聪慧,天生丽质,完美似天上仙。
可事实上,有哪一样不是拼命换来的呢?才学,是日夜苦读,宵衣旰食的结果;皮囊,是岁岁精养,饮药敷水,甚至不敢磕碰的小心维持。
但她甘之如饴,并且随着自己的声名鹊起,越发固执地甘之如饴。
是以长姐也常来劝慰她莫要多心,说并不在意京中人逐渐淡忘自己,蒲府有她,是蒲府之幸。她很受用,亦很感激,可她还是不会忘本。
这世界待她这样好,她该当以同样的温柔回报它。
近十年的时光,她始终耐心柔软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无论贫富贵贱,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每每与她接触之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毕生难忘的温暖。
无数人仰慕她,其中不乏翩翩才子,可她从不敢动心。
其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二,中书令谢行之的独子谢显对她有意多年,而彼时她的父亲尚只是谢行之手下几无实权的小官,一旦受到长官施压,又有何理由不将她许给谢显?
所以哪怕后来抵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怀春,她也会竭力地克制一步算一步。
四
十二岁的上元盛景,细风拂槛,灯花烁落,蒲衣拥着雕花汤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满地银霜,一路的娴雅端庄,却倏尔为一张有趣的灯谜失了神。
她忍不住提笔应和了一首诗谜,将花笺挂上红绳,风拂花灯千盏,桃绿柳红春去冬来,来年灯会上,那同样的出题人,用着不同的妙诗,句句藏头,竟是复应她之作。
他去年竟当真有缘见到了她的应和?
一瞬间心跳如鼓,她手指划过花笺上的苍劲字迹,指尖微颤,唇际勾出青涩笑意。
她知道出题人是早闻名声却素未谋面的裴无双裴世子,第三年上元节,在照例将应和诗谜系上红绳后,她索性隐退人群中,看能否趁他来取花笺时瞧上一眼真面目。
但可惜,就在那人月白衣角闪过的瞬间,谢显刚巧经过上前寒暄,生生掐灭了这好不容易的一次机会。她有些失落,却又莫名庆幸,想或许这便是天意,要她悬崖勒马吧。
她终究不该动心。
“等等,”身后却忽有男声叫住正要离开的她,“蒲姑娘,你落了件东西。”
那真是极好听的声音,不沉不闷,清透明朗,又带着几分松快惬意,全然不似传闻中内敛持重的世家子。蒲衣僵在原地许久,等终于做好准备回身时,白衣公子却已至眼前。他将一枚花笺置于她掌心,微凉的手指劃过肌肤,便不经意染红了她半边脸颊。
他见状,俊朗的眉眼微微上挑,笑得狡黠深长:“告辞。”
灯火阑珊处,掌心的花笺上笔力苍劲,仍是对她诗谜的应和,却不再藏头,笺角半折间,藏有一颗鲜红相思豆,配与那十二字当是相得益彰,缱绻旖旎。
蒲衣这才发现,原来她今次所作,竟不自觉用了些露骨的字眼。这不等于是向他间接表明心迹了吗?一张脸烧得滚烫,她任由湖边冷风呼啸,想着那十二字,笑得欢喜又无奈。
最后,她回到红绳处,选了张相思红的花笺,写下简单直白的四字,将它与裴无双的花笺系在一起挂于红绳上。她唤来碎月离开灯会,手里空无一物,只袖中珍藏了一枚相思豆。
冬风中,并肩摇曳的双笺上,一问一答,如是写道:
原来落花有意,岂知流水无情?
多谢,足矣。
五
蒲衣不会纵容自己得陇望蜀,她最擅长的,就是知足。
能见裴无双一面,得到他的温情回应,已是对这场动心最好的纪念。只要能这样继续心照不宣,与他以诗会友下去便已经万分完满。
只是可惜,她却忘记了及笄之期将近,多少公子哥都等着争相下聘,她根本等不到来年上元,就在及笄后不过十日,嫁给了谢显。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极度奢华,处处彰显谢显的宠爱与用心,这桩婚姻,即便掺杂太多无奈,于她而言,也已是不可多得的良缘。更何况,这是父母之命,她愿意为他们分忧。
她明明从无怨怼的,可偏偏这次,只因错过与裴无双的再见,多出了些不甘与遗憾。她坐在喜轿里察觉于此,听着锣鼓喧天,满腔的惊愕自责,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本欲掀开一角车帘透透气,却不想她只是抬眸之间,便正巧撞上那人隔着人海望过来的含笑一眼。
她的手顿在了掀帘的动作上,她没想过他会来送她出嫁,明明凤冠的流苏来回遮蔽,她竟依然能深陷入他眼中的绵长风月、山高海阔,那一瞬间,万物静好,心上回春。
是夜洞房花烛,她是抱着那颗第一次燃起了些许激情与向往的心,静候谢显掀起盖头的。可事实呢?
他连合卺酒都未喝便將她推倒,喘息急促,动作粗暴地撕碎了她的红装,吻过来时双眼猩红,狂喜到指尖颤抖,他不断哑声笑着:“蒲衣,我终于得到你了,真不枉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场,哈哈哈,我爱你,我真爱你,以后你……你身心都只能是我的……”
她停止了挣扎,静静任他狂吻良久,泪水终于无声滚入鸳鸯玉枕。
谢显是个衣冠禽兽,温润如玉的表皮下,尽是深刻的偏执疯狂。他的确爱她,琼浆玉露,金尊玉帛,恨不能将最好的一切给予,也不娶妾,不拈花惹草,满心都拴在一人身。
但他也逼她天天戴那珠钗,将她日日关在深宅,作为禁脔,作为胜利品,作为一切爱欲一切情感的寄托支撑。她不堪折辱,归宁时却又不得不端着幸福模样,与他鹣鲽情深。
第三次与裴无双见面,是在归宁宴之前。她对镜贴花黄,眉描远山黛,完成了一身华美雍容,却还久久坐在梳妆台前拉扯精致裙摆,力图遮掩身上瘀青伤痕。
然而越成功,越完美,眼角就越发酸涩疼痛,最后在看到他的一瞬,溃不成军。
裴无双是来看她的,是趁着开宴府务繁忙,千方百计伪装成下人来看她是否安好的,可第一眼扫到的就是交错的伤痕。他神色复杂,满眼心疼。他低声说别忍着,他在她良久的无声落泪中,安静相陪,缄默沉重。
微光横斜入户,斑驳了他低垂的、黯淡许多的眉眼。她喑哑道:“抱歉。”微微仰起头,她望着窗外,眸中映出一片遥远的繁闹,“那颗相思豆,我弄丢了。”
裴无双默了片刻,却说:“我不接受。”
他轻唤一声“蒲姑娘”,是关系未曾挑破、依旧停在初见时的那份美好,可接下来说的话,带着薄怒、质问与疼惜,复杂纷繁,犹如棋局。
“我知道这与谢显脱不了干系,非你之过的致歉,我凭何要接受?纵然你觉得该报父母之恩,该息事宁人,也不能如此……”顿了许久,却是没了下文。
她原以为那夜洞房烛泪后,万事皆已桑田,却不想他竟还能是知己。
原来,还有美好留存啊。
泪意似乎又涌了上来,她微微偏过眼,忍了须臾,却倏尔轻笑:“你知道吗?”声音和缓低柔,渐渐犹如呢喃,“你与传闻之中,当真是大相径庭。”
不及他反应,她便利落拭去泪痕,对上他的眼睛,闪着微光认真道:“多谢。”
一直举棋不定的事,此刻终于有了决定,她还是打算在归宁宴后,同爹娘说明处境。但愿不晚,一切,尚有回旋余地。
六
冬日的天气,阴诡难料,不知何时就下一场暴雨,纷纷扬扬,砸得碎雪满地,窗框刺响。
蒲衣是在大雨下起的瞬间,被谢显察觉并死死扣住了正要扣响房门的手的。他将她强硬拉回屋中,抵在冰冷墙面狠狠地吻,怒与痛随着灼热吐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压得窒息。
不知多久,他埋在她耳侧,稍作喘息,半晌,轻轻笑出声:“阿衣,你想不想知道你爹为何能在你我婚后不久,直迁正三品中书侍郎?”
她第一次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阿衣。”他温柔低唤,薄唇转而吻上她耳垂,小心摩挲,极尽轻柔,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些蛊惑的意味,“你以为你父母有多爱你吗?在你未出阁时就能为高官厚禄的佯装迫于官压牺牲你,如今就更能了,他们不会为你做主,阿衣,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任何人……”
话未说完,便被狠厉的掌风阻断,他被掴得直踉跄几步,嘴角溢出鲜血来。暴雨如注,渗入半开的窗扇中,漫过蒲衣在半空剧烈颤抖的手,她双目狰狞状似恶鬼,喘息得像濒死的小兽,开口却是平静的,几无起伏的一句:“不许侮辱我爹娘。”
他失笑,抬手拭了拭唇边血迹,就这么笑着看她,越笑越暖如春风。
当夜他便以她思家的名义请求在蒲府多留几日,爹娘欣然应允。她掩耳盗铃、尽力规避,却终究避无可避,竟只因一次路过爹娘书房的偶然,便听到了可能连谢显也不知晓的真相。
他们说了什么呢?
母亲试探着说:“老爷,如今既然阿衣替你挣来了前程似锦,阿华倒没什么用武之处了,今后议亲……不若就遂她自己吧?”
父亲冷哼回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放心吧,阿华到底是我唯一的嫡女。”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父亲贪婪官位,欲培养佳人攀高枝;母亲心如明镜,怜亲女无辜,便寻她替代;长姐隐有猜测,顺水推舟,安享有人挡箭之闲。
十年的感恩谨慎,到头来,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她像个跳梁小丑,竟在精心编造的幻境中沾沾自喜了十年,还傻傻地将它奉为圭臬,蒲衣,你到底有多可悲可怜?
你告诉我,谢显的偏执在其中又算得了什么?真的很难忍受吗?
她掩住唇,靠在一旁廊柱上无声低笑,毫不歇斯底里,只是笑,默默地笑,眼角倒是有几分酸涩,可也落不下来半滴泪水。那夜无月无雨,在谢显惯例的撕碎锦服前,她第一次先行主动将其褪去,嗓音有些干涩,却是如常温和的:“阿显,你说得对,只有你值得我依靠。”
谢显一怔,旋即嘴角轻勾,揽过香肩醉卧美人膝。
帷幕随风而落,掩去一夜旖旎疯狂。
七
十月初九,蒲衣拜长亭后的第十五日,谢显备厚礼登门国师府,受父之命感谢我的驱邪之劳。
是的,如我所料,蒲衣辰时于睡梦中醒来,再次有眼神的变化,而后不仅收回了对那取错书之人的惩处,还派人抚慰之前那些惨死奴仆的家人。她的随性已结束,她开始愿意亡羊补牢,谢显便如我所言向谢行之坦言。
他斟酌言辞问我能否告知最终结论之时,我正端着茶盏,留神于沸水中沉浮茶叶。
脑中闪现着蒲衣记忆中,他的不堪、丑陋与疯狂,我问自己,他方才眉宇间由衷的松快欢喜,究竟是欣慰于妻子好转,还是欣慰于禁脔复原?
“谢兄,其实事到如今,你应当也已发现其中的规律了吧,自从蒲姑娘上香归来,每隔七日红钏便有异动,将她的思想重塑改变,从而引导行为往好的方向回转。”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和顺如常的眉眼,“那么推算回去,她最初的性情大變,那些暴虐、残忍、随性,是否也是一次好转的结果?若是,那她在上香前、上香时,藏着的、未表现出来的更可怕的想法,又会是什么?”
暖阁中地暖极旺,他双颊一直被烧得微带酡红,因此闻言这一瞬发白的脸色就更显得突兀明晃。他眼中狠光一闪即逝,却仍旧和声和气,似乎不求甚解地问我:“傅兄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蒲姑娘原本就想杀你,而大家所认定的那个邪祟,实际上,是在救你的命。对于这样的‘邪祟,不知傅兄,你可还要我驱除?”
我每说一字,他眼神便沉一分。我能察觉到他衣袂下逐渐紧握的手指,能看穿他镇定背后的慌乱愤恨。我寄望着他的真心至少能在此刻抵过占有偏执,我期望他能哪怕说出一字真正为蒲衣着想之言。
可是他没有,他很快将细微异常掩饰得干干净净。他微笑着,起身对我郑重地拱了拱手,一派温和从容,风姿绰约。他说:“那就,拜托傅兄了。”
再端起茶盏,水还是温的,我抿了一口,说:“好,待我明日给你周详计划。”
是夜,我暗访千叶寺,在长亭神像前意念传声,刹那眼前便白光大炽,天旋地转,将我带至一片无垠虚空。满眼的白茫空泛中,有硕大繁盛的相思树无风自曳,落下相思豆,铺成石桌上一层薄红。有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沏茶待客,墨发月白衣,玉冠素丝绦,是与神像上一般无二的俊朗公子。
也是蒲衣记忆中满腹经纶、长情相伴的翩翩知己。
准确地说,是被重塑后的记忆。
无论何时杀人都是下策,但若非太痛太苦,又怎会走投无路至此。于是,长亭便以红钏为媒介,梦境为通道,入她记忆,在其中以裴无双的身份,陪她重走一遭人生。
实际上,这是一种意念植入,长亭出现在她每次遭逢巨变心如死灰时,用相伴逐步去抚慰焐热她荒芜的心,去潜移默化告诉她,她从不是一个人,她心有安处。
如此让她的心态有了改变,才会有目前这三次循序渐进的好转,所以,我术法传声时说的是,我想帮她。
蒲衣自知晓自己已是弃子后,就已经认了命。她也只能认命,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不过依旧地恭顺、温婉、宽仁,继续扮演那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天人,是行尸走肉也罢,得过且过也罢,总之能活着,就该知足吧?
对,她最擅长的,就是知足。
其实一切都在水到渠成、按部就班过着,她有孕,谢显终于肯暂停他的肆虐,好好照料她,之后也待女儿极好。她随口为女儿取名为“真”,并无什么特殊意义。孕期身子总有些难以为继,她其实也隐有猜测,自己婚后接连的身心受创,恐怕是落下了病根。
女儿的夭折,好像在意料之中,所以她其实并不大明白,为何自己会在之后蓦然疯魔?她并未察觉到丝毫痛苦,那些想要所有人甚至自己都去给女儿陪葬的念头,是猝不及防十分突兀地冒出来的。
她自己根本不明白为何。
我所见最后的蒲衣记忆,便是她茫然地,一遍遍问自己为何的声音,响在空旷阴暗荒无人烟的记忆虚空中,无人应答。
“若我并未猜错,她当时应已彻底麻木,完全无法感知喜怒哀乐,全凭下意识在进行‘复仇,若非阁下至今三次记忆中的陪伴,她如今恐怕……”我握着长亭递来的温热茶杯,顿了一下道,“不知接下来的十四日中,阁下可需我做什么?”
其实可以将蒲衣的记忆看作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长亭每次离开至他下回出现所走过的几月、几年,都是我们世界的七日。换而言之,除却蒲衣上香当日,长亭每次去记忆中见蒲衣都需间隔七日,而目前蒲衣所剩下的人生巨变,只余得知父母欺骗与女儿夭亡。
长亭只要再去见她两次即可。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拈起案上一颗相思豆缓缓把玩,许久,方道:“你说得不错,她虽察觉不到,但实际已被彻底逼疯,是以才会在打算上香祈求复仇顺利的路上,因为听闻世人对我名号的惊骇迟疑,生出了逆反之心,偏要来拜我。”
“但不管如何,首位香客,我必是要用心对待的,只是她的愿望初闻着实令人骇然,我不得不先去查探清楚。”他顿了一下,迟缓呼出一口气,似乎不忍卒言,“你应知植入意念并不一定要施术者亲参,然我又如何能想到,她十八年记忆到最后竟只剩裴无双这一点光,还是带着遗憾的。毕竟她与真正的裴无双的故事,已终结在谢显上前寒暄的那次错过里,再无下文。”
两相无言。
“阁下,从前不喜欢穿白衣吧?”我抬头望过一树殷红,有些喟然。
长亭眉梢微挑,待反应过来,却淡淡地笑了笑:“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总之我如今是穿着了,且不打算再褪下。”说着,随意将手中的相思豆丢弃,他终于说,“这数日来,我允你跟进此事,的确是猜到了你终会有当下这起恻隐之心的时候,但可从未想过要你帮忙,只要不添乱便成。”
红白交错的满目浩荡中,长亭的眼角轻微上挑,一如那虚幻记忆中的狡黠内,似乎多添了两分小骄傲,一分欣慰如是说:“别小看了她。”
八
如所言,十月廿四,整个京都皆为蒲衣为谢府休弃的消息所骇然。
说是这个曾温柔了岁月的姑娘,竟谋杀亲夫未遂,引得中书令勃然大怒,当即被赐一纸休书,扫地出门。事发时我并不在,但在收尾时,被谢行之急邀入府。
从千叶寺归来的隔日,我便径直向谢行之说明了这邪祟太厉害,委托只能进行到此的结果。谢行之虽不敢强留圣上爱臣,却亦是面色不豫。这样短的时日内便放低姿态请我入府,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果然,我堪堪入府门,便见谢显手中的珠钗险些穿透蒲衣的琵琶骨。他眼眶微红,神情却异常柔和,在蒲衣攥着休书将将离府的一瞬,毫不犹豫选择了下策。
蒲衣身量单薄,却根本不躲,虽得我及时制止,那珠钗还是深入肌肤一寸,鲜血如注,浸透一袖月白衣袂。休书落地,纸上字迹潦草,显然匆匆而就,落款处的“谢显”二字更是几不成形,像是被人强制摁住所写。
休妻是谢显素来不愿的,若非已闹到谢行之面前,不可能存在如今局面。我知道,长亭已完成对蒲衣的意念植入,她不可能再去刺杀谢显,不过是将计就计,暗中将寒衣节的刺杀未遂透露给谢行之夫妇,逼谢显放她离开。
此举,一箭双雕,一则可获自由,二则可殃及蒲氏名声,嫡长女蒲华再难议到一门像样的亲事,那利用他人的一场精心呵护,终究落得一场空。
至于她自己嘛,只要胸有丘壑,又何惧流言蜚语。
府兵持戟,众目睽睽,她竟轻轻一笑,反手利落地将珠钗勾带血肉拔出,撕下衣袍一角一面轻轻擦拭着,一面走向被我施法困于三寸之地的谢显。
“谢显,我知道你的患得患失,你爱我的温柔,也恨我的温柔,因为它让你无法得到我任何的特殊待遇,哪怕最后成了赢家娶到我,也还是只能看我予所有人同样的温柔。”她将干净的珠钗递还到他掌心,语气平和,无爱无恨,停了半晌道,“这支钗,始终不适合我。”
谢显身子无法动弹,可他也似乎并不想动弹,即使面色逐渐趋向惨白,唇边也仍挂着笑意,正是一副半褪不褪的面具。万事已成定局,他不再挣扎,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本该被扫地出门之人,是如何在这场闹剧后,还敢兀自回屋、收拾细软,从容沉稳地在众人的愣神哑然中悄然离去。
末了,他眼中有更深邃的笑浮起,轻嗤细讽,不知对向何人。
午时,谢行之不欲报官而留蒲衣最后一分颜面的宽宥令其民心大增,令谢府更使人同情,那么蒲衣遭受的便只能是更为复杂的指指点点。但她已换好了干净明快的月白冬装,自嘈杂中纵马而过,身上血腥味未散尽,却掩不住持缰的潇洒自在。
从此远遁江湖,山高路远,是她在心明澄澈中,做出的选择。
“虽这数日来,你我只见过一面,但从你言行来看,必当是猜到了什么,”她在谢府最后与我擦肩而过时,曾在我耳畔点到为止地轻笑,“傅国师,多谢你的置身事外。”
彼时冬日暖阳,微光轻烁,照亮她腕间的红钏,出尘绝艳。我想她既能在将“裴无双”放在心尖的情况下,还能毅然离京,那此事的破绽应当不会再有败露之嫌。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长亭半个时辰后的饮茶之约。
仍是白茫虚空,我执着茶杯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仙魔神还是鬼?他拈着相思豆把玩,漫不经心地笑说:“这不重要,反正你个半仙之体,也探不出来。”
“重要的是,蒲衣今后会平安喜乐,自在一世。”一旁铜镜泛出白光,他将目光缓缓移过去,片刻,语气忽然放轻,似若呢喃,“旁的又有什么要紧?”
我从未想过蒲衣竟还会出现在我眼前,即使是通过一面铜镜。香堂寂寥无人,她跪坐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望着精致的神像虔诚低语,明眸剪水,像在下着一场和风细雨。
“信女自问,这月余来并未遇上过什么好事,却不知为何一直心中温暖,就好像有人全心全意又不计得失地陪着我,护着我。从不敢奢望的事,一旦得来,就会格外刻骨铭心。眼前既爱我又伤我的谢显,身旁实为爹娘眼线的碎月,案上未能物尽其用的拨浪鼓,这一切,都漸渐变得没有那样难以感受与理解。我终于明白我为何在阿真夭折后崩溃,也终于知道我该放下什么,拿起什么,又该勇敢去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她眉眼微弯,轻笑起来如陌上花开,岁月从容,“我想,也许只有那次上香,才能够解释这一切吧。”
“所以,信女蒲衣,前来还愿,多谢神上教诲。”
明明眼前神像上就刻着她记忆中新添的面孔,她却毫无反应,说一切得来莫名,而相思豆红钏,也已并非怀念他人之物,只单纯是一时兴起所摘,又因感恩神明而珍重。
原来长亭,竟在最后一刻抹去了那五次相见,徒留植入的意念烙印于她脑海。他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为她永除后顾之忧,也为自己快刀斩乱麻。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有些戏,做到极致,便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可怜与爱,悲悯或喜欢,又如何说得清楚。就像此刻堂外落白雪,却也有红梅开满地,蒲衣虽满身素白,却也撑朱红伞,佩相思豆,谁又能万分笃定这幅丹青究竟是冷是暖?
长亭早早收起了铜镜,并未目送她离去,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长亭,他在似笑非笑中,最后轻声道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的打扮。”
九月秋末,细雨铺尘,穿过府宅的风扬入无衣阁,过案上拨浪鼓,卷帘翻飞,露出美人病弱脸颊的一角。有白衣男子完成了最后的陪伴,只能以将与公主完婚为由,轻声对她作着辞别。
美人甫从外归来,手中收着十二骨相思红油纸伞,闻言安安静静,不作反应,良久,才轻轻地问:“你会赠她相思豆吗?”
他怔然许久,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却是难得桃花似水的温柔。
“它只属于你。”
这样倾尽心血的廿八日,只属于你,只属于第一个愿信我,奉我的白衣姑娘。哪怕今后他人再虔诚,都无法再予我相同的感动。
“阿衣,相知一场,不胜欢喜。”
在这虚幻的记忆中,虚幻的你,最终在意的,原是赠物的我,而非和诗的裴无双。
蒲姑娘,大梦一场,不胜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