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应坤
(一)
按照主办方的设想,这次山南小小说学会举办的小小说比赛是最公平的,程序严密,透明公开,评委档次高,应该获得一片叫好声。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比赛一开始,到最终确定获奖人员,其过程一波三折,比许多参赛作品的故事情节还要离奇得多。
这次比赛,是由山南小小说学会与风采建筑有限公司联合举办的,冠名“风采杯全国小小说大赛”,设立一等奖两名,奖金五千元;二等奖五名,奖金两千元;三等奖十名,奖金五百元;优秀奖三十名,发荣誉证书。所有获奖作品结集出版。
这个比赛是在网络上公开贴稿,除了最终评委打分这个环节,其他所有环节都在网上进行。
也正是因为这样,读者们才容易看到里面的问题。倒是终评打分、打分后的统分、统分后名次的确定,这些不给人看的、真正决定参赛作品命运的环节,反而被所有人忽略。好像参赛者注意的只是过程,不是结果。
很多人喜欢在细枝末节上过于较真,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大家都还重复着、延续着、模仿着,这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故事不猎奇,但好看,真的好看,不骗你。
最近几年,全国不少省、市相继成立了小小说学会。不管什么学会,都要经过当地民政部门审批,然后在市场监督管理局登记、领证,否则,就是离岸学会和山寨学会,更严重点叫非法学会。这些非正规学会,在二○一六年之前,行业管理部门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整治,也没有精力整治。现在不行了,不仅不能开展活动,连名称都不准许再继续使用。
山南小小说学会,是在山南县民政部门登记的学会,从性质上讲,属于县一级学会。为了把品牌打得响亮一些,就要开展文学活动,活动的规模越大,档次越高,越容易一炮打响。学会会长丁波找到高中同学汪凯,要求联办一次文学活动,要么是文学采风,要么是征文比赛,精明的汪凯掰着手指头一算,觉得采风太花钱,没有几十万过不去,还迎来接往的,太麻烦,不能干。于是就同意搞一次全国小小说征文比赛,赞助经费十万元。他只出钱,不管事,但有一条,要求参赛作品含有“风采”元素,否则,无论作品多么优秀,都不能进入前三等奖,只能进入优秀奖。还有一条就是,一等奖和二等奖的人选由汪凯最终确定。
汪凯不懂文学,他的这些做法纯属商业运作的套路,其实是不合理的,也是很荒唐的。丁波委婉地劝了几次,没有效果,就硬着头皮答应了,想着先把活动办起来再说。
筹备活动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评委十四人,每周值班一天,两人一班,负责参赛作品的编号、回复、高亮、加精,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征文时间为四个月,每月由评委对当月精华作品进行初选和统一打分,从中评出前十五名,进入终评;评委可以参赛,但不可以对自己的作品高亮、加精、打分;七人担任最终评委,由丁波和六名具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身份的省内外作家组成;为了便于评委随时沟通交流,建立“风采杯全国小小说大赛”评委微信群;为了扩大影响,建立“风采杯全国小小说大赛”参赛作者交流群。
好戏就要开场。
(二)
小小说网原来是一名企业老总出资筹建的,红火了一段时间。最近几年,企业老总的公司出了点儿问题,需要“输血”,更需要“造血”,就顾不上这网站了。网站一段时间没专人管理,到处都是乱发广告帖子的、在网站发帖子骂阵的,一时间把网站弄得乌烟瘴气,差点儿被关停。丁波跟这位企业老总一起参加过文学联谊会,相互留下过手机号码,所以,丁波一讲到利用“小小说网”举办全国小小说大赛,老总就答应了,并且很高兴,并说这是救了他的急,要不然,这网站不是被关停,也是被乌七八糟的帖子熏死掉。
丁波安排了两名正规的网站管理员,一个负责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一个负责晚六点到凌晨十二点。十二点以后,网站被设置成无法自动发帖和跟帖,防止期间黄、赌、毒以及邪恶、反动的内容入侵网站。
《“风采杯”全国小小说大赛征文启事》在数十家网站、微信平台和公众号发出。启事中的十六个字很让参赛者舒心: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视同仁,赛出公平。这些年来,哪一个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没有参加过文学比赛?哪一次比赛,不是让人满怀信心而去,载着失望、沮丧和不满而回呢?用康康的话来说就是:“许多比赛,一二等奖都是内定的,不信,你搜索一下获得一二等奖的作者,不是官员,就是关系户;许多比赛,甚至前三等奖都是本地作者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有那些一等奖奖金达到五千元以上的比赛,劝你不要参加,大腕云集,参加也没有你的份儿。”毛毛虫讲得更离奇,去年某某公司冠名的小小说大赛,征文启事上的截止日期为六月三十日,结果提前十天就把参赛作品交给终评打分了,他不明就里,在六月二十二日写了两篇投过去,自然是胎死腹中;前年,某酒业有限公司跟两家文学协会联办小小说比赛,他写了一篇投过去,居然在高达两百篇的入围奖中都没有被选中!后来才知道,两家协会各自从收稿邮箱中,找出自家协会的会员作品,拿出初步意见,交与评委最终定夺;剩下的作品,由酒业有限公司在邮箱中挑选,凡自家公司人员,作品中含有酒业公司元素的,均挑出来,交终评最终定夺;其他作品,就永无天日了。
康康、毛毛虫是这次“风采杯”小小说的初选评,他们的切肤之痛,对这次的参赛者是好事,他们把守着第一道门槛,这门槛至关重要。
开赛第一天,网站迎来了最近三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参赛作品达到九十八篇,网站浏览人数一千两百二十人。
这些参赛作品,绝大部分不含“风采”元素,少部分含有“风采”元素的,显得也很生硬,甚至很别扭。比如,有的作者文章写到“迷人的风采”“风采依旧”“军人的风采”“血染的风采”,其实跟整篇文章毫无关联,格调上也不吻合,生生破坏了这篇文章应有的色彩。也就是说,不画蛇添足地写上“风采”字眼,这篇小小说还过得去,写上了,反而太刺眼。所以,这九十八篇作品,高亮的二十一篇,加精的仅有两篇,也就不奇怪了。
第二天,參赛热度不减,发参赛作品一百零一篇,网站浏览人数一千三百人。
与前一天不同的是,有五十篇作品高亮,二十四篇作品加精。值班版主是康康和毛毛虫。
按照规定,每一篇参赛作品后面必须要附有地址、电话、邮编、QQ号、微信号等基本信息,否则视为无效作品。如此,也等于增加了一层透明度。评委与参赛者是否老乡、熟人、微信好友、QQ好友,基本上都能够看得出来。
网站上,初选评委的值班日被置顶。非值班评委,原则上不能对作品进行高亮、加精。当然,如果评委真的加精了、高亮了,也可以,但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不怕被误解。
这样一来,作者盯着初选评委值班表,然后自己决定哪一天贴稿,就显得尤为重要。
康康和毛毛虫都有微信公众号,微信好友多得出奇。事实上,这两个活宝,也是指望这些微信好友支撑着微信公众号呢。
昨晚,两个人都没闲着,何止没闲着,简直是累得一塌糊涂,比春节、中秋节都忙。
康康坐在电脑旁,一边喝着柠檬茶,一边吃蛋糕,嘴里不清不楚地哼着《红尘有爱》,一脸的悠闲自得。周六嘛,又是晚上,能有什么事呢?可是还没到晚上八点,微信里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一条条信息发过来,大意都是“明天是你值班,我准备贴一篇小小说参赛,请多关照。”“好久不见,没有停止挂念,明天我有参赛稿,请指教、关注,谢谢啦。”她就千篇一律地回复:“谢谢赐稿,我会认真阅读。”对方穷追不舍:“认真阅读是不够的,我要加精哦。”康康回复:“真笨。”后面跟上一个微笑。康康一直聊到十一点,实在撑不住了,就群发:“各位亲人,我要睡觉觉了,明天见!”这才安静下来。
毛毛虫是位男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微信平台也好,微信群和QQ群也好,都是他推广律师业务的营销手段,但他是理性的人,不是容易激动和感动的人,所以,想跟他套近乎,除非是现场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他是不吃那一套的。当然,律师向来被人们称为人精,他不接受你的套近乎,不答应为你做什么,但他却能回答得天衣无缝,让你气不得、恼不得、恨不得。
他跟康康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让他对第二天的作品进行“关照”“指导”“关注”的留言,使人烦不胜烦,但他不表露,用十个字就把几十个留言化解了:“知道。尽量。我在忙,以后聊。”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听《一生无悔》。
(三)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山南县城的清晨就多了一份翠绿和清新,绿化道上的各类花草,一夜喝饱了油似的,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伸长了脖子。
丁波开着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汇集到流水般的车辆中。
第二天的参赛作品,突然高亮、加精了那么多,是丁波没有想到的,身为县文联的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好歹在行政上摸爬滚打这些年,这点小把戏,他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他暂时不能点破,点破了,还有几个月呢,以后怎么相处呢。
昨天晚上的文友参赛群,没有出现丁波预料的那种局面,他原来认为群内会炸开锅的,结果没有。有人说,今天精华作品和高亮作品真多,咱羡慕但不嫉妒恨;有人说,看来今天高手林立,大腕云集,作品质量好,要不,怎会有如此多的高亮和精华呢?有人说,各位值班初选评委的眼光不同,口味不同,对同一篇作品的看法就不一样,祝贺今天的参赛作品,遇到了知音。
“看来文人还是比较矜持、有素质的。这要是在武术比赛中出现这种情况,说不定会打成混合赛。”丁波想。
他决定对最近两天的参赛作品,逐篇阅读,按照自己的标准,评出好、中、差三类,然后对照初选评委的加精,来悄悄考察评委们的文学素养和责任心。他深信,好的作品,如同一朵芬芳的花朵,即使各人的嗅觉不同,但都只会说它香,不会有人说它臭;差的作品,就像一块不合格的臭豆腐,即使有个别人好这一口,夸它味道不错,但绝大部分人不会说它香;只有既不香又不臭的中性物品,人们怎么认为都不为过,如同写得一般的作品,加了精华不能算错,不加入精华更不能算错。丁波觉得这些比喻,合理中带有几分武断,客观中带有点儿荒谬,不禁哑然失笑。
他打开电脑,进入“小小说网站”,从编号为“0001”的作品开始阅读。
根据县效能办的文件精神,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上班时间不允许玩微信,不允许浏览与工作性质无关的网站,否则,属于违纪,要受到批评教育乃至纪律处分。在征文启事发布之前,丁波已经向县纪委和效能办递交了文字申请,要求在征文期间,每天在办公室阅读“小小说网”,进入参赛作者群和大赛初评文群,便于掌握征文动态,随时发现问题,随时解决问题,确保赛事按照预定的目标进行。他的申请没有任何悬念地得到了批准。
上午快下班时,他阅读到了“0102”号,他摇摇昏沉沉的脑袋,开始思考。这些作品,总体质量不高,有的连小小说的基本要素都不具备,语言粗糙,瞎编乱造,难怪第一天精华仅仅两篇。
他想,如果今后的所有参赛作品都保持在这个水平上,那么这个大赛,真的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编入作品集的作品,绝对要有好作品,否则,宁缺毋滥,不出书都可以。
他觉得,应该在征文啟事中加入一个定语:大赛结束后,视作品质量,决定是否出版获奖作品集。
他是写中短篇小说的,小小说作品他几乎没有写过,但是,以他从初中到大学期间学的语文教科书来看,小小说作品不应该是这样写的。不过,能够成为教科书的小小说,绝对不是一般人写的,拿这些业余作者的作品跟教科书作品相比,显然也是不公平的。丁波又开始这样想。
不管怎么讲,这次比赛的质量要放在重中之重,把好质量关的前提,是入选的精华作品要合格,同时还要保证真正的小小说佳作要入围,不能被挡在门外,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
(四)
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来说,月无常形,水无常态,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一阵喧嚣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风采杯小小说大赛”进行到第十二天,参赛作品数量开始减少,到了第二十天,网站居然只贴出了八篇作品。这八篇作品,是两个人贴的,每人四篇,写作手法类似于初中学生作文,还有错别字。但附在作品后面的简介牛得吓人:系国际微篇小说学会会员,入选全球文学贡献奖五百强,出版文学书籍八本。
二十天内,共收到参赛作品六百一十二篇,加入精华五十一篇,有十三名初选评委的十三篇作品加入精华。如果再往里面统计,山南县和怀化市的作者有三十一篇作品被加精。
当然,这些情况大赛组委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得罪人的事,只有傻瓜才干!
千万别把作者当傻瓜,否则,你就是傻瓜。面对参赛作品后面的通联,有心人只需要拿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可统计出以上的数字。只是,人家统计出来,装在心里,不讲而已。因为,讲了也没有用,与其得罪,不如沉默,凑巧了再写出一篇质量上乘的佳作,或许还有机会进入决赛呢。
文人们都相信格言:是金子在泥土里都会发光。
大家都在考虑,如何写出一篇“金子”一样的作品?
有一个人例外,他网名叫“光杆司令”,实名叫“杜邦”,退休男教师,内蒙人,他一口气写了二十二篇参赛小小说,一篇高亮,无一篇精华,全军覆没,作品被高亮是加精的前提,但只是一份“暂住证”,在几天内有加精的可能,随着后面参賽作品的汹涌而至,高亮作品,最终丝毫意义都没有,被淹没在小小说的海洋里。
光杆司令空闲多,成天趴在“小小说网”里,专门阅读被加精的作品,阅读之后,还跟在后面写读后感,开始三句话是对作品的肯定,后来的文字便是质疑和批评,他的文字犀利,刀刀见血,从语言文字到标点符号,从故事情节到整篇结构,从主题思想到写作手法,无一不论及。许多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服,人家说到点子上了,只好双手作揖说,谢谢杜邦老师指导。有几个人很不屑,认为光杆司令是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是出于嫉妒和不满,于是迎战,一打就是十多个回合,直到你精疲力尽,不再哼哼为止。这时候,光杆司令就说:跟我斗?我每天有二十四小时,你有多少小时?
毛毛虫不服输,他是唯一能够坚持到底,与光杆司令浴血奋战的人,也是直呼光杆司令而不喊他杜邦老师的人。双方已经战了七十一回合,毛毛虫的精华作品《早晚我要灭了你》,浏览量达到五千九百余次,连续十六天稳居网站热榜。光杆司令说他的作品文字怪异,不是文学作品的语言,毛毛虫回敬说,那是空灵和飘逸,文化低的人,看不懂;光杆司令说他的作品哗众取宠,文风浮躁,毛毛虫说,以你苍老之躯,怎解其中之意,还是不要遭罪了;光杆司令说他的作品格调不高,误人子弟,谁读谁上当受骗,毛毛虫做了一个动漫,后面配的文字是:六旬之人,尚且如此浅薄,建议多读本人作品,也许会有成熟之日……
光杆司令单枪匹马玩转“大风车”,给网站增添了不少活力。但他后来的举动,却让大赛多少有些灰头土脸。他花费了不知多长时间,做了如下统计:外地作者的参赛作品数量五百零八篇,作品加精数量七篇;本市、县参赛作品数量一百零四篇,作品加精数量三十一篇;备注:外地七篇加精作品的作者,有三位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两位是毛毛虫的微信好友,有两位是康康的微信好友。
大赛第二十八天,光杆司令被网站设置了禁言。
大赛组委会,十四名初选评委一致认为,是光杆司令的曝光,让参赛者对比赛失去了信任,所以,不再贴稿。简言之,没有光杆司令的捣乱,参赛稿必然是源源不断的。
这老头厉害,“小小说网”对他禁言,他玩起了沙家浜第六场——转移,于是天涯网站等网络,又有了他活跃的身影,他的话,大家都信,都说杜邦老师嫉恶如仇,仗义执言,不怕报复,从没有讲过假话,我们支持您!
(五)
成段的岁月都不禁过,成节的日子过得更快,不经意,一个月溜走了。
评委们经过打分,从本月精华作品中产生了前十五篇作品,进入总决赛。
丁波在评委群发布了几条补充意见,仅限于内部掌握,不得外传。其一,初选评委值班日期不变,但撤下“小小说网”上的评委值班表,严防参赛作者带有目的性地选择发稿日期;其二,每天的值班评委,必须严格按照一人高亮一人加精的程序办,任何人不能对一篇作品一步到位;其三,初选评委参赛阶段,整个加精数量不得突破三篇;其四,对外地作者要适当倾斜。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每天的参赛作品还是不够踊跃,两篇,三篇,很少有达到十篇的。
半个月过去了,网站还是半死不活的。
丁波急得团团转,多次向其他地区举办过大赛的文友请教。人家都说,我们是邮箱收稿,秘密评比,跟你们不是一回事,何来经验呢?
丁波认为征文的宣传力度不够,又在网络上发布征文启事,在省报和省外报纸发布征文消息。丁波觉得,权且当强心针,碰巧了,能起死回生,运气不好,随它吧!文学这玩意,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看谁在操作,咱丁波写东西可以,玩外交,玩技巧,是个白丁。
丁波这次满以为老同学掏了钱,支持他搞一次小小说比赛,会给他波澜不惊的仕途注入一些清澈的成分,把头上带了十五年的“副字帽”摘了,没想到适得其反。前几天,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高洁问丁波大赛情况,口气和神态,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和不信任,丁波当时脸就红了,一个下午坐在椅子上打不起精神。
“百无一用是书生”,丁波想起了这句话。当年大学的同学,不少人弃文从政,在乡镇打拼,一个个成了书记、镇长,早早就坐在了正科的位子上,而他二十年来谨小慎微,尽做些提鞋拎包的事,连妻子都有点看不起他。
快下班时,他浏览了一下“小小说网”,康康又贴了一篇征文,而且还成了精华;毛毛虫也贴了一篇征文,也成了精华。康康在自己的作品后面还来了一句:“本月参赛作品稿件不多,本人再支持一篇,请文友们添砖。”毛毛虫也在自己作品后面发帖:“征文要有热度,初选评委须带头,俺就献丑啦!”两个人的征文,都是初选评委“易拉罐”加的精华。
丁波查看了一下上个月的加精记录,“易拉罐”的征文,也是康康和毛毛虫联手加精的。
丁波的心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他身体临时缩成了一个弓。
这天晚上,初选评委群,ZZ发了一段文字:“如果比赛弄成了近亲繁殖,如果比赛沦为少数人的狂欢,初选评委就是第一个凶手,我为自己是初选评委感到惭愧。”
ZZ是唯一一位没有贴参赛作品的初选评委。尽管他的小小说作品质量很棒,多次被《小小说选刊》选用。
最先接招的是康康,她说:“哎哟喂,今天这是怎么啦?风向不正嘛。”
毛毛虫随后跟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吃枣自己打,想吃葡萄自己摘,别自己饿着肚子,还不许别人吃饭哦,哈哈。”
ZZ说:“自家人,说话不要带刺。”
毛毛虫说:“我带刺?我的刺,是从你身上摘下来的,你看看你的那段话吧,活人都能气得死。”
ZZ说:“我酒后乱说,我道歉。但是,我说的是实话、真话,不借助酒劲,还真说不出来呢。”
康康说:“你这意思,是我们十三个初评委让大赛冷落了,让参赛作者投稿不踊跃了,我们十恶不赦,对吧?”
ZZ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觉得,在目前参赛作品不多的情况下,咱们初评委频繁发稿,频繁加精,不合时宜,外人会说闲话的。”
易拉罐这时候冒出来了:“今天我值日,我按照大赛规定和作品质量,对康康和毛毛虫的参赛作品进行加精,没有错吧?”
ZZ:“您没有错,我有错,我不应该不参赛。”
丁波实在忍不住了,就说:“请你们安静点,不要吵吵闹闹了!去看看光杆司令发的帖子吧。当初叫你们不要跟他计较,不要对他禁言,你们不听,逼着人家在其他地方发帖。现在人家被解除禁言,回到‘小小说网’,贴了一篇參赛小小说,几天了,零回复,人家怎能不生气?”
光杆司令发了一篇征文《假如你要认识我》,几天了,无人问津,他就生气,在征文后面贴出《小小说征文开门红:十五篇入围作品,十三篇是初选评委的》,引来许多跟帖。
“这里,请允许我,把跟帖罗列几条: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古已然,谁也不能脱俗;初选评委呕心沥血阅读参赛作品,作为报答,也应让他们作品入围,只是,希望以后给我们留一口稀粥,别饿坏了参赛者;也许评委的作品质量的确好,不然怎么当上评委呢?生气不如争气,我还得好好写一篇,争取加精,争取入围;愿赌服输,你选择了这个征文,无论怎么样,都要摆正心态,把这个征文当成玩,当成娱乐活动。”
光杆司令的《假如你要认识我》写得很好,丁波认可,ZZ认可,其他初选评委不得不认可,于是在康康和毛毛虫值班那天,一挥手,成了精华。
丁波还在群里跟大家协商:放低门槛,加大精华作品数量,可以吗?十四人异口同声说,好!初选评委在本月和第三个月都别参赛了,最后一个月可以参赛,可以吗?大家断断续续跟帖,康康和毛毛虫最后跟帖,说,同意。丁波总结:大家的高风亮节我表示钦佩,当初评是一种奉献,不是一种福利。一次比赛,获奖不获奖不重要,给参赛者留下什么评价,给自己塑造什么样的人格形象才重要。十四个人,均跟在这段话后面跟发了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六)
当最后几片树叶打着滚从树上掉下来,秋凉时节就到了。瑟瑟秋风今又是,一年的轮回,在光阴的隧道里,就那么一瞬,比落叶的速度慢不了多少。
征文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参赛作品数量又多了起来。常参加征文比赛的人都知道,来稿的数量基本上都是两头粗中间细,一头一尾,稿件扎堆。
汪凯把三篇征文稿件发到丁波的邮箱,他说,这就是当初他说过的,要确保进入一等奖和二等奖的作品。
丁波说:“你让作者自己把这三篇作品贴到网上,我作为终审评委,又不能代劳。”
汪凯说:“行,可以自己贴,但要万无一失哦。”
丁波说:“三步路又不能一步走。第一步路,加精;第二步路,进入月度前十五名;第三步路,七名终审评委都要欣赏这三篇作品才行。”
“乖乖,这么麻烦?当初你要是这么讲,也许我还不赞助了呢。”汪凯说。
“当初你又没有问我征文程序,不怪我吧?哈哈……”丁波打着哈哈。
“好,好,你看着办吧。到时候这三人不能获奖,剩下的六万块,我就不给了。”
“你敢!”丁波说。
讲归讲,事情还得做,这三个人的作品,丁波做了安排,选择在康康和毛毛虫值日的那天,一起加精。
最后一个月,十四位初评铆足劲儿往前冲,一人贴了一篇参赛小小说。
三十一日很快就要到了,最后的几天,气氛突然沉闷起来,仿佛点燃一根火柴,都能引爆气压很低的空气。
连续多日,初选评委群内悄无声息;丁波偶尔在群内发红包,也钓不出多少人气来。
毕竟,这十四位初选评,除了在本市本县多少有点儿名气,在外是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的。没有名气,参加各类文学大赛,只能是碰运气,就像是河里的几粒沙子相遇,必然小于偶然,谁又得过什么奖?这次家乡举办一次全国性征文,是一次机会,怎能放过呢?说一句难听的话,当初答应当这个初评,一分钱报酬又没有,图什么呢?就是图个近水楼台。
这句难听的话是毛毛虫说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律师事务所同事面前这样说过。有时候为了表达得形象生动一点,他又做了比喻:苍蝇趴在锅台上,是恋着锅台吗?不!是为了吃锅巴。
又是一个周末,最后一个月的十五篇入围作品产生,初选评委的十四篇作品,只有五篇入围,这在丁波的意料之中。最后一个月,谁也不指望谁做点什么了,那就公事公办,所以,这才是真实的分数,与人情无关,与交换无关。
汪凯在意的那三篇作品,有两篇入围,这也是石头砸石磙——实打实的。汪凯得意还卖乖,说,我再给你增加一个获奖名额,干脆把落选的那篇选上吧。丁波说,那怎么行?再增加十个获奖名额,也轮不上那篇作品入围。
六十篇入围作品,隐去姓名和地址,发给了另外六名终审评委。
总分还没有出来,丁波的电话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参加工作这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求过他,这次,有了。领导、同事、同学、熟人,排成了一支杂乱无序的说情队伍。他谦卑而又含糊地回答他们:七票,其他六票我无法掌控,但是我可以掌控好我这一票。对方说,不为难,尽力就可!
整个分数汇集结束的那天,丁波一天内就像丢了魂一样,他的心揪得紧紧的,大脑快要爆炸了,这些说情的人,没有一个好得罪的不说,他们期望值都押在前三等奖上,优秀奖他们根本看不上,而三等奖以上的名次就那几个,局外人一个不要,也不够这些说情者的。
丁波也懂,前三等奖的名额,万不得已,他可以权衡一下,送给最得罪不起的那几个人,包括赞助商汪凯。不是要透明度吗?不是要实行网上公布吗?这些都是程序,程序再好,也得服从结果。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打分畸高畸低,85~98分之间随便给,想让谁获几等奖,谁就可以获得几等奖。比赛经验告诉人们,名次之间的分数差,往往就零点几分,甚至零点零几分,仅仅毫厘之差。
采用“累加式”打分方式,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定名次。但地球人都知道,这种方式不地道。
如果采取“去掉一个最低分,去掉一个最高分”,然后除以五的“舍去式”打分,最规矩,也最公正。因为,畸高畸低的分数,都将被舍去。
征文启事并没有规定,终评是采用“舍去式”打分,还是“累加式”打分,权力掌握在丁波手里,他采用任何方式都不算错。
丁波也想到了在公布分数时,不展示每一位评委的分数,而是笼统地在获奖者名单后面标注总分,分数上做点儿人情,谁也不知道。而且,按照征文启事,这种“笼统式”分数公布,也不违规。
丁波从记忆中打捞出了他九岁那年的事。那个秋天,八月十五晚上,圆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他和小伙伴们“摸秋”。三个村民组的孩子们都在老河湾附近扒山芋,摘毛豆,人多,现场乱,怕东西弄混了,他就负责看护。小伙伴散去之后,他偷偷返回山芋地,把私藏的三个山芋带回家。
伙伴们信任他,他却动了歪心。当时分东西时,表面上山芋、毛豆都完整无缺,其实被他动了手脚。“笼统式”分数公布,与此有什么区别呢?
“累加式”“舍去式”“笼统式”……像过电影一样,在丁波脑海跑过。
快到凌晨两点了,丁波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干脆披衣下床,来到走廊上。夜幕下的远处景物,此刻显得含混不清,楼下的冬青和蜡梅,也少了白天的清丽和明亮。他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拍了一下大腿,走到书房内,打开电脑,发布了一锤定音的一份通告,这是他掌握大赛权以来的最后一个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