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匀龄来到桑陵城的时候,阴雨连绵的日子刚刚结束,天气骤然热起来,人们纷纷换了薄衫,她刚从北方来,身上还穿着小袄子,实在热得受不了,随便挑了家店买了几身夏衣。
她刚出店,就瞧见疯婆子站在门口等她,还裹着棉袄,引来行人注视。
“乖女儿,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要着凉的……”
疯婆子跟在她身后碎碎念,她烦透了,回头吼了一声:“别跟着我!”疯婆子一愣,随即委屈巴巴地低下头:“你嫌娘烦吗?娘不念叨就是了。”
匀龄懒得理她,一路打听迟家所在,找了半日,累得衣衫湿透,终于在条窄巷子里找到了,只是木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索性在台阶上坐下了。
一等,就等到日头落下山,等到巷子里的光一层一层被夜气抽走,天完全暗下来,大街上渐渐热闹,他们点起灯摆开摊,在微凉的晚风中开始最惬意的时光。一天的忙碌和炎热过去了,每个人都那么开心,只有匀龄坐在黑暗中,呆愣愣地望着天上的星子,想着池佑融给自己寄来的最后那封信,一字一句都是狠心绝情。
她收到信的时候,北方还春寒料峭,一整个冬天都死了一般的树枝梢头几点嫩绿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试探,有双蓝胸脯的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叫了一早上,叫得她心烦意乱。自从池佑融被她气走后,她心里就一直萦绕着一股浓烟,呛人刺鼻,熏得她时常流眼泪,夜里也睡不好。她给池佑融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秋到冬到春天,池佑融終于回信了,信上说,他和别的姑娘定了亲,要跟匀龄断绝关系,他说她太不懂事了,脾气又差,一次一次说了要改,却一次一次耍性子惹他生气,他这次找了个温婉乖巧的女子,觉得心满意足,不要她了。
匀龄把信揉成一团扔向窗外,那双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疯了一般日夜兼程赶到桑陵城,她不信池佑融会这样狠心,一定有隐情,或许女方家是权贵,硬逼着池佑融娶,又或许池佑融得了重病受了重伤,怕连累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信池佑融会不要她。
她现在就坐在池佑融家门口,只要见了他,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他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以前也吵过架,后来不都和好了吗?
“乖女儿呀。”疯婆子突然跳到她面前,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肉羹,“吃点东西吧,娘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羊肉羹。”
她确实是饿了,接过来,也不顾烫,三五口就吃完了。疯婆子一面顺着她的背怕她噎着,一面说:“还要不要?娘再去买。”
匀龄摇摇头,把烫出来的眼泪咽回去,半晌,才挥挥手:“你找家客栈去歇着吧。”
疯婆子嘻嘻一笑,坐到她身边:“乖女儿去哪,娘就去哪,娘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匀龄在小巷子里等了两天,没等来池佑融,反而等来他的仇人。这也不奇怪,池佑融曾做过刺客。匀龄两天没有梳洗,蓬头垢面,浑身黏黏的实在难受,起身要去找客栈时,听见背后疯婆子大喊一声:“别伤我女儿!”她回头,今夜月色清亮澄净,疯婆子年纪虽大了,但身姿依旧苗条婀娜,纤纤手指仿若白莲细瓣,又似莲叶下灵动的鱼儿,接二连三卸下那群青衣人手中的兵器。匀龄看呆了,青衣人也看呆了,为首的大汉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调侃道:“池佑融好福气,水灵灵的小姑娘护着他,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也护着他。”
那些人走后,匀龄拉着疯婆子在客栈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又回到巷子里。疯婆子靠着她打哈欠,口齿不清地问:“女儿呀,我们到底在等谁呀?”
匀龄不答反问:“你到底是何人?”
“我?我是你娘呀!”
疯婆子。匀龄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问了,继续抬头看月亮。以前她也经常和池佑融一起看月亮。院子里放一把躺椅,池佑融躺在椅子上,她躺在池佑融怀里,轻轻唱着歌,夜风习习吹得人眼皮直打架,她迷迷糊糊睡去,池佑融便抱着她回屋子里,有时亲一下她的唇,她若没睡着,就会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笑吟吟地撒娇:“你偷亲我,亲了就要娶啊!”池佑融也笑,低头又在她唇上缠绵一番,末了信誓旦旦地道:“明年挑个好日子,回桑陵城把事办了。”
明年已经来了,好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几个了,她也追到了桑陵城,这次见了池佑融,一定要把事办了,匀龄下了决心。
【二】
池佑融带着浓浓的酒意,穿过灯火煌然的大街,拐进小巷子里,熟门熟路地踏上台阶时,脚下冷不丁踩到个软绵绵的物什,紧接着听见“哎哟”一声,一把冰凉的匕首就抵住了他的喉咙。
“疯婆子,你别伤他!”
匀龄捏着脚尖,厉声喊道:“你放开他!”
池佑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登时酒醒了大半。疯婆子蹲下身替匀龄揉脚,匀龄摆摆手,也不凶她了,好声好气地说:“你在这里等我。”疯婆子点点头。
池佑融似乎叹了口气,开了门。匀龄跟着走进去,闻到酒气不由得皱眉:“你又去喝酒了。”想了想,她又把眉头松开,语气也缓和了,“还是少喝点好。”
池佑融没有理她。直到进了屋子,匀龄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带着哭腔:“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觉得我不好的地方,我都改,好不好?”
“匀龄,我在信中说得很清楚,我们该结束了。”池佑融僵着身子道。
“你不喜欢我了吗?”
“不喜欢了。”
“你骗人,你说了今年要娶我,你回桑陵城就是为了准备我们的婚事对不对?”匀龄终于放声哭起来,“你不会不要我的。”
“我烦了。”池佑融任她抱着,不挣脱,也不回应,“你太任性了,遇事就只会吵闹,而且一日比一日依赖我,事事都要我替你解决……匀龄,我不想娶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回来。”
“我改,我都改!”
“我等不了你改了。下月初二我成亲,你若是想来,我给你送份请柬……”
匀龄慢慢地松开手臂,痴痴地望住池佑融的后背。以往她总喜欢要他背,以后她就只能这样望着他的背影了?匀龄抹抹眼睛,坚定地说:“你一定是有苦衷的,你放心,这回换我替你解决麻烦。”
池佑融头疼起来,按了按太阳穴,回身道:“你别添乱……”可匀龄已经走了,月光倾洒而入,一直没过他的鞋,流到床边,流进他烦躁的心间。
匀龄很快打听到池佑融的未婚妻是别隐山庄庄主的女儿,山庄不大,但名气不小,皆因庄主当年娶了名震江湖的巾帼英雄游龙娘子,这场婚事曾被传为一段佳话。游龙娘子虽是女儿身,但武功造诣少有人及,庄主虽无甚过人之处,但义薄云天、广交豪杰,他们成亲那日,山庄挤满了人,一半是冲着与庄主的交情,一半是想目睹游龙娘子的风采。可惜一年后,游龙娘子生下一女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人们都说游龙娘子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庄主,庄主又传给了女儿嫣姑,那么池佑融娶嫣姑,很有可能是想学那绝世武功。匀龄盘算着自己去别隐山庄看看有没有什么秘籍,偷来了给池佑融,池佑融也许就不用娶嫣姑了呢。她很快动身出发,疯婆子一路跟着她,渴了给她倒水,热了给她扇风,直到听见匀龄向路人打听别隐山庄怎么走,她才跳起来:“不去别隐山庄!”
匀龄白了她一眼:“你不愿去,我就自个儿去。”
疯婆子急了,拉住匀龄的手哀求道:“乖女儿,那儿都是死人,咱不要去好不好,娘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啊。”
匀龄只当她是在讲疯话,谁知路人也附和道:“是呀,姑娘,别隐山庄前不久惨遭灭门,听说满山都是鬼,去了要被那些冤鬼拖下地狱的。”
匀龄愣住了:“灭门?”
她这才知道,嫣姑是池佑融救下的。算起来,那是去年冬天,自己一封信一封信往南寄,池佑融是不是想往北找自己,路过别隐山庄,才遇见嫣姑的呢?若真是这样,自己倒成了他俩的媒人了。既然别隐山庄没人了,去了也无用,匀龄折回桑陵城,决定去找嫣姑问个究竟。
池佑融把嫣姑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落中,安排了几个嬷嬷和丫鬟伺候。匀龄去时池佑融不在,嫣姑正在树下打盹。太阳虽然下去了,但热气未消,丫鬟们在院中泼了水,嫣姑翻身时裙角不小心从椅子上掉下,沾了一片泥水污渍。匀龄蹲着仔细看她的长相,皮肤白皙细腻,鬓若鸦羽,眼睛细长,眼尾微微上翘,好看极了。
嫣姑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缓缓睁开眼,吓得尖叫。疯婆子捂住她的嘴,吓唬道:“再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匀龄摸了摸嫣姑的脸,笑着说:“我是池佑融的相好匀龄,你知道我吧?”见嫣姑楚楚可怜的眼中汪了水,她心有不忍,让疯婆子撒手,又道,“我今日来看看你,池佑融说下个月要和你成亲,我总不能等到你们成亲那天才见你。”
嫣姑不看她,只是惊恐地望着疯婆子,片刻后,竟晕了过去。
【三】
嫣姑勉强算是习武之人,但是很弱,池佑融绝对无法从她身上学到什么盖世武功。那池佑融到底为什么要娶她?为了什么秘籍?
匀龄想不明白。疯婆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关了门,小声地说:“乖女儿,外面有好多凶恶之徒,你这几日千万别乱跑。”
烛火摇了摇,疯婆子脸上的光像水波般漾了漾。她虽疯疯癫癫,但生活能够自理,衣裳整洁,且虽鬓边有了几缕白发,面容还是姣好动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大美人,嫣姑为何会被她吓晕呢?匀龄百思不解,直到疯婆子喝了碗粥沉沉睡去,她依旧在灯下苦苦思索其中缘由。
烛火一闪一闪快熄灭时,窗外响起一声奇怪的鸟叫声。匀龄眼底的瞌睡虫顿时跑光,她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果然是池佑融,就站在墙下。
匀龄一见他眼睛就湿了:“你来找我了。”
池佑融脸色很不好:“你去找过嫣姑了?”
“找过了。”匀龄老实道,“我会帮你解决她的,如果你是想要她家的武功秘籍,我帮你偷,如果你是被他人胁迫,我帮你杀了那人。”
池佑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定定地望着匀龄,匀龄也呆呆地看着他。这样相望,像极了那年春柳之下的初逢,他刚刺杀了个恶霸,袖子上还有血,她咬着大白馒头,扬着柳枝拦下他,要他把从恶霸手上救下的姑娘交给她。春意正浓,春风撩人,池佑融将眉一挑,抱胸笑道:“那姑娘给你可以,你拿自己来换。”
其实不像的。自己眼底还是荡漾着爱慕,可对方眼中春风散尽,只剩冰雪冷霜。
“嫣姑不怎么会武功,她家有什么,我也不在乎,娶她完全出于自愿,没有任何人胁迫。”池佑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匀龄,只是我不喜欢你了。”
难道喜欢也像冰雪一样,春风一吹,就化了,等天一冷,又凝固了吗?
匀龄摇摇头,像往常那样抱住池佑融,把脸埋进他怀中:“可我对你的喜欢是天上的月亮啊,不管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改变。”
池佑融推开她,她哭起来,还要抱,池佑融又推,她的背撞在墙上,疼。
突然间楼上传来震天撼地的叫骂声,匀龄一抬头,恰好看见三楼的窗子被撞飞,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头顶砸来。她未来得及反应,已被池佑融紧紧护在了身下。
池佑融的呼吸吐在她耳边,热热的,火烧一般。疯婆子醒了,在走廊那边喊“女儿”。匀龄抱住他,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池佑融伤得不重,恰好是刀背朝下砸到他的背,不过也得养一段日子了。匀龄留他不住,他说嫣姑受了疯婆子的惊吓,得有人陪着。他对匀龄说:“我救你只是出于本能,不是因为喜欢你。”
闹事的人都被官府抓走了,疯婆子找到她,浑身发抖地用力抱住她:“乖女儿,没事了没事了,娘找到你了。”
匀龄怔怔的,她已经辨不明池佑融此时的心意。她对疯婆子说:“池佑融到底是不是真的移情别恋了?以前他对我可好了,我喜欢爬到屋顶上,他就在屋下站着怕我摔下去。我不小心得罪了王府的人,他背了剑到老王爷面前替我顶罪,说‘王爷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匀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自然要我来受……有人要杀沈潺——沈潺是我唯一的好友,我急得不行,天天蹲在沈潺房间里,蹲了半个月什么事也没有,后来才知道是池佑融守在院子外,挡了那些刺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抱着剑睡在檐下,身上都是血迹。那是寒冬天气啊,他那个傻子,怕我担心,不声不响地在风雪中熬了十多天……”匀龄放声大哭,“他怎么会突然不要我呢,为了学游龙娘子的武功就拋弃我娶别人吗……”
疯婆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听到这里拍手大笑道:“游龙娘子的武功我也会,乖女儿你要不要学?”
匀龄一下子就忘了哭,吸着鼻子盯住疯婆子,好一会儿才说:“哈?”
【四】
嫣姑几乎是半步也离不了池佑融的陪伴,所以当丫鬟说匀龄要见池佑融时,她死死抱住了池佑融,哀求道:“别去……”
最后他带着嫣姑一同见了匀龄。匀龄看见嫣姑半个身子都挂在他手臂上,眼底的光慢慢暗了、灭了,但脸上还是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你不是想学游龙娘子的武功吗?这是其中一部分,给你。”
嫣姑还未从先前受的惊吓中缓过来,匀龄递纸时,她警惕而惧怕地往池佑融身后躲了躲。池佑融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轻轻说了声“别怕”。匀龄偏过脸不去看,微微咬唇,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其他的疯婆子还在写,等写完了一并给你……”
“不用了,我说过,我娶嫣姑,不为其他,单纯是因为喜欢她。”池佑融接过纸,面无表情地放在烛火上烧了,“下月初二,你记得来喝喜酒。”
那是疯婆子写了一天一夜的!匀龄从火里抢下焦黄的半张纸,护在怀里:“你当真要和我分开?”
池佑融点头:“若没有其他事,你请回吧,嫣姑需要静养。”
匀龄回到客栈的时候,疯婆子还伏在桌上写啊写。匀龄走过去,一把抢走她手里的笔,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吼道:“别写了!他不要!”
疯婆子吓了一跳:“谁不要?”
匀龄把笔抓在手里,墨汁染黑了她的衣袖,她蹲下身,把脸埋到膝盖上,哇哇大哭。疯婆子连忙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好好好,娘不写了,女儿你别哭……”
那天匀龄哭得头疼眼睛疼,她长这么大,从未哭得如此难过。
沈潺嫁人后就住在桑陵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匀龄找到她时,她正挺着个大肚子烧饭,大儿子在屋前追着鸡玩。匀龄站在篱笆外喊她,她扶着肚子走出来,比上回见胖了许多。
沈潺原本是地网楼的人,江湖上的消息没有她不晓得的。说起来,她当时要退隐,却被仇家抓了去,匀龄赶到时,池佑融已经杀了那恶人救出了沈潺,又要沈潺当他的侍女,这才有了春柳下匀龄拦路要人的初逢。如今沈潺已为人母,匀龄呢,连池佑融也丢了。
匀龄向沈潺打听游龙娘子的事,沈潺将疯婆子细细看了一番,低声向匀龄问:“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南下来桑陵城的路上。”匀龄想了想,“当时我正歇脚吃茶,她突然从邻桌挪过来,盯着我的脸瞧了又瞧,然后一把抱住我就喊女儿。”
沈潺闻言也瞧了瞧匀龄的脸,只见左脸颊有道很浅却很长的淡红色疤痕。她道:“游龙娘子的女儿脸上也有这样的胎记。”
“这不是胎记,是我小时候贪玩被热铁烫到的。”匀龄撇撇嘴,“我娘早死了,我亲手埋的。”
沈潺道:“或许她疯癫之中,把你认成了死去的女儿了。算起来,她女儿要是活着,应该是比你大两三岁……”
游龙娘子生下女儿不久后,发现了庄主暗中养了其他女人,且也生下了孩子。产后极度虚弱的她,提剑要杀负心汉,庄主趁她尚未恢复,令人将她和新生儿一同关进了地牢,对外则说她因病去世,留下襁褓中可怜的小女儿——那明明是他和别人的女儿。游龙娘子才醒悟过来,庄主娶她,不过是贪她的声名。她被喂了毒,在潮湿昏暗的地牢中艰难地过了两年。小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熬着、撑着,可小女儿在两岁那年病死了,病得很急,死的时候一双眼睛向上翻,牙关紧咬,小手紧握,浑身抽搐。此后她就疯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天天抱着小婴儿的尸体哼歌,后来庄主命人强行抢走了那具开始腐臭的小尸体,她把头撞在拴着铁链的墙壁上,疯狂地咒骂着山庄所有人。
“庄主为何不杀了她呢?”匀龄看了看门外和孩子一起跑的疯婆子,心酸不已。
“也是想要她的武功吧。”沈潺叹气道。
直到去年,不知怎么游龙娘子从地牢中逃了出来,杀了别隐山庄所有男女老少。嫣姑能活下来,大概是疯婆子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女儿,没忍心下手吧。难怪嫣姑看到疯婆子会吓晕,疯婆子杀人时,她就在边上。
疯婆子原来真的是游龙娘子,竟被负心人害成今天这模样。
住了两日,匀龄要走了,她还是要去找池佑融,她要亲自参加他的喜宴,她还是不相信池佑融会负她。
沈潺握着她的手,摇摇头:“‘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他既已变心,你也要把自己的心从他那里收回才好。”末了,她又摸了摸身边儿子的发顶,“我求你件事。最近我心头总是惶惶,怕是要不好。若是……你可否两三年回来一趟,看看这孩子过得如何?”
匀龄见她面色凄苦,问道:“你夫君待你不好?”沈潺摇摇头:“他对我很好。但对我再好,若是有天我不在了,他必定也会再娶再生……我能看到他今日的好,可我料不到明日他会怎样。”匀龄听了喉咙发紧,安慰道:“你不会有事的。”
【五】
池佑融成婚前一夜,匀龄翻了他家的墙。她想去问池佑融最后一句,若是他坚持要娶嫣姑,她就死心,她这样告诉自己。
反正是没勇气第二天去喝他的喜酒、看他和别人拜堂。
可池佑融让好友们拖去饮酒了,说是成亲后新娘子管着,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彻夜痛饮了。匀龄并不知晓这些,她瞧见池佑融的屋子亮着昏黄的灯,就在窗子下呆呆站了会儿,伸手要叩窗时,听见里头茶杯摔碎的声音。
他们吵架了?匀龄的手悬在半空中,犹豫着要不要收回。
门被打开,匀龄闻声望去,两三个大汉抬着被绑住手脚的嫣姑,匆匆要离开。嫣姑大概也看到她了,拼命挣扎,“呜呜呜”地叫。其中一位大汉抬手就将她敲晕:“这女娃子弱得很,真的是游龙娘子的传人?”
匀龄咳了一声,引来众人注意:“她不是,你们抓她没用的。”
那群人见被发现,丢下嫣姑,拔刀冲匀龄而来。匀龄没有兵器,左躲右闪,终于逮着机会从其中一人手里夺下刀来。刀一到她手里,仿佛活了一般,刀背如盾挡下攻击,刀身似扇左右拍打大汉的身体,刀刃若细线过处无声但凌厉,轻轻一划就是一道血口子。那群人渐渐落了下风,见情形不妙,虛晃一招,纷纷撤了。
匀龄怕他们返回,不敢丢开兵器,走到嫣姑身边想摇醒她。恰是这时,池佑融回来了。
屋子里的灯光落到院子里愈加昏暗了,但还是能看清满院子的狼藉,挂在檐下的红绸带被绞碎,前几日才摆上的花七零八落,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嫣姑躺在院子一角生死不明,匀龄握着带血的刀逆风站着。
池佑融酒气上来,浑身的血翻滚奔涌,令他几乎发狂。他叫着嫣姑的名字,抽出腰间匕首——那本是匀龄之物,刺客都需有贴身兵器,匀龄送给了他,望他平安。匀龄听见声音错愕地回头,匕首的光落到她眼底,像一团跃动的火。等她反应过来用刀格开,虽躲开了匕首,可那团火灼烫了她的眼,她几乎要落泪。
“匀龄,我杀了你!”
池佑融不知是醉了还是疯了,招招要匀龄性命的狠。匀龄一个翻身半抱起嫣姑挡在身前,池佑融混浊的眼中有了一丝清明,匕首往旁边一侧,划过匀龄的耳朵,血滴顺着耳朵流啊流,那么痛,可她没有哭。她抓住池佑融的手腕,用力地,又靠上前去,几乎和池佑融鼻尖碰鼻尖。以前他们也经常靠得这么近。
池佑融满身的酒气,满眼的杀气。
“你真的喜欢她,你都要杀我了。”
池佑融清醒了一些,仍是咬牙道:“你这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是个傻子。”
嫣姑醒了,睁开眼看见池佑融,“呜呜呜”地叫着扭着。池佑融一把甩开匀龄,匀龄又扣住他另一只手腕:“你嫌我不懂事、嫌我过于依赖你,可你想过吗,我最不懂事的时候,是你最宠我的时候。你只是慢慢地不喜欢我了,给自己找各种开脱的借口。既然你变心了,就把我的心还给我吧。”说着,她慢慢松开他,捂住自己受伤的耳朵,“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池佑融没空顾忌她的心灰意冷或肝肠寸断,他急切地抱起嫣姑,替她解了绑。嫣姑扑在他怀里大哭:“匀龄带着好几个大汉要掳走我!”
匀龄也懒得解释了。她再怎么好,也不及嫣姑一根手指头,嫣姑再怎么坏,池佑融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是她嫉恨,她是疯子、是恶人。
她慢慢往外走去。池佑融却又拦住她:“若再敢找嫣姑麻烦,我……”
“你怎样?”匀龄不看他,只是歪头捂着耳朵,“你就要杀我?”
被匀龄丢在客栈的疯婆子此时找了来,风一般来到两人身边,扬手给了池佑融一巴掌,把匀龄护在怀里:“谁敢杀我乖女儿?”
嫣姑看到疯婆子,尖叫着跑回屋子里,池佑融追了进去。匀龄抬起干净的那只手摸摸眼睛,没有泪,一滴也没有。
沈潺果然死了,连同刚生下的脸色发紫的孩子,长长的脐带缠住了孩子的脖子,产婆为了保小孩,直接剖开了沈潺的肚子,结果一个也没救過来。
匀龄帮着把他们母子俩葬了,新坟前总是比较热闹,纸钱满地,纸灰也比旧坟飞得高。匀龄在坟前坐了一宿,天将亮时她给沈潺又烧了一沓纸钱,凝视着火光,她悄悄哭了。她的话都在嘴里舌尖上,没有出口。后来她带着疯婆子登上往北的船,晨光给桑陵城和城外的大江温柔地盖上金纱,金纱下的爱恨喜怒,她都抛下了。
沈潺,我把我的心从池佑融那里拿回来了,我要回家去了。以后每年春草青青时,我都会来看你和你留在世上的孩子,只是我不会再进桑陵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