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幕晓
One
放学铃声响起,老师重点强调我们暑期的安全注意事项,还叫我们好好完成暑假作业,末了,只见同学们叽叽喳喳、活蹦乱跳地赶回家。花琴拉着我的手,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说暑假又让她头疼了,她妈妈拉着她去报了少年宫画画班,问我是否可以陪她去。
“你知道的,我爸妈不会给我报那样的兴趣班。”我轻轻叹了口气,诸多无奈。
即使我很想去,但我没有花琴那样注重培养孩子兴趣的爸妈,也没有她的家境。
即便如此,第二天,我还是跑去躲在少年宫的角落,羡慕地看着花琴妈妈把花琴送来上课。她妈妈打扮得特别好看,好看到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说衣服华丽又显得太俗。而另一边被拉着的花琴则一脸不情愿,其实她更愿意在家里看动画片,梦想着当漫画家。
这么想着,花琴已经跑到我面前,高兴地把我拉到她妈妈面前介绍,“这是我要好的同学,阳芮儿!”
我对上花琴妈妈精致的脸孔,眯成弯弯笑眼:“阿姨好!”
花琴愁起一张苦脸,自顾自地说:“要是芮儿能和我一起上画画课就好了。”
花琴妈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安定花琴去上课的心,说:“这样吧,你对老师说你带着芮儿来试听课,如果芮儿觉得好呢,我就给她交钱,你们一块上课。”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柔声问“芮儿,你愿意吗?”
能去试听花琴上课的内容,我是欢喜激动的,掩住内心的澎湃,我点点头。
Two
听说是特别喜欢画画的同学来试听,老师自然很高兴,对我和花琴格外上心。
那节课学的是我们学校里从没学过的三维投影,一个球体、一个正方形在老师的笔下,从二维变为三维的过程,是如此的奇妙。相比学校里老师让我们画荷叶荷花蜻蜓,这立体的物体更吸引我,我听得津津有味。
而花琴因为我的到来,她看起来并不讨厌画画课,课余还指了指坐在窗边的一个男生,“他是南城译,被大家叫成南瓜,你看他那脑袋瓜圆得像不像,哈哈哈!”
听着花琴的话,我扑哧一声笑了,男生那大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也挺像的。
这个绰号是挺有意思的,不过让我新奇的是,有这样绰号的一个男生,画画竟然可以那么好,令老师每堂课都要夸奖。我踱步到南城译的身后,看他正在仔细地削铅笔,能这么安静地坐着也着实让人惊奇,不像其他男生早已打闹在一边。
我手指着他的画,问“你画出来的立体怎么比别的同学好看?”
南城译一阵惊讶,很快恢复正常,不假思索地说:“是我比别的同学多上几节课吧。”
那天,放学的作业是画一个立体的苹果,老师说可以留下来画好再回家,也可以回家摆一个苹果画,第二天能上交作业就行。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爸妈接走,连花琴都打了招呼,说“明天見”,然后蹦跳着回家。
而我愿意留下来画完,只有我知道,家里没有厚厚的画纸。我对着桌上的苹果,吃力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稿纸,直到老师上前一番指导,一个稍微满意的苹果才成型。看着如此热情的老师,我心里一暖,满是感谢。
Three
次日,花儿芬芳一路,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而我心情复杂地来到少年宫。
几天前,爸爸妈妈躲在房间里窃窃私语,他们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还是在门口偷听到了。
爸爸叹了口气,焦虑道:“哎,你说我这会儿出什么车祸呀,折断了一条腿,接上要费多少钱呢,我们的积蓄不多,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医药费!”妈妈心急,又不得不一边安慰他:“这种事情我们也是无法预料的,钱还是有的,就是芮儿这下学期的学费……我就多做点手工活。”“哎,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小声点,这事别让芮儿知道的好,让她好好学习,别分了心。”
当花琴妈妈说要给我交钱学画画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又想看看专业画画课是如何的。这才答应,去一天我也满足了。
可我要怎样跟花琴说呢……
走着走着,我看到南城译跟他妈妈要钱买水彩颜料,只见他接过50块,并把钱紧戳在手里。那时,我便起了心思。
据我观察了南城译一天,他确实很不一样。他上课认真,其他同学则想着下课玩耍;他聆听老师的话,把铅笔削得一丝不苟,其他同学则在上课才匆忙随便一削。调皮的同学们嘲笑叫他“南瓜”,他也不去争辩个是非,反倒像是承认这个绰号的存在。
正因为他的不同,他身上像是散发着光芒,让我不由得想去和他说话,或者说,我想知道他脑袋里装着什么。只要我和他聊天,他就格外开心,还会和我说一些小秘密。例如同学欺负他,把他的画笔弄丢了,他却对他妈妈说谎,是他把笔送给需要的人。他不想让他妈妈知道他与同学之间有过节。
隐隐中,我觉得他是个爱说谎的男生,这不免在我心里打了折扣。
这次他定是又撒谎了。
我叫住往少年宫门口走去的南城译,把他拉到一旁,“距离上课还有半个钟,要不,我们去逛逛超市吧。”我有意要去牵他紧戳住钱的那只手,他尴尬地笑笑,马上把钱塞进书包的侧格子里,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冷气十足的超市里,满是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我嘴馋,那些果冻饼干蛋糕,妈妈是不会买的。当我看到新口味的好丽友蛋糕,我仔细看着蛋糕盒上那甜腻美味的图案,真想咬上一口呢。但很快,我想到了正事,一只手附在南城译的耳边,悄悄说:“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得回家帮我妈做手工活赚钱,请你帮我告诉花琴,画画课我不去上了,谢谢她妈妈的好意。”
南城译点点头,一副乖乖生的模样。
那期间我偷摸出了钱。
Four
南城译走了之后,我从超市里抱起一罐酱油、一瓶醋、一包盐,买单回家。
家里的酱油已经用完,妈妈无心顾及这些,整天照顾爸爸,连鱼做得都没味道了,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有一个富人家的好朋友,好朋友一直送我一些东西。这次,是送我酱油、醋和盐。
“芮儿,你同学这么好,改天请她来家里坐坐啊。”
妈妈开心地接过瓶瓶罐罐,接着做她的手工活去了。
花琴是特别好,她送过我薯片、虾条、酸奶、铅笔、橡皮、笔记本,这些小利小惠我都接受,但我没有跟她透露,家里连生活用品都是节省又节省的。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因为那太难为情,太丢脸了。
而南城译,就给他点惩罚,这不过分吧。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跑到少年宫,我想看看南城译被他妈妈训话,我想让他长记性不再撒谎。可我却看到,哭哭啼啼的南城译,他那个委屈,那个难过得不能自已。躲在墙角后的我,心里开始愧疚不安,也许,是我误会他了?
我的脚在原地动弹不得,我想去问问清楚,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问呢。
如果是我的错,我又该怎么办……回家的路上,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迷茫与纠结。
这漫长的暑假啊,变得特别难熬。我不看电视,也不出去玩。躲在家里帮妈妈做手工活,我也不知道畏惧什么。暑假里的每一天,我把那一个个多面的小钻贴在衣服的图像上,一件衣服只能赚5角钱,还不能让胶水弄花衣服,而我的思绪早已飞出去好远。
后来我问花琴,老师是否让同学交钱买水彩颜料。她果断地说没有。
然而我知道,我只是想寻求一点心理安慰。
那个十二岁的暑假在我的愧疚中,随着时间一帧帧的移动,也戛然而止了。
Five
后来,爸爸在家躺了几个月床,出去换了份工作,生活才渐入佳境。
而我,努力学习,得到的奖学金,妈妈都让我自己留着,买些漂亮衣服以及和同学聚餐。
我时常想到南城译,想到他哭得难受的模样,我就惴惴不安。我想过去找他,和他说说当年暑假那件事。只是,这个人我再也找不到了,连花琴也不知道他就读的学校,而我拥有的信息,也仅有南城译这个名字。
那年暑假我喜欢的画画课,那个我没来得及好好了解的男生,以及令我羞耻一辈子的事情,总是在热气的风里,缓慢移动的棉花糖状云朵里,吹来飘去。
这天自习课上,老师突然中止了大家的埋头刷题,说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师兄被邀请回校,给我们讲讲他的学习方法及他大学的所见所闻,校长让各个高三班级立刻下楼开会。吹着课室里的电风扇,虽不凉快但也能解解暑气,这要大家到楼底下去晒大太阳,听什么学习方法,同学们不满地议论,最后还是拉拉扯扯下楼去了。
阳光刺眼极了,我皱了皱眉,时常熬夜的我耷拉着肩膀,站在班级最后两排。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南城译。首先感谢母校邀请我回来……”
我突然一个趔趄,头撞到前面的同学。一阵歉意后,我踮起脚尖,睁大金丝圆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想试图看清这个叫“南城译”的师兄。瘦瘦高高的身影,身穿白色T恤及运动鞋,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黑边框的眼镜,样子看不大清楚。
原来他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我还到处去打听他的消息。同龄的他因为成绩优秀还跳级比我先毕业……这么优秀的人,公告栏一定有他的名字,我却没留意过。
会议进行到末尾,“下面,有哪个同学还有什么不解的問题需要问南城译同学的?”校长发话了,我顾不得满头大汗,伸直手臂,怕他们看不到,我跑到班级的最前端。
很快我接到了话筒,面对礼貌笑容的南城译,我鼓起勇气说:“师兄你好!我是高三(1)班的阳芮儿,我想问每天作业做到凌晨一二点,第二天要如何才能有精力听课?”
全场的同学听到我这么一说,大家激情万分,纷纷拍起掌声,甚至有叫“好”的。我不理睬班主任微微怒意的脸,直视南城译。
“作业这一点上,我想老师们大可不用把师弟师妹们逼得太紧。其实学习是靠自己的,只要自己有一个毅力要考上某所大学,即便老师们没有布置作业,我想师弟师妹们也会给自己布置学习任务。”南城译笑笑,望向一旁的校长。别提后者有多尴尬了……
全场又响起一波掌声,比起南城译的“学习方法”,这次的掌声一点也不敷衍。
我卯足力气拍掌,拍红了也不觉得痛。
End
放学后,等在校门口的南城译把我拉进奶茶店,我还想着去哪里找他呢。
“你小时候好像没这么刁难人,这回是老师,可真厉害啊。”南城译先开了口,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听着挺别扭,这可不像在夸人。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呢,没办法,你看我这严重的黑眼圈,原来可是美若天仙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奇怪的是我俩之间似乎没有陌生感。
他哈哈大笑,突然整个氛围静了下来。
我用吸管咕噜搅拌着杯底的大珍珠,下定决心般看向南城译,微启嘴唇:“那年暑假,你那50块是我偷的。你后来没了钱,怎么买水彩颜料?”
“噢,那钱原来是被你拿了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我呀,没钱就买不成颜料,只能给我妈炒个饭当生日礼物。”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被我拿了?”我羞红了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手不知道如何摆放,只能紧紧握着奶茶。
“是啊,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下午就会来上课。后来才从花琴那里知道了你的情况,也就不和你追究了。”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原来花琴早就知道我家里的窘迫情况,而他也知晓了。
南城译接着说:“那时看你留下来把苹果画完,后来画也一直被老师贴在了墙上。我想你一定很喜欢画画,家里又有困难,不得已有那样的行为。”
“不,家里困难也不能偷你的钱。那时候我只是想惩罚一下你,我以为你是个爱说谎的孩子,要钱不是用来买颜料……”他倒是大方,我却不开心了。
“那时候不懂事嘛,我妈让我用完十二色颜料再买,但我眼馋新上市的二十四色颜料,迫不得已才骗了她。当然,另一用意还是想画一幅色彩丰富的画送给她。”
我从背包里掏出50块,放到他的桌前,不知怎的逗笑了他,“你以为以前的50块对等现在的50块吗?”见我又要掏出50块补上,他急刹车,“我跟你开玩笑的!用这钱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呢。”
“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愧疚不安,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做那样的事呢。我这样的坏女孩,你怎么还想和我做朋友?”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他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是啊,因为你的与众不同!别人都喊我‘南瓜’,而你却从不那样叫我。”
“因为那样挺不尊重人的,何况是南瓜这么好吃的蔬菜。”我不假思索道。
我俩相视一笑。我望见傍晚外面的红霞如此醉人,天边大片紫红云朵像是红了脸颊。
那个十二岁漫长的暑假啊,在我心里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