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
张爱玲这篇文章不好写
张爱玲这篇文章不好写。
一方面读者看法迥异,有人高看,有人低看,有人爱看,有人不爱看。另一方面张粉实在多,这些年张爱玲热持续不退,每有她的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张粉无不欢呼雀跃座无虚席。百度一下,各种阅评,读感,跟帖,留言,弹幕,成群结队,抱团簇拥,话不投机恐怕惹出什么事端。无怪乎张粉爱屋及乌,方家谨言慎语,任你众说纷纭,我自爱惜羽毛,以免有人抓了话头另做文章。
由此角度显而易见,张爱玲常读常销实为常态,好像并非如传言所说,她是个文学史安放不下的奇葩异类。
虽然,对于张爱玲小说,该读的人都读了,该说的人都说了,该改的人都改了,该拍的人都拍了,搞点新意思似乎很难,可是如果撇开纷扰,笔者也还有些话说。即便像我这种既不懂爱也不懂被爱,但读了张爱玲小说也还明了爱分许多种,有哀乐,有喜悲,有痴迷,有沉醉,有沮丧,有放手,自认是无奈抱着看客姿态的愚人。
毕竟,读书,文学,可以撑大一个人的眼界和胸怀。况且前人创造了经典,不就是给后人解构或超越的么?不同的读者自有不同的思考与发现。或者大同小异,或者大相径庭;要么英雄所见略同,要么风马牛不相及,都不是不可僭越的事。比如吃了一块豆腐,还有兴趣追问豆腐谁做的,怎么做出来的,怎么泡豆,怎么磨浆,怎么点卤水,并进而探究豆子原产地,是不是转基因,水土有没有污染,到底含了哪些微量元素,与别人家豆腐有何不同等等,应该说可,也无不可。
不过,起初列出这个题目,头皮还是一阵儿发麻。
张爱玲生于破落家庭,长于单亲,父母失和,姐弟失散,婚姻失败,政治失落,远走他乡,孤苦终老,无家可归,客死异乡,一生荣哀,转瞬即逝。正如她的一系列代表作《沉香屑》《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色·戒》等,几乎全是悲情。晚年一部《红楼梦魇》,也逃不脱金陵十二钗的苦命。
初读张爱玲,心里平添许多负担,特怕触碰那份凄凉的感觉,尽管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宣扬她独爱此种“苍凉的美学”。张爱玲小说也许是给情志异常的人士而看的,或者情场上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士,又或者抱定爱情理想主义的人士。不管哪种情况,皆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设身处地体会得到的。后来,我硬着头皮慢慢细读下去,不期然体验了一把张爱玲式的爱情挫败感。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张爱玲小说当年的流行,当今的不衰,首先还在于她写尽了滚滚红尘之中的爱恨纠缠,而且多为悲情。在她的作品里,人、事、情、境各方面,爱情里面有荒诞的现代性寓意。她对都市情欲的大胆揭示,对男欢女爱的人性剖白,对爱情婚姻的真知灼见,许多名言警句让世人过目难忘。其次,张爱玲亲无所归的家世,爱无所归的身世,心无所归的尘世,根无所归的辞世,也生发了无数自爱爱人的情愫,打动多少痴男怨女的心。
大俗大雅,足以传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著名作家徐则臣在谈论作家与作品的关联问题时有个比对性的说法,他说一个作家也许大于他的作品,也许等于他的作品,也许小于他的作品。并且,徐则臣说,他宁愿做一个小于作品的作家。其实笔者以为无所谓哪一个大哪一个小,也很难分清楚哪一个大哪一个小。
譬如,鲁迅显然是大于作品的,沈从文无疑是小于作品的,而张爱玲是约等于作品的。但这三人的文学成就都很辉煌。尤其是鲁迅,更被推崇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尊位。再比如文学界经常拿来说事的“主题先行”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其实曹雪芹早已给出了答案。《红楼梦》前五回浓缩了全书意旨,可誰都承认这书写得很棒。
从身世和作品两方面来看,张爱玲不但约等于她的作品,还约等于上海,也像极了香港。张爱玲有一个清末民初的遗老父亲,有一个留学西洋的海派母亲,她的成长与经历了中式淘洗、西风东渐、中西合璧的上海多么相像。而香港呢,仿佛一个时尚的摩登女郎,左手挽着一个东方绅士,右手挽着一个西方骑士,与同时酷爱旗袍和《红楼梦》、自由和咖啡馆的张爱玲也极为相似。我们无须否认上海与香港的传统性,但也应该看到上海与香港的现代性。而张爱玲和她的作品恰巧留下了种种既传统又现代的时代印痕。
小说,生命,上海,香港,也许还可以加上一个洛杉矶,张爱玲历尽悲欢呈现给我们的她和她的世界,接续了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现代文学的七经八络,大体可视之为她独特的文学传统。可惜这一独特传统在中国当代文学里没有得到传承。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发现,这个传统或许正是当下文学继续先锋探索,从高原迈向高峰的可靠接点和有效路径之一。
1943 —1945,张爱玲的世界
中国现代文学有三条线索:一条“为国家”的革命文学,一条“为人性”的自由文学,一条“为娱乐”的通俗文学。
而这三条线索也对应着不同文学流派的三种人。
第一类为革命斗士,这是时代的主流群体。他们沿袭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功名之路,从国风到孔儒,从秦汉魏晋风骨文章到唐宋八大家,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左翼作家联盟,他们多以革命斗士形象活跃于文坛,倘若革命不成功,誓以我血荐轩辕。
第二类为自由人士,他们奉竹林七贤为友,尊李白苏轼为神,热衷于追求感性的人生,空灵的人性,钟情于学术,寄情于艺术,生逢动乱也不问世事,自由是他们最看重的精神价值。
第三类介于革命和自由两者之间,属于不偏不倚的骑墙派。不过骑墙派由于立场不够坚定,在社会动荡时期很容易沦落为左右不是的流浪汉,要么沉默,要么沉沦,难以找到回家的路。
当然,这三种人相对于整日里只知道小情小调,沉湎于粉饰并不太平的花花世界而乐不思蜀,即所谓礼拜六文学的鸳鸯蝴蝶派,那还是清醒多了,也高明多了,也有益多了。
如果说鲁迅代表了革命文学的方向,沈从文归属于自由主义文学,张恨水陷身于消遣娱乐的狂欢节,那么以文学界的既往看法,诺大一座文坛,似乎哪一处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
香港岭南大学的许子东教授说过一句话:鲁迅是一座山,而张爱玲是一条河。笔者同意他的说法,不过只能表示部分赞同。鲁迅是一座山这是无疑的,张爱玲是一条河也是无疑的。问题是鲁迅这座山与张爱玲这条河,可能并不具有唐古拉山与长江、巴颜喀拉山与黄河,又或者秦岭与汉江、南岭与珠江的可比关系。
依笔者看来,张爱玲像一条河,沈从文也像一条河。沈从文的湘西,奔腾的沅江,流经洞庭湖,最后注入长江而成其为巨流。张爱玲的黄埔江、上海滩,历经蛮荒,滥觞,开埠,兴起,战乱,和平,也无非长江之末流。换句话说,沈从文和张爱玲,以及他们各具特色的文学创作,虽然足以倾城,恐怕尚不足以倾国。
但是他们两人合二为一,一个上游,一个下游,一个乡土,一个都市,完全当得一条大江,与鲁迅这座高山依偎环绕。
沈从文前次已经说过。这里探讨的是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取材于现实生活,语言上接近于通俗文学,骨子里逃不脱自由主义。实际上她是兼而有之的。这一点我们从她的身世、她的作品,她所处的那个现实世界,可以探寻到某些草蛇灰线的踪迹。
先看她的身世。张爱玲1920年出生,家世背景显赫。最有名的当数其曾外祖父李鸿章,祖父张佩纶,姥爷黄翼升。到了她父母辈虽然家道中落,但她还算得上名门闺秀。奈何其父浪荡人生,其母出国避而远之,张爱玲的童年锦衣玉食化为泡影,万般宠爱不集于身,几乎落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境。这些众所周知,且不说它。
我们要说的是,张爱玲上海求学之际时逢淞沪会战,香港求学之际又遇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局扰乱了她的求学美梦,却并未促使她走上革命道路。说是与生俱来的家教也好,女性先天的软弱逃避也罢,其实都暗含着自由主义的因子。当她被继母打骂时,被生父软禁时,被炮火惊扰时,内心对牢笼的恐惧,对束缚的厌恶,对阴影的挣脱,会有多么强烈。加之她自幼爱读《红楼梦》,满脑子充盈文学细胞,这种人天赋异禀,毫无例外都是向往自由的。
再看她的现世。20世纪40年代初,国势颓废,上海沦陷,国统区、沦陷区、解放区,犬牙交错,各自并存。张爱玲这个文学青年,既不去西南,也未去西北,而是困守于上海孤岛。新旧杂处,中西杂糅,乱世风云,因缘际会,张爱玲在这座既自由又束缚、既开化又禁锢、既保守又现代、既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大都市,展现了她少年老成的文学天才。23岁发表了代表作《沉香屑·第一炉香》,继之以《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红遍上海滩。
人红是非多。特别是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作家来说。正当青春韶华的张爱玲还没完全准备好享受自己的名声,就遭遇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民国第一渣男胡兰成处心积虑地狙击。张爱玲与胡兰成由爱成婚,对胡兰成是个猎艳,对张爱玲是个梦魇。一个那么才华横溢的女作家,遇人不淑,短短半年间跌落冰点,而且落得耻辱骂名,终生未能走出阴影,多么令人感慨唏嘘,遗憾不已。
我们从这些侧面其实可以看出,张爱玲原来也是一个离不开人间烟火的通俗小女子,就像每一个男子都热衷于标榜自己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样。但是张爱玲的非同凡响之处,就是她特别擅长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不幸遭遇行诸文字,并以文学的形式给读者以宽广的启迪。所以,她的作品又怎么藏得住通俗小说的九尾狐呢。
可惜,张爱玲的文学辉煌鼎盛期只有两年。
海与港,钱与爱
张爱玲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就像大海上一只行船,大海那么辽阔无垠,深邃无限,她却找不到停泊的港湾。她在乱世中长大,身处左爱右恨的情欲都市,上演了一出凄凉的悲剧。她童年时生逢不温暖的家人,当红时遭遇不忠诚的爱人,中年后嫁给不中用的老人,可以说比《乱世佳人》的斯嘉麗还乱世佳人。
也正因为如此,张爱玲的作品充满了各种悲情。12岁她就写下了习作《不幸的她》控诉童年的不幸。此后她小说的原型几乎从未离开过她自己,她父母,她前夫胡兰成。她用接近写实的手法描绘大都市旷男怨女的畸情别恋,不能不说成就了一批生命之作。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李清照的词,林黛玉的诗,张爱玲的小说,简直如出一辙。
身染贵族洁癖、孤高清冷的张爱玲,个性总是傲娇的,穿戴总是新异的,行文总是悲凉的,做什么都不合群,写什么都与人不同;晚年幽居,闭门谢客,拒绝采访,除却研读《红楼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很可能堕入自我封闭的陷阱。
实在来说,除了病痛以及女人天生爱美的本能,我觉得张爱玲并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也谈不上多么会爱自己。虽然她好像也会为爱做些妥协,可是内心从未真正打开示人,她也不曾放下过自己。据此笔者有个推测:张爱玲是宁愿在小说里看透繁华悲哀,也不愿屈尊自降地袒露于世人的。这是她的可怜之处,也是可悲之源。
从张爱玲与她父母相处,隐约可见一丝端倪。张爱玲爱她母亲,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文学基因,但她们父女、母女之间的亲情,可能并不及她与姑妈的亲密。张爱玲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我为她(此处指张爱玲的母亲)的脾气磨难着,也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张爱玲成名后,在金钱上完全自立了,有一天她把妈妈曾经为她所花的学费,一股脑儿还给了她妈妈:“您当年为我花了不少钱,现在全部还给你。”可见在张爱玲眼里,母女亲情也不妨用几张钞票来偿还的。
从张爱玲与她弟弟张子静的关系来看也有一定说服力。张子静小时候是个怯弱的男孩,既不受父母重视也不被姐姐青睐,可以说是个父不疼、母不爱、姐不亲、姑不怜的可怜虫。成年后张子静好不容易在上海市郊谋到一份公职,可此时他父母早已无能为力,姐姐也已转道香港去了美国。张子静困窘得连女朋友都找不到,结婚更是想都不敢想,于是写信求助姐姐希望能施以援手,可是姐姐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置可否,张子静连一封回信都难得收到。
按理说女人总是乐于施舍的,特别是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张爱玲真的与常人不同,她自己遭受了冷漠,也习惯以冷漠予人。一个习惯了冷漠的人,要么是她不懂得怎么爱人,要么是她因为太爱人而生怕失去,从而处处小心不愿轻易触碰,到最后真的失去爱,也失去爱人的能力,最终变得无人可爱也无家可归。这一点对一个孤独的写作者而言也许无可厚非,但天伦之乐才合乎人之常情啊。
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女人的温柔,或者平凡人口中常常呼之为逆来顺受的女人,如果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那无非一个为钱,一个为爱。有钱,她会衣食无忧;有爱,她就有安全感。可是这种爱往往具有专属权。男人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个,女人希望自己是男人的最后一个。因此他们的爱自然而然也就局限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以及他们共同筑就的爱巢里。
女人有时真的心眼小呀,她们不大关心家以外的世界。她们活在大都市里,看惯了飞机起落,听惯了火车轰鸣,但是她们只记得家周围的道路,如果穿过几条街,拐过几个弯,她们很容易迷路的。
即便如张爱玲这般特立独行的人,那个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的胡兰成一出现她就蒙圈了,“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多么天真的孩子气!胡兰成一消失她就凋蔽了,“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了,我将只是萎谢了。”多么呆傻的小女人!
我们说都市如海,家如港湾,意思是说大都市人海茫茫,唯有家才是宁静之所。或者说钱如海,爱如港,意思是说男人好比一片海,赚钱是爱的奉献;女人好比一道湾,把所赚的钱管理得当,既满足家用又有所盈余,是爱的付出。张爱玲有一个形象的说法,用了一个极香艳的字眼:色与戒。如何妥善处理好海与港、色与戒、钱与爱的关系,关乎一个男人的品质,也关乎一个女人的素养。这既是我们现代人努力奋斗的方向,也是当年张爱玲遭受的困厄,值得认真咀嚼反刍。
成名前的张爱玲面临大海,跻身的港湾破落不堪;成名后的张爱玲解决了钱的问题,爱的问题从来不曾省过心。海无边,港靠岸;色是刀,戒是刃;钱遮风,爱挡雨,一个都少不了。可是张爱玲呢,仿佛小木匠的工具箱,一头重,一头轻,脚步不均衡,身心不安稳,担子挑不起来,即使偶尔挑起来一会儿也是非常吃力的。
说到底张爱玲还是个小女人,并不比其他女人高明多少。后来她的名气大了,社会自然对她多了一层更高要求,那就是政治。可是除了写些感触深沉的男女之爱,其他的事她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在那个虎狼之争的乱世,“她要男人的爱,同时也要安全,每致人财两空。”即便走过千山万水,跨越大洋彼岸,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她还始终不曾走出自己的大海,找到爱的港湾。
寡爱,逐爱,错爱,失爱
张爱玲的海宽广无边,张爱玲的爱千疮百孔。
她的人生,童年缺爱,青年错爱,中老年失爱;亲情寡淡,爱情惨淡,人情散淡;不堪的恋情,不堪的婚姻,不堪的独居;一生为爱而活,一生无爱可依,令人扼腕,叹息,沉痛,悲戚,仿佛失去至亲好友,苦水直往心里流,点点血泪悄无声。
她的小说,取材于大都市中的遗老遗少,聚焦于在情海欲壑里纠缠不休的饮食男女,从女性的视角将女性的世界暴露无遗。《金锁记》里寡爱的曹七巧,《倾城之恋》里逐爱的白流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错爱的娇蕊,《色·戒》里一错再错的王佳芝,《半生缘》里失爱的顾曼桢,写的都是女人的爱,走在爱的歧路上。
正如实际生活中的张爱玲,与胡兰成低到尘埃里的乱世情缘,一个爱得好辛苦,一个负得太轻薄。风华正茂的美女作家犹如患了爱情饥渴症,左冲右突不得消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哪里能得?她的爱从热乎乎开始到迅速走向冷锅冷灶,只不过半年多时间,到头来只落下现世荒芜,留给世人不尽的感叹。
男人失德,女人失爱,皆为人生大不幸。
当年被誉为“我们文坛最美收获之一”的《金鎖记》,那个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十八九岁嫁给残废的姜二爷,原是做姨奶奶的,不久做了正头奶奶,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卖掉她的一生换来了几个钱,最后分了家,做了主,开始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折磨自己的儿女。“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枷,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的儿子女儿恨她,婆家娘家的人也恨她,她最后骨瘦如柴地凄凉死去,还不忘摸索手腕上的翠玉镯子。
曹七巧的悲剧,表面上由于黄金枷锁住了她的人生,骨子里更深刻的原因是寡爱。首先,她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毫无爱情可言,还不如当初嫁给喜欢她的肉店的朝禄,或者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又或者沈裁缝的儿子,这样日子久了,生了孩子,娶她的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她不会像守活寡一样耗干自己的青春。其次,她喜欢结实的姜三爷季泽,季泽也有意跟她调情,“只是她跟他捉迷藏似的,近不得身”。时间一晃30年,这半辈子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季泽调戏她的感情她巴不得,季泽觊觎她的家产她赶走了他,还要躲在楼上窗户里偷看他一眼。她对季泽的爱毫无结果,反而给她无穷的痛苦。季泽失德,人财两空。七巧失爱,这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接下去只有枯萎。第三,曹七巧失了季泽的爱,变得嫉恨儿女的爱,气死媳妇,说跑女婿,迷失了本性,扭曲了人格。爱就一个字,折磨这个女人走向了怎样的变态与荒谬。
张爱玲留给我们一声长叹: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30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男人追爱一见钟情,女人逐爱一顾倾城。
《倾城之恋》写了这样一个男人,也写了这样一个女人。花花公子猎艳没有相中座上宾反而看上了陪客,不料陪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而是一个从前吃过媒人亏现在追求长期饭票的新女性。人说在爱情观念上,男人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女人没有将来就没有现在,恰如其言,范柳原和白流苏为此话加盖了钢印戳。
男人的爱到底为了性欲,为了繁衍,还是为了安慰,为了陪伴?女人的爱到底为了金钱,为了安逸,还是为了爱情,为了婚姻?范柳原起心为追求一段艳遇,白流苏渴望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中间都夹杂着个人私利,但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说是男人为性而爱也好,女人为爱而性也罢,当他们在废墟里相拥的刹那,范柳原毕竟动了怜香惜玉之情,白流苏也甘心情愿嫁给她所爱的男人。
与其说战争毁灭了城市成全了爱情是谓倾城之恋,毋宁说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成就了“娜拉出走”的典型。
男人有了红玫瑰还要白玫瑰么,女人有了安乐窝还会找新欢么?是柔情似水对男人管用,还是钻戒更吸引女人目光?
一般人的回答当然两个都想要。张爱玲的回答是:有的女人为了安全可以容忍有爱无性,有的女人为了钻戒宁愿有性无爱。可是在爱情观念上男女都是贪心的,男人幻想一个茶壶配几个杯子,女人坚持一个男人一把茶壶足矣。如果侥幸兼而有之,对女人而言可谓人生之大幸福,对男人而言保不定会让你焦头烂额。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对朋友之妻始乱终弃,娇蕊为了满足自己的性爱放弃了婚姻,最终两人不欢而散;振保娶了孟烟鹂形同行尸走肉,娇蕊改嫁后生了孩子也不过打发些日子。但她始终不愿承认错爱振保,依然主张为自己而活。“年轻时碰到的总是男人,虽然吃了苦,但爱到底是好的,以后还是要爱的……”
到了《色·戒》里的王佳芝,就没有这般好运气了。
易先生因贪图王佳芝的美色几乎被成功设伏,王佳芝为易先生突如其来的钻戒美意一时所惑,恍惚之间葬送了一起革命的同志,也葬送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男人色,女人戒;色是春药,戒是春情;男人为色而生,见色起意;女人为戒而爱,为爱而死。都是冤家,皆为幽魂,岂非孽缘?岂非错爱?
王佳芝一错在年少无知,二错在同志之间试爱,三错在突然心动爱上易先生,四错在泄露革命机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正如娜拉出走之后,若不回家,必然堕落,或者自我毁灭。
真相总有被揭穿的一天,无论你是老鼠还是猫。
顾曼璐为了一家七口人的生活,为了金钱,也为了爱,牺牲了妹妹的幸福,也失去了尊严乃至生命。可是许世钧和顾曼桢终究还是“我们回不去了”。多年以后,两人在甜蜜初恋的咖啡馆里相对而坐默默无语,那是一副多么让人心如死灰的画面啊!
也许他们谁都无数次地想过久别重逢,可是久别重逢都已不再是少年。爱像一朵花,有华丽盛开,就有枯萎凋谢。只有在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季节彼此相逢才称得上邂逅。花的心藏在蕊里,你若错过了花期就错过了所有。爱是不完满的,爱是不能等的,错过就错过,失去即失去。最让张爱玲刻骨铭心的《半生缘》,好似天边一朵云顷刻消失不见。“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有这么个人。”——也不过是空念。
张爱玲小说提醒我们:爱在一刹那。
多少天,多少年,今生今世,前世今生,都为了那一刻,那一瞬,那一刹那间。曹七巧与姜季泽一见对眼,白流苏与范柳原一拥而抱,王娇蕊与佟振保一见如故,王佳芝与易先生一触即发,顾曼桢与许世钧一生难忘,都缘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感觉没了,爱也就消失了,从此见异思迁,无处寻觅。
乡愁,城望,半城半乡之间
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两大主流,一为乡土文学,一为都市文学,其代表性作家作品很多。如果以沈从文和张爱玲为例,换一个简单说法可以表述为乡愁,城望,以及后半段将会谈及的半城半乡之间。对此进行研讨性的命题探索,相信对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下文学创作,定会有某种既意料之内又喜出望外的收获。
乡愁、城望、半城半乡之间的文学,其共性较为显著:其一题材是现实的,其二态度是真诚的,其三语言是独特的,其四都与现代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其五一方面有代表作家的创作主张,另一方面有经典作品的相称呼应,其辨识度极高。
如果以鲁迅为标杆,给这些作家贴上文学流派的标签,那么鲁迅是批判现实主义,沈从文则是浪漫现实主义,而张爱玲大体可归之于现代现实主义(如果我们不妨这样称呼的话)。
沈从文的乡土文学,写童年,写经历,写湘西,写人性,其实写的都是乡愁。换句话说,作家写乡愁,写的都是自己或者父兄辈的人生。比如《边城》的创作源于他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当时沈从文爱情甜蜜,新婚不久,为探望母亲回到湘西。沈从文返湘既是为了看望母亲,也是一种采风和野外考察。他一路行程,一路见闻,把儿时的回忆,当下的感受,对母亲的思念,对爱妻的眷恋,一股脑儿诉诸笔端,不但结出《湘行散记》的果实,也促成了《边城》的问世。
我觉得沈从文此行是一举多得的。我断定他笔下的湘西已非儿时的模样,我揣测他一定纠结于对乡土和都市的期望与失望之中。为什么记忆中的童年总是那么美好?因为人之初性本善,见闻少经历少而记忆力却非常好。我们不能苛责一个作家老是追忆他的童年,因为只有童年才是他一生创作的源泉。而读者正是通过阅读他,心有灵犀地叫一声:哦,原来沈从文的乡土是这个样子的。
张爱玲也写童年,只不过她写的更多是不幸的童年。張爱玲的都市人生,无论上海、香港、纽约、洛杉矶,可以归结为爱的惨淡。张爱玲的都市文学,基本上离不开“钱”与“爱”这两个字。如果脱离了钱与爱的主题,都市文学恐怕也将不成其为都市文学。
张爱玲初出文坛一鸣惊人,可以说年纪轻轻就荣膺上海滩文学界第一网红的宝座,不能不说天赋异禀。她在《自己的文章》及其他作品中阐述了自己独特的文学主张。这些作品起笔老到,落笔沉稳,运笔深厚,看不出是个20来岁的女作者,反倒像个笔耕多年的老前辈。遗憾的是当时国难当头,上海沦陷,她在时代洪流之中,都市孤岛之内,文化夹缝之间,作品里难免生出些畸情怪胎来。
张爱玲小说的主要特征,简言之:大都市,现实性 ;俗文学,古典性;荒谬感,现代性;参差美,抒情性;女视角,批判性。换言之:写你能够写的,而非应当写的,比如都市人生,都市情欲,都市功利。通俗小说与严肃主题并非五行相克,《红楼梦》既通俗又高雅,既现实又现代,既悠长又苍凉,足以师法并古为今用。女性世界的女性困境,女性主义的女权表达,关键在于,女人只有首先实现经济独立才能最终实现人格独立。大红大绿强对照太刺激,葱绿配桃红较有参差感,而这种参差感有着突出的个性化的意象表征。
对此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深以为然;有人跟风吹捧,有人誉之过甚。然而读则读矣,评则评矣,喜则喜之,不喜则不喜,不管你什么目的,什么套话,张爱玲我行我素,不以为意,连续有多篇作品发表出来。她自己也语出惊人:“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只是文学史似乎有一千个理由视而不见。
张爱玲小说偏重通俗的套子,有所谓类型小说的嫌疑,这阻碍了评论家对张爱玲小说的进一步探讨。其实纯文学也是讲套路的,写来写去也不过那几种模式,并非通俗文学或当下备受责难的网络文学所独有的。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里,鲁迅写故乡农人,茅盾写城市商人,巴金写新青年,老舍写小市民,沈从文写美好乡土,张爱玲写都市人生,钱钟书写知识分子,这不正是当时社会各个阶层的浮世绘,并因此呈现出来的广阔而丰富的文学话题么?
张爱玲都市小说的男与女,钱与爱,色与戒,理性之外充满感性,应世之外多点消遣,社会价值之外不忘商业价值,哪里是无处安放呢?分明也是其中一员嘛。《倾城之恋》中残酷的战火改变不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心头的真爱,这难道不是对战争的反抗和蔑视么?传奇,畸情,粉饰,当年批评她的问题恰恰变成而今的现实。野火的辉煌常常在于死灰复燃之后的绚烂。往远处看,往深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并不为一时物议所掩盖。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法。
沈从文的乡土意境纯美,张爱玲的都市爱欲纠缠,他们写的都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史。按照社会进化论的观点,现在比过去好,都市比乡土好,然而都市千般好却有一样坏,而这一样坏却足以摧毁一个人。都市人对金钱的热爱,挤占了爱人的心和对人心的爱。对张爱玲笔下的男女以及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尤其如此。
现在的都市人经常身陷钱的折磨,爱的煎熬,除却爱恨情仇抑或你侬我侬,他们感受不到草生草长,花开花落,对五黄六月、十冬腊月也不敏感。这与他们所处的环境和心境有关。我把这种环境和心境形象地概括为半城半乡之间。寄望于有相称的文学作品面世,并继而形成独特的创作主张。此路无疑是寂寞而艰难的。
当下的乡土文学与都市文学,经常表现为一种本土文学。乡土即本土,都市亦本土。无论身在都市还是心在乡土的现代人,一般前半生求学于乡土,后半生创业于都市,余生回报桑梓,最后叶落归根,完成一轮循环。他们的身与心流落于半城半乡之间,往返于半城半乡之间,也挣扎于半城半乡之间。乡土孕育和保存了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是人性的出发点与归宿地。而都市是文明的塔尖,也是欲望的深壑。乡土是熟人社会,一个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乡下人是淳朴而收敛的,道德与性的约束大于行动的自由。相对来说,都市是个生人社会,各色人等聚集杂处,欲望驱动着人们去追逐,猎奇,放浪,算计,所以,都市文学往往是功利的,灰暗的,悲慘的,看不到多少明亮的色彩。
比如白流苏相比翠翠,就见识多了,也有心计多了。白流苏敢于走出去追逐爱情,翠翠只会羞惭地等待。如果那时候有了手机,翠翠也许不必烦恼。但白流苏遇上了花花公子,手机电话粥不一定解馋,若依着都市人自私善变的个性,她也许就倾不了城了。
爬梳过去,直面现实,文学的生机与活力,小说的担当和未来,也许在乡土,也许在都市,也许就在半城半乡之间。当我们的躯体还在挣扎,灵魂渐渐走投无路,也许只有半城半乡这片宽广、开放、没有污染的心灵净地,才是文学安身立命的生存之所。正如身处都市爱无所爱的张爱玲,流浪异乡心无所归的张爱玲,她的生命,她的小说,也许早已掩映在那亦真亦幻的半城半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