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珊
位于北京东城区东南部的北总布胡同,原名城隍庙胡同,因建于明万历十八年的城隍庙而得名,后来庙拆名改,1947年改为现在的名字。胡同的名字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变迁,国家出版总署在这里创办,随后成立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这条胡同在近百年间承载着文化地标的意义,这里曾经是文学、美术思潮的发源地。已经拆迁的北总布胡同32号,是这一代颇有特色的建筑,屋顶由各种几何图形组成的灰砖西式平房,旁边是几棵老槐树,古元曾在这老槐树的陪伴下,工作创作,这里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旧址。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古元调任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主任,古安村还记得她小时候曾经收到过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一个儿童节礼物,一个不大的纸包里面有糖、手绢、铅笔,还有小人书等。
回归一个真实的古元
每当有展览策划需求找到古安村的时候,她会开启一个重新认识父亲古元的过程,她对父亲的了解是多年来一步一步深入的,从生活中、从创作状态中,碎片式地认识这位平时话不多的父亲。古安村希望把他们眼中的父亲和公众从文章与展览中了解的古元结合起来,回归一个真实的古元。
2016年,在纪念古元逝世二十周年时,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央美术学院、北京画院、古元美术馆等多家单位联合主办的“走向自由——古元艺术的内在精神”展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开幕,这次展览不是局限于对古元的艺术地位的再次确认,而是深挖并重新认识其价值。“曾经做过无数次展览,写过无数次短篇文章,但都是命题作文式的作业。比如做版画展,我们就找版画,做水彩展,我们就准备水彩,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作品意味着什么,没有把它们串联起来思考。但这次展览希望通过展览的呈现能够真正走进父亲的内心,体现出他的精神。我和我弟弟才把家里所有作品从头到尾,按照时间的顺序一张一张翻了一遍,越翻心里的感觉就越强烈,深深地感觉到我的父亲对于艺术的追求,他是为了艺术、为了真理用尽了心思,这是他追求一生的目标。”这是古安村在谈到“走向自由——古元艺术的内在精神”展览筹备过程中的最大感慨,在此时,她才真正了解自己父亲终其一生的追求。
在展览的主幕墙上,古元创作于1962年的套色版画《玉带桥》被放大成展墙背景,盛夏的颐和园荷叶茂盛铺满了湖面,玉带桥横跨两岸,桥上打着红伞的母亲带着孩子。“以前我们常去的地方一个是北海,一个是颐和园,这里最吸引人的一个是北海的五龙亭,一个是颐和园的玉带桥。”但是在古安村的记忆里,父亲古元在《玉带桥》一稿创作的时候并不是盛夏,所以玉带桥实景并没有荷叶荷花。“父亲说,这座美丽的桥是有我们民族特色的,如果再有郁郁葱葱的荷叶,那一定是最美最清凉的去处。” 古安村在家中挂了两幅父亲的作品,一幅是《玉带桥》,另一幅是《瑞雪》。
在古安村看来,在《玉带桥》那些荷叶的表现,能感觉到水彩的抒情性。古元游刃有余地驾驭着版画和水彩两种绘画技巧,在他的水彩画中,又能找到版画的韵味,其创作讲究意境,汲取了中国水墨画意境的精髓,并融入自己独特的艺术感悟。
有一种观点认为,在上世纪50年代古元被调入人民美术出版社后,创作的水彩画才开始大量出现。但其实,在古安村对父亲的了解中,古元从小最开始学习的就是水彩画。“我的父亲从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画水彩,我们老家珠海是一个侨乡,我爷爷又是从海外回來的,所以西方的绘画对他是有很大影响的。澳门有一个很不错的图书馆,我父亲从图书馆里获得了大量的资料,如英国、法国的水彩画,他自己也说‘博采古今中外精华’。在延安刻木刻版画,其中也是因为受条件限制、不得已而为之等原因,一旦条件具备了他一定会回到他最喜欢、最擅长的技法。所以刚一到北京,安定下来之后,他就开始创作水彩。有时候同一题材他会用版画和水彩同时进行创作,比如玉带桥、扫雪、江南三月,他都有水彩画,他用不同手法表现同一题材,一定是他在寻求最舒服的表达效果,所以他的水彩到后期,对水分的掌握,对色彩的感觉,已经相当熟练了。”
古元小时候经常在家附近写生,1932年古元考入在广东省立第一中学读书时,有机会阅读一些美术书籍,他非常喜爱法国画家米勒、柯罗和英国画家康斯坦布尔等的作品,课余时间常做水彩写生,并师从广州艺术团体“迟社”的发起人梅雨天学习水彩画。现在在古元美术馆一楼古元作品展厅内,还能看到古元少年时期的水彩画作。
古安村希望大众不仅仅从某一个单一画种,版画或水彩,去了解画家。“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一定是同一时期,既做这个,又做那个,比如他今天可以上午画水彩,下午做版画。”无论是版画还是水彩,古元的画作都源于他善于观察生活,以及对美的追求,他曾说:“风格是随时代、环境和其他外来因素以及主观感受而变迁的。”
“表达内心的东西都在作品里”
“在他一生的艺术生涯中,他说的少、写的少,但是他想说的话、他想表达内心的东西都在作品里。今天这么多朋友坐在这里讨论他的作品,已经走过了半个多世纪,他的作品依然能让那么多年轻人喜欢、研究,并且从中获得启发、营养,让更多的年轻人在艺术的道路上能够作出更多辉煌的成绩,我想这比任何一个墓碑都有用,也是我父亲应该感到最欣慰的,最令他高兴的事情。”2019年5月9日,在中央美术学院先期举办“革命与艺术——纪念古元诞辰百年学术研讨会”的最后,古安村谈起父亲时如是说道。
古安村曾多次提到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温和慈祥、幽默善良,整日忙于工作,只有在难得的空闲时间,才和家人在一起放松地聊聊天,到他喜爱的大自然里去走走,他跟其他父亲没什么不同。
古元曾说他一生当中,自己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创作作品,一个是当教员教书育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一创作室工作和中央美术学院兼职授课的古元,目睹了苏联杰出画家马克西莫夫的教学过程,觉得这是一個让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美术工作者获得提高业务水平的好机会,就向马克西莫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克西莫夫欣然答应。古安村还记得当时孩子们每天放学后书包一扔就跑到画室去找各自的爸妈或看大人们画画的场景。年幼的古安村还客串了一回模特,留下了珍贵的油画作品。
定居北京后,古元一家住在玉渊潭附近,那里成了他寻得内心宁静的一方净土。“玉渊潭与我们家一路之隔,我父亲的生活习惯是百灵鸟型,睡得早起得也早,他一般早上三四点就起来了,先是做一些案头工作,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到玉渊潭晨练或是写生。30多年前的玉渊潭还是非常郊野、完全没有人工修饰的一片湿地,这个地方是让他流连忘返的,因为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玉渊潭的景色千变万化,有云彩的时候、没云彩的时候、有天鹅的时候、有野鸭的时候、有一叶小舟钓鱼的时候,这些都给了他无限的灵感,所以他百画不厌,一直在寻找新的感觉。”除了玉渊潭,骆驼也是古元作品经常出现的元素。
1992年,73岁的古元被确诊为癌症晚期。1994年,他创作了一幅水彩《西出阳关》,长长的骆驼队出现在画面的左下角,迎着风沙前行着。古安村说,这是古元对自己一生的回顾——“负重任劳、耐旱,向着目标踏着坚定的步子前进,一直到晚年,他心中早期对于自由对于美好对于幸福的向往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反而更加纯净了,虽然生活中有各种坎坷,但是他心中的理想一直在追求,那是他的最高境界。”
古元把在少年时期生活的田园景色晕染在村头的大榕树,把延安所看到的转变刻入纷飞的战火,把对劳动人民的尊重画在春播秋收,把对美好的向往融入天地间的宁静。
“当我很想念父亲的时候,我会放上一首安静的音乐,拿起画册一页页地翻着他的画看,似乎还跟着父亲一起去看他看过的风景。”这是古安村在回忆父亲古元时说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