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
前段時间,看广州作家张欣老师的新书,里面有一段写到女主人公上班的地方,一所大学的培训基地:
“基地的位置偏西,墙外有一条主干道,昼夜奔驰的都是些大货车,喧嚣而且尘土飞扬。培训大楼是一座五层旧楼,灰扑扑的,也没有电梯。楼的后面是闲置的后花园,杂草丛生,衰败凄清。”
看到这里,心里一震,这分明是我和我先生从前工作的大学啊。自从与另一所大学合并后,师生搬往另一个校区,这里渐渐变成大学的成教基地,我们来了深圳,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想到在张欣老师的书里故地重游,而它,已变成那样一副衰败样子。
退回去20年,那个地方,还是一所生机勃勃的大学。我们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了八年,在没有电梯的五层大楼里上课,在墙外尘土飞扬的主干道旁边买菜,在如今衰败凄清的后花园边散步。后花园旁边有一幢八角形的小楼,三层都是会议室,站在环形走廊上可以眺望远远近近的田野。
八角楼的旁边是教学楼另一侧的地下室入口。地下室被改造成一个教工活动室,里面有桌球台和乒乓球台,我先生每天下午下课都和一帮乒乓球爱好者在那里切磋球艺。记得有一年雷暴频发,我有一天正好去活动室观战,刚走到地下室入口,就见一道闪电劈入乒乓球台旁边的地面,当场吓呆。又有一次,我先生挥拍时手滑,球拍飞砸到厚重的茶色落地玻璃上,玻璃墙应声而裂。
当即被管理员毫不留情地罚了款。
从后花园往上走,是教学楼旁边的天鹅湖。每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天鹅湖边会发生一个喜气洋洋的场景:捕捞塘鲺。
记忆中,捕捞塘鲺的情景总发生在秋天。午间的阳光温和明亮,师生群众们端着饭碗,有的站在湖边,有的站在餐厅二楼的露台栏杆旁,边吃饭边观看着一网一网的塘鲺被工人捞上岸来。上岸后的塘鲺们求生欲极强,在地上拼尽全力地蹦跶,吓得围观女生尖叫连连。
那哪里是大学,根本就是一个渔获现场。
说到塘鲺,想起一个人。
1994年秋天,我先生的同学谭渠来到广州,他得到了一份香港某公司驻广州办事处的工作,不过办事处还在筹建中,所以谭渠就一直在等待中,等待公司通知他去报到。等待期间,他就住在我们家,当“厅长”,睡沙发。
谭渠是一位极其手勤脚快的客人。那段日子,每天上午,我和先生去上课了,他就踩着单车,到学校附近的乡镇集市去买菜。中午我们下课回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谭渠同学扎着围裙,一脸慈祥,像老母亲一样招呼我们:“快吃,快吃。”
到晚上,吃完饭,我们备完第二天的课,三个人有时会一起到校园里散步,不想出门就宅在家里,在转角沙发上各据一方,有人披着棉袍子,有人盖着毛巾被,讲故事。
故事集中在两大类型:悬疑和家史。
谭渠同学有两个著名的特点,一是爱赞美自己的长相,经常跟我们炫耀他的眉目清秀和鼻梁挺直;二是爱重复。因为后一个特点,我们给他起了一个别名叫“重复博士”。每次讲故事的时候,谭渠同学最爱讲的就是他的家史:他祖母的传奇一生,他父亲和他叔叔的跌宕命运,他自己的早慧机灵。由于他重复的次数太多,我和先生差不多都能够完整复述。
那时我们系里有一位女同事阿程,娇小个,皮肤白,有洁癖的那种长相。谭渠喜欢这类长相的女孩子,就对我们表示,想去接近阿程。我们很鼓励,于是,一天傍晚,谭渠吃完饭,冲完凉,穿着齐整,就兴冲冲地去了。
我们住的家属楼和单身女教工宿舍楼之间,隔着另外几栋楼和一个小操场,走过去大约需要5分钟。谭渠下楼后,我们在阳台目送他走远,可是,大约10分钟后,我们还在阳台上说着话,路的尽头竟然又出现了谭渠的身影!
“上了楼,敲开门,寒暄了几句,人家就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啊,我要备课了。’”
被拒的谭渠倒也没有太过沮丧。这让我们想起,在他之前,先生的另外一位朋友,当年大学校园里的一名英俊帅气风云人物,来广州出差时顺道探望我们,在偶遇阿程后觉得印象甚好,也曾经试图接近,同样也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女同事阿程后来嫁了一个广州本地青年。
谭渠不沮丧,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一位中学女同学,她在深圳。有一天,烈日当空,谭渠抓了一顶旧草帽就去了深圳。那时广深准高速铁路尚未开通,谭渠是在广州火车站坐慢车去的深圳。晚上回来,他跟我们说,女同学外出了,阴差阳错的没见到。但似乎她有男朋友了。
那是他的女神,他梦里的皎洁白月光。
这一次,他是真的沮丧。
就要说到塘鲺了。
谭渠在我家的暂住继续着,有一天,他大清早踩单车去到市集,买回来一条极其肥大的塘鲺。他在我家唯一的塑料桶里装满水,把塘鲺放进去养着,等着晚上大家一起来收拾这个胡子拉碴凶残霸气的家伙。厨房空间不够,谭渠怕进出跌撞,就把桶拎去洗手间暂时放着。
我和先生仰慕地拜会了塘鲺大佬,跟它说了声“嗨”就出门上课去了。
中午回来的时候,谭渠一脸疑惑地向我们报告,“塘鲺不见了!”他说,明明就养在水桶里的呀,上午出去一趟,回来那塘鲺就不见踪影了……
我们都有点惊惧,不知道塘鲺嗖嗖地游去了哪里,赶紧在客厅和卧室里搜寻半天,始终未见踪影。最后大家不得不同意一个最坏的可能:塘鲺从水桶里蹦出来,从马桶里顺着下水道游走了。
那时我们用的不是现在常见的有盖坐式马桶,是蹲式的,上面并没有盖子一类的遮挡物,这让老谋深算的塘鲺大佬有了可乘之机。
塘鲺逃跑了,去向不明。那段时间,我们入厕和冲凉都胆战心惊,生怕有一个怪物从下水道里突然蹿上来,吓死人。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买塘鲺吃。
尽管如此,在某些瞬间,我内心里更愿意相信,它是游进了秋天的深处,一去不回头。
而塘鲺的逃亡仿佛是一个预兆,注定了谭渠同学不会在广州待太久。他到那家香港公司的办事处报到上班后,发现工作内容与他的想象大有差距,而且,谭渠原本对“淡而无味”的粤菜就极其不适应,那段时间,瘦人一个的他一餐竟然需要吃两份盒饭才够填饱肚子,以至于他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北郊我们家里,我和先生看着他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几欲落泪。
谭渠原本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在广州工作不顺,他决定回家乡的大城市去寻找机会。几年后,我和先生在老家和谭渠再见时,他事业发展稳定,身边年轻漂亮的太太已经怀孕,这是后话。
那年秋天,我们还接待了先生的两位旧友。
一位叫贺亮,来自北京,毕业后在中俄之间做贸易,食品、日用品、钢铁,都做。他来学校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校门边的小餐馆吃饭,贺亮说起在俄罗斯的经历,夜半独行、地铁抢劫,各种凶险,让我们深叹闯荡世界之不易。
吃完饭,先生正要埋单,却被贺亮抢了先,他动作极其敏捷,伸手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捆粉红人民币,闪花了我和D老师两个贫困小助教的眼睛。仔细一看,人民币竟然只用一根橡皮筋扎着,我们担心他这样岂不是很不安全,他说:“习惯了。不用钱包,反倒安全。”
还有一位叫黎勇,来自欧洲。黎勇高中毕业公派去了欧洲留学,毕业后在那里留下来,工作,娶妻生子。他给我们看他的全家福照片,太太金发,两个孩子活泼可爱。
我们还是在校门旁的小餐馆吃饭——1994年的时候,那是学校唯一的一家餐馆。我们吃着白灼虾和蒜蓉菜心,聊着波黑战争,黎勇说他来广东是想找找做生意的机会。
那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欧洲经济区成立;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式生效;美国洛杉矶地震;电影《辛德勒的名单》获七项奥斯卡奖;尼克松去世;巴布亚新几内亚火山爆发;也门爆发全面内战;英吉利海峡英法海底隧道通车;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新总统;爱沙尼亚号客轮沉没;疯汉驾机闯入白宫;俄罗斯联邦派兵进入车臣;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在天安门广场矗立……
在近处,大学同事阿倩夫妇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后来在南半球生了两个孩子。我在另一位同事李青家看到了一本让我大开眼界的《三联生活周刊》。有两位同事离职去了刚刚进入中国的一家外资保险公司,在当年最繁华的北京路上,我地看着一个叫班尼路的服装品牌从店铺装修一直到顾客爆满,再后来成为广州青年的最时髦服装……
变动之年,一切都方兴未艾。
25年匆匆过去。如今的谭渠已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当年还在谭渠太太肚子里的女儿,已经在国外读大学。
用橡皮筋扎着钞票的贺亮,下落不明。
今年元旦,先生突然问我,要不要去听新年音乐会。我说我已经买票了,拿出票子给他看。他说,是旧同学黎勇问他要不要去听,在那些来深圳开新年音乐会的欧洲乐团里,有一个团就是他带来的。
问了时间地点,竟然就是我买票的这一场。
最終我们用自己买的票去听了音乐会。
散场后步行回家,路上车少人少,呼吸着夜深城市的清凉气息,我忽然想起这两年被人大肆引用的一段话: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其实啊,梦都还在,只是有的开花结果,有的中途失落,四散在了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