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向往的生活》某一期里,一晚,吃完黄老师做的紫苏田螺、小龙虾和红烧肉,酒足饭饱的一群人围桌聊闲天。突然,蘑菇屋外有“嗖”一声破空而来,大概是村里人在放烟花。在座的年轻人有的吓得一哆嗦,有的惊异地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几个中年人却稳如泰山地坐着,最多不过是侧眼瞟了一下黑漆漆的夜空。
黄磊有感而发,“人过中年,最大的收获就叫见怪不怪。”
彭昱畅接过话题,向黄磊倾诉,“越长大,发现世界越复杂。”
黄磊说:“但是我呢,越变老就觉得世界越简单。”
何炅总结说:“他们是在往上走,在想办法吸收养分,而我们已经需要排毒,拒绝和释放多余的东西。”
撇开代际差异,这中间有一件事非常有意思,就是黄老师说的“人过中年,见怪不怪。”中年人比起年轻人,是否神经更大条,这个有待科学验证,不过,所谓的“见怪不怪”,也许更多跟人的阅历、学识、经验、思想、心态……有关。
事实上,在经历过一些人生的坎坷跌宕之后,你会发现,在很多时候,你想要一惊一乍也难,因为那些让年轻人惊奇的东西,你一早就见识过了。
当世界上的很多人、事、境遇,早已经是你的老朋友,你在再次与它们狭路相逢的时候,就只会淡定微笑打招呼说“好久不见”,而不是被惊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英国美食作家扶霞·邓洛普写了一本叫《鱼翅与花椒》的书,其中很大篇幅提到她1994年到四川大学留学的时候,初次接触川菜和四川人的事。
那时候,出现在成都街面上的外国人还不多,从成都去国外旅游的人潮也没有今天这样汹涌,很多成都人对“西餐”的认识,仅限于麦当劳和肯德基。所以虽然扶霞像发现新天地一般畅游在成都美食的汪洋大海里,但她也不是沒有烦恼的。
有一章,扶霞写她和成都人在口味上的短兵相接。起因是她的一位中文老师要办一个聚会,请扶霞给自己的朋友们做一顿西餐。扶霞绞尽脑汁在当时毫无西餐环境的成都市场上搞来一些食材,又和几个留学生朋友凑钱买了一只烤箱,但她费尽心力做出的传统英式晚餐并没有被欣赏。
“西餐很单调!”“西餐味道好淡!”客人们一致要求往烤牛肉里加点辣椒酱提味,还有人问“有没得米饭”。这本书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我甚至猜所谓的“好淡”原话其实是“寡淡”,四川人爱用这个词来形容一切事物的食之无味。
同样,扶霞的英国乡亲们对中华美食的认识也相当单调,“在他们眼里,这个幅员辽阔、有着多种地方菜系的国家,只有一份无聊的套餐:春卷、咕咾肉和蛋炒饭。”
这都是当年互相缺乏沟通和相互认识的结果,哪像现在,国际友人讲普通话比很多本地人还溜,吃起火锅来更是比很多本地人还不怕辣。而我们的成都朋友就更厉害了,我经常在朋友圈里看到他们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神出鬼没,淡定地吃着不同国度的食物。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见过吃过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食物,所以面对再奇异的东西,也见怪不怪。
大约十年前,我陪一个亲戚家的年轻女孩去香港游逛。我们乘坐东铁线的火车从福田口岸去香港,一路上她看着闪过的站牌不断发出惊呼,“哎呀,火炭,这个名字好奇怪哟!”“哎呀,大学,这个名字也好奇怪!”然后我们坐缆车上到太平山顶,她又惊呼:“哎呀,这个山为什么叫太平山呢?好奇怪!”
我告诉她,每一个名字都有来历,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你的家乡,为什么这个地方叫骡马市,那条街叫打铜街,那座山又叫驼峰岭,不都是有一番来历的吗?
事实上,很多人口中嚷嚷“奇怪”,跟好奇心全然无关,他们也并不希望了解“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他们想表达的,不过是“看啊,这里的一切跟我的家乡是多么的不一样”。
不一样,所以“奇怪”。我打开搜索引擎,找到“火炭”的来历给女孩看,再告诉她,大学站之所以叫大学站,是因为香港中文大学就在这里。
有探索、知底细,就不会到哪里都只会嚷嚷“好奇怪”。
当然我的这位亲戚女孩也是有领悟力的,许多年过去,到如今她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去年夏天,她带着孩子再到香港旅游,我没有陪着他们去,但从她发的微信朋友圈看到,她的移动轨迹是很有意思的:不凑热闹,不去人多的地方,不去热门购物场所,他们去科学馆、太空馆、博物馆和几所大学,坐人少又便宜的摩天轮,在佐敦吃车仔面,在油麻地喝早茶,在尖沙咀看画展,在天星小轮码头吃着10元一支的蛋卷冰淇淋,满脸放光。
任何地方,你只要走过,见过,吃过,游过,用双脚一尺一寸地丈量过,就一定不会觉得它“好奇怪”。走的地方越多,见识就越多,就越会见怪不怪。
见怪不怪,不等于心如止水,它们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见怪不怪是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沉着淡定,心如止水是对世界和人生不抱希望,任何新鲜事物在心中都激不起一点浪花。前者是中年的得体姿态,后者是,真的老了。
也许,在“永葆好奇心”和“见怪不怪”之间,如何把握住自己的分寸和节奏,这才是最考验一个中年人的应用题。事实上,中年的迷人之处,正藏在这些谜一样的分寸和节奏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