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余闻是个出租车司机。
40岁了,刚离婚,有个在读高中的女儿,人生已经走了二分之一,也不想再结婚,打算干到退休,一个人回乡下陪父母养老。
可他偏偏遇见了丁蔓蔓。
那天,他开夜班,两点多的时候停在酒吧门口,忽然有个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然后直直倒在他车前。
余闻在酒吧门口见多了这样的女人,等会儿就会有人来捡她了。他猛吸一口烟,丢在地上,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想开车走,可是往酒吧門口看了看,并没有人出来找她。
余闻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又抽了两根烟,脑海里冒出前几天看到的一个新闻,一个姑娘在酒吧门口醉倒,被人强暴。
他心一颤,这时候有几个男女过来问他走不走。
他说,不走。
余闻不仅没走,还把车熄了火,在那个女人身边守了一夜,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他就下车在她旁边站着假装打电话叫人来接她。天微微亮时,女人转醒,他才看清她的样子,大概20多岁,化着夸张的浓妆,已经有些花了,女人站起来往车里看了一眼,对他露出一个笑。
一个像露珠般的笑,一点也不符合她此刻的样子。余闻什么也没说,开车走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交接班的时候了,他要回家睡觉。到了这个年纪,睡觉比女人重要。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好好睡觉了。
余闻回到家,刚想躺下,却瞥见了床头墙上的婚纱照,很简单朴素的婚纱照,透着过时的气息,可照片上的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微微的自然卷发,很瘦,下颌骨还很明显,整个人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移到旁边,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穿着婚纱,他曾以自己能娶到她而骄傲。他想到她,心里一痛,飞快地站上床头柜,取下了照片,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床底下。
动作一气呵成,他愣了一会儿,才倒头睡觉。
实在太累,反而不容易入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倦倦地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被电话吵醒。
是一个陌生号码,余闻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才接听。
“你好,我是丁蔓蔓。”
余闻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一圈,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么一个人,扔下一句打错了,也不等对方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刚闭上眼,电话又打进来,大概是怕余闻挂电话,对方张口就说:“我是今天早上在酒吧门口那个。”
余闻愣了愣,清醒了几分。
丁蔓蔓约余闻见面,说要感谢他。
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昨晚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谢谢他守了她一个晚上。
“你都喝醉了,你怎么知道?”余闻忍不住问。
丁蔓蔓说,“我倒之前看到你了,醒来你还在。”
余闻在心里哦了一声,随后说:“没什么,不用感谢。”
丁蔓蔓却不依,在电话里说了地址,他不来她就去他公司送锦旗,或者去网上寻人,现在热心网友可多了。最后,她说:“我记得你车牌号。”
余闻似乎能从她的语气里猜出电话那头,她得意的表情。
余闻最怕热闹,妥协了。
下午三点,距离接班时间还早,余闻到了丁蔓蔓指定的地点,是一家环境不错,装修文艺的咖啡馆。他很少来这种场合,有些局促,扭扭捏捏地要了一杯拿铁,他并不爱喝咖啡,小口啜饮,然后盯着窗外走了神。
当丁蔓蔓在他面前坐下来的时候,他差点不敢相认。
和早上完全判若两人,此刻面前的姑娘,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此刻他才认真看,白色短袖和灰蓝色的百褶裙,但染了些污渍,长发披散在肩头,没有厚重的眼影和粉底,干净得像一片树叶。余闻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眼里再也没了早晨的鄙夷,而是生出一丝好奇来。
而丁蔓蔓仿佛看出他的疑惑,点了杯咖啡后说:“我第一次去酒吧。”
余闻在心里哦了一声,抬眉看丁蔓蔓,她眼眶微微泛红,然后莫名的,毫无缘由的,丁蔓蔓讲起了她的事。
丁蔓蔓说,她今年25岁,恋爱三年的男友移情别恋,她去酒吧买醉,她想大醉一场,然后被某个男人捡回家,报复男友的背叛,也让自己顺理成章地堕落一下。可是,她一直在酒吧喝到烂醉,走出酒吧都没人搭讪,然后风一吹,她就觉得头晕,模糊地看到了一辆出租车,可刚迈过去就倒了。
说到这里,丁蔓蔓忽然抬眸看了余闻一眼,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单身吗?”
余闻的心一惊,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跟你回家吗?”丁蔓蔓眨着眼睛,一脸天真,但眼里却是灰色的。
余闻笑了笑,说:“报复一个已经不在乎你的人,毫无意义。”
两人都不傻,自然知道彼此的意思,丁蔓蔓愣了下,仿佛有话在卡在喉间,垂下头半晌,才抬起头,露出生涩的妩媚说:“反正你单身,我也单身,有什么不可以?”
余闻在心里笑了笑,“你知道吗?我已经40岁了,我跟你隔了15岁,而我15岁的女儿已经这么高了。”
余闻比了一下手势,目光变得柔软。
丁蔓蔓却一脸不在意:“那,三天?我们在一起三天试试?”
余闻见她一脸认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我?你可以选更年轻更帅的。”
丁蔓蔓弯弯嘴角:“因为你善良。”善良两个字,戳中了余闻,他不禁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嘴脸,劝诫她:“姑娘,劝你一句,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男人。”
说完,余闻就要走,丁蔓蔓忽然低声说:“我骗你了,我昨天晚上其实是想去自杀的。”
自杀两个字让余闻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丁蔓蔓,她已经泪流满面。
丁蔓蔓是对的,余闻是个善良的中年男人。
余闻带丁蔓蔓回了家。
因为,丁蔓蔓说她把房子退了,工作也辞了,没地方去了,余闻家还有一间女儿住过的空房子,在离婚不久后,女儿就搬前妻那儿去了。
丁蔓蔓踏进余闻家里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一个单身出租车司机的家里,居然是这样的。整个房间呈冷色调,门口的鱼缸干净整洁,茶几上摆着一盆鲜活的绿竹,鞋架整齐地摆着几双男士鞋,虽然旧了却很干净,进去卧室一看,连被子都叠的整齐,她躺上去,闻到阳光的味道。
丁蔓蔓不禁心生好感。
余闻把她安置妥当后,就去接班了。
一整晚开车,他都想在丁蔓蔓,不知道她会在他的家里做些什么,中午吃饭,开车路過自家小区,也会往自己家阳台看两眼。
他也想过,她会不会是个骗子,但他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连结婚买的投影仪,也被前妻拿走了,因为她喜欢躺在床上看电影。
余闻清晨一身疲惫地回家,推门就看见丁蔓蔓,穿着他的衬衣,露出两条长腿,他喉咙滚了滚,移开目光。丁蔓蔓递了杯水过来,余闻接下来喝掉,然后进房间去睡觉。
下午醒来时,丁蔓蔓正在厨房做饭,排骨汤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站在卧室门口愣了愣,忽然想起前妻,她也曾穿着他的衬衣给他煮饭,也曾谈论到老了要去哪里养老,为什么没几年就说变就变了。
余闻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丁蔓蔓端了菜出来,叫他坐下吃饭。余闻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喝了一口汤,心里漾开大片的温暖,丁蔓蔓也坐下来,两人沉默地吃饭。
丁蔓蔓忽然问他为什么离婚。
平时他话不多,更不会向人提及私事,可此刻他忽然放下了筷子,其实他是有点感激丁蔓蔓的,他太需要一个陌生的倾诉对象了,不然他都要憋死了。
余闻说,他从前是一个中学历史老师,五年前,因为他前妻怀疑他跟学校里的女老师关系暧昧,跑去学校大闹了一场才发现是误会,但他脸皮薄,跟那位女老师道了歉之后,果断辞职了,和从前的同事断绝了一切往来。
纵然如此,他也没责怪过前妻一句。
因为,他跟前妻是青梅竹马,她长得漂亮,追她的人排成队,但因为他认识得早,而有资格排在前面,在他的各种讨好和殷勤下,她选择了他,毕业后两人就结婚了,他不善言辞,但在心里,他是把前妻当成一生伴侣去对待的。
从学校辞职后,他不想再教书,就跑去开出租了,很累但很快乐。
然而,却没想到还没几年,前妻出轨了。
他接到一个订单赶去酒吧,刚停在门口,就看见前妻被一个男人搂着上了车,他开车追上去,跟着他们到了酒店门口。
余闻在楼下等了一夜,前妻跟那个年轻的,留着长发戴着墨镜的男人一起出来,他握紧双拳走到他们面前,前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像通知他似的说,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离婚吧。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婚呢?纵然有不甘,不舍,愤怒,但他仍有男人的尊严,第二天余闻就去跟她领了离婚证,没什么财产可以分割,婚离得很顺利,女儿也选择跟妈妈。
那一瞬间,余闻本来觉得自己握着全世界的手,忽然间空无一物。
说完,余闻起身收拾盘子去洗碗。
是丁蔓蔓先吻的余闻。
余闻在洗碗,她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然后摸索着开始吻他,余闻的身子崩得僵硬,最后在她的吻里一点点柔软。
二十多岁姑娘的吻,有点甜,最后余闻推开了她,“你太年轻了。”
丁蔓蔓狡黠地说:“年轻也是罪?”
余闻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们才认识一天。”
丁蔓蔓又说,“那又如何?”
余闻去看她的眼睛,只见她眼里写满了倔强,他摇了摇头,侧身出去。
还没到接班时间,他提前出去了,走前叮嘱丁蔓蔓楼下有家好吃的饺子馆,丁蔓蔓一直送他到电梯口,然后挥挥手,说了句再见。
余闻没想到,丁蔓蔓的再见,是真的再见。
等他凌晨回来时,已经人去楼空,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那件她穿过的衬衫,悬挂在阳台上,洗了还没干,看起来应该是刚走不久。
他在心里想,也许她只是去买菜了,一会就回来了,他带着这一丝小期盼睡着了。醒来,阳光已经铺洒在床上了,他仔细听门外,只有谁家空调机嗡嗡的声响。
看来,她是真的走了。
不是说好的三天吗?余闻这么想,又在心里自嘲,人家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承诺这种东西说的人不走心,听的人也就不要当真了。
可是,他依然觉得有些失落。
其实,他请了一天假,明天不用上班了,他想最后一天,给丁蔓蔓好好做顿饭,他的厨艺是公认的好,他一直觉得能给家人做饭,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可是,她没给他这个机会。
那天,余闻在家里躺了一整天,发了很久的呆。
之后,余闻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常常开夜班,当没人或者不想接活的时候,他就把车停在江边吹风,发呆,看星星。
有极少的时候,他会想起和前妻的往昔,会想起那些年轻肆无忌惮的岁月,但更多的时候,他居然会想起丁蔓蔓。
她就像一束云隙光,在他阴雨连天的世界里短暂地照耀了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海海,他想,大概再也不会遇见了吧。
父母打电话来催婚,说他还年轻,可以再结个婚,生个孩子。
余闻几句话就敷衍过去,别说结婚生孩子,他连恋爱都不想谈,对女人也好像没有了欲望。
只是很奇怪,丁蔓蔓的脸总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她穿过的那件衬衫,他熨完挂在衣橱里再也没穿过,但时不时还会拿出来熨一下。
至于前妻,他也遇到过一次,她身边早已经不是那个酒吧的键盘手,而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中年男人,还比他胖,比他丑。
余闻忽然觉得很讽刺,前妻倒很坦荡,问他最近可好。
余闻笑笑,很好。
前妻又问,还是一个人吗?
余闻忽然想起丁蔓蔓,摇头。
前妻仿佛松了口气,仿佛是在说,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前妻跟那个男人走了,余闻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知道,丁蔓蔓怎么样了。
一晃5年过去,余闻45岁了。
他打算再过5年,他就退休,回老家去跟父母住,读书,练练毛笔字,写一本年轻时就想写的历史小说,不发表就存在电脑里。
然而,他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丁蔓蔓。
那天,他开早班,吃完饭回家,电梯门一开,他看见了站在他家门口的丁蔓蔓,她朝他露出浅浅的笑,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那口吻,仿佛她在这里住了许久,更仿佛她从未离开。
余闻愣在电梯口,看着丁蔓蔓,若不是有邻居经过,他还以为这是一场梦,就像好多个夜里梦见她一样。
余闻缓缓走过去,看着丁蔓蔓,她还跟五年前一样,只是脸上多一丝成熟女人的风情。
“你居然五年都没换锁。”丁蔓蔓举起手里的钥匙,那是他五年前给她的备用钥匙。
丁蔓蔓开门进去,余闻愣了下才跟进去。
这次,是余闻先吻的丁蔓蔓,时隔五年,唇齿之间都带着陌生感,但这不妨碍,两颗炙热的心。
丁蔓蔓靠在余闻胸口,认真地说:“我30岁了,不小了吧。”
余闻摇头:“可是,我也在变老。”
丁蔓蔓说,“谁都会老。”
余闻没说,这五年来,他时常想起丁蔓蔓,他后悔了,在她吻他的时候退缩了。即使,到现在为止,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超过48小时,但他知道,她已经在他心里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想了五年都沒想明白,为什么会对萍水相逢的丁蔓蔓念念不忘。
但是现在他懂了,是因为爱。
在他再也不相信爱情的时候,它却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心里。
那天,丁蔓蔓躺在余闻怀里很久,直到天光暗淡,星辰遍布。
丁蔓蔓忽然说:“其实,我骗了你。”
五年前,丁蔓蔓并不是因为失恋在酒吧里买醉,而是她是外地人来旅游的,被人骗去了酒吧,拿走了身份证,还下了药,她惶然逃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辆出租车,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走过去,可是刚走到就倒下了。
还好,她遇见了一个好人,第二天醒来,她记住了他的车牌,因为无路可去,所以打电话给了出租车公司找到他。
她想,他如此善良,一定会收留她,等她联系到家人。但又不敢轻易说出真相,因为她并不完全了解余闻。
如果没有他,有可能她早已经被人带去了深山,经过人贩子的手,成了谁谁家的媳妇。
余闻听完一阵唏嘘,搂紧了怀里的丁蔓蔓。
丁蔓蔓说完,忽然抬眼看着余闻说:“我欠你三天爱情。我来还你了。”
“三天怎么够?”余闻说:“下半生都不够。”
丁蔓蔓娇笑一声,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怀里睡去。
而余闻盯着窗外的夜色,走了神。
其实,余闻也说谎了,他那晚在酒吧门口并非偶然,他是跟着前妻和键盘手去的酒吧,他后备箱里放着一桶汽油,他在车里犹豫了很久,在他决定要冲进酒吧的时候。
丁蔓蔓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直直地倒在了他车前。
不一会儿,前妻跟键盘手一起出来,上车离开了。他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自己刚要做的事,惊出一身冷汗。
丁蔓蔓说他善良的时候,他心里一痛,后来他总觉得,她的出现就像一场考验,让他在恶与善之间做了正确的选择。
余闻低头看着怀里的丁蔓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