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阳
一
1916年,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的博士生胡适写了一组白话诗。胡适出生于1891年,是19世纪的“90后”。1920年,胡适出版《尝试集》,这也是中国第一本新诗集。此时,胡适尚不满29岁。
1919年,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的留学生郭沫若完成自己的第一批新诗。郭沫若出生于1892年,也是上个世纪的“90后”。1921年,郭沫若出版个人诗集《女神》。此时,郭沫若尚不满29岁。
上个世纪的“90后”是诗歌的一代。刘半农、康白情、傅斯年、徐志摩、王统照、白采、成仿吾、朱自清、闻一多、王独清、宗白华、田汉——这些“90后”是新诗的开创者,他们的名字垒在一起,就是百年新诗的第一座高峰。
二
时光流转,该20世纪的“90后”粉墨登场了。
诗歌对“90后”寄予厚望。《诗选刊》早在2007年就推出了90年代出生诗人的作品特辑,《诗刊》在2010年就开设了“90后”诗人作品小辑栏目,《诗歌月刊》《诗林》等多家诗歌刊物相继推出“90后”诗人的专栏,《星星》等诗刊持续以较大篇幅推出“90”后诗人的作品。这一次,《散文诗世界》杂志以“这一代”青年诗人作品专号的形式,集中推出了以“90后”为主的诗歌群体,再次让大量的新人闪耀登场,让“90后”阵容兵强马壮,其力度是巨大的,相信影响也将持续而深远。
2017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名为《中国首部90后诗选》的诗选,由15位90后诗人自选自编,收录211位诗人的作品。其实,在201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推出了《中国诗歌·中国90后诗选》,收录63位诗人的作品。201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由诗刊社选编的《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收录120位詩人的作品。余幼幼、玉珍、余真、贾假假、杨碧薇、庄凌、康雪、田凌云等一大批“90后”诗人出版了个人诗集。2018年7月,《诗刊》社主办“90后”诗歌研讨会,谢冕、吉狄马加、吴思敬等前辈诗人、评论家出席。
三
余幼幼生于1990年,是最早的一批“90后”,很难说她的诗歌与八十年代末的诗人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是代际划分总是需要一个时间的节点。诗歌中,她展现了世纪末群体的怀疑主义:
有时候花整天的时间看电影
从法国到英国再到美国
每个故事都会碰到一对男女
仅仅是碰到
过后的情节任由他们自己去发展
悲欢离合都是虚构
但谁也不能拒绝爱情的真实
(余幼幼:《爱情是人类的通病》)
这种怀疑主义是针对世界的,也是针对自身的。这是余幼幼诗歌的底色,也是理解“90后”诗歌的一个出发点。作为最“老”的“90后”,余幼幼们已接近30岁,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年龄。我们保持期待。
另一位女诗人余真出生在90年代的末端,是最小的一批“90后”,与最大的一批相比,这几乎是一个代差。
你掉光了牙齿,像一个空荡的门框
我还是愿意用舌头在那空荡中敲门,我还是
愿意在你的身下流淌
想象你幼年时的暑假,如何被暮色拎上岸
在梦里,你牵着月亮,放牧着草原的星星
我依然是你佝偻时的酒色,被你啜饮
是你一搅动就会荡漾的春水,我因为你的活着
才意识到活着,是如此地可爱
(余真:《情书》)
余真的诗延续着诗歌的抒情传统,但已经不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而是具有这一代人特有的决绝与放达。对诗歌抒情传统的主动承接,是他们区别前辈诗人的一个特点,也是理解“90后”诗歌的另一个出发点。
余真似乎是一出生就到青春期的诗人。她略过了一个诗人必要的技巧训练和情感历练,直接以老道的形象示人——虽然在生活中她还是一个略带腼腆的小姑娘。
四
阿加伍呷来自大凉山一个叫贡尔巴干的彝村,他有一首叫《凉山与族人》的诗,全诗如下:
秋天过后,山瘦了。
祖父说,俄尔则俄山头,开始有积雪
再过一个月,牧场上的牛群,就该回家了。
再来一杯酒吧。
喝醉了,就在祖母的园圃里躺下,
数一数蓝天里的白云,有几朵,已经开始
泛黄,像木叶一样落下来。
我不会离开贡尔巴干。
秋天过后,山也瘦了。
大姑艰难地爬上木梯,一串一串挂上
苞谷在屋檐下,努力生活。族人,依然在这
片失去温暖的土地上渴望幸福。
(阿加伍呷:《凉山与族人》)
俄尔则俄是凉山地区一座被原始森林覆盖的雪山,据说山间有海子、花海和冰川遗迹;贡尔巴干是不见于地图的村子,我只在阿加伍呷的文字中感受过它的存在。像这样回溯自己出发的地方、反思自己血脉的来源的诗歌,当年在“60后”诗人中常会读到,在“70后”、“80后”诗人中已较为少见。
当然,阿加伍呷离开了贡尔巴干,而且没有回去。
还有很多像阿加伍呷这样回望来路的年轻诗人。来自河南信阳的付炜今年刚好20岁。在50年代末,信阳是大饥荒的重灾区,在历史上留下了著名的“信阳事件”。这是付炜的祖辈经历的不忍回首的惨痛旧事,付炜没有回避:
一九五九年夏天,所有本该葱茏的树
都赤裸着身躯,同样赤裸的,还有我的
正值壮年的祖父,他挖好了一座坟
却再没有力气,将亲人薄薄的棺木
安放进去,他,只淡淡地望了望云彩
骂了句老天爷我日你娘
我不爱这村庄,它埋葬了我太多的祖辈
那里的植物从我祖先的骸骨中生长出来
鲜活,旺盛,像一面旗帜,充满生命力
使我苍白的手指不敢触摸
(付炜:《我的村庄》)
阿加伍呷和付炜们在诗歌中呈现的历史感,和他们主动承担的道义责任,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中国诗歌传统在21世纪的延续。
来自福建宁化的客家诗人张勇敢毕业于有良好诗歌氛围的重庆大学。他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表白说:诗歌最终还是基于我们所经历的生活,诗歌是我们生活的一种记录。他有一首关于父亲的诗——《新年祝福》:
他知道,此刻是与父亲敞开心扉的最好时候
大年初一,凌晨六点,按照家乡的惯例
他与父亲早起开大门,以求新一年的好福气
简单洗漱后,他准备好香火蜡烛和瓜果干货
打开大门,点燃鞭炮,朝着远处的小山包鞠了鞠躬
嘴里念念有词,他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父亲
然后他烧水、煮茶、挑拣瓜子,新年第一杯茶
敬给父亲,平日里他不喜欢与父亲交流
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蹲在生活的角落
茶杯碰在一起时,他准备好的词又临阵退缩
和着滚烫的水被咽下去。沉默了许久
他拿出手机,与父亲合影,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他知道,此刻是与父亲敞开心扉的最好时候
但他低着头,把合影发在朋友圈,“爸爸,新年快乐!”
门外,天色尚未明朗,一丝丝冷气不断朝他袭来
(张勇敢:《新年祝福》)
“他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父亲”明确宣示了与父辈在血脉和情感上的逻辑联系,是这一代诗人与父辈、祖辈的和解、交流与交融。 “90后”诗人与“60后”诗人在诗歌气象上有更多相通的地方,也许就是生活中子与父两代人的天然联系在写作上的反映吧。
五
众多“90后”年轻诗人谈起过海子对他们的影响。
海子在90年代到来的前一年离开了诗歌,在诗歌传承上,没有来得及在“70后”或者“80后”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却在“90后”隔代遗传。抒情性在新一代诗歌中的回归,不能说都由于海子,但持续近二十年的“海子热”正对上“90后”的诗歌成长,不管他们是主动接受,还是刻意回避,其作用之大是毋庸置疑的。
中国诗歌有三千年的“吟咏性情”传统,虽然“第三代”的诗歌精神是在“反抒情”的背景下展开的,但他们没有断绝诗歌的抒情基因。与海子诗歌的神性与理想主义不同的是,“90后”的抒情更贴近日常的体验。正如青年诗人李禄洋所说,“这些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感,让我成为人世上/一个深藏不露,深谙风月的侠客”:
耗费好几年的光阴,才积攒下
这一摞轻如鸿毛的诗篇。
我写出的每首诗,都有其因缘,
都有其分明的爱憎。
如今它们聚在一起,在这个
十一月私密的某个下午。
我这样形容它们的交谈:
初春的鹅黄有一种美的秩序,
几尺厚的积雪映得天地一色。
它们对我怎么说?呵,这些无法用
语言传达的情感,让我成为人世上
一个深藏不露,深谙风月的侠客。
(李禄洋:《我这样形容它们的交谈》)
“我写出的每首诗,都有其因缘,/都有其分明的爱憎”,我愿意相信,这是让这一代人亲近诗歌的理由。
我喜欢陈浪诗歌中轻巧的表达,这个23岁的青年诗人,已经能轻巧地把爱情打理得云淡风轻:
除了天是蓝色的,其余全是荒芜
包括所有可能与不可能。你说
戈壁的风很大,你说
葡萄干,大红枣,都很好吃
你说,你经常哭
说着,说着
我这里的风也变大了
(陈浪:《致L》)
海子是进入21世纪之后知晓度最高的诗人之一,他已经进入大众文化中,成为一个诗歌符号。他对新一代诗人的影响,更多的是诗歌理想的引导,是日常苟且中的诗和远方。“90后”诗人已经不会再写作海子那样的痛的诗歌,做那样的形而上的探究;他们的诗和远方是具体的、细节的、可触及的,而又是诗歌的。
六
中国诗歌已经进入一个多元的时代。首先是写作目的的多元,娱乐、消遣、游戏、爱好都可能成为写诗的原因,当然也有部分严肃认真地看待写作并把诗歌作为事业或者职业的诗人。其次是发表方式的多元,移动互联网提供的便利让诗歌获得了报刊、杂志、诗集之外更多的与读者见面的机会,获得了比三千年诗歌史的任何时候都多的阅读量。第三是写作方式的多元,各种观念、风格、技巧已经成熟并被广泛使用,已经没有一种时代性的或者年代性的占统治地位的诗歌方式来定义目前的诗歌。
但是,“90后”年轻诗人还是体现出了一些共同的特点。让诗歌与具体的生活融为一体,就是其中一个特点。这让他们的诗歌成为亲切的、可以平视的存在。前面介绍过的诗人陈浪,有这么一首短诗:
回岩头村,我感到轻松
胡子不必每天刮
头也可以几天不洗
不洗脸,不刷牙
不必穿戴整齐
一樣可以出门
(陈浪:《回乡记》)
他摘取个人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用小叙事的态度讲述出来,他对生活的理解获得了恰到好处的表述。同龄的女诗人王冬则摘取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小片段:
暮色从四周围过来
他在墙角唱歌,卖手工挂饰
像个当地人一样
有种温暖的流浪感,就像
唱完这首就可以回家
(王冬:《在大理》)
前面几行漫不经心的叙述之后,一句“就像唱完这首歌就可以回家”拉开了与“墙角”的距离,让我们理解了诗人的生活态度以及诗人要传达的诗和远方。
小叙事的诗歌对小片段的选取是十分挑剔的,没有一个精当的片段,诗歌就可能成为琐碎的废话。幸运的是新一代诗人们对此有足够的警惕。
七
“90后”这一代处于20-30岁的年龄段,这是出好作品的年龄。
在中国诗歌的第一个三十年,新诗的开创者胡适、郭沫若们在30岁以前写出了各自的代表作,其后的“湖畔”、“新月”、“新潮”、象征派、“七月”、“九叶”诗人们莫不如此。戴望舒在22岁时写出了《雨巷》,李金发到26岁就出版了他所有的三部诗集,冰心在23岁时出版了她最重要的诗歌作品《繁星·春水》,卞之琳在25岁时创作了《断章》、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集《鱼目集》……
中国诗歌经过第二个三十年的波折,进入第三个三十年的新时期。“今天”诗人北岛27岁写出了《回答》,舒婷25岁写出了《致橡树》;大学生诗人中,张枣的《镜中》、李亚伟的《中文系》、尚仲敏的《卡尔·马克思》、韩东的《有关大雁塔》都是二十出头的学生时代的作品。
中国诗歌进入第四个三十年,这是为“90后”搭建的舞台。客观地说,“90后”诗人还没有写出可以被称为“一代”的作品。虽然在各种集子中露面的“90后”诗人已经数百上千,但我们还没有看到脱颖而出的代表诗人,没有读到具有颠覆性的代表作品。
“90后”诗人们更多的是在前辈诗人的影子下写作,这恰恰跟前辈诗人不同。新诗的开创者通过反叛传统诗歌确定了新诗的地位,“朦胧诗”诗人通过反叛“古典加民歌”的程式化套路开创了诗歌的再度繁荣,“第三代”诗人通过推倒北岛建立了新生代诗歌的地盘。“90后”诗人缺少这样的野心,甚至缺少对诗歌必要的专注度。
在对诗歌艺术的贡献上,“90后”诗人缺乏创新。他们有机会接触到了各种诗歌观念,熟练地掌握了各种诗歌技术,却缺少属于自己这一代的艺术主张,也没有区别于前辈诗人的诗歌观念和诗歌技术。
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正在成熟的过程之中,他们正缓慢而踏实地确立他们的优势,毕竟时间在他们这一边,毕竟未来的主角必定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