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弦
一
追梦的瘸子拥有庄周哲学里蝴蝶的姿态
造物主的恩赐,于父母来说是一笔巨额的罚款
百年破败的老屋家徒四壁,借钱是不可能了
手足无措的父亲以老黄牛为抵押物
从农村信用社借出来的高利贷给坐月子的母亲
买了两只鸡,以及一筐鸡蛋
剩下的钱悉数交了罚款,换回了户口簿上
一个生于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二日的孩子
单薄的名字,证明由生到死,我的出生地
在中坝一个叫看牛坪的村子。据说,我出生的早晨
暴雨伴着雷电袭来,翻滚的乌云密布于天空
我的哭声没有雷电响,父母也没有添丁进口的喜悦
在巨大的负担面前,我比暴雨更令人讨厌
因为雪上加霜的家庭,
就算勒紧裤腰带也是画蛇添足
我出生后的第八个月,祖父没能熬过古稀
抱着年轻时挑担子落下的疾病
草草结束了糊涂的一辈子
他的一生是书生失意的写照,硬是把风雨偏偏
过成了凄凄惨惨戚戚:一九九几年老屋拆除时
翻出祖父读过的《杜工部集》,上面有他在空白处
用小楷写下的一首诗,却只有两行模糊可认
——“艰难年代难忍受,儿孙以后心更宽”
少不更事,翻了几遍就撕,仿佛祖父的遭遇
就像《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亦跟我毫无瓜葛
他的痛症,是时代的疼,亦为民族的痛
而一介乡野布衣书生,命如一张纸薄
祖父阻止不了土匪打劫家财,阻止不了土地丢失
更阻止不了一顶人民罪人的帽子扣在头上
他的痛症,怎一个“忍”字受得?
当我成为一个追梦的瘸子后,依旧不懂音律
不晓平仄,但我坚定地认为,祖父留下的十四个字
是大地上最伟大的诗篇,也像一则家训
告诫着儿孙,落日与朝霞,是一对孪生兄弟
祖父却成了中坝某座无名山头的一堆土丘
逢年过节,父亲会提着镰刀砍去荒芜的杂草
摆上祭拜品,倒上两杯包谷烧
烧一叠纸钱祭拜祖父,火焰承载的哀思
与清晨的露珠不分轻重,逝者与生者
仅仅隔了一层泥土的距离,这距离却遥远到
无法触摸的时空,俗称阴阳两隔,
生死茫茫白如雪
当空间换了,场景也就变了,死去的人请安息
活着的人就该努力地去活,即便竹籃打水
到头来,还有一场空
二
绕着“空”字走,放下执念毁掉的昨天
我必须记录一条让生命起源的河流
从隋朝出发,途经浩瀚的诗海
又摇棹驶入纷繁的宋词,必定也进入了元曲
于明清的小说里被墨汁渲染,玉虹河
除了是词章里流动的意象,还是一条奔流的河
没有谁能否定,如果中坝有一部镇志
那么玉虹河必然是作者,呕心沥血数载
把中坝写进清澈的水珠上,折射出柔软的光
普照道法自然的朴素哲学;寥寥数言间
一场北方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像厚厚的棉被
覆盖住流离失所的灵魂,等待喜雨入夜
招魂,亦或祭奠,仪式过后,动荡的波涛
是玉虹河念起的谶语,于是万物复苏
没有围墙的家园重新拔地而起安放孤独的灵魂
虽然玉虹河成全了中坝,却被大海遗忘
置身玉虹河畔,浅水里的鹅卵石仿佛叙述者
为游过的鱼儿讲故事,却忽略了远道而来的人
想要打听关于河流的线索,或许
那被删除掉的部分将是续写中坝美学
最有力的佐证;风过两岸,摇晃的不仅河面
还有被洗涤隐痛,以及落泪的忧伤
毋庸置疑,我很羡慕玉虹河上的一叶小舟
飘荡于时间的河床上,摇棹的人沿着
水纹提供的情报养家糊口;小舟亦有属于
自己的港湾栖息疲惫的身体,宠辱皆忘后
波澜不惊才是本领,才是我羡慕的根源
那只飞过来的蝴蝶带着庄周的寂灭
鱼乐,还是人乐,都在击缶而歌后烟消云散
蝴蝶落在一株小草上,吮吸甘甜的露水
然后梦见自己在《中坝镇志》里与落霞齐飞
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偏远的中坝
哪有神仙愿意来呢?如果有
一定在万屯山悬崖上的老虎洞
这里存放着一镇人的信仰,而信仰是孤独的星星
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拥有遗孤的悲哀
穿过菩提树下,经文破碎,难以辨认
香炉里轻飘飘的香灰,是无法拾遗前世
在老虎洞,寺庙安静,像一块石头,任岁月雕刻
打盹的老和尚,很久没有刮头了
黝黑而坚挺的头发仿佛一簇荒草
代替一座山野蛮生长,没有香火的寺庙
老和尚的存在就是关键所在
唯有他的呼吸,在延续着一座小镇的信仰
可以说俯视中坝的老虎洞
于野蛮生长的茂林中,没有晨钟暮鼓,
没有熙熙攘攘的香客,却有六月十九日的雨
淅淅沥沥地飘落,洗涤尽灰蒙蒙的尘埃
据说,这叫“洗山雨”,淋过雨会得到保佑
我淋过很多次,在坑坑洼洼的尘路上
得到过天不该绝的庇佑,亦错失了太多腾飞的契机
造就我半生的风摇雨坠的痴心不改
在逃离与回归之间,恍若隔世
心怀虔诚之心摘下一枚生锈的月亮
为一座小镇书写恍惚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