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超群
孤独是一个深刻的话题。
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一种激愤的孤独,阮籍的“独坐山岩中,恻怆怀所思”是一种决绝的孤独,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一种觉醒的孤独。对孤独体验和解读最深的,莫过于马尔克斯,他认为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出生、成长、相爱还是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他甚至说:“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既然孤独永恒,那么孤独的意义何在呢?
黛瓦粉墙青石板,杏花春雨乌篷船。江南,孕育了多情才子陆游,也养育了一代佳人西施。水乡绍兴,有惊鸿照影的沈园,也有茂林修竹的兰亭。似乎江南本应如此诗意缤纷。但是,班固的《汉书·地理志》对古代吴越民风曾有这样的评价:“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性格强勇,脾气暴烈,剑拔弩张。这样的江南,无疑与人们眼中的谦谦君子之地相距甚远。是的,这才是江南的风骨。因此,这里闪耀的星辰,有卧薪尝胆勾践,有同盟革命蔡元培,有鉴湖女侠秋瑾,更有民族脊梁——鲁迅。
阅读鲁迅,是一种兴奋而需冷静的体验。探究他的精神世界,需要不断纵向思索。他的深刻冷峻、犀利深邃,永远真实地写在人性深处。
鲁迅是沉睡时代的清醒者。正因如此,他才倍感时代的孤独。“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他自喻为烟水钓客,在满目荆棘中,寻觅出路。他的许多小说我们并不陌生,但是,有一篇收录于《彷徨》的小说,是他之前没有发表过,压在箱底,又非常重要的,这就是《孤独者》。《孤独者》写于1925年10月17日,当年鲁迅正处于受敌的状况,对现实状况的思考与探索,内心充满苦闷孤寂而又渴望冲破这种桎梏寻求希望,从而陷入迷惘、困惑、虚空的孤独。
据胡风回忆,鲁迅在谈到《孤独者》这篇小说时,曾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那是写我自己的。”对别的作品鲁迅似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鲁迅给《孤独者》的主人公取了“魏连殳”这么一个名字。“殳”是一种兵器,长一丈二尺,无刃。在繁多的中国古代兵器中,鲁迅独取“殳”这个比喻,因其有棱无刃,或可见出孤独抗争的无力。
孤独者,首先是与众不同的、古怪的,或者说,就是异类。“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魏连殳这样一个“学新学,走异路”的知识分子,他特立独行,好发议论,言行与世俗相悖,思想与时代格格不入。
当然,他也绝少有朋友。不过,他的孤独,并不是不擅交际的孤独,而是来源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深层悲哀,来源于出淤泥而不染、独善于云端的遗世独立。这类人通常就是顾影自怜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精神高贵而又狷介,但是他被同乡、家族不理解,被社会冷落。
因此,他的孤独带着绝望。他的绝望犹如受伤的狼。文中两次描写:“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深夜旷野中的嗥叫,是魏连殳的嘶吼,也是近代中国寻找出路的知识分子的反抗。如“魏连殳”者,犹如鲁迅,往往持有才干却无人赏识,一身抱负却处处受羁绊,有心报国却无法改变这个俗世。这种茫茫孤独,正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举步维艰、出路渺茫的精神世界。
魏连殳在绝望中独行,小报上有人匿名攻击他,学界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而且这已经不是先前似的单是话柄,而是暗处的攻击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如魏连殳一般,鲁迅在《华盖集·并非闲话》中说自己:“我一生中,给我大的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流言,如同暗夜中的叫嚣,不是面对面接受挑战,而是不知挑战在何处。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在孤独中寻找出路,要不如战士魯迅一样,挺立不屈,要不在世俗中选择妥协。当魏连殳被视为异类,他忍受孤独、失业,为此冻馁、辛苦,为生活奔波,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近乎求乞。他们拥有高贵的精神,但毕竟不是生活在云端,而是在红尘俗世奔走,他们也需寻找安身立命之所。所以,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现洋八十元,他的生活由此全然不同了。
他的客厅来了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
他的家里热闹非凡,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作诗的作诗,打牌的打牌……
他的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像先前那么迂。以前称大良的祖母为老太太,后来就叫“老家伙”。
他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
在看似热闹的生活中,他拥有了“亲情”和“友情”,有了谄媚的笑脸和作揖,魏连殳却愈加孤独。他背叛了自己原有的信仰,陷入了精神的孤独。
因此,当他觉得“胜利了”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灵魂的孤独。他对于时局的反抗,他自戕式的结局,是在黑夜的彷徨,也是在暗夜的呐喊。孤独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是鲁迅小说典型的结尾方式。不同于之前沉郁的文字,文章总要在暗夜中来点亮光,总要在薄凉的世俗中闪烁微温的希望。不论怎样孤独,总要轻松、坦然地走在月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