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南山记

2019-09-10 07:22陈洪金
散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杨慎南山云南

陈洪金

滇西是山的世界,山峰与山峰聚集在一起,把漫长的岁月作为烈酒,摆开一场盛宴,纵歌畅饱,从此再也没有散去:踏进滇西的峡谷,仰望那些云朵,如同酒壶里的泡沫,在炽烈的阳光下,被一张看不见的嘴,狂饮到看不见的胸腔里去。博南山,便是那一场天地聚会里的一个饮者,喝下不断盛满的岁月,醉意朦胧之间,消化了一群又一群人在它身体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以及生老病死。没有消化,或者残存的,便是山间那些岩石、山岚、窄径林涛溪声,以及某个人去留两难时分的诗行。博南山一直在那里,当我一次次走近,看见它众多的花开花谢间其中的一朵,看见它众多的人来人往里其中一人,看见它众多的灯亮灯灭时其中一盏,看见它众多眼愁眼笑时其中一眸,便有一些思绪,在离开之后,于某个寂静时刻,想起它来,于是在转瞬之间让我坐立不安。

其实,博南山作为一座惯看秋月春风的莽山,它并不在乎谁的所思所想,自然也不会在乎我几次走近它,离开它。我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乎的,其实是我。每次踏进博南山,行走在那些山间村道,隐没林间的屋舍被阳光照耀着,寂静得让人一次次产生惯看秋月春风的思绪。是的,惯看秋月春风,用这样一句词来品味博南山,再贴切不过了。博南山是一座寂寞的山,在很久远的时光里,它是有着深远意义的。这里曾经流传着一首名为《博南谣》的民谣:“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博南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它进入人们的视野,同样是在遥远的岁月里。汉武帝刚刚登上皇帝大位,派出张骞出使西域,准备联合西域各国抗击匈奴。张骞的政治使命没有完成,却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在遥远的西域发现了从印度流通出去的蜀布和筇竹杖,因而知道了从四川通往西域各国的路,除了从北方的河西走廊沿丝绸之路这一条路,还有一条路,可以从云南出缅甸到印度再抵达西域各国。于是,张骞回到汉朝首都长安以后,把这一发现禀告汉武帝。南北两条路,相比之下,北方那条路上盘踞着强大的匈奴,他们的弯刀铁骑纵横于草原大漠之间,曾经让汉王朝的开国帝王汉高祖刘邦有过白登山之围。而南方这条路,除了莽山大河的阻隔,似乎没有什么人为的障碍。于是,汉武帝派兵南下,一路西进,在博南山这个地方设立了博南县,所谓“汉德广,开不宾”便是这个意思了。

这条路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也并非一马平川。大理曾经是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国家的名字,苍山脚下,洱海之滨,大理国君临四方水土数百年,与唐、宋两个中原王朝并存于历史漫长的时空里。而在苍山背后,一路西去的陌路,在很长一段时光里,意味着烟瘴之地,茂密的森林、湿热的雾气隐现的虫蛇,让这条路上充满了危机。从成都到宜宾,从昭通到昆明,从楚雄到大理,人们一路走来,把一条漫长的路走成了南方丝绸之路;从普洱到临沧,从大理到丽江,从迪庆到拉萨,人们还是一路走来,把另一条漫长的路走成了茶马驿道。大理,就在这两条路的交接点上。向着博南山而去的人们,带着瓷器、茶叶、丝绸,一路西行或者北上,山的背后,路的尽头,江的对岸,不断延伸出去的是更高远的山、更崎岖的路、更湍急的江。许多人离开大理,向着苍山西面的陌路远去,心里总是一片牺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苍山之西的博南山,是边境之山,博南山再往西,便是澜沧江,过了江便是异国他乡了——“渡澜沧,为他人”。汉语、汉服、汉字,在博南山渐渐淡去,湿热蚊虫、瘴气却越来越浓。很多人在这里频频回头,低首垂泪。再往西走,便是彻底的外乡人了,再次回返,不知何年何月。

一去不返的人是常有的。博南山,在它漫长的岁月里,见证了无数人的行踪,也见证了无数人在这条路上的生离死别。人如草木,太多的人在这条路上死去,没有谁去祭奠,没有谁为之感伤。只是因为,那些人在最后的片刻仆倒在地,接纳他们的,除了博南山的泥土和雨水,还会有什么呢。人如蝼蚁,他们在这条路上行走,仅仅是为了自己和亲人们食可以果腹衣可以蔽体。然而一旦魂落陌路半途,许多年风吹雨打之后,他们的身体融人博南山的土地之后,在那一小片野地里,如果能够长出一丛野花来,再滴落几声鸟鸣,便算得上是幸运了。

博南山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人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并且直至终老。

只不过,時间又过了上千年。因为这个人,这座山开始让人念念不忘。

这个人便是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明代文学家。杨慎与这博南山,原先是根本就没有关联的。作为明朝的大才子,杨慎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便以诗文名震当时文坛,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杨廷和,他的老师是当时的“文坛七子”首领李东阳。更让人瞩目至眼红的是,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便考中状元,授为翰林院修撰。从官场的角度看,这时候的杨慎应该算得上是春风得意了。然而,也许正是这样的一帆风顺,庙堂之上的风迎面吹来,这颗闪耀于紫禁城上空的新星,转瞬之间变成为一粒没有根的草籽,随风飘荡,居然从北京城飘到中国边陲的云南,飘到云南边陲的博南山,才踉踉跄跄停下脚步,勉强落脚于这座再往西走就要“为他人”的边境莽山。

对于杨慎的遭遇,源于当时的一场惊动朝野的“议大礼”。明武宗突然驾崩,在杨慎的父亲、内阁首辅杨廷和的策划下,扶持武宗堂弟明世宗继任皇位。明世宗坐稳江山以后,想要尊自己的父母为太皇、太后。而杨廷和一派人坚持尊明武宗的父母为太皇太后。这场争论的实质,则是杨廷和杨慎父子一派与新皇帝及其宠臣一派的政治斗争。最后,杨氏父子失败了。在那些层层更迭的朝代里,官员们在政治斗争中败落的结局,往往是贬谪与流放。比如范仲淹的好友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苏轼辗转黄州、惠州儋州,林则徐远走新疆。杨慎被流放的目的地,是万里之遥的云南永昌府。

从北京到云南永昌郡,杨慎是怎样一步一步走来的,谁也不知道。人们所看到的事实是,他真真实实地走到了云南,最后,在永昌府,在博南山里的永平县停了下来。这座博南山,从此成为杨慎这个明朝状元宿命里抹不去的印迹,深深地铭刻在状元才子的戴罪之身。此刻的博南山,对于杨慎来说,成了名副其实的穷途末路。再往西走,渡过澜沧江,便是异国他乡了。在那异国,也就是如今的缅甸,不仅仅是语言文字、风俗习惯、行走坐卧,连佛教都是与内地不同的。对于杨慎来说,如此的流放,足见朝廷政敌对他是何等的咬牙切齿。

博南山就这样成为杨慎行程中的一个重重的句号,也是天之极涯、地之尽头。

好在,天地不是囚牢,云南不是囚牢,博南山更不是囚牢。杨慎被一路放逐,当他踏上云南的土地的时候,这个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以一方山水一片天接纳了这个落难的状元。从此,杨慎便开始以博南山为据点,在云南的大地上流连。说是流连,倒也十分贴切。在云南,杨慎自号博南山人,行走四方,游山玩水,探幽寻古,以文会友,俨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南人了。博南山是一个盛产缅桂花的地方,杨慎在缅桂花浓郁的花香里,与博南山的密林、幽泉、飞瀑、野石峻岩、阡陌,茶农、采药人在一起,成为大地上的一个隐者,嵌入了博南山的晨光暮霭,一个状元才子,在博南山实现了人生的升华。这里不再是他的流放地,而是凤凰涅樂的重生地。在云南的很多地方,比如保山、大理、楚雄、丽江、昆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的很多名垂青史的著作是在云南完成的。他在云南写下了千古绝唱《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仅仅是杨慎文学才华的标志性作品。他对中华文化的贡献,还在于众多的学术著作——小学:《古音》七书、《丹铅》诸录、《六书博证》等。经学:《升庵经说》《易解》《檀弓丛训》等。文学:《升庵诗话》《艺林伐山》《绝句衍义》《画品》《全蜀艺文志》等。史地:《云南山川志》《南诏野史》等。诗词:《升庵诗集》《升庵长短句》《陶情乐府》等。编纂:《古今风谣》《古今谚》《丽情集》等。在云南历史上,战国时期楚将庄踽人滇,成为汉族人进入云南的起始;元朝时期赛典赤治滇,使得云南正式成为中国的一个省;蔡锷发起护国运动,使得云南融入中国命运沉浮。而杨慎流放云南,使得云南在文化上成为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四个外省人,使得云南这个边疆省份拥有了足够的底气跻身于中原与江南诸省之间。因为杨慎,曾经被视为烟瘴之地蛮荒之野的博南山,作为他的流放地,似乎也具备了一种非常特殊的价值意义。

時间又过了许多年。澜沧江涛声里的博南山,花开花落,日升月陨,赶马人跟着驼铃声行走在山巅江畔,谁也没有想到,这座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山,居然以另一种姿态进人了人们的视线。

徐悲鸿的一幅代表作品,叫作《愚公移山》,与《奔马图》《田横五百士》《九方皋》等作品齐名。这幅画创作于1940年,虽然取材于中国古典名著《列子·汤问》,其灵感却起源于博南山区人民群众抢修滇缅公路的壮举。这时候,决定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进人最艰难的阶段,日军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对国民政府的临时首都重庆已经形成了半包围之势,只有作为大后方的西南地区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在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苦苦抗争。这时候沿海地区所有的国土均被日军占领,盟军对中国的海上支援全部被切断,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滇缅公路和驼峰航线成为国际支援物资进入中国的唯一通道。

滇缅公路从昆明起始,沿途经过楚雄、大理、保山、德宏,出国门]进入缅甸,直通印度洋。这一条公路所经过的地方,正处在亚欧板块与印度洋板块的冲撞区,到处是高山深谷、悬崖急流。这条长达九百多公里的公路,从1937年冬天开始修筑,美国人预测要三年才能修通,但是,经过云南公路沿线三十个县的二十万民工的肩扛手刨,仅仅九个月就修通了,被称为“中国第二个万里长城一样的奇迹”。滇缅公路是公路沿线各县的人民群众用锄头挖出来的、用肩膀扛出来的用汗水浇出来的、用生命垫起来的,在永平县境内有七十八公里长,博南山见证了永平人修筑滇缅公路的艰辛。博南山所在的永平县,至今都只有不到二十万人。当时,很多青壮年男人都当兵上前线去了,每天参加修路的三千名劳工,大多是妇女、孩子、老人。此刻的博南山,与澜沧江涛声一起陪伴它的,是哺乳期的女人、互相扶持的翁妪、稚气未脱的少年,为了这一条维系着中华民族命运的滇缅公路,曾经与世无争的他们,自带干粮,离开田园,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成为浴血奋战的人。是的,他们在滇西大地上,在博南山的山野间,同样是最危险的——为了切断这条国际支援物资进人中国的生命线,日军派出轰炸机沿途对公路、桥梁和筑路民工进行狂轰滥炸。博南山始终沉默不语,但是它同样也见证了一颗颗炸弹飞落、一个个民工仆倒的过程。那些失去生命的人,都曾经是幽居山里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民,汉族农民、彝族农民、白族农民、傈僳族农民,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博南山里,生活在博南山周围。当他们在修路工地上死去,便死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他们从滇缅公路经过的山野回归到自家房前屋后的山野,从此融入土地,平静地生活着。死去的人和活下来的人,曾经的过往都似乎不值一提。但是,后来的历史证明,滇缅公路修通以后,盟军援助中国的物资,以武器、车辆药品、石油、棉纱等形式进人中国,最后赢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饱经沧桑的中华民族,终于伤痕累累地从泥淖里缓慢地爬起来站起来,迈步,走出去。

硝烟散去,蜿蜒蛇行于高山深谷之间的滇缅公路上依然有车辆在奔忙,但是数量不再那么密集,车辙不再那么沉重。博南山也重新回归它惯有的沉寂,茶马古道上悠然行走着赶马人,关边的松林里羊群隐现,杨升庵居住过的茅屋爬满野藤,潺潺流淌的溪水里映照着古老的核桃树的影子,从澜沧江对岸过来的行人唱着断断续续的山野小调……

总有一些东西会在历史里沉淀下来。永平县公路段恐怕是全国罕见的建有公路历史博物馆的一家基层单位。刚走进公路段大门,就在院子里看到一口古井,据说是当年飞越驼峰航线的美国人挖的。古井旁边是永平民工当年修筑滇缅公路的雕塑,其中的大石碾居然是当年的实物。在博物馆的陈列室里,各种实物和图片把历史拉近到眼前,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息。在玻璃柜里,陈列着一张毛笔书写的便笺:“迳启者查:贵县民工所作功果高射炮便道土石方工程,自八月甘八日至九月甘四日止,计完成三公里,合国币肆万伍仟元整,除扣开工费等壹万伍仟元外,应发国币叁万元整,相应检同工程请款凭单伍张及收据乙纸随函附送,即希贵县长查照加盖官印派员送所洽领为荷!”这是一张拨款通知在当时应该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现在看来,却又是极不普通的。类似的证物,绝大多数都消失在历史的尘烟里了,只有那条滇缅公路还在,它经过博南山,向东通往大理、昆明以及更遥远的地方,向西通往保山腾冲、缅甸以及更遥远的地方。

当然,世事善变,某些事物,以它经历了自己独有的辉煌与荣耀之后,终究会隐到历史深处。滇缅公路也是如此,2002年9月29日,一百六十六公里的大(理)保(山)高速公路建成通车,高速公路跨越横断山,仿佛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沿着当年滇缅公路的走向,再一次从大理出发,经过几度沉寂的博南山,跨过澜沧江,一路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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