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安徒生

2019-09-10 07:22钟磬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安徒生丹麦童话

钟磬

“笨汉汉斯”的创意思维

安徒生有一篇童话《笨汉汉斯》:

一位年老的乡绅有3个儿子,老大能熟背字典和报纸,老二精通法律,还会绣花,被公认为心灵手巧,只有老三汉斯笨手笨脚的,被称为“笨汉汉斯”。国王的公主公开征婚时,两个哥哥去求婚,老三也想去,父亲说他太笨,没资格去。但汉斯还是骑了一只羊上路了。路上,他捡到了一只死乌鸦、半截旧木鞋和一把泥巴,说要送给公主。两个哥哥笑话他,他也不在乎。

到了王宫,场面宏大,炉火正旺,公主说:“我们今天要烤几只小鸡!”其他求婚者以及两个哥哥的“知识”都派不上用场,所有“聪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汉斯应答自如,他拿出路上捡到的东西,1日木鞋当锅,泥巴当作料,烤了一只死乌鸦。公主觉得他既幽默又聪明,便嫁给了他。

在南丹麦大学安徒生研究中心,曾做过26年校长的延斯-托德博-波特森教授跟我们分享他的“安徒生与教育的关系”研究时,提到“笨汉汉斯”的启发意义:汉斯能够在看似一钱不值的东西上发现意想不到的价值,看到不同的可能性。其价值就在于:打破常规,培养想象力与创造力,寻求超越自我,小中见大……

在丹麦,这种突破常规的思维不止停留在“童话”里,更落实在教育与生活中。如乐高玩具,最早只是一位木匠的创意,后来成就了一个全球知名的“玩具帝国”。

在丹麦,我们访问了位于欧登塞市的瑞米达(Remida)中心,这里的学习体系是通过工作坊的环境影响孩子,让孩子用废弃物来制作创意作品,激发孩子的好奇心、想象力、灵感和创意,“在玩中学”,让“儿童有一百种语言”。

走进瑞米达中心,就像进了一个大仓库:纤维管、塑料网、金属丝、空鞋盒、废布料、木料…--都是从工厂和商店收集来的边角料,唯一要求是无毒无害。

在中国,幼儿园和学校也有一些“变废为宝”的创作,比如用塑料瓶、吸管、废纸盒来制作东西。那么,瑞米达有什么不一样吗?

凯琳-伊斯克森女士是瑞米达中心的主席,一位思维敏捷、言语睿智的老者。凯琳老师介绍,瑞米达的理念是坚信儿童有“潜在的、强大的能力”,鼓励儿童发展自己关于世界的理论,探索和了解世界是如何运作的,同时以“可持续”的概念培养孩子对社会的责任感。

凯琳让我们去观察,再选择一件自己感兴趣的物件,然后围坐成圉,请每一位学员分享以下内容:你对物件有什么感受?它的形状、轻重、触感、规则、颜色、功用是怎样的?你觉得它可能用来做什么?这种揣摩、倾听、提问、分享、动手实践,不仅让人脑洞大开,更重要的是,在其中感受到老师对每位学员的高度尊重和关注。

为什么动手实践如此重要?有时候设想得很好,不见得能做出来;有时在做的过程中,又会发现另外的可能性。凯琳老师说:“从教育理论来说,手的触觉会反射到大脑中,可以形成很多画面,并分享出来。正如17世纪的一位德国哲学家所说,手,是可视的大脑。”

孩子小小年纪使用刀、锤、锯、刨、钳等工具,危险吗?老师说,苏联教育家维果茨基的“最近发展区”理论表明,在成年人的恰当支持下,是可以給孩子一些挑战的。教师、同学是前两位“老师”,环境是“第三位老师”,有时候孩子呈现出来的能力,令人惊叹。

来这里玩的孩子,小到一两岁,大到中学生,都玩得很开心。东西通过自己的手“变、变、变”,演绎了“儿童有一百种语言”的理念。最有意思的是一个7岁小女孩的作品:一个塑料小堵头,原先的功用是防止椅子的金属腿与地板摩擦,这个小玩意儿到了小女孩手上,它“变”出了丹麦圣诞月的24个小礼物:光头小人、长喙的乌、张着大口的少年、头插羽毛的酋长、茅草小屋、骑车的杂耍人、戴礼帽的绅士……

全丹麦有5家瑞米达中心,孩子们每周有一个下午可以来玩;每月,瑞米达中心有一天“家庭日”向家庭开放。为了能从工厂和商店持续收集到免费废料,瑞米达中心必须去游说政府、企业家和社区,得到他们的认可;也要游说学校和家长,让他们支持孩子。因此,瑞米达不仅仅是学习场所,更是一个将政府、企业、社区、学校、家庭联结起来的枢纽。

波特森教授解析,就像“笨汉汉斯”,他为什么能赢得公主的芳心?因为他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所以他保留了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有打破常规的思维模式。

而故事中,公主衡量人才并非用那些可见的、能测量的标准,而是不可量化的、真正解决问题的能力,还包括幽默的气质。丹麦人做事总爱说“have fun(有趣)”。面对困难,幽默最能让人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

学习,会在“戏剧”中自然发生

安徒生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当鞋匠的父亲每个周末都为他做望远镜、木偶舞台和能变换角度的图画,还朗诵剧本给他听,这燃起了小安徒生日后想当舞蹈家、歌唱家、演员或者剧作家的梦想。

在安徒生的成长中,文学、美术、音乐、戏剧等艺术对于激发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丹麦,有许多扮演安徒生童话的小游戏,一些小型的剧院、游乐园也都在上演安徒生童话,很普遍。

在安徒生国际幼儿师范学院的课程中,我们见到了金发披肩的丽萨-范老师,一位优雅的女士,她带着自己设计的“妈咪和小老鼠”品牌的童话服装出现在我们面前。当她把国王、王后、公主、士兵、巫婆、小狗、牛、羊、兔子、狼、老鼠等服装拿出来让我们试穿时,教室里顿时沸腾了!充满童趣的服装点燃了大家的创意,大家纷纷披上衣服,做出各种造型摆拍,十分欢乐!

“妈咪和小老鼠”的服装不仅生动可爱,且无论什么身高的人,都可以披挂上阵,这是丽萨老师精心设计的。丽萨老师的教育背景是经济学硕士,她为什么要设计服装呢?因为她的个人爱好就是做漂亮的小布艺,在她女儿小时候,她做了一些童话服装让女儿带到幼儿园去玩。女儿长大后,某一天,她与女儿回访幼儿园,惊讶地发现,8年过去了,幼儿园还在使用当时的服装!孩子们穿着服装一遍一遍地玩角色扮演游戏,不亦乐乎!

这深深地触动并启发了丽萨-范,她看到了童话服装对于儿童的巨大价值。于是她辞去了工作,将爱好变成专业,与学术团队合作,研究如何使用童话服装作为教育的工具,创建了“妈咪和小老鼠”这一童话服装品牌。她的教育理念是:“孩子永远不会为了学习去玩,但是,学习会在玩的过程中自然发生。”

“戏剧”怎么“玩”呢?以安徒生童话《打火匣》为例,首先让孩子听故事,然后参与者自己选择“角色”——国王、士兵、女巫、小狗、市民等。游戏开始,会有一个人来朗诵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推动,所有“角色”的动作、表情、配合,都靠“演员”根据故事描述来即兴演绎。也有些孩子喜欢“搞怪”,更增新意。

丹麦幼儿教育有六大目标:个体技能,社交能力和包容性,语言发展,身体和运动,自然、科学和户外活动,文化表现、审美和价值。在整个戏剧表演过程中,教师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预设,也没有脱离故事,而是在情境中,润物无声地帮助孩子感知人与人的界限,制定與遵守规则,处理矛盾和冲突,尊重每位孩子的情绪,从中建构他们的语言、交流、共情、动作、想象、灵感的碰撞,激发出无限的可能与精彩。

丽萨·范老师强调,用孩子的视角去看问题,用孩子的思维去想问题,这也是安徒生童话最打动人的地方。

安徒生的理念贯穿整个教育系统

无论是想象力、创造力的培养,还是尊重、平等、信任、合作的价值理念,安徒生童话都能够提供丰富的资源和“工具”,落实到教育和生活中。

延斯·彼得·马德森教授研究的项目是讲故事如何对教育产生影响。他介绍,丹麦有个古老的民间传统叫“脱稿讲故事”,在安徒生的创作中就能看到这种方式的巨大魅力:“安徒生小时候观察能力特别强,喜欢听大人们谈话,也很喜欢在集市上观察外地艺人的表演。他父亲是鞋匠,会给小安徒生做木偶,在家里演木偶戏。这些经历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图像,慢慢地,他学会了写作。后来他在欧洲各国旅行,也听到很多故事,他就将脑海中保存的画面编写出来。”

直到20世纪60年代,丹麦师范学院的学生都需要学习“脱稿讲故事”的方式。后来,因为倡导文字“阅读”,丹麦取消了这种教学方式,改为“念故事”。但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丹麦人意识到其中的价值,又恢复了这个传统。

“脱稿讲故事”能让讲述者与孩子有更深刻的情感交流,马德森教授说,小时候听老师讲故事“甚至能闻到马粪的味道”。听故事的人很容易感受到讲述者的头脑中是真的有画面还是背诵出来的。同时,讲述者的人生经历、信仰、信念,也能分享给下一代,对孩子更有启发意义。

南丹麦大学安徒生研究中心的波特森教授介绍,在丹麦,安徒生的理念和哲学贯穿在整个教育系统中,不仅在学生的课本中,还在各种项目活动中。有一个项目是研究“孩子提问”的,因为孩子往往会问一些宏大的哲学命题,如关于时间、空间的“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个10岁的孩子,可能会恐惧死亡、惧怕失去父母等。而这些哲学问题都能在安徒生童话中找到相关的思考以及适合孩子年龄的理解方式。

还有一个项目,是将安徒生童话与公民道德教育结合起来,以戏剧、表演、音乐等形式进行第二课堂教育。年龄小的孩子可以从故事本身来学习;年龄大些的孩子,可以从抽象的高度来探讨,比如把安徒生与其他国家的童话作家做比较和分析。安徒生的家乡欧登塞市还组织了一个“童话奥运会”,让14岁到19岁的中学生参与童话创意竞赛。“童话奥运会”将覆盖丹麦全国,并计划推向全球。

“安徒生并不是在树立道德模范,他并不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的故事结尾大多是开放性的,是要把你的思维打开,激发出各种想法。而你作为社会的一员,得自己去找到结论。不同年龄的人从安徒生哲学中获得的东西是不同的。我今年69岁了,但安徒生童话让我觉得我心中还住着一个孩子。”波特森教授笑着说。

安徒生:丹麦社会文化的纽带

安徒生生活的19世纪初,正是丹麦从君主制向民主制迈进的年代。记者斯汀-欧乐先生认为,安徒生对丹麦的民主进程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安徒生不是政治家,但他是为自由和人性价值奋斗的战士。”斯汀先生说。

1845年,安徒生写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表达了他对弱小群体的同情与关怀。1852年,安徒生写了《她是一个废物》,实际上是他母亲的故事:一个穷洗衣妇,为了养育儿子拼命给富人洗衣服,因为站在冰冷的河水里,需要靠喝酒取暖,最后死于酗酒。富人却让她的儿子永远记住自己的母亲是个废物,只有一位老佣人告诉他,他母亲是个好人。1837年,安徒生写了《皇帝的新装》,大家都看到皇帝没穿衣服,但没有人说出来,只有一个小男孩说了真话。那个小男孩,其实就是安徒生自己。

“我把安徒生看作教育者。他的教育观包含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和对权力的蔑视,还包括人道主义以及尊重和信任孩子。”斯汀先生说。

安徒生早期写诗歌、剧本、小说时,被很多人嗤之以鼻。而当时的文学体裁并没有“童话”,安徒生刚开始写的童话被称为“奇怪的故事”,被认为毫无价值。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欧洲其他国家获得赞誉后,才被丹麦接受的。然而,逐渐成名之时,安徒生说:“我现在要开始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我要争取未来的一代……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

除了大量诗歌、游记、剧本之外,安徒生一生共写了168篇童话,被译成100多种语言。我们平常读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安徒生认为,教育的价值,一方面要引导孩子成为好“公民”;另一方面,要根据孩子的兴趣来培养,让他们成为独特的自己。

奥尔堡大学的约翰尼斯教授说,丹麦大多数孩子都是首先通过家庭熟知安徒生童话的。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份礼物,大多是从祖父母、父母那里得到的《安徒生童话》。在孩子的成长中,父母也会常常和孩子共读安徒生童话。

丹麦的学校都有唱晨歌的传统,其中有不少是安徒生作词的,这些歌曲成了丹麦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有一首安徒生作词的歌曲《我出生在丹麦》,在丹麦人人都会唱。

丹麦“终身学习组织”负责人丽萨女士认为,对丹麦人来说,安徒生已经成为共同的语言和文化DNA。孩子读安徒生,更多看故事本身;而成年人读安徒生,会从更高的层次来理解,比如安徒生敢于讽刺权威,最重要的是尊重,尊重每一个人,无论老幼、贫富、阶级高低。安徒生甚至对丹麦人的言行举止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约翰尼斯教授认为,安徒生童话还激发了一种社会责任感和志愿者精神。他传递的信息是:即使你是穷人、社会边缘的人,你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社会。他让人们意识到,我是社会的一部分,我的声音是重要的,我可以影响这个社会体系。很多丹麦人都乐于从事各种志愿者工作,比如服务于体育俱乐部、童子军等。

在欧登塞市安徒生博物馆见到馆长拓奔先生时,我问他:“您认为安徒生童话中最宝贵、最值得分享给世界的故事有哪些呢?”

拓奔先生回答:“我认为第一个是《丑小鸭》,你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解读一个人如何看待自身的价值;第二个是《老頭子做事总没错》,老太太对老先生的奇怪做法总是觉得了不起,在一些人眼里这就是真爱;第三个是《海的女儿》,小美人鱼的故事不是迪士尼式的完美结局,但在人生理想的追求上,充满了现实意义。”安徒生童话常常很忧伤,为何丹麦却成为[最幸福的国家]

正像波特森教授所说,安徒生童话中有很多篇都在探讨哲学命题,涉及“终极关怀”,如《海的女儿》《母亲的故事》等都谈到如何面对死亡。安徒生说:“我一生中,无论是光明的日子还是黑暗的日子,其结果都是美好的。它好像是在一条固定航线上向某个知名的地点进发——我在掌舵,我已经选择好自己的道路,而上帝掌管着风暴和海洋。”

丽萨女士认为,有些安徒生童话的结局看似不是皆大欢喜,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忧伤的故事:“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最后去了天国,与祖母团聚,从信仰的角度,这是个好事情;再比如《海的女儿》,看似不是完美的结局,但我们不认为它是个忧伤的故事,因为小美人鱼坚持梦想、不妥协,她始终追求人类的‘不灭的灵魂’。”

面对困难,丹麦人建立了一种乐观,而这种乐观源于对“终极关怀”的理解。

曾担任市议员的本尼先生已年过七旬,他不辞辛劳带领我们走访欧登塞市里安徒生的遗迹。在女王的休息室里,他隆重地打开书本为我们朗读安徒生童话。来到安徒生出生时受洗礼的教堂,本尼先生指着燃烧的蜡烛,说:“在黑暗里,我们要点亮烛光,不要诅咒黑暗。”的确,丹麦无处不在的摇曳的烛光,总能给人带来温暖、爱、Hygge(惬意生活)的氛围。

2019年元旦,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在新年贺词里对孩子们说:“重要的不是你长什么样,或者你取得了什么成就,而是你是谁,你在别人一你的朋友和同学——面前是什么样子。如果人一直忙于追求对自己最好的东西,就根本顾不上关心他人…-如果树根坏了,树木将无法直立。而一棵新的小树需要很多年才能重新长成结实的大树……”

我想,这应该就是丹麦社会能够建立尊重、平等、自由、信任的基础和源头,也是安徒生童话的精神资源和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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