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思岭南

2019-09-10 07:22艾云
作品 2019年11期
关键词:荣光

艾云

广州城进入10月以后,让人感觉格外惬意。暑热渐渐散去,干燥的秋风吹着,一身爽适。

几天来,钟荣光与刘士骥一直在城中的大街小巷跑着。刘士骥正在察看几所新式小学的校舍地址,他让钟荣光先给他当参谋,出主意;钟荣光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勘察岭南大学迁回广州以后的新选校址。

刘士骥大钟荣光9岁,是他尊重的兄长。

这一年的刘士骥45岁,他体态微胖,面孔端肃,紧抿厚唇,眼神淳厚而又有几分犀利。他是龙门客家人,1893年中举。1895年他曾参加同乡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正是与康有为的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导致了他日后的杀身之祸。

刘士骥即将赴广西任永淳知县。两广总督岑春煊看重他,他做了两广学务处查学委员以后,广州的办学也要兼顾着。

一路走着,刘士骥对钟荣光说:“我即赴永淳,第一件事便是发一布告,让幼稚适龄儿童一概入学,无论男女。我将用严厉些的手段写明:男女7岁不入学,罪其父母。”

钟荣光道:“士骥兄所虑甚是重要。开蒙要早,幼儿之时教化尤其必须。否则一旦定型,拨枝伐叶就已晚矣。种子饱满,才能日后结出丰硕果实。”

刘士骥又说:“我估计了一下,广州城除了已经可以确定的场地,再加上书院和寺庙改制的地方,至少可以筹办七所小学。”

说着,他展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各小学名称,分别为:清平、善庆、芳村、丛桂、观成、珠光、东关等。

钟荣光由衷地赞道:“士骥兄做事周到而细致。每晚返回,你是做了不少功课,连小学校名都想好了。如果广州城西芳村、城东东关等四处都布有小学,正可以解决附近百姓孩子就近入学问题。”

刘士骥说:“我这边先以小学开办为主,重在识字开蒙;过后会办两广优级师范学堂,以培养教学师资。荣光兄,你一定要全力于岭南大学堂,这是在为国家培养精英人才。即使这所学校先是由教会出钱来办,但是办在广州,培养的就是未来中国的栋梁。”钟荣光说:“兄言极是。”

此时的广州,新式教育如同蓝色的风,伴着白云山岚,伴着珠江涛声,正几分温柔,几分凌厉地吹拂着。

清廷颁布新政,正在操练新军,倡导商业,改革教育。1901年9月4日,清政府命令省城各书院改为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改设中学堂,各县改设小学堂,并颁布了各项学堂章程及管理体制。

这样,钟荣光所在的格致书院已改为岭南大学堂,即将从澳门复迁的学校,眼下,急于选址建新校区。格致书院原来在广州四牌楼福音堂内办学,后来又迁到花地萃香园。这些地方都比较狭窄,难有规模,不适宜现代大学办学规格。钟荣光受学校委托,正四处勘察。前些日子他看中了珠江南岸一个地方,这次正好让刘士骥帮自己把把关,听听他的意见,几方权衡,要尽快决定下来。

于是他说:“士骥兄,我们正好在市中心,中午到太平馆我请客咱们吃西餐。接下来,我是想让兄长替我看一处地方可否适合岭南大学堂做校区?”

于是,两人走进双门底南边的太平馆。

钟荣光点了牛扒、烤乳鸽、焗蟹盖和牛尾汤。他说:“我们中午匆匆,先简单吃些,下次有充裕时间,我们再尝尝这里的葡国鸡。”

“味道不错,老友你是美食家,广州的食饭馆子你最熟悉。”刘士骥说。

这家西餐馆的创始人是徐老高。他原来在沙面的旗昌洋行做西餐大厨,后来自己独立开了这家饭馆。西式的装修,简洁而安谧的环境,洋气中透着高级。同时,因为价格适中,这家餐馆很快成为广州人的觅食佳处。生活方式比较西化的钟荣光逢到招待朋友,总会选择这里。

饭毕,喝了杯茶水,两人乘上轿子直向南边而去,很快就到了天字码头,坐小船到珠江南岸。

眼前呈现的是浓郁的乡野风光,有大片的灌木、草丛和树林。婆娑花影中,影影绰绰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几处农家屋舍。

已经是下午,阳光不甚强烈,只见粉色和黑色的蝴蝶正飘飞在花蕊间。

钟荣光在前边引路,刘士骥跟在后边。他们踩过一条细细的土路,钟荣光说:“这便是康乐村。农户不多,若是动员搬迁,工作量不会那么大。士骥兄你感受一下,这里做大学可否?”

刘士骥自小在龙门客家乡下的见龙围长大,对于淳朴自然的景致很是喜爱。他说:“这是块好地,葱葱郁郁似有祥光。在这里读书,静气、安谧而舒展。若能买下这块地皮,是上等大学校区。”

两人走着看着。钟荣光指着东边说:“这里可以做教師宿舍。”又往西走,钟荣光说:“这里往南可做主校门,两旁以教学房舍为主。”两人又往西头走。渐渐,便觉荒凉起来。树林的隐蔽处,是一座座坟茔,坟前立有石碑,在阴阳之间,不免看起来有些阴森瘆人。

钟荣光说:“征买康乐村,大家还都意见一致,农户迁移的工作还好去做。唯这片坟地,有人认为不吉利,要放弃;而且迁坟手续也的确麻烦。但我的意见是,这一大片约200亩的地方必须全部征用,这是为未来计。我们现在开始办大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百年、二百年后我们办的大学应该还是恢宏、气派、宽阔、美丽的。我们的大学校园要有那种峻拔超验之气,地方不能狭隘逼仄,否则就显得小家子气,也会阻碍未来发展空间。我们一定要有长远筹划,要把岭南大学建成最好、最盛名的大学!”

平时并不怎么善于言谈的钟荣光一口气讲了那么多,他是讲给刘士骥听,也是讲给自己听,给自己坚定信心。

刘士骥频频点头,他为钟荣光的远见与胸襟深深折服。

走了一天,夕阳落下余晖,风吹时,几片枯叶落在褐黄色砾土上,也有几片落在坟头上。

钟荣光和刘士骥准备返程。

钟荣光说:“若能征得这片土地,西北边可保留一块墓地,为学校生老病死者的安息之地。按照基督教的教义,死亡并不是一件恐怖的事,人死如入天堂。西南边,可种植树木,种些有经济价值的,比如像木瓜树、橄榄树都可以多种。在生与死之间,只有自然和谐的过渡,没有阴森恐怖的横亘。”

刘士骥感觉钟荣光说得有道理:“大学校园一定要气象不俗。年轻的一代,血脉贲张,任是什么乱力怪神都可以镇住。”

钟荣光又说:“确定校址一事估计校方不会有太大异议。若上报后通过,还要烦请士骥兄可能的话,在两广总督岑春煊大人那里做些美言。只有借助政府势力,此事才可办成。”

刘士骥说:“此事我会尽全力相助。”

踩着清晨的露水,钟荣光一大早就到江边散步了。

钟荣光穿着舒适的棉质夹衣裤褂,慢跑在晨光微熹里。

跑了一阵子,果然感觉好多了。返回时,他开始慢慢散步。

这是1917年初春,51岁的钟荣光显得更加气质飘逸,倜傥风流。他身材依旧挺直硬朗。那双眼在岁月的沉淀中显得仁慈而坚毅。他双唇总是紧抿,平时不大爱讲话。但他若是开口,便有吸引人的才情与迷人。钟荣光已年过半百,仍是广州城中的美男子。

他走着,但见道路两边,是冠盖如云的榕树。这是岭南特有的树种,四季常青。大叶榕在降温以后又飘下如许枯叶,但新叶早已悄悄长出,这新旧的循环安静如斯,在低调中完成。那细叶榕,有气根如流苏般曳拖着,它吸收空气中的养分在滋补自己。

这是刚建校时栽下的树,十几年以后,沿中轴线,它已长得高大粗壮,蔚成风景。

钟荣光又朝绿草茵茵中辟出的一条黄色土路走去。

虽已入冬,这里仍是繁盛如锦。

那是簕杜鹃,又称三角梅,它紫云氤氲满树,有粉色,有嫣紫的花瓣与翠绿的树叶映衬在一起。钟荣光想起7、8月份若是下起暴雨,那满地的紫花瓣屑仿佛瑶池溢彩。

夹竹桃是最为常见的树种了。它适应力强,好活。它的花苞是饱满娇美的,五片朵瓣组成冠顶,是点缀环境的俏丽之物。它有毒,不可食用。这花却又吸附力强,可以净化空气中的烟雾、灰尘等有毒物。却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相克相生之理。

而那早已过了开花季节的桂树,却弥漫不散它曾经的芬芳。桂花有橙黄、朱紫,还有银白色泽。那香气真是桂子十里,云飘天外了。

钟荣光看着低矮的蕨草。这片征购过来以后,保留了它原初的自然植被。这一片片比恐龙还长久,有3.4亿年历史的植物,一条茎梗两边则排列着锯齿般的长条叶脉,整齐好看。它可以吸收土地中的砷,不计地方到處长着。

风声飒飒,传来的是南国椰树的响动。这高达20米的直立乔木,树干上布着环形图案。它的叶片掉一层留一道痕,于是,浅刻着灰黄相间的玄妙纹理。它带着热带独异婀娜风情。

钟荣光又看到那满地的滴水观音。它叶片肥厚,形态丰满,但也是扎地即活的植物。

如此认真去看这参差错落的绿叶、花朵和灌木,这是钟荣光的至爱,每一寸纹理与叶脉,都仿佛自己身上的神经与骨骼。校园里要看的引人入胜的景致是太多了。

再往前走,路的东边,那绿意掩映处,有红砖绿瓦的楼房闪烁其间。

凡到过校园的人,都说岭南大学美如花园。

至美、至爱、至高、至善,这正是钟荣光对岭南大学所做的期许,也是他对自己的期望。

1904年4月,克服重重困难以后,珠江南岸康乐村一带的200余亩土地终于购买到手。又过了半年,学校办公教学和宿舍简单完工以后,师生们就从澳门迁来,岭南大学开课。

从协理教务到教务长,钟荣光已是代表中方参与到岭南大学的办学事务之中。因此学校从迁地、建设、教学、管理等一应事宜,教会方面对他很是依赖。钟荣光一向认为,那苦海中的人们,仰望众山之神,便是仰望智慧之神。唯教育,可以让人抵达智慧。教会肯拿出银子在中国办学,这是中国走向现代新式教育的肇始。没钱,办教育只是一句空谈。现在,先期的教育投入由教会而来,在中国办学,得惠的是中国子弟,这没甚不好。智识的培养,原本没有阶级、性别、国界的区分。孔子有曰:有教无类,是也。

但要开办一所大学,那设计构建必须慎之又慎。凡是落在大地的,就是历史的、永恒的。西方在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在中国的上海、广州、天津、大连、青岛等地,留下了许多金融、商务、学校之址。这些美不胜收的建筑物,不分国别,将留下人类建筑史上的佳制。尤其要建造一座高等学府,方方面面都需要体现高贵、静雅、美妙的意境与风格,那一砖一石,柱廊栏杆,都须体现美学的高尚趣味。

1905年,岭南大学的马丁楼开始动工。这是美国人亨利·马丁捐建的。一个名叫司徒敦的外国年轻设计师为此楼做设计。图纸和出来的效果,大家都很满意。

当马丁楼全部竣工时,钟荣光像抚摸着自己孩子一样摩挲着这楼的外墙。

这座三层楼房,外部是硬红砖砌墙,它的墙体由顺砖和丁砖砌成,砌法大气而朴雅。花岗石间隔的线脚,雕刻出精美图案,台阶也是花岗岩铺成。但它的屋顶则是传统中国四面直坡顶的宫殿式设计。后来所有楼房上盖瓦都采用中国的绿色琉璃瓦。

这中西合璧的马丁楼一出现,便如美人,端肃宁坐于岭南大学的绿荫深处。很快,岭南大学及附中、附小的最高两个年级都搬进来。

钟荣光一次外出寻访时,他在一个旧庙找回了一个废弃日久的石狮子。那石狮蹲伏回首,似见它肌肉富于弹性,脚蹬一幼狮,口含飘带,造型生动灵巧。

钟荣光等于是捡了个宝贝,将废弃石狮弄回,安放在马丁楼前。此石狮现在仍放置在那里。

为了学校发展需要,陆续会有捐资者进来,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新的建筑物也无可非议。但是,其建筑设计和外观呈现,必须要有充分的美学依据,必须要严格把关。大学要有平民、平权、平等的教育理念,尽可能将颖悟之人吸引进来深造,以待日后成为国之栋梁。但这校园的环境,必须是优美的、高贵的,忘其鄙近而致清远的。目之所及的美好浸润,非常重要,与书本知识的获得同格。大学校园不能借口平民化而将粗糙丑陋之物引进来。那落在地上的,必是历史的、永恒的,人们不该以任何行政权力随心所欲地让那有碍观瞻的建筑物出现。大学正是天堂的模样。

这正是岭南大学和钟荣光所牢牢持守的。

钟荣光在清晨的岭南大学漫走着,欣赏着。他望着东侧几座楼房,那分别是开学不久建的马丁楼, 1922年建的麻金墨屋,1914年開工的美国芝加哥黑石夫人捐建的黑石屋。黑石屋现已建好,它是中西合璧的,那碧树掩映,窗框中镶嵌五彩玻璃,秀雅精致的楼宇,当得起建筑杰作之名。现在,教务处、学校办公的地方在这里,自己与夫人何氏也住在这里,算是寝办合一了。1912年钟荣光已任广东省教育司长,他无私产,住的自然是学校提供的房舍。

那叶茂枝繁阴影中,绿蔓缭绕的这些美轮美奂的一座座楼宇,它们的间距是宽远的。钟荣光是立下规矩的,建筑物之间一定要留有空间,突出其恢宏阔寥的隐约神秘感。建筑间不能密不透风的小家子气。钟荣光希望将岭南大学办成像哈佛大学、剑桥大学那样的世界第一流学校。这是外延与内涵兼具的一流。

钟荣光在想:大学校园外延,外部空间之美非常重要。它与内涵、内在深度并行不悖。美从来是综合体现出真与善的。一个美好的人,一个美好的校园,怎么可能不与真与善相毗邻。

他在想,世界许多著名的美不胜收的建筑,好像都与宗教有关。且不说世界五大著名的教堂,如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意大利的米兰大教堂、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大教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大教堂以及英国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这些教堂之雄伟壮丽,无法用语言表达,每每见之,都只能是后脊骨发凉,那是战栗般的震撼。

漂亮的建筑在教会背景的学校里,仿佛将天堂与伊甸园之美,在恣意的想象力中,置存于地上和人间。

由宗教进入到现代教育,好像也是自然而然的过渡。

曾经的神学课程,是以学习《圣经》为开始,然后又加以播衍伸展。摩西十诫以及关于惩罚,化为法律的讲述;忏悔与赎罪,有了伦理学基础;头顶的苍穹和刺穿暗夜的祈祷,化成文学的迷人;死亡与复活,有限的肉身与无限的跨越,成为哲学讨论的重要课题。

教育无国界。当西方教会将教育、办学扩展到中国时,“谁给我指引道路?谁是世界的光,领我走出黑暗?”教育,是光,是路。教育的绝对知识化,一定会带来解放。

1917年春天,当钟荣光在广东为教育事业殚精竭虑之时,远在北京的蔡元培正式就任京都大学,也就是北京大学校长一职。从此,“南有钟荣光,北有蔡元培”,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美誉播布。

半夜,万籁俱静中,钟荣光从梦中被惊醒,他听到门窗的玻璃被石子撞击的声音。钟芬庭也醒了。夫妻俩披衣下床。

又一阵,传来石块扔掷的声音。夫妻俩坐在大厅里。八姐也起来陪伴着他们。

钟荣光安慰钟芬庭不要害怕。他已猜到原委,应该是源于征地一事,当地村民抬高价码未能如偿,故夜半滋事。

后半夜,一切都已平静。

钟荣光躺回床上,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钟荣光的计划中,岭南大学除了要办文学院、理学院,还要办农学院、工学院、商学院、医学院;他甚至想开办神学院。基督教文化中的博爱、人道、忏悔、赎罪等概念,与中国文化不仅不矛盾,反倒可以弥补中国文化许多缺失的内容。

要建设有规模的大学,必须要有大的地块,这样才能使蓝图得以落实。这几天几方面人士协商的,正是毗邻校区的那些地块和荒泽,若能征过来,学校面积会扩大,干甚都方便。这次是由广东政府出面的,农民同意迁出。政府出面,久而未决的事可以尽快解决。在中国,的确是哪里都莫非王土,这是国情,跟西方社会个人的绝对私有财产不是一回事。动用权力,事情才能办成。想到这里,钟荣光不由得苦笑了。自己是个基督徒,凡事不想借助外部权力去干扰任何人,可为学校计,他也只能这样了。在中国,这又有小善与大善之区分。他只有说服各方面,尽可能保有农民的利益,并做到合理的、充分的补偿。

可却又是人心不古,人还想要求更多。半夜掷石子,砸窗砸门之事,近来时有发生,他除了无奈,还是要通知有关方面加强治安管理;再就是看学校可否聘请当地农民做些劳务,或在金钱上给他们再做些补偿。他绝对不想亏待农民兄弟。

钟荣光在克服重重困难,为宽敞、廓大、美丽的大学校园争取着,竭尽全力努力着。正是他,为后来的岭南名校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同时也留下一份偌大的家业。

办学需要用度支出,那真是一分钱可以难倒英雄汉。说到钱,如此清高淡泊的钟荣光,为办学,他必须得舍下脸面去募捐。1904年学校搬到康乐村时,仅有两间木屋;而现在,那敞轩廊廓的楼房,如璀璨的红宝石衬着绿色冠盖,闪烁在美丽的康乐园。有人说他可以“掘土为金”,事情哪里有传说的那么简单。他到海外募捐,走到巨绅豪门,也走到市井勾栏。最踊跃的是华侨。他们希望办好岭南大学,能培养出有用的子弟。钟荣光也给他们以真诚相邀,华侨子女可以送回国,岭南大学有附属小学、附属中学,直至上到大学。华侨们相信他。那一分一毫的募捐,集腋成裘,便是办学校的基础。钟荣光自己绝不沾一分钱,他的办公用品也是私人购买。必须财务干净,个人清廉,才能获得各方信赖,将这件事做成。

钟荣光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学校固然由西方教会做背景,但教会的钱也是由那里的慈善机构拿出。既然在中国办学,中国人也要有姿态和投入,毕竟是在为中国培养人才。燕子衔泥一般去垒出这个窝巢,再艰辛,也值得。

想到这里,钟荣光记起,马应彪从上海到香港,他已邀他在广州停留,商量开办农学院和其他事宜,明天约好见面。想到明天又是繁忙的一天,他很想让自己能睡着。却是不行,仍大眼睁着,想东想西。

说起马应彪,这可是个大能人。这个中山的同乡,比钟荣光大两岁。马应彪17岁那年,到澳洲寻找早年海外闯荡的父亲。寻父未果,他却在谋生中逐渐显示出独特的经商能力。他先从水果栏肆批发零售做起,慢慢开始涉及百货。赚了些钱,有了名气,父亲从报纸上得知儿子的消息,反倒是找到了他。

慢慢,澳洲的经济形势不那么乐观了。他当即决定回国发展。1900年1月8日,中国的第一家华资百货商店先施百货在香港开张。他推出“太太营销”策略,他的夫人和其他女子当营业员,直到太太要生第五个孩子了,这才不去站柜台了。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美各国列强已无暇顾及中国,中国国内即使处在军阀割据时期,但也算打破了铁板一块的局面,各方面处在缝隙和松动中。1914年到1922年,懷抱实业救国理想的中国民营企业,迎来了八年发展的黄金时代。1916年10月,马应彪又在上海开了先施百货,规模更为宏大,服务更为周到。先施、永安、大新、新新,成为沪上百货四大名旦。令人称奇的是,先施的马应彪,永安的郭乐、郭泉兄弟,大新的蔡昌以及新新的李敏周都是中山人,而且都与澳洲做生意的经历有关。他们因着现代营销概念,因着诚信,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钟荣光不无自嘲地想:我们中山能人都不缺钱,我这个拙笨之人却总是缺钱。但用于教育的觅钱,我是肯舍下这张老脸的。

钟荣光思绪联翩,几乎一夜无眠。

此时,一切都是寂静,窗外有冷月枝头,花影婆娑。临到天亮时,他才微微眯上了眼。

只是休憩片刻他就起床。身体还行,偶尔一晚不睡不大影响他的正常工作状态。

钟荣光收拾停当,便在门口台阶的藤椅上坐下。空廓处,从北边来了几个人,渐近,钟荣光看清来人,与钟芬庭下到路边迎接。

马应彪偕夫人走来道:“下了船,不想再坐轿子,进到校园散步,这里的空气如此清新,吸一口都是氧气。”

钟荣光见到马夫人便说:“嫂夫人躬身实践,创造百货销售新模式,功莫大焉。如此劳作,竟全无影响,依旧风姿绰约。”也真是,生过5个孩子,已过40岁的马太太,依旧身段婀娜面孔红润。

马应彪则道:“钟夫人琴棋书画,是新时代女性。荣光兄贤伉俪,是神仙眷侣,令人艳羡。”

寒暄过后,女眷们到二楼聊天,钟荣光与马应彪在一楼厅房喝茶,有些重要事情他们彼此之间要先通通气。

马应彪自己没上过大学,但对教育尤其上心。他作为中国百货业的先驱,却是更看重任岭南大学首位华人校董一职。他与红顶商人胡雪岩不同,他与政治走得不近,却与教育走得很近。

兴许是农家出身,又是从水果做起而发迹,马应彪对开办农学院非常有兴趣。这也正是钟荣光的夙愿。岭南地区,农田、林木、蚕桑等等,都需要教学与实际相结合。钟荣光认为学校除了提倡一种人文精神,还要办些实际的可操作的专业。岭南大学除了办农业大学,还要办工、商、医专业大学。在学校的课程上,还设有家政系。女学生今后走向社会,她的举止言谈、待人接物、美学趣味将如强大的背景带给人辐射与影响,她作用于周边的能量实在是大到不可预测,女性素质与民族未来有不可分的重要联系。钟荣光希望岭南大学能将岭南人惯有的笃诚、守信、务实的传统发扬升华。

喝着茶,马应彪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现在和往后陆续会有人来学校参观访问和游学,我想出资建个招待所,不知为兄意下如何?我知若有动议,须在校董事会讨论,我想想先听听兄之意见。”

钟荣光说:“那是最好。”

的确是这样,学校发展到现在,四面八方人士来此络绎不绝,该有个接待的场所。作为首任华人校董的马应彪能有这样散财施予的举动,真是很好的事情。

马应彪又说:“在如此美丽的大学校府建楼盖房,不是谁出钱投资就可答应的。我提出,心怀忐忑。除了修为的考量,还有,所盖建筑必须为之添上美好景致。这也是今后学校无论教学楼室、教师宿舍或任何馆所都应遵循的原则。”

“兄言极是。趁着今日春风温煦,我们先在校园转转,可好?”

“正合吾意。”

他们沿着小径一路向西走着,一丛丛的翠竹修长婀娜,叶片如兰。再往前,看到一大片的树,在树干顶端与树叶接媾处坠挂着清莹莹的小个椭圆形木瓜。

钟荣光说:“再过几个月,木瓜长成,黄灿灿一片,是学校一景;这也是可以拿出来交换的经济作物。说起来,这木瓜树,还得归功于我们的香山同乡刘氏兄弟。前几年,旅居新加坡的华侨刘开益、刘立夫二兄弟返乡时带来一批木瓜种了赠予我们。另外,在美洲发展的华侨也赠给我们一批优质种了,几年间,经过培育栽种,已蔚成壮观。”

再走一段,是橄榄树林,白色的橄榄花飘着清香,拱动出的果实如绿色宝石闪烁在树缭间。

钟荣光说:“学校开办,必须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如果光出不进,不日,学校就得关门。这两类树都能结果上市,也是农学院学生的实习地,也可以算是一笔进项,以敷日常开销。”

马应彪说:“想不到堂堂的钟少爷竟然有如此的经济头脑。一切为岭南大学,从小事、从细节抓起,这极对。我们办学,没有政府拨款,只能自筹自支。”

两人一路说着话。他们穿过一片池塘,岸边皎白的芦苇长得十分茂盛,风吹来,飘着茸茸飞絮。过池塘,便走到学校操场。

正是课间操的时间,学生们正列队集中,他们有的在做体操,有的在进行步伐训练。一声声口号此起彼伏,那年轻学子的脸上,严肃中透着兴奋,有着蓬勃朝气向上的精神状态。

钟荣光说:“读书之人,首先要把身体锻炼好。大学几年,固然提倡刻苦读书,但一定要劳逸结合。否则,案牍劳形,把身体弄垮,走到社会,没几年就生病了,无法工作了,这岂不是大的浪费?人有才智,也有强健的体魄,才能心想事成,报效国家。”

马应彪连连点头。

钟荣光又说:“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让学生只读书,读死书。他们走到社会上,应该是有能力之人。眼下,大学的教育宗旨应该追求知识和理性,建立起真理的价值观。同时,学生必须要有自我管理自我看护的能力。学生们也组织了各种自治机构,从学业到生活,都要有本事弄好自己。古语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说的都是有日常生活能力的人才足堪大任。”

马应彪是从艰苦磨难中闯荡出来的,他对这番话自是赞许不已。

他们漫步着,又见一片浅草葱茏,地上有些坑坑洼洼,但地方颇大。

钟荣光说:“这块废置荒地经过砍刈,似可作为招待所用地的备案。”

马应彪也很喜欢这块荒地。

1923年深秋时节,美国石油大王小洛克菲勒到岭南大学参观访问。

除了美国教会方面的人予以接待,钟荣光作为中方学校领导人也一直陪着。

钟荣光一口流利的英语,让小洛克菲勒感到交谈的轻松和惬意。他对这个年长自己8岁的,仍是那么有派头、有风度的钟先生充满好感。

钟荣光是年57岁,他一身白色西服套装,打领带,着礼帽,他的模样,让西方人非常高看。钟荣光从来都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得体。他说,尤其年纪渐长,无论男女,都要上心外部衣束。皮囊已经黯淡松垮,再没有品相鲜靓衣着,岂不让人轻看?人凭衣衫马靠鞍,说得很有道理。

49岁的小洛克菲勒正值盛年。他长相英俊,个子高大。他诚恳笃厚,让他看起来更有高贵的亲和力。

他看了学校的环境,很是为这个花园般的校园而入迷。那散落在树丛中的红色、暗红色楼宇,墙上爬着紫蔓和绿萝。那些海棠、石榴、玉兰都开着花,桂花是这个秋天最沁人心脾的花香天使。

黛色的池水,潋滟间变幻成蔚蓝和嫩黄,就连橄榄和木瓜树,都在风中发出令人心醉的声响。还有高高的水塔,都发出盛情之邀。

他出校门走到珠江南岸,看着岭南大学门口的码头,看着碎银般闪烁光亮的珠江河水。

小洛克菲勒说:“钟先生,当初美国基督教长老会牧师香便文选址广州办学,看来是选对了。”

钟荣光说:“个中情形还是有些悬。学校创办人哈巴牧师,原来有华中、华北的选址计划。学校建校大纲上只写‘中国基督教大学’,并未写明办校地点。后来,有件事改变了哈巴牧师的想法。广州绅士陈子桥递交了一份请愿书,上边有400多个人的签名,希望能在广州建一所大学。这中间有翰林院的人,有进士、举人、秀才,也有政府官员。哈巴说他在传教史上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决定选址广州办学。”

小洛克菲勒说:“听说了这件事我也很是感动。广东一向胸怀广阔,有世界眼光,这点海内外都有共识。中美两国一向交好,但庚子赔款伤了彼此的和气。”

钟荣光诚心诚意地说:“那种盲目排外情绪引发的任何痛苦记忆断断不要再发生了。所庆幸的是多收的那部分赔款已返还给了中国的教育。只有良好优质教育下的公民素质,才能有更多人为减少战争,增进和平而呼唤。”

“正是。”

钟荣光将不同科目开设的课程表拿出来,众人看到政治这一科的讲课科目有:政治、政党、市政比较、公众行政、法律、国际法、宪法、中国民刑法律、西方政治思想、历史、太平洋问题、中国法约研究;

哲学这一科的讲课科目有:伦理、古现代哲学、道佛耶教比较、美学原理、唯心论等;

宗教科目有:文化、青年问题、社会训义、基督人格、有神论、科学关系等;

经济学科目有:原理、思想、历史、合作、劳工、社会主义、企业、价值与分配、计划经济等;

社会学科目有:概论、原理、病理、人类学、家庭、心理、言语、宗教、贫困、救济、文化演进、乡村城市社会学、组织秩序、罪犯、行政、调查、普测等;

教育学科目有:各级学校、大众、乡村比较、课程、心理、行政、统计等;

中文科目有:文学概论、白话文、文选、诗词学、修辞学、文字学、文学原理、汉唐清各代文学、秦汉韵文、批评学、经、史、公文、翻译、中西文化比较等。

小洛克菲勒认真察看着。这些人文方面所开课程之丰富,视野之开阔,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在世界一流的学校中也是毫不逊色的。他对器术之科,比如物理、数学、化学、商科、畜牧、农艺等也匆匆浏览了一遍,这大致也都有相当实用而精练的内容。

他已经得知,岭南大学可以与美国一流大学彼此互相承认学历,互相交换留学生。他想,这应该是名副其实的。

此次的中国之行,他重在考察这个国家的教育。1897年他23岁那年进入父亲约翰·洛克菲勒标准石油公司。而后他作为唯一继承人继承了石油帝国这份庞大家业。他从来认为,人在活着的时候孜孜不倦地创造财富,并达臻成功,那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为了占有。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一切终归回馈到社会。小洛克菲勒向宗教、医疗和慈善机构捐款达5.37亿美元。

这次参观岭南大学,美丽如画的校园,温文尔雅又笃诚谦逊的钟校长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随后,他向岭南大学捐款231.6万美元,其中他以个人名义捐款57.9万美元。而这一切,都是默默完成的,岭南大学校园内甚至没有一幢楼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这一天,孙中山偕夫人宋庆龄到了岭南大学。岭南大学代校长白士德先前已到校门口接应。钟荣光迎上前去,孙中山的身后,还站着孙科。孙科已经担任了两年的广州市市长,这次,他亲自陪父亲来。

孙中山着黑色锦缎隐花长夹袍,外边套着同色系的短褛,手拿文明棍,头戴礼帽,全是中式装束。钟荣光发现,比起前几年,孙先生苍老了,他头发见出稀疏,眼神有些疲倦,但整个人的精神还很饱满。多事之秋,他的经历如刀刃上滚动,这一切非常耗人。

站在他身邊的孙夫人肤白胜雪,眼神羞涩而又明媚。她比一年多前更从容优雅了。她着墨绿色滚边丝制横纺中褛,黑色毛呢裙裾,一双黑色皮鞋,显得十分摩登。她正值青春年华,却有着淡定气质。她的身上,华美、神秘、高贵,如牡丹般娇妍地盛放在初冬时节。

孙中山这次演讲的题目是:《学生要立大志做大事,不可做大官》。

孙中山一上来便讲到自辛亥革命以来的十二年无日不在纷乱中。从前有南北的分裂,现在有各省和各部分的分裂,干戈相见,糜烂不堪。若是将来对旧国家进行建设,希望后起诸君,担负起那个大责任。

孙中山很有演讲天赋,他能一下子抓住听讲者的心。

他分析我们和西方列强的差异性,分析我们国弱的原因,就在于不振作。不思振作便是堕落。他希望诸君能担负起为民族负责,帮助国家富强的大任,将来让中国赶上世界文明的步伐。若是这样,必须要立大志、做大事。但这不是要你一定从事政治事业。

何谓大事?他说,这意味着无论从事哪件事,都必须做彻底,做成功。接着他举例说,那些发明微生物的人,发明蚕病治疗和预防的人,甚至是田野里的农夫把稼穑耕耘之事做好了,也是在做大事。而那些要做大官的,为争权夺利不惜杀人放火、残贼人类,这志愿就绝对是不好的,应该放弃的。

孙中山深入浅出,句句入心。报告厅鸦雀无声,只有他磁性的声音在回荡。

孙中山接受钟荣光邀请已多次来岭南大学演讲。记得1912年2月那次,他从南京回来,讲的是《非学问无以建设》。

孙中山一生都在从事政治,是个职业革命家,他富于煽动、鼓舞,有伟大领袖的气质;但他给青年学子讲话,总是提倡学问、建设、做实事,他反对人们去做一个时时愤懑的空头政治家,更不想中国出现那乖戾的、一燃即着的破坏者。

孙中山所讲的,都是钟荣光所想的。

钟荣光坐在听众席,一边听一边在想教育和政治的关系。他历来不主张教师利用课堂慷慨激昂地去讲当下政治,即使这里面包含着是非分明的道德立场,他觉得仍须警惕。他发现,当人沉溺于激越澎湃的政治情绪时,就会对自己学习的专业课程不上心,甚至睥睨。心说,国难当头,全中国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还学这做甚!在忙于运动、思潮和主义的情绪化中,可能成就几个革命家、造反者,却难以培养有专业技能的专家学者。未来建设,将委何人以重任?钟荣光清晰地记得胡适先生1918年7月20日在《每周评论》上所发的文章题目正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深以为然。

专业知识,必须心无旁骛,刻苦攻读。新式教育,除了要学经史子集,还要学声光电化,攻遗传学、生物学、数理几何,连同我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桑医农工,都须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知识的积累从来都是渐进性而非一蹴即就。每天、每月、每年都有个进步,几年下来,才算对专业有个皮毛了解;然后走向社会,又要学习许多实际本领。

钟荣光承认自己身上有太多的中庸和妥协,他执拗地认为:当革命与造反已将一个旧制度撕开大的裂口时,接下来自由精神的启蒙,应该要通过知识的掌握和传播,才能落到实处。

一个具有科学理性和专业能力的人,他不仅是知识的,在获取知识的艰难跋涉中,他将被无形中赋予许多好品质。专注于纯粹知识将使他对个人的存在作用不再盲目夸大,他在无边无际的知识游弋中,学会了虔诚敬畏,而不是无法无天。

钟荣光仍在活跃的思维中旋转,孙中山的演讲结束,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钟荣光上台做总结发言。他首先感谢孙大元帅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讲演,这将留给岭南大学以深刻的历史记忆。接着他谈到自己所受的启发,谈到大学的本质。在歧见纷争、动荡不已的社会,追求并沉浸在知识与思想之中,尤甚难得。世界喧嚣,一切都涵盖着政治性,但不能遗忘做好准备将来为民众服务。在知识的追求中,才能了解那些前驱、那些跋涉者是如何做的;而在与同窗的切磋琢磨、相互砥砺中,才能對知识价值有充分的重视与肯定,并逐渐作用于社会。

这些话,也是钟荣光对自己办学理念的一个总结。

报告会结束,大家合影留念,随后又到已落成的马应彪招待所用餐。

毕,钟荣光邀大家到黑石屋喝茶。

孙夫人说:“我也正好想回黑石屋看看。去年惊险,承蒙钟先生钟夫人厚谊,得以让我挨过艰辛。”

1923年6月,孙中山被困永丰舰,孙夫人从观音山粤秀楼来到黑石屋避难,在那里住了几日,方才得以脱身赴港,与孙中山团聚。

大家往黑石屋走去。

路上孙中山说:“我们正是军力欠弱,才被人制于绝地。办一所自己的军事院校,培养自己的武装力量,是我此生夙愿。”

众人都知孙中山拟在广州东郊长洲岛开办的黄埔军校正在筹建之中。

路不远,大家很快走到了黑石屋。

初冬的广州,风光旖旎,甘冽清朗。

大家坐着喝茶叙旧,难得酽酽友情。孙中山对钟荣光说:“教育乃未来希望。我正拟开办文武两座学校。待有闲暇,我让中正也来此参观一下。他是我最好的学生,能力卓然。他12月9日才从苏联考察回国,现正在浙江溪口老家休息。”

钟荣光知道,在孙中山心里,对中国政治格局的发展,已经有了新的规划。

孙中山岭南大学演讲不久后,1924年1月,他领导的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确定了三大政策——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并决定正式创办黄埔军校。4月,黄埔军校开学,蒋介石任校长,共产党人周恩来、叶剑英、恽代英都在黄埔军校任职。国民党联合1921年才成立的共产党,国共的第一个蜜月期正在开始。

钟荣光依旧忙着学校里的事情,他很少与政治活动沾边。孙科说他不求闻达,太低调了。他微微一笑。他曾加入过同盟会,自此以后不再加入任何党派,他认为可以做到“君子不党”。

但他对有政治理想的人十分敬佩。是他们,有勇气在中国历史的关键时刻,掌舵航行。

他一路在想:革命,固然是激情澎湃之事,革命也触动着他,让他振作;但教育,他想到了一个场景:深幽的洞穴,从上边洒漏下来一些银白和玄青色的光。借助这光,一群囚徒才知道了外边的世界,才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们终有一天会挣脱枷锁,奔向远处。教育正是一个民族走向新生的熹微之光,灿烂之光。

钟芬庭一边往箱子里放着衣物一边对钟荣光说:“这一路又是迢迢远上,舟车劳顿,你也60有余的年龄,千万要当心身体。你有结石,要多喝白开水,少喝咖啡。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钟荣光道:“谨记夫人教诲。我与另一教授同道,彼此有个照应,你尽管放心。”

钟荣光又要出国筹款了。他行迹踏向许多听起来不那么熟悉的小国,如厄瓜多尔、秘鲁、智利、阿根廷、巴西、古巴以及美洲等国家,只要有华侨的地方,他都会去。他躬身向下或向上,姿态不低不高,让人深知钟校长办学之诚意。华侨解囊,皆是为祖国牵肠挂肚。唯教育,才能让中华崛起。钟荣光听孙中山说过这么一句:“华侨为革命之母。”那么,他还想补充一句:“华侨为教育之母。”

1927年,国民政府将外国教会学校全部收回。钟荣光被任命为岭南大学首位华人校长。大部分外资撤走以后,办学经费又成棘手之事,钟荣光必须踏上筹款募捐之旅。

钟荣光出入于平房或洋楼,行走在泥泞的小道或阳光筛漏中的橡胶林。

他走着,身材依旧颀高。他更瘦削了,面容沉郁中带着微笑。那厉而温的表情,让人难忘。钟荣光筹款,不仅凭长袖善舞的能耐,更是因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

他走着,神情淡定,目光温暖。

岭南大学在中国教育领域已是名闻遐迩了。

当有人将北京大学、天津大学、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比喻为中国教育界的四大恒星时,钟荣光只是淡淡一笑:“岭南大学比不了别个,我们在低地,在偏隅,办教育只为岭南子孙后代计。”他说,比较起那些成就卓然的教育者先驱,自己只是一个拙笨的、务实的,只会矻矻劳作的人。这大概正是广东人的特征吧。

说起这四所大学,不免要说到其开办渊源。北京大学和天津大学都是变法维新催生的,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这两所大学仍然被保留了下来。孙家鼐负责创立北京大学,那时叫京师大学堂;天津大学则由朝廷要臣盛宣怀做督办。这两所大学是政府性质的最高学府。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有些相似,燕京大学由英国基督教会创办,但比较晚近,1919年美国人司徒雷登为首任校长。钟荣光从旧科举中走出来,他深知教会大学在某种程度上为中国现代教育起着导向和引领作用。它在体制、机构、计划课程和规章制度方面,都有比较可取之处。这些能够引入中国,对教育界和社会产生着深刻影响。比如北京大学和天津大学的办学思路里,除了引进西学课程,科学民主成为学校教育之灵魂。

想到这里,钟荣光想到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这个人的先进办学理念教育思想和凛凛风骨,都令自己十分钦佩。只可惜,听说他现在已辞去了北大校长一职,这是中国教育界的损失啊。

蔡元培1917年到1927年在北大校长十年任上,不计年龄、学历、观点,不拘一格,招揽了各方面的人才。当时的知名学者、新锐猛将,都在北大任教,其师资力量之雄厚,蔚为壮观。

钟荣光不得不承认,北京作为帝都有自己的优势,这是岭南比不了的;但也不用比,自己有特色就行了。

钟荣光时时了解着蔡元培的办学思想。蔡元培倡导教育独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教授治校。蔡元培倡导大学教育的军国民主义,要将学生培养成孔武有力的人,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儒,这都很有意义。蔡元培认为实利主义为急务,道德教育为中心,世界观教育为终极目的,美学教育为桥梁的完备教育理念,钟荣光颇有同感。他是这样想的,也要求这样去做。只是广东人一向口讷,归类概括能力不强。人常说广东人只会生孩子,不会取名字,正是说他们命名能力的缺欠。

蔡元培先生还有一点让钟荣光尤其钦佩。他风骨狷介,原则性强,对政治不可谓不涉及,可他却每每告诉学生一定要抱定为求学而来的宗旨:“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

但在国家民族存亡之际,北京大学又是揭竿者。1919年五四运动,带着历史里程碑的意义。

但是蔡元培仍然告诫学生不可过于热衷当前政治。他说,这个问题来了,又走了;新的问题又来了。政治问题的关心永无止境,搅得人心烦意乱。如不警觉,便难以坐冷板凳安心向学,难以成就些事业。

這些话,都为钟荣光所欣赏。蔡元培很硬气,十年北大,八次辞职。他有足够的声望,才可以这么做。

怎么做,都是个人的选择。钟荣光屈指数来,自己来到岭南大学已经30余年。若问有何办学体会,那就是,以基督教弥补中国文化方面的某种欠缺。宗教不分国界。佛教也不是中国本土的,而是缘自印度。宗教为人们所信奉,它的确可以给人一种灵魂的栖息与慰藉。自己一路跌跌撞撞,正是靠着上帝之光的导引。

跑了一天,钟荣光刚回到住处,就接到岭南大学打来的电话,让他结束行程返国。不日,岭南大学的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都将举行开办仪式,须他主持。另外,电话里还告知他已被任命为全国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上海圣约翰大学还特聘他为名誉法学博士。

即将返国,钟荣光心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到海外为岭南大学筹款募捐了。早已是花甲之年,真的是跑不动了。岭大一直采取社会办学形式,自筹经费,个中甘苦,唯自心知啊。还好,一切都已走上正轨,相信自己之后的能人会将学校办得更好。

回国以后又是忙碌。

钟荣光已日渐苍老。岭南大学各分院已完备,师生精神面貌、学术成果都令人称誉。他想找个人接手自己的工作了。后来,他终于轻松了,成为名誉校长。

平静被日本人侵华的炮声打破。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公然侵入中国领土,并扬言短时间拿下中国。

1937年,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明确表示不惜一切对日作战。此时的中国,原本各怀企图的各路军阀和政治势力,以民族大义为重,团结起来,一致抗日。蒋介石作为战时国家最高统治者,正率领军民,浴血奋战。

1938年10月,日本从大鹏湾攻进,广州沦陷。

钟荣光随岭南大学迁到香港。岭南大学借得一块地方,仍在上课。农学院等分校迁到广东韶关曲江一带。

1941年春,病中的钟荣光迎来75岁生日。他的学生为他祝寿。

他在酒会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在70岁已经为自己提前写了挽联,没想到又枉在世上多活五年。今已75岁,仍将当年所写念上一遍。”

他展开手中纸页,念道:

“三十年科举沉迷,自从知罪悔改以来,革过命,无党勋;作过官,无政绩;留过学,无文凭。才力总后人,惟一事工,尽瘁岭南至死。

“两半球舟车习惯,但以任务完成为乐;不私财,有日用;不养子,有徒众;不求名,有记述;灵魂仍真我,几多磨练,荣归基督永生。”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语。谁都知道,钟荣光校长如一头老牛耕耘着。他以单薄之肩,扛着一面大旗。他纯粹,灵魂如施洗之河,滔滔不绝,涤荡自身,濯沐他人。

1941年底,日本飞机空袭了香港。

1942年1月7日,钟荣光在弥留之际。

他似乎再一次听到校园里那琅琅的读书声,看到新荷正在吐苞,满地翠色涟漪,他看岭大校园蝶影、竹篁、芦花,那是最好的景致。

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坠,于深谷中跌宕;旋又返回半空,在苍穹中随入归雁的队列。

香港仍在炮火声中,钟荣光在香港养和医院溘然长逝,享年76岁。他不痛哭,在人间是客旅,天国才是他最终抵达之所。众神啊,我抽身而退,将独自去雕刻最初的摇篮。

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最好的大学总是和一些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蔡元培、蒋梦麟之于北京大学,梅贻琦、潘光旦之于清华大学,张伯苓之于南开大学,唐文治之于交通大学,竺可桢之于浙江大学,陈垣之于辅仁大学,陆志韦之于燕京大学,吴贻芳之于金陵女子大学,还有就是钟荣光之于岭南大学。

这些人,用他们的人格魅力与精神气质,让中国的现代教育焕发出夺目光芒。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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